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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历冬正月乙巳朔,越弘帝周镇偊登基。
登基典礼在紫微宫前殿进行,百官朝拜,皇帝于殿上加冕,宣读诏书,立年号元鼎,并颁布求贤诏。
很快,求贤诏便通过层层传递,到达每一处街头巷尾,乡间里弄。
新帝登基之后,紧接着就传来一个噩耗。
王皇后自缢身亡。
新帝刚刚登基,朝中官员们就开始操心起皇帝的后宫问题。他们最喜欢缩在后宫天天生儿子,对百官言听计从,下放权力,经得起文人贤良批评的好皇帝。然而周镇偊上位之后从未有广开后宫之意,反而出现了皇上似乎很宠爱张夫人的传言。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丞相府中。
王弼手里捧着一杯茶,出神地望向前方。刚才他已经发了一通火,几个仆人远远地站在外面,不敢上前。周围坐着一圈门客舍人,都密切观察着他的神色。
王皇后是他亲妹妹,王家身为外戚,他能做到丞相的位置已经是顶天了,其中自然仰仗王皇后的手段地位。而她眼看就能成为太后,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为何会自绝于宫中呢。
王皇后的死,让他感到愤怒,以及隐藏在怒火中的不安。
王弼回想着登基大典上,身着玄色长袍的新帝,九珠冠冕遮住了他的神色,他们只能看到少年皇帝冷硬的唇角和挺直的脊背。
所有人都在揣测皇帝的心思,在新皇登基之后,他先后见了几位边郡郡守,以及慕容将军父子,赵平安将军,见了一些白身之人,却还没有对这些朝中重臣有所表示。
如今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王弼丞相操办王皇后的葬事。
“诸公如何看待此事?”王弼沉声问。
先后有几个门客发表了想法,大多认为这就算是新帝的一次试探,也不会对丞相的地位造成影响。毕竟新帝年幼,就连盛年的越云帝当初想拔除王家这股势力都得伤筋动骨,更别提还没坐稳皇位的周镇偊了。而此时,丞相更应该显出强硬的做派。
众人商讨许久,决定照常处理王皇后的葬事,静观其变。王弼计划在朝中提出将王皇后的葬礼提升到太后级别,在她死后加封太后。
即使紫薇换位,王家的荣光不会散去。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让他心烦意乱的事。登基大典之前,皇帝召见了李仪与霍屹这两位边郡郡守,并且赐予他们一人五百金,而两人共猎巨熊的消息,也像风一样传遍了长安城。
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皇帝青睐武将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大越立国百年,如今文臣在朝中的地位高于武将,皇帝这种举动,让他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然而长期养尊处优,位高权重的生活使王弼丞相难以提起戒心,当年就算是越云帝也要对他以礼相待的。
“昨日猎熊之事,诸位有何看法?”王弼沉声问。
门客大多认为此事不足为虑,霍李两家也翻不出风浪。李仪向来不为圣上所喜,霍屹身上还背有污名。还有一些门客认为,丞相应该向霍李两家释放善意。他们逐渐争执起来,大厅内瞬间嘈杂热闹,如同菜市口一般。
一群门客讨论得热火朝天,只有一人独自坐在角落,冷眼看着门客们巧舌如簧的吹捧。过了一会,他走过去,对沉思的王弼说:“丞相,我认为你应该自请辞去丞相一职。”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王弼也如同被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
“你是……”王弼努力辨认眼前这个人,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坐下号称有三千门客,虽然这个数字有水分,但他自然不会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在下青州北海郡公孙羊。”
公孙羊是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脸上沟壑纵横,不惑之年,看上去却像五十岁了。他身材矮小,面颊削瘦,眼睛黑沉沉的,而且总是言语偏激,并不受人喜欢。
公孙羊出身自青州北海郡一农户家,自幼躬耕于田垄之间,闲暇时候便自己读书学习,手不释卷。越云帝时,他就离开家乡来到长安,去了许多贵族高官府下,想要一展雄才,但都不受重视。后来散尽家财,经人引荐,辗转拜入丞相府下,王弼养人不讲究质量,因此将他收入府中,但从未听从公孙羊的建议。
王弼还没有说话,那些门客已经纷纷言辞激烈地反对起来,公孙羊说的这话实在太离谱了,王家此时在朝中如日中天,要让王弼辞去丞相之位,简直是自断其臂。
堂内门客指责公孙羊包藏祸心,王弼也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可笑,连带着看公孙羊也不顺眼了。他正要结束这场议论,从外面跑来一个仆人,急急忙忙地说:“家主,出事了。”
王弼皱眉:“说。”
“小公子在街上纵马,撞死了一个人。”王家小公子并不是王弼的儿子,而是他弟弟的儿子。王弼在朝中任丞相,他弟弟名叫王缘,任都内令,是大司农的下属。
王弼正心烦意乱,没想到废物弟弟的废物儿子还能火上浇油,他问:“死的是什么人?”
