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幅名画里的波旁王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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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物语
※ 12幅名画里的波旁王朝(上)
前言
波旁家族是欧洲名门中的名门,与哈布斯堡家族不相上下,但是作为王朝——从亨利四世开始,路易十三、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路易十八、查理十世共七代——君临法国是从16世纪下半叶(经过一次中断)到19世纪初的大约250年。与哈布斯堡家族延续了近650年的命脉相比,让人感觉短得可怜。
如果说像变形虫一样不断增殖的哈布斯堡家族的没落像巨大的庙宇缓缓倒塌,逐渐湮灭在蒙蒙的尘烟中,那么波旁的终结则像断头台的刀刃落下一样,干脆利落。(后来的短暂复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返场曲目。)
然而这个波旁家族,特别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统治对欧洲的影响却有如太阳一般巨大。
他树立了一个典范,告诉人们集财富和权力于一身的专制君主该如何行事,宫廷生活该豪华绚烂到什么程度。从此以后,各国的王侯贵族竞相模仿凡尔赛宫廷。他们放弃本国的语言,而用法语交谈、写信,乐此不疲地吸收法国文化。
就连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和奥地利的玛丽亚·特利莎,日常中也用法语读书写字;直到200年后,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还在模仿凡尔赛宫修建城堡。即使到了现在,说到王者风范,依然非路易太阳王那戴着高高的羽毛装饰的帽子、穿着系有红色丝带的高跟鞋的雄姿莫属。
强大而华丽的君主专制的建立与破产——这样的戏剧肯定不会让人感到乏味,而且,因为众多的出场人物不可避免地和哈布斯堡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在拙作《12幅名画里的哈布斯堡王朝》中一带而过的配角在这里成了主角,而原先堂堂正正的主演却要作为反派再次出场。
但愿读者能从一幅幅名画中领略历史(在德语中,“历史”和“故事”是同一个单词)的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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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凡尔赛宫门柱上闪耀的波旁家族的家徽
“恶女”凯瑟琳·德·美第奇
1559年,瓦卢瓦王朝的亨利二世在骑马比武的事故中——正如诺查丹玛斯所预言的——被刺穿了一只眼睛,不治身亡。长年失宠、徒有虚名的王后凯瑟琳·德·美第奇仿佛早就对此做好了准备,40岁的她由此登上了政治舞台。
对于她长达30年的执政生涯,有一种解释说她是“因为作为女人没有得到回报,所以在政治游戏中寻找安慰”,这未免太过片面了。
确实,凯瑟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驱逐国王的情妇戴安娜·德·普瓦捷,没收了国王对她的馈赠(城堡、宝石和地位),但是这样的打击报复只不过是任何一个王后都会做的小事。这位出身于佛罗伦萨富豪美第奇家族的烈女读过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而且天生就擅长权谋术数。比起追求作为女人的幸福,政治斗争更适合她的性格,所以她才会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王权的确立和王朝的维持上。
凯瑟琳·德·美第奇
而且她很幸运,生下了四个儿子,当时全都健在。她此时恐怕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由自己延续血脉的瓦卢瓦王朝竟会断绝。尽管如此,她似乎还是有某种不祥的预感,请来占卜者为儿子们算命。结果算出来——每个人都将登上王位。
这是一个恼人的预言。往好的方面解释,儿子将来会分别占据不同国家的王位,像哈布斯堡家族一样扩张领土,可喜可贺。但是如果往坏的方面解释,长子没有后嗣所以传位给次子,次子没有后嗣便传位给三子,儿子相继死去,这样把同一个王冠依次传下去的凄凉景象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也和女巫们向麦克白做出的“只要勃南的树林没有移动,便可高枕无忧”的虚伪承诺有着相似之处。
——现实是什么样呢?
有一个没有说中。四子在登上王位之前就病逝了。别的都被说中了,而且应验了糟糕的预测。三个儿子都做了法国国王,又都一个接一个死去……
继承人的混乱和屠杀事件
15岁的长子首先继位,成为弗朗索瓦二世。据说他曾亲眼看见父王浑身是血翻身落马的情景,当场就吓昏过去。在兄弟四人中,他是身心最孱弱的一个,所以身边的人都盼望着比他年长一岁的新王后玛丽·斯图亚特能早日怀孕。
结果还是没有赶上。弗朗索瓦二世仅仅在位一年就病逝了,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没有生下子嗣的玛丽·斯图亚特哭着回到了故乡苏格兰。(如果她生下孩子,后来就不会有被伊丽莎白一世囚禁、斩首的悲剧了吧。)
接下来加冕的是年仅10岁的查理九世。凯瑟琳继续摄政,全权掌握,这样的情况在查理九世在位13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改变过。年幼的新国王对母亲唯命是从也是出于无奈。因为从这个时期开始,法国陷入了严重的宗教内乱。
圣巴托洛缪大屠杀
这就是天主教与新教之间以血洗血的“胡格诺战争”。战争几经起落,旷日持久。国内的领主纷纷举起各自教派的旗号,与反对派冲突不断,导致国土沦为焦土。
凯瑟琳·德·美第奇之所以被冠以“恶女”“毒妇”的恶名,是因为人们认为她是发生在这场战争的后半段的“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罪魁祸首。如果真的是她一个人策划了这场屠杀,那她无疑是魔鬼的化身吧。(天主教守护者、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黑幕说也根深蒂固。)
