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 异端审判所的妖魔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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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审判所的妖魔鬼怪
这是多么阴森凄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画呀!在天才戈雅笔下,身为异端审判官的圣职者们的面容仿佛黑暗中蠢动的鬼怪般丑陋不堪,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这里是西班牙的皇家圣厅(异端审问法庭)。圆形穹顶的大厅中挤满了人。在画面左上角二楼座席的另一边,隐约可以看到数位用面纱或头巾遮挡着容颜的高贵女性。中央的高台上坐着五六位修道士,其中一人正借着火把摇曳的火光朗读被告的审问笔录,被告就是那几个双手被绑、意气消沉、抬不起头来的受审者。
前景左侧坐着一位乍看之下有些出戏的男性。他向前伸出一只脚,态度散漫地靠在椅背上。从他戴着扑满发粉的假发、袖口镶有波形褶边、系着白色领巾、穿着长至膝盖的马裤、手持手杖的时髦打扮我们可以看出,这噩梦般的景象并非出自黑暗的中世纪,而是戈雅所处的华丽唯美的洛可可时代。这位显得有些不耐烦的先生,与教会的“神圣”相对,是世俗的代表者,说白了就是政府派来的人。在异端审判中,“神圣”的教会虽然会下达判决,但拷问、处刑、没收财产等实务却属于“世俗”的责任范围。基于这种逻辑,政府代表一般会列席审判。
这次接受审判的是四个男人。由于审判的一大目的是羞辱受审者,因此四人都被扣上了名为柯罗沙(Coroza)的尖顶高帽,身穿悔罪服 (套在头上的无袖斗篷)。有时悔罪服上会写明受审者各自的罪状,而本作中四人身上的悔罪服则带有火焰图案。不只是衣服,头顶上的柯罗沙也在燃烧。这是火刑的印记,意味着受审者罪孽深重,可处死刑。
那么在审判结束后,他们就会像魔女一样被活活烧死吗?
我只能说你想多了。其实身穿火焰图案的悔罪服意味着该人已经接受了“火刑”。在这个讲究理性与道理的启蒙主义时代,即便是恶名昭著的西班牙异端审判所也不能随意按下异端的烙印、下达死亡判决。尤其在卡洛斯四世(Charles IV)将政治彻底丢给王后的情人戈多伊(Godoy)将军后,异端审判就再也没死过人,甚至连审判本身都极少实施。
话虽如此,可是一旦被异端审判所盯上并被传唤到圣厅,等待你的就是密室内的冗长审问。日后公开朗读的调查笔录及判决全部出自受审者在密室中的供词。虽说这些供词原则上是受审者主动招供的,但这背后隐藏着“如果拒不认罪就会遭受严刑拷打”的强烈恐惧。异端审判所在过去长达3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究竟做过些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据说因异端审判被处以极刑的人多达5万),虽说已日渐式微,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异端审判所那种让“熊孩子瞬间安静”的强大气场仍然在发挥影响力。而且就算不能判处死刑,但将受审者逐出教会、没收家产并流放国外完全没有难度。一次异端审判带给子孙后代的负面影响也不可小觑。就算你比较幸运,既未遭受严刑逼供,也没丢掉身家和信仰,然而在人前遭受奇耻大辱的这份痛苦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的。
异端审问法庭由教皇英诺森三世(Innocent III)于1200年左右创建,不久就扩展到整个意大利。这位教皇还规定十字军士兵向犹太人借钱不用支付利息;犹太人必须戴尖帽子,佩戴识别身份用的标志。
西班牙将异端审判所作为正式国家机关引入国内是几百年后的1480年左右。当时的西班牙刚刚摆脱伊斯兰教的桎梏,急于以宗教统一全国,因而犹太人、阿拉伯人在社会遭到强烈排斥。大部分遭受歧视的人逃亡国外,剩下的人(几乎都是犹太人)则转而皈依基督教。改变宗教信仰固然能够一举进入上流社会,但相对而言,被怀疑虚假改宗、就此沦为异端的例子也层出不穷。
随着时代的进步,野蛮的火刑逐渐减少。此时距离伽利略去世已经过了170年,然而戈雅的熟人、某位财经界人士却因为“不出席弥撒,在证人面前说地球会转”这种荒谬的罪名进了监狱。可见西班牙的异端审判在多年之后仍然深受黑暗中世纪的影响。(当时有一句流行语:切勿反驳国王和异端审判官!)