“一个农户家的儿子。”
王弼松了口气:“这有什么好着急的,慌慌张张的不成体统。他没被人当场抓住,谁敢指控王家人。”
“被抓住了。”仆人迎着王弼吃人的目光,抹了抹汗,说:“当时在场有个小姑娘,她挡在马车前面,还让仆人通知了北军缇骑。”
北军的一部分职责为维护长安城治安,这部分兵卒则被称为缇骑,长官为执金吾。
王弼摆摆手:“给他父母一点银子,让他们改口,说那个小孩是自己撞上来的。”
仆人虚弱地说:“可是,小公子已经派人杀了那对父母……”
他说完之后,非常机敏地往后躲了一下,果然王弼大怒,扬手就摔了茶杯,在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冰凉的茶水飞溅出来,周围的几个门客都遭了殃。
王弼几乎想让那个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小子在狱中呆几天也好。但他自己没有儿子,只有几个女儿,侄子王克明是王家唯一的血脉,他不能放着不管。
唯一的问题是,廷尉的胃口实在有点大,王弼准备亲自走一趟。
他出门之前,忽然问了一句:“你说拦下那小子的人是个小姑娘?”一般的小姑娘哪有这个胆子。
仆人说:“是的……似乎是霍家的女儿。”
霍家确实有个小女儿,才八岁。以前的话,这种无关紧要的人甚至不能入丞相的耳朵。
王弼眉头一跳,准备先去见他的弟弟。
他离开之后,门客也都散了,公孙羊一个人走在最后,他径直离开了丞相府,回到自己家中。
公孙羊住在长安外,家里一穷二白,茅草屋在风中瑟瑟发抖。这里向来无人问津,今天却有一个人站在他家门口,穿着褚红色长袍,黑发严密地束在发冠中,面容温和。他身后两个人也是十分规矩,一看就不是普通世家出来的。
“来者可是公孙君?”那人转过身,面对身材矮小,面容阴沉的公孙羊也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反而态度恭敬:“在下姓陈,在宫中任职中郎,在此恭候公孙君多时了。”
公孙羊步入紫微宫的时候,还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梦。
紫微宫宏伟却冷硬,每过五步便有执兵警戒的南军,宫内红墙金瓦,雕梁画柱,高高的屋檐如白龙腾飞,冬天的日光照耀在金鳞瓦片上,时刻震慑来者心弦。
公孙羊随那名自称陈中郎的人一路走走停停,先后经过了多到关卡。陈中郎说话时轻声细语,十分和气,有问必答,言语间却没有透露多少信息。他们最后走进一间名为寿成的殿阁之中,大门一关,暖气顿时将人牢牢地包裹起来,空气中飘着若即若无的香气,白色的香烟在地面沉浮,意图沾染到那片玄色长袍精致的云纹上。
玄色长袍的主人坐在书案之后,面前摆着几份奏章,公孙羊发现自己的赫然在列,上面甚至有着朱笔批注。
这就是站在大越权力顶端的人。
他的情绪陡然高涨起来,一路上的忐忑不安转变为更加急不可耐的欲望。这份献给陛下的奏章他写了很久,凝聚了四十多年人生所看到的一切乱象。当时因为害怕再也没有机会,公孙羊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放上去了,而其中十条,都是关于地方豪强与朝中重臣的整治。
最后一条,说的是现在不宜出兵讨伐匈奴。字迹非常潦草,是他匆匆补上去的。
“公孙君,朕终于见到你了。”他听到皇帝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更加沉稳有力:“霍卿,这位就是公孙君。”
公孙羊坐下之后,才发现皇帝身边还坐着一个人,身穿长衣,面容俊秀,仿佛冬日高原之上的冷杉,身上的寒意已经逼退了屋内的香气。
那人朝自己微微点头,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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