凯瑟琳认为有必要拉拢胡格诺派(加尔文派新教)的首领——波旁家族的亨利(后来的亨利四世),决定将自己的女儿玛格丽特嫁给他。这场预示着相互仇视的两个教派握手言和的婚礼在巴黎举行,无数新教徒也从各地聚集到这里。
亨利三世
在喜宴期间的圣巴托洛缪节这天,一声枪响如同导火索一般引燃了长年的积怨。群众冲向新教徒,制造了一场歇斯底里的随机杀戮,共计3000名牺牲者,据说塞纳河水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据说查理九世当时在卢浮宫的阳台上异常兴奋地眺望着这一幕地狱般的景象。他在两年后——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被后悔折磨,弄垮了身体——死于结核病。因为没有孩子,王冠传给了下一个弟弟。
他就是凯瑟琳最溺爱的儿子——24岁的亨利三世。
从“三亨利之战”到瓦卢瓦王朝的终结
亨利三世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当然他有妻子,不过是政治婚姻,因为他对妻子不置一顾,母亲把无数的美女召集到宫廷,做着徒劳的努力,盼望儿子传宗接代。她不可以放弃,因为占卜说得不对,第四个儿子安茹公爵弗朗索瓦(曾前往英国向伊丽莎白一世求婚)因病去世了。原来的四个儿子,如今只剩下一个……
亨利三世在位第15年,一直精力充沛地支撑着王权的凯瑟琳在眼看就要70岁的时候病倒了。宗教内乱还在继续,并逐渐发展成了王权争夺战,史称“三亨利之战”。这是名字都叫亨利的三个人——亨利三世、名门贵族吉斯家的亨利和波旁家的亨利——之间展开的你死我活的激烈战争。起初,亨利三世和吉斯的亨利因为同属天主教,联合起来占了上风。后来,吉斯的亨利因为在实战中赢得胜利,所以获得了民众的支持,他本人也毫不掩饰对王冠的野心。亨利三世一气之下自作主张,派人暗杀了他。
《吉斯公爵遇刺》(德拉克洛瓦,1834年)
卧床不起的凯瑟琳听了他的暴行会做何感想呢?她多半已经意识到瓦卢瓦王朝将要覆灭,但是不管怎样,她大概会感谢神明没有让她亲眼看着最爱的儿子死去吧。
就在母亲死后的第七个月,一位年轻的多明我会修士请求晋见亨利三世。修士以事关重大为由,让国王喝退了旁人,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密函。
亨利四世(普布斯作品)
不,那不是密函,而是一把将要沾满鲜血、带来死亡的匕首。就这样,瓦卢瓦王朝被画上了句号。
改宗换来的和平
最后一个亨利,也就是波旁家的亨利坐收了渔翁之利——从结果来看,确实可以这样说。但是通往冠冕的道路绝非坦途。
现在通行的说法是波旁王朝由第一代国王亨利四世于1589年创建,因为他是在这一年称王的。但事实上,承认亨利四世为法国国王的只是占国民总数不到1/5的新教徒。他身为国王,却连巴黎的城门都进不了。而且天主教这边还推戴亨利的叔父做新国王,于是出现了同时存在两个国王的情况。所以亨利不得不用武力把所有的天主教领主全都镇压下去。
等到国内终于平定之后,又出现了腓力二世这个劲敌。天主教的根据地西班牙如今已发展成“日不落帝国”,腓力二世把扼杀新教当成了自己的使命。他绝不能容忍由新教徒担任邻国法国的国王,因此把长长的触手伸了过来。他以自己的第三任妻子(已经去世)是凯瑟琳·德·美第奇的女儿为由,向法国施压,希望让拥有瓦卢瓦血统的女儿做法国女王。(如果此举成功,法国也将成为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领土。)
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科埃略作品,1570年以后)
亨利争取到了英国的援军,击退了腓力二世。此时他终于醒悟,要想平定国内,除了改宗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宣布改信天主教,并用钱收买了对此心怀不满的大贵族(比战争便宜)。亨利四世之所以在历代国王中有着较高的人气,原因之一就是他的政治决断力:他颁布《南特敕令》,承认信仰自由,结束了旷日持久的宗教战争。
1594年,40岁的亨利四世终于以天主教徒的身份加冕为国王,在一片欢呼声中入主巴黎。可以说这一年才是波旁王朝真正的起点。
波旁家族是古老的卡佩王朝的一个分支,波旁这个名字来自波旁·拉尔尚布特这一地名。波旁家族第五代国王路易十六被剥夺王位后,曾被称为路易·卡佩(他死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成了“寡妇卡佩”)。这个称呼之所以带着轻蔑的色彩,是因为卡佩王朝的创建者属于所谓的“来历不明者”(从这个意义上讲,哈布斯堡家族也是一样)。
反复无常与情场得意
亨利四世在血统上没有问题。他的父亲是波旁家的族长,是瓦卢瓦王室的首席亲王。父亲去世后,亨利继承了他的权力。也就是说,如果瓦卢瓦家后继无人,他就可以继承王位。他的母亲是纳瓦拉国王的女儿,因为她信仰新教,亨利在其影响下,逐渐被捧为胡格诺派的中心人物。
但是正如前面所说,亨利娶了凯瑟琳·德·美第奇的女儿玛格丽特。他在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之后迫于无奈改信天主教,被软禁在宫廷长达4年。后来他成功逃脱,又重新改信新教,在“三亨利之战”中奋勇战斗,登上王位之后再次改信天主教。他因此被称为“反复无常的亨利”。
亨利还有另一个绰号——“色豪”。他从来不缺艳闻,这也是他受民众欢迎的原因之一。法国人真是有趣,他们似乎希望看到自己的国王有阳刚之气,受女性欢迎。
在亨利的一生中,战争和政治问题接连不断,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忙里偷闲地有了一个又一个情人(有一种说法是他有共计50位情人!)。他和王后只是表面夫妻,彼此都对对方毫不关心。玛格丽特本来爱的是吉斯家的亨利,因此对这场政治婚姻心怀不满,而亨利四世原本就讨厌他的岳母凯瑟琳·德·美第奇(传闻亨利的母亲是被凯瑟琳毒死的),所以他大概也很难接纳她的女儿。
夫妻二人长年分居,当然也就没有孩子。玛格丽特(后来大仲马将她的故事写成了小说《玛戈王后》)过着放纵的生活,情人的数量和丈夫不相上下。亨利登上王位后,为了解决继承人问题,打算将已经为自己生了三个孩子的情人加布里埃尔·德斯特雷立为王后,于是向玛格丽特提出离婚。但是她拒绝了。就在这期间,加布里埃尔突然死了。
她的死是西方历史上的一大悬案,并有一幅相关的名画《加布里埃尔·德斯特雷和她的妹妹》。无论谁是凶手——嫌疑人名单里有玛格丽特、廷臣、美第奇家族,甚至亨利本人也在其列——都不意外。
《加布里埃尔·德斯特雷和她的妹妹》 (右边是加布里埃尔,枫丹白露派无名画家,约1600年)
加布里埃尔死后,玛格丽特以高额的年金为条件同意了离婚,亨利四世决定再婚。
天主教不是不允许离婚吗?