1808年,西班牙发生巨变。拿破仑统率的法国军队侵入国境,赶跑了皇族和掌权者戈多伊,扶植拿破仑的亲哥哥约瑟夫·波拿巴(Joseph Bonaparte)作为何塞一世(JoséI)登基称帝。这位国王旨在引领西班牙实现近代化,因而立即废止了早已落后于时代的异端审判。本以为西班牙将从此焕然一新,然而随着拿破仑战争的终结,何塞一世仅仅在位五年便流亡海外,极端的翻转倒退戏码就此开演。1814年,在蠢王费尔南德七世(Ferdinand VII)登上王位的瞬间,旧体制及异端审判全都卷土重来。新王心中的异端还包括自己不在位时支持法国的人,以及反对王权统治的自由主义者。圣厅再次人声鼎沸。结果异端审判直到不受人待见的费尔南德七世死后才真正从西班牙消失,当时已经是1834年了。
不过近年有学者指出,过去对西班牙异端审判的残酷程度可能有夸大的嫌疑(西班牙的南美侵略也如是),这可能是反对天主教的新教一方为了让梵蒂冈丧失权威而恶意散布的谣言。实际上不仅死刑人数比传说的要少得多,而且审判受到世俗权力的干扰,教会也不得不向这些当权者低头。
有关上述内容,王权复辟时期的宗教思想家迈斯特(Maistre)曾写过这样一段话:“圣职者单方面宣判被告有罪一事纯属谬误。西班牙圣厅纯粹由皇家设立……此法庭中一切的残酷场面,尤其是死刑判决完全由政府下达,责任只在政府。而我们在法庭中所见的宽容全部出自教会的力量。”
如果这真是事实,那为何在300年间从未有任何一位审判官为了拯救冤枉的人而赌上性命?尤其在费尔南德七世时代,他们为何要宣判与宗教无关、单纯只是支持拿破仑的人有罪?异端审判的黑暗部分与圣职者毫无瓜葛,作恶的全都是“世俗”,也就是当时的政府——即便有人信誓旦旦地坚持这样的论调,我想大部分人都会抛出一句:“决不能偏听偏信啊!”
戈雅也是这么想的。正因如此,在画中形似妖魔鬼怪的不是头戴假发的政府要员,而是圣职者们。
弗朗西斯科·德·戈雅
出自《奇想集》
1797~1799年,铜版画,21.5cm×15cm
普拉多博物馆藏(西班牙)
戈雅曾两度险些被异端审判所传唤。
第一次是在1799年销售由80幅作品组成的版画集《奇想集》时。这部作品集不但包含了对人类愚行的讽刺及丰富多彩的幻想,还加入了对政治、宗教腐败及异端审判的批判思想。担心戈雅因此遭难的朋友曾在事前提醒他,但此时戈雅作为得宠的宫廷画家在朝廷上下的地位业已稳若磐石,他自信在皇室的庇护下没人敢随便动他,所以并未终止销售计划。
然而印刷了240部的作品在两天内只卖出27部。曾经戈雅的版画集总是一册难求,与过去的极高人气相比,现在的销售成绩实在是少到让人吃惊。是不是因为害怕买了这部画集可能会惹祸上身,购买者才望而却步?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画家的处境就更加危险。精于处世之道的戈雅察觉形势不对,立即终止销售,之后还出奇制胜,将作品原版全部赠送给王室。由于王室的介入与接受,宗教裁判所也只能就此罢手。
第二次是在1814年费尔南德七世时代发生的事件。新王无比憎恨母亲的情人戈多伊,因而下令彻底搜查流亡海外的戈多伊的宅邸。这一查不要紧,日后闻名遐迩的《着衣的马哈》与《裸体的马哈》就此惊现于世(戈多伊私下请戈雅绘制后装饰在私人房间内)。这组作品的曝光让戈雅陷入了比《奇想集》事件更加复杂困窘的境地。
弗朗西斯科·德·戈雅
《裸体的马哈》
1797~1800年,油画,98cm×191cm
普拉多博物馆藏(西班牙)