没错。但是就像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让教廷承认舅父与外甥女的近亲婚姻一样,在力量对比中处于弱势的罗马教皇在这里也做出了让步。解决的办法就是宣称这并非离婚,而是婚姻本身就是无效的。任何事情都是有漏洞可钻的。
亨利名正言顺地成为单身,因为战争不断手头拮据,结婚人选自然也就不难锁定了——能带来巨额陪嫁的女人是最理想的。
就这样,和凯瑟琳一样出身于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27岁的玛丽被选中了。
第1章 《玛丽王后在马赛港登陆》 鲁本斯
亨利四世的再婚对象,佛罗伦萨的大富豪美第奇家族的玛丽抵达马赛,带了据说堪比国家预算的陪嫁、几千名随从和18艘桨帆船。
《玛丽王后在马赛港登陆》 鲁本斯
1622~1625年,油画,卢浮宫博物馆,364cm×295cm
盛大出嫁
这幅作品似乎表现了神话的某个场面,但事实上,它描绘的是亨利四世的再婚对象,佛罗伦萨的大富豪美第奇家族的玛丽抵达马赛时的情景。她带了据说堪比国家预算的陪嫁、几千名随从和18艘桨帆船,热闹非凡。
可能是因为女主人公并没有多少魅力,所以画家在周围加入了绚烂的神话色彩进行粉饰。
不管怎样,最引人注目的不是玛丽·德·美第奇本人,而是毫不吝惜地暴露着丰满裸体的美丽仙女们。她们把身体扭成复杂的姿态,用纤绳牵引着豪华的帆船,从臂部到大腿处的水滴的描绘充分表现了鲁本斯的精湛技艺。那些水滴是如此逼真,以至于观者禁不住想用手去摸一下,来确认画布是不是湿了。
油画左下角还画进了留着花白胡须、体格健壮的海神尼普顿(即波塞冬)。他手拿三叉戟,骑在海马(跟前可以看到两个马头)上推着船头。崔莱顿在一旁吹着海螺壳。
营造欢庆气氛的,不光有海的居民。
玛丽走上红毯,头戴头盔迎接她的人物是法国的拟人像,因为他身上披着带有百合花饰的蓝色斗篷。而他旁边的女人则是马赛的拟人像,因为她头上所戴的是城墙形状的头冠。上空是“名声”的拟人像,他长着翅膀,一边卖力地吹着两支长长的喇叭,一边来回飞舞。
唯我独尊
海里、地下、天上联合起来祝贺玛丽出嫁,场面自然是热闹非凡,但是了解后来的历史的人恐怕都会感到疑惑,为什么要如此盛赞没有留下任何功绩的玛丽王后呢?
而且令人吃惊的是,这幅画只是号称《玛丽·德·美第奇平生》21幅系列作品中的一幅。也就是说,玛丽还在另外20幅作品中担当女主角。她有时是聪明伶俐的少女,在岩窟里接受希腊众神的教育;有时作为战争和智慧女神密涅瓦的化身;有时,她又是迷倒亨利四世的美女。这样的出镜率,连好莱坞女星都自愧不如。
这一系列作品的作者是当时被誉为欧洲最杰出画家的天才鲁本斯,所以每一幅都十分华丽且富有戏剧性。无奈的是,女主角的相貌平淡无奇,缺乏魅力,让人不禁为这些杰作感到惋惜。
如此规模庞大的大型系列作品,究竟是谁订的呢?是亨利四世吗?不是,鲁本斯创作时他已经入土(如果他活着应该会反对)。是她的儿子?不是,因为母子的关系差到极点。是鲁本斯自作主张画的吗?不是,像他这样的大师,只有别人求他画,完全不需要自己推销。
那么是谁呢?这个对王后如此崇拜,相信她是这个国家不可或缺、至高无上的王后的人,究竟是谁呢?
玛丽居住的卢森堡宫
——正是玛丽本人。
她不惜重金,亲自聘请了鲁本斯。她提出想法,对创作参与意见,打造了这一系列自我吹嘘的巨幅画作,不知羞耻地将自己的半生(这时她50岁)描绘得犹如世界史上的大事一般,在卢森堡宫的墙壁上一字排开。
这不禁让人想起那句话:“爱张扬的人少有逸闻,缺乏趣味。”
如果玛丽具有普通人的感性,就应该请鲁本斯描绘已故的亨利四世的生平吧。亨利开创了波旁王朝,广受民众爱戴,有“好王”之称,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他比他的妻子更加重要,而他波澜壮阔的人生也非常适合当作绘画的题材。为了让王朝顺利延续,也应该将第一代国王神格化才对。然而玛丽却把自己排在了前面,准备等完成这一系列作品之后再为国王作画(最终没有实现)。虽然在其中几幅画里亨利也有出场,但那只不过是用来衬托她的配角罢了。
难道政治还不如她的自我陶醉重要?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世人:“看啊看啊,快来看我!”不得不说,她的长处在于对旁人皱起的眉头完全没有感觉。不过,这些运用了虚构手法的作品无疑也是她自我保护的手段。
因为,玛丽·德·美第奇真实的生平是——
结婚与不幸的开始
玛丽幼年丧母,由脾气不合的继母带大,15岁时又失去了父亲,被寄养在叔父家。与亨利订婚时,她27岁。当时上流社会女性的适婚年龄是14到17岁,再晚20岁也嫁人了,所以她属于结婚特别晚的。
虽然也有文献说求婚者蜂拥而至,选出能让双方都满意的对象大概也并不容易。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晚婚还是太奇怪了,所以感觉她的叔父对她置之不理这一理由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她甚至没有学过法语(绘画作品中却讲她从众神那里接受了全面的教育)。
她和年长20多岁的法王的婚事动机也非常露骨:一方图的是钱财,另一方图的是声誉。当然,在那个政治婚姻盛行的时代,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亨利打过几次宗教战争,国库已空,对他而言,既可以将旧账一笔勾销(他已经向美第奇家族借下巨债),还能带来陪嫁的玛丽是最棒的新娘。
《里昂相会》(选自《玛丽·德·美第奇平生》,1622—1625年)
在启程前往法国之前,由亨利的代理人充当新郎,人们在佛罗伦萨举行了庆典。现存最早的歌剧《优丽狄茜》就是这个时候首演的。
然后,玛丽就像这幅画中所描述的那样抵达了马赛。然而不要说海中的仙女和“名声”前来迎接,就连亨利都没有露面。接下来玛丽要从马赛去里昂,但是却在这里等了一个月。这期间,还未见面的丈夫正在和情人一起旅行!
在玛丽请鲁本斯画的画中,有描绘亨利对着玛丽的肖像出神,或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玛丽裸露的胸部的情景,但现实却并非如此。听说新娘已经抵达里昂,亨利快马加鞭,赶在正式见面之前偷偷地验了货。男人似乎就是这样好奇,即使知道马上就能见面,还是想事先偷偷地看上一眼。以前哈布斯堡家族的美男子腓力就提前去看西班牙的胡安娜,一下子被冲昏了头脑,迫不及待地把新娘抱上了床(参见《12幅名画里的哈布斯堡王朝》)。
亨利如果这个时候对玛丽满意,大概也会直接自报家门。然而,他看到的新娘块头比自己还大,肥胖异常。他偏爱身材苗条的美女,因此对玛丽大失所望,连初夜都等了一段时间才度过。他的情人背地里骂玛丽是“商人家的胖女儿”,他也不会反驳。
传宗接代的竞争
一开始就这样,后来的夫妻生活也很难和睦。
亨利不仅不喜欢玛丽的外表,对她的态度也很不满。她盛气凌人,认为是自己的陪嫁挽救了法国,而且从拥有文艺复兴以来的艺术遗产的富饶的佛罗伦萨,下嫁到文化落后的贫穷的法国(长期的战争导致国内一片荒芜是事实),对她来说似乎已经是一种让步。她只和那些善于讨好她的同乡人交流,法语也一直没有进步。优雅的举止和机智的对话在宫廷里是必不可少的,她的表现却不及格。
玛丽也有苦衷。丈夫已经接近老年,却依然没有摘掉“色豪”这个绰号,婚后也没有停止他放纵的生活。他向前妻玛格丽特支付着巨额的年金,在情人身上的花销毫不节制,经常买宝石送给她们。同一座城堡里不但住着妻子和情人,还住着一群私生子;在宫廷里最有势力的不是王后自己,而是国王的情妇。她觉得这太荒唐了,因为怒火和嫉妒,有时玛丽会大呼小叫,于是亨利就会毫不客气地叫她滚回佛罗伦萨,两人的不和已经没有办法掩饰。
亨利四世的前妻玛格丽特,也就是著名的“玛戈王后”
不过,不管怎样,只要生下男嗣就赢了。亨利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向情人口头许诺,只要生下男孩就立她为王后。两个女人争相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最后玛丽赢了。她不仅率先生下了嗣子,而且在几年后把情妇赶出了宫廷(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亨利很快又有了新的情妇……)。
充当媒人的佛罗伦萨大使当初曾经保证,玛丽拥有多产的血统。玛丽果然生了三男三女,长子是后来的路易十三,除了次子夭折以外,几个女儿全都长大成人,长女做了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王后,次女做了萨伏依公爵夫人,小女儿做了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王后。
平庸的玛丽虽然政治能力远不及凯瑟琳·德·美第奇,但还是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王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加冕典礼次日的悲剧
结婚第10年,即将远征德国的亨利决定将自己离开期间的统治权交给王后,并在圣德尼教堂举行了加冕典礼。这可以说是她的人生巅峰,当然也成为鲁本斯的系列作品中的一幅,这就是《在圣德尼教堂举行的玛丽·德·美第奇的加冕典礼》(后来大卫将其作为《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的范本)。
在空中播撒金币的天使的右边,亨利正在观看典礼。后方的一群女人当中,有一个和玛丽一样胖的女人正用嫉妒的表情注视着加冕的情形,她就是因为没有生育而被离婚的前妻玛格丽特。从这种刻意将败者安排在画中进行鞭挞的做法,我们大概可以想见玛丽的为人。
国王不在期间,将全部权力暂时交给王后的情况并不稀奇。但是这次加冕是玛丽强烈要求的,而且就在第二天——时机是不是太巧了?——亨利被杀了。
《在圣德尼教堂举行的玛丽·德·美第奇的加冕典礼》(选自《玛丽·德·美第奇平生》,1622—1625年)
亨利的死与肯尼迪遇刺一样蹊跷,很难看清究竟是偶然,还是巧妙安排的陷阱。
当天亨利为了接见宠臣,坐四轮马车出了卢浮宫。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卫队护卫,随从明明骑着马,却逐渐被国王的马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后来马车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忽然被大车(而且是两辆!)挡住了去路。
马停了,随从为了找人把大车移走,离开了国王的身边。就在警备变得薄弱的这一瞬间,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从窗户外面用匕首朝亨利的心脏刺了一下……
就这样,曾经在“三亨利之战”中胜出的亨利四世也像另外两个亨利一样,死在了刺客的手上,享年56岁。
在亨利的统治下,天主教和新教彼此对立的法国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均衡。但是一直有人怀疑亨利的内心向着新教(大概确实如此),所以一般认为是天主教一方的不满引起了这一事件。
审判结果认定是狂热的信徒单独作案,但“王后黑幕说”从当时就开始流传。如今,真相已无从知晓。
亨利四世遇刺
母子不和
因为新国王路易十三才8岁,所以玛丽摄政,掌握实权。本来她应该自称王太后,但她却以国王尚未结婚为由,继续使用着“王后”的称号,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只有她才做得出来。
这个没有国王的王后与擅长权谋术数的前任凯瑟琳不同,空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自恋情结,但却缺乏鲜明的个性和感召力,难以服众。
她以为现在是自己的天下,把自己从意大利带来的名叫孔奇尼的下等贵族提拔为元帅,不仅对“国家被意大利人篡夺”的不满置若罔闻,而且无视亨利不惜几次改宗才实现和解的宗教融合政策,鲜明地表现出反对新教的态度。而这样就无法保持国家的稳定。带有宗教战争复燃迹象的小规模冲突此起彼伏。
《国王的母亲离开巴黎》(选自《玛丽·德·美第奇平生》,1622—1625年)
就这样过了大概7年,长大成人的路易十三对抓住政权不放的母亲非常气愤,发动了叛乱。他令人暗杀了孔奇尼。他毕竟不能杀亲生母亲(虽然有想要杀她的心),因此把她从巴黎驱逐到了遥远的布卢瓦城堡。