相当不可思议的是,“死板”的西班牙自古以来严禁女性的裸体画。卡洛斯四世甚至曾经打算以违反公序良俗罪焚毁王室财产中提香(意大利人)及鲁本斯 (佛兰德斯人)的裸体画(幸好大臣们拼命阻止才让杰作逃过一劫)。而西班牙画家画裸体更是禁忌中的禁忌。(委拉斯凯兹 唯一一幅维纳斯像是其逗留意大利期间的作品,另外,连近代的毕加索在西班牙的美术学校里也只能画男性的裸体像。)
戈雅犯下禁忌描画裸体的马哈是为了确保戈多伊这位最高掌权者庇护自己而上的保险。然而在政变中,曾经风光无限的戈多伊将军瞬间倒台。想必当时的戈雅一定心里很是凄凉。事实上,1815年圣厅已经在文件中明确写出“无论以何种目的创作,都应当传唤戈雅本人前来受审”的字句。所幸事态并未恶化。在进行一阵子调查后,两张马哈像被封存起来(一直到20世纪初!),而对戈雅本人的追责——大约有真心热爱艺术的大贵族从旁掩护——则不了了之。
只要踏错一步,坐在异端审判被告席上的人就是自己……想起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经历,一身反骨的戈雅在画中灌注了心中最强烈的愤怒——对于在这个因政治无能不断遭受蹂躏的国度中仍然努力活下去的人们,这些堕落的修道士还妄图以更大的恐惧感支配人的精神。
本作的确切创作时间不明。不过在一本被戈雅称为“C素描簿”、现存120幅作品的素描集内,其中第二组作品的主题便是痛斥异端审判的罪状。戈雅大约于1812年左右至1819年持续创作这部素描集,而这幅油画作品应该也在同一个时期完成。
《C素描簿》对圣职者的嘲讽较之《奇想集》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当时,这些素描一旦被人发现,画家本人就会立即进监狱,如果运气差点儿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然而即便如此,戈雅仍然没法停下画笔,没法不把那些让人不忍直视的酷刑场景放入画中。这些场面并不都是戈雅的亲眼所见,甚至大多数酷刑早已在戈雅的时代销声匿迹,但毫无疑问这些残忍暴虐的刑罚都曾被异端审判施加在无辜的人身上。被巨石压住背脊,脑袋与身体被拉向两个相反的方向,被倒吊……所谓的“被告”们无法忍受非人的折磨只能违心地认罪。认罪之后便是处决。
然而这些人究竟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答案就在戈雅亲手写下的一页页注释中——
“因出生于异国。”
“因侍奉来自巴约讷(法国领地)的恶魔。”
“因掌握制造老鼠的方法。”
“因祖先是犹太人。”
“因曾宣扬异端学说。”
“因发现地球运动。”
“因没有腿。”
“因与喜欢的人结了婚。”
等等,等等。
其中,戈雅本人亲眼目睹了无腿人的不幸。这名男子在乞讨时用较短的时间经过了一段较远的距离,因此被怀疑使用了魔法。
还有一件事。被认为“制造”了老鼠的女子与上文油画中的受审者一样戴着高高的尖帽,穿着悔罪服。图中,戈雅在悔罪服上写下这样的字句:“因为她不停辩解,所以嘴里被塞上东西,还被打肿了脸。我在萨拉戈萨 见到这个女人——奥萝西亚·莫雷诺。”——实在让人难过。
弗朗西斯科·德·戈雅(Francisco de Goya,1746~1828),是近代西班牙最伟大的画家。现存《卡洛斯四世一家》(Charles IV of Spain and His Family)、《黑色油画》(Black Paintings)等杰作。
1780~1840年大事记 中野京子的世界名画之旅(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