母子二人似乎很难和平共处,据说路易小的时候,玛丽一次都没有抱过他,她总是肆无忌惮地说儿子无能。路易曾经有个绰号叫“任性王子”,可见也不是好惹的。这两个彼此厌恶的人或许还挺像的。
这次驱逐也被画进了画里。在这幅以“国王的母亲离开巴黎”为题的画中,玛丽身穿丧服,被“诽谤”的拟人像追着,看上去非常可怜(因为后来没有被收进系列,所以唯独这一幅被收藏在慕尼黑)。
接下来画的是《和解》。凭借着“神的正义”(实际是靠宠臣黎塞留的调解),路易与玛丽重归于好——由此可知,解除驱逐返回巴黎的玛丽是带着再也不要有这样的遭遇的心愿,并出于让民众了解自己迄今为止为法国做出的贡献的需要,才请鲁本斯创作这一系列作品的。
遗憾的是,儿子和政敌对画作都没有任何感触。在他们看来,她不过是为求自保,倾其所有找人画了一堆自我膨胀的画(事实也确实如此)。
流浪的尽头
这一系列作品完成5年后,玛丽再次干政,企图推翻深受路易信任的黎塞留。这一招适得其反。儿子马上站到了黎塞留一边,把不让人省心的母亲软禁在贡比涅城堡。从此再也没有人从中调停,玛丽的野心也就此破灭了。
半年后,玛丽逃出城堡,此后辗转尼德兰、比利时、英国等地,经历了11年的亡命生活之后,在德国科隆稍稍地结束了一生。她或许再也不想见到儿子了,但她一定想再看一眼鲁本斯的画,不,准确地说是画中自己光芒四射的形象。
儿子呢,虽然画中都是母亲那令人厌烦的脸,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把这些画卖掉。因为他知道鲁本斯的画对法国而言是一大财富。事实上,《玛丽·德·美第奇平生》如今已从卢森堡宫搬到了卢浮宫博物馆,引得无数人为之感叹。
《和解》(选自《玛丽·德·美第奇平生》,1622—1625年)
第2章 《查理一世行猎图》 凡·戴克
这幅作品是众多王侯肖像中屈指可数的名作。它不仅确立了查理一世的形象,而且为后世树立了典范。从此以后,描绘大自然中放松的人物成了英国肖像画的一种风格。
《查理一世行猎图》 凡·戴克
约1635年,油画,卢浮宫博物馆,266cm×207cm
继承祖母的威严
这幅作品是众多王侯肖像中屈指可数的名作。它不仅确立了查理一世的形象,而且为后世树立了典范。从此以后,描绘在大自然中放松的人物成了英国肖像画的一种风格。
在这幅画中,我们看不到象征国王身份的物品。但是手套,尤其是左手手套被认为是高贵的象征、狩猎权的标志,因此用戴手套的左手拿着右手手套这个姿势可能暗示着最高的权力。
衣服的款式非常简单,但质地精良。讲究的蕾丝高领衬衫,光泽亮丽的缎面夹克,红色短裤,皮靴上装有马刺,上部有翻卷折边。斜挎在肩膀的剑带上,挂着被称为护手刺剑(rapier)的用于防身的细长双刃剑,剑柄在流线型护手的点缀下流光溢彩。帽子形状小巧,是纯黑色的。
祖母玛丽·斯图亚特
波浪似的长发,瘦削的面庞,标志性的山羊胡在黑色的映衬下格外漂亮。他戴着耳环,上面缀着当时流行的大颗的巴洛克珍珠。
构图经过画家的精心安排。国王站在画面稍微偏左的位置,是为了让明媚的阳光照到全身,就如同站在聚光灯下一般,与笼罩在树木浓郁的阴影里的两个配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侍从照料的骏马也向主人深深地垂下头。
查理在狩猎这项高贵的运动中稍事休息,从马上下来,优雅地伫立,忽然将视线投向我们……这就像是戏剧中的一个场景,永远地凝固在凡·戴克的肖像画中。这与历代国王在画面正中面朝正前方,露骨地显示威严的——以霍尔拜因的亨利八世像为代表的——正面像是多么不同啊。
凡·戴克流利的画笔,赋予了查理某种浪漫而慵懒的气氛。但是,国王却一点儿都不平易近人。他一手抵在腰上,把肘部冲向观众这边,明确地传递出“不要靠近”的信息,更重要的是他眼神中那种居高临下、难以言喻的冷漠,或许这才是君主气场的来源。
查理信奉的是主张君权是由神授予的绝对权力、不受任何人限制的君权神授思想。他不顾国情,丝毫不肯妥协,甚至为此丢了性命。
祖母玛丽·斯图亚特坚称自己是正当的女王,最终被伊丽莎白一世斩首,孙子查理可以说重蹈了祖母的覆辙。
波旁的新娘亨利埃塔
查理一世是斯图亚特王朝的第二代君主,他的妻子是波旁家的亨利埃塔·玛丽亚。亨利埃塔·玛丽亚是亨利四世和玛丽·德·美第奇的小女儿,1岁时父亲遇刺,8岁时亲眼看着哥哥路易十三驱逐母亲玛丽。她的少女期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不过当时公主的境遇都大同小异)。幸运的是,她15岁成为查理一世的王后时,激烈的母子矛盾正处于休战期,鲁本斯的连作也接近完成,母亲心情很好,跟着出嫁的队伍送她到出港地点。
年幼的新娘心中想必充满了离开故乡的不安。前途飘着乌云。这场婚姻当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目的之一是抑制哈布斯堡家族势力,但是两国国内都还存在着宗教争端的隐忧。她要嫁的地方因为亨利八世的政策脱离了罗马教廷,受“英国国教会”管辖。一个不承认天主教总部的国家的国王,要从天主教国家迎娶王后。国内的激进派清教徒怀疑宫廷有复活天主教的打算,明确表示反对联姻。
王后亨利埃塔·玛丽亚(凡·戴克,1632年)
法国方面要求查理一世承诺在英国拥护天主教,作为这次结婚的条件。亨利埃塔·玛丽亚以此为由令人在圣詹姆士宫内修建了华丽的天主教礼拜堂,进一步激起了民众的担心和不满。她是虔诚的信徒,无论身在何处都想保持忠诚,但是拒绝按照英国国教会的要求接受加冕,很难说是明智之举(因为没有接受加冕,所以她后来领不到寡妇年金,生活得很艰苦)。
詹姆士一世
尽管为宗教问题所扰,但是夫妻关系却很好。他们得到了爱情的馈赠,这在政治婚姻中是非常稀有的。国王非常疼爱这个比他小9岁的可爱的王后,而且始终如一,没有找过情妇。在24年的婚姻生活里,他们生下了9个孩子。如果两个人是乡村的下等贵族,或者身处和平年代,或许会像童话故事一样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突如其来的清教徒革命
现实却不允许。财政恶化,与议会对立,没有胜算的对西班牙战争和宗教争端,顽固的君权神授思想,国王在这些方面和他的前任詹姆士一世如出一辙。正如人们所说:“詹姆士把国家这艘大船驶向了岩石,而把失事交给了儿子。”查理只能认倒霉。他不能停止战争,向议会要求财政拨款遭到拒绝之后,他立即解散了议会,错误地估计了时代的趋势。
在苦于前任留下的负遗产这一点上,后世的路易十六也一样。据说后者曾经熟读并研究休谟的名著《英国史》,特别是查理一世一章,并引以为戒。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改变时代的潮流,招致了相同的命运。岩石越来越近,船已经来不及掉头,这种时候是否任何人都无能为力,还是说如果他再多少有一些能力,就能减少损害呢?
向查理袭来的,是由贵族阶级克伦威尔领导的清教徒革命。国王的军队被唱着圣歌行进的革命军打败,查理被审判。在这之前,他让王后逃回了故乡法国(这点与路易十六的情形有很大不同)。亨利埃塔·玛丽亚——和安托瓦内特一样,异国的王后都很难做——受到反对天主教的人的憎恨,甚至被批品行不端。
她1642年逃亡,恰好就在这一年,她的母亲玛丽·德·美第奇在逃亡之地结束了69年的人生。
殉教王查理
从革命到审判的几年时间里,王后曾几次返回英国,又很快逃往法国。终于在1649年,查理一世以“暴君、叛徒、虐杀者、民众的敌人”的罪名被斩首。
一个君主可能会遇刺,可能会战死,但是接受民众的审判并被公开斩首还是史无前例的(比法国革命还要早150年!)。因为那个时候朴素的民众依然相信国王是神一般的存在,还在举行由国王用手抚触治疗疾病的仪式,所以人们把这视为天地变异的开始,惊恐万分。还有很多人把布浸在国王所流的鲜血中,当作圣遗物。克伦威尔与民众的背离严重至此。从人头离开身体的那一瞬间开始,查理成了殉教王,人气急剧上升。
查理一世公开处决的情形
这样一来,王朝的复辟不言自明。建立了共和制的克伦威尔9年后因为流感英年早逝,转眼之间,查理一世的长子就加冕成为查理二世,并试图反转时间。长寿的亨利埃塔·玛丽亚也恢复了名誉,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登上王位。
顺便一提,19世纪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他有很多以英国历史为题材的作品,例如《处死简·格雷夫人》)画过一幅《克伦威尔和棺材中的查理一世》。
即使没有题目,看到那瘦削的面庞,独特的山羊胡,还有脖子上血迹,我们也可以马上知道这就是查理一世。用斧头砍下的人头已经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政敌克伦威尔正要亲手合上棺材盖。然而胜利者的脸上却没有喜悦,可能是因为画家已经知道了后来的历史吧。王朝复辟后,克伦威尔全家老小都被杀害,他本人的遗体也被掘出,斩首示众。
《克伦威尔和棺材中的查理一世》(德拉克洛瓦,1831年)
——历史的浊流发人深省。
肖像画的命运
查理一世没有能力渡过像狂风暴雨一般席卷整个欧洲的宗教战争。他不能像亨利四世那样根据政治的需要几次改变信仰,也不能像伊丽莎白一世那样对任何事都保持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从一开始就想控制违抗自己的议会,可以说是自掘坟墓。在自己的亲信被捕时,他华丽转身(亲信在处刑台上大喊:“不要相信国王和耶稣。那里没有救赎。”),极力主张君主的无谬性。
另一方面,他却有着在艺术落后的英国极其罕见的审美眼光。他曾邀请鲁本斯创作天顶画。曼托瓦公爵的收藏品出售时,他也尽数购买。他还任命佛兰德斯的画家凡·戴克为宫廷画家,请他画了许多王室成员的肖像。
凡·戴克对查理的美术收藏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后来名列贵族,娶了王后的女官。他在清教徒革命之前就去世了,应该不可能想象得到国王会被处决。但是在他的笔下,国王和王后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愁,让雕塑家贝尼尼发出感叹:“不幸都写在脸上!”即使是这幅《查理一世行猎图》,也不会让人把“暴君”“虐杀者”之类的罪名与画中的国王联系在一起,这一点又催动着观者各种各样的情感。
路易十五的情妇杜巴丽(维杰·勒布伦,1781年)
不过,你难道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幅杰作会藏于卢浮宫博物馆?
其实可能是因为革命政府不了解画的价值,也可能是为了筹集资金,查理一世的珍贵藏品几乎全被拍卖处理了。
当时,能与查理一较高下的绘画收藏家,除了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腓力四世,再也没有第二个。他抓住这个机会,根据宠臣委拉斯开兹的建议,竞买到了提香的《牵猎犬的查理五世肖像画》、拉斐尔的《圣家族》、丢勒的《自画像》等。凡·戴克的这幅作品落入了法国手中;或许是因为波旁家的公主嫁给了画中的国王,所以不希望它落入旁人手中吧(也可能是王后逃亡法国时带过去的)。
就这样,这幅画到了法国,后来又不知怎的到了路易十五最后一个情妇杜巴丽——曾在宫廷中与玛丽·安托瓦内特发生矛盾——手中(后来,法国宫廷花了2.4万里弗尔的天价将其买下)。因为没听说过她喜爱艺术,所以买画可能是用来投资,或者别人作为贿赂送给她的。
路易十五去世后,杜巴丽自然被逐出宫廷,不过她凭借之前攒下的金银财宝,继续过着不亚于王侯贵族的奢靡生活。法国革命爆发后,她勉强保住性命,逃到了英国,却又——有人说是为了取回宝石——返回法国,结果遭到逮捕,因恐惧而大吵大闹了一番,结果还是在断头台上被砍了头。
命运真是奇妙。
不过,查理一世如果知道自己的肖像画一度被挂在娼妓出身的杜巴丽家里,想必会在坟墓之下恨得咬牙切齿吧……
第3章 《奥地利的安妮》 鲁本斯
朦胧如烟的金发、绿宝石般的碧眼、略微突出的下唇和稍稍下垂的鼻子……她广为人知的并不只有美貌,还有她不幸到极点的遭遇。
《奥地利的安妮》 鲁本斯
1622年,油画,普拉多美术馆,129cm×106cm
在三个火枪手保护之下的美女
亨利四世遇刺后,摄政的玛丽·德·美第奇改走亲西班牙路线,推进了王室擅长的双重联姻。
她决定让长女伊丽莎白(西班牙名伊莎贝拉)嫁给腓力四世,让路易十三迎娶腓力的姐姐安娜(在法国被称作奥地利的安妮)。不过,当时4个人都还只是7—10岁的少男少女。实际上,奥地利的安妮踏上法国的土地是在4年后,那时她14岁,与路易十三同龄。
之所以叫奥地利的安妮,是因为她虽然是西班牙的公主,但是血统几乎完全来自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
这一点我们在鲁本斯所画的这幅肖像中也可以看出。朦胧如烟的金发、绿宝石般的碧眼和通透白皙的皮肤表明她来自北方,略微突出的下唇和稍稍下垂的鼻子很有哈布斯堡家族的特点。虽然有些小缺点,但是作为王后,如此的美貌已经算是稀有了。不过她广为人知的并不只有美貌,还有她不幸到极点的遭遇。所以在大仲马的痛快冒险小说《三个火枪手》(1844年)中,达达尼昂等人才会舍命救她。
路易十三(尚帕涅绘)
画中的安妮21岁,坐在带有百合花饰的缎帐下面,证明她已成为波旁家的一员。她右手拿着一支皮手筒,脖子处有奢华的蕾丝立领,戴着价值超过10万里弗尔的大颗珍珠项链。但是她看上却一点儿都不年轻,也没有很幸福的样子。这也难怪,她在前一年刚刚经历了第二次流产。她内心充满着不安,担心自己是否再也不能生育。丈夫路易十三对她,不,应该说是对所有女人都很冷淡,为了传宗接代才勉为其难地与她上床,而她竟然还流产了。路易十三非常生气,从此以后几乎再也没有临幸她。
对远嫁异国的王后而言,国王是她唯一的依靠。但她被国王疏远,又没能生下儿子,从故乡带来的侍从也都回国了,因此只剩下无尽的孤独。安妮夜夜哭泣的传闻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不过,长得漂亮肯定是有好处。虽然国王只对同性感兴趣,无法欣赏安妮那充满女人味儿的优雅,但在其他男人眼里,遭受不当的待遇却默默忍耐的王后是愈发美丽的,开始有人对她表示同情和赞赏(这与其貌不扬的玛丽·德·美第奇的情形是多么不同!)。
就这样,她的艰难处境逐渐缓解。
定情项链
这时——本肖像画完成后的第三年——发生了被写进《三个火枪手》中的著名的恋爱事件。
英国王子、后来的查理一世与亨利十三的妹妹亨利埃塔·玛丽亚的婚事正在筹备当中,查理非正式地(或许他也想提前一睹未来新娘的芳容)访问巴黎,欣赏宫廷演出。当时随行的亲信是号称“全英国最帅的男人”的白金汉公爵。这个发迹于贵族阶级的美男子无所畏惧,竟对在舞台上扮演女神的王后安妮一见钟情,甚至还表白了。
这还没完。第三年,白金汉公爵前来迎接亨利埃塔·玛丽亚去做查理一世的王后,此时奥地利的安妮比以前更美了。他开始向她热烈地求婚:花园里,两人短暂地单独相处,随后王后惊叫,人们闯进卧室,看到公爵跪地求爱……
白金汉公爵(鲁本斯绘,约1625年)
证词各式各样。可以肯定的一个事实是,当时在场的,准确地说是应当在场而未在场的女官们受到了路易的惩罚。即使没有爱,还是会嫉妒。不难想象作为丈夫的路易心中的不满。
在《三个火枪手》中,围绕这时安妮作为定情信物送给白金汉公爵的钻石项链,描写了国王的宠臣黎塞留的诡计和火枪手们在两国之间的活动。白金汉公爵后来因为这段不被允许的恋情被杀了。现实中也是,公爵在几年后遇刺,只不过这与恋爱无关,而是与宗教战争有关。
宰相黎塞留(尚帕涅绘,1637年)
安妮的弟弟腓力四世(委拉斯开兹,1656年)
短暂的恋爱对象突然离世,安妮是否为此流过眼泪呢?她已经27岁了,依然和国王做着假面夫妻。
另一个爱的秘密
在大仲马的小说中,黎塞留被塑造成了阴险的反派角色,但是对路易十三和法国而言,他的存在不得不说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侥幸。作为红衣主教和宰相,现实中的独裁者黎塞留并没有贪图一己私利,而是为弘扬法国的国威不遗余力。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他,就没有波旁王朝君主专制的安宁。
黎塞留为了强化王权,对大贵族进行牵制,并采取了富国强兵以及反天主教政策,不过他最重视的还是阻止哈布斯堡家族的势力扩张。宿敌哈布斯堡当时称霸半个欧洲,已经对法国形成包围之势。所以在三十年战争中,法国站在了新教一边,最终与奥地利、西班牙两大哈布斯堡家族展开了漫长的战争(历时二十多年)。
马萨林(米格纳尔德绘,1661年)
安妮出生在西班牙,她的日子变得越来越艰难。她希望能结束丈夫和亲弟弟(腓力四世)之间的战争,于是在给故乡的信中暗藏了有关法军的情报。信被黎塞留扣了下来——也就是说他一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王后——她不得不在国王和宰相的面前解释、道歉。这样的屈辱加剧了她对黎塞留的憎恨。
几乎同一时期(安妮30多岁),一个意大利人作为教皇特使从罗马来到法国,并取得了黎塞留的信任。黎塞留行事谨慎,不苟言笑,所有人都害怕他。但是新来的特使却刚好和他相反,前者天性开朗,和颜悦色,有“诳人”的本事(所以罗马教皇让他做外交工作),又有政治敏感度。他,马萨林,才是上天创造的理想的宰相接班人。后来马萨林归化法国,和黎塞留一样成为红衣主教,和黎塞留一样作为实质上的宰相,不负众望。
——王后安妮和马萨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吸引的呢?是在四目交汇的瞬间一见钟情,还是在很久之后,在路易十三去世后,两个异邦人在同心协力主持政务的过程中日久生情的呢?
没有人否认他们二人相爱,甚至有有力的证言称他们晚年秘密结婚。然而他们的恋情从何时开始至今仍是个谜。或许是因为事关路易太阳王的身世,会踩到地雷吧。
奇迹之子诞生
1638年春,王后怀孕的消息惊动了全国。
距离结婚已经过去了23年,距离最后一次流产也过了17年,这是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重大新闻。当然,这个消息在宫廷里早已传遍(进入稳定期,不再有流产的担忧之后才正式公布),人们都在悄悄议论孩子的父亲是否真的是路易。特别是王位第一继承人,路易的弟弟加斯东,因为如果路易十三一直没有子嗣,他就是下一任国王(他后来因企图叛乱被囚禁)。他对将要出生的王子的血统提出异议,大肆散播带着恶意的谣言。
那么,在推算的怀孕时间,前一年的12月,安妮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呢?实际上那一整个月,国王夫妇都在圣日耳曼昂莱度过,而马萨林还远在意大利。
圣日耳曼昂莱城堡
不在场证明成立?
不好说。如果是在推理小说里,这恐怕是犯人刻意的安排。在意大利和法国之间偷偷往来也并非难事。因此,还有这样一种可能——马萨林令安妮意外怀孕后,与黎塞留商议。黎塞留为顾全大局,把怀孕一事隐藏下来,说服路易再试一次,把夫妻二人送到了圣日耳曼昂莱……
这并不完全是荒唐的无稽之谈。究竟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突然就怀孕了呢?毕竟,路易可是把繁难的政务都交给黎塞留去打理,不上战场的时间里都在打猎。他在小村庄凡尔赛建起一座狩猎行宫(后来变成了凡尔赛宫),和年轻男子们流连忘返。
年幼的路易十四(埃格蒙特绘)
尽管如此,只要国王承认就可以了。当时又没有DNA(脱氧核糖核酸)鉴定,不管真相如何,孩子的诞生都值得庆贺。
第一道难关已经过了。但是谁也不能保证生下来的就是男孩儿,只能说安妮甚至是法国的运气真是太好了。9月,“奇迹之子”路易十四呱呱坠地。
37岁的母亲对这个孩子的疼爱有口皆碑。她毫不吝惜地倾注母爱,还亲自教他宫廷礼仪——毕竟她出身的西班牙王室,是全欧洲对礼仪要求最为严格的。一般来说,异国的王后如果没有生下子嗣,在国王驾崩后就要回到自己原来的国家,安妮多半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但是现在,她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成为法国王后。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孩子的荣耀,她毫不犹豫地把婆家波旁家族摆在娘家哈布斯堡家族的前面。
奥地利的安妮之所以深受人们喜爱,固然有她的女性魅力的功劳,但更多的是因为这种母性。她给予儿子的不是盲目的爱,而是贤明的爱。她引导他,把他培养成了伟大的国王,儿子也用深深的爱回报她。
幸运还在继续。两年后,安妮又生下一个儿子。他就是后来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已经没有人再去追究是谁的孩子。她大获全胜。
渡过危机的安静的爱
王位继承人诞生了,自己也找到了接班人马萨林,黎塞留似乎了却了心事,不久便病逝了。短短半年之后,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的路易十三也因为结核病去世。路易十四尚且年幼,42岁的安妮登上了摄政之位。
每逢政权交替之际,政策都会发生变动。安妮对黎塞留的憎恨是众所周知的,所以黎塞留手下的人都做好了被驱逐的心理准备。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马萨林担任顾问,又是新国王的老师,不过就算有他的忠告,安妮要做到这一点也绝不简单。
安妮在宫廷里长期被排除在主流之外,或许是旁观者清,她的慧眼见过无数的阴谋和背叛。婆婆王太后玛丽·德·美第奇因为和儿子争夺实权被囚禁起来,弟弟加斯东为争夺王位发动叛乱而被囚禁,这些都引起安妮深思。她最后得出结论,应该继续走黎塞留的王权强化路线。
投石党之乱
从历史上看来(当然只是从波旁王朝发展史的角度),这是一个正确的判断。黎塞留死后不久,大贵族又开始为争夺权力活动起来,爆发了投石党之乱。有一段时间,宫廷甚至被逼得不得不撤离巴黎,但在渡过这次危机之后,就比较顺利了。不仅国内平定,而且凭借马萨林漂亮的外交手腕,以对法国极为有利的条件终结了对西班牙的战争(因此路易十四也将从西班牙迎娶新娘)。
奥地利的安妮还懂得急流勇退。她在儿子年幼时全力支持,等到他成人开始新政之后,就再也不插嘴,过着以慈善事业和祈祷为主的平静日子。这让人联想起她的曾祖父查理五世把一切都交给儿子腓力二世,在修道院隐居的干脆态度。
另外她在守寡之后,尽管不再化妆,却依然保持着洁白细腻的皮肤,美貌也未曾衰减。在那个女人15岁结婚,30岁就过了最好年纪的时代(在日本,将军妻妾过了30岁就不再侍寝),她年近40岁才生第一胎,还一直光彩照人,无疑是因为幸福。她用忍耐和知性挨过了前半生的苦日子,收获了后半生的荣耀。
儿子成器,法国日渐强盛,身边有恋人陪伴。她之所以能收获幸福,或许正是因为她有爱的能力,而且能够把爱坚持到底吧。
第4章 《路易十四》 里戈
傲岸的面庞与奢华的服装、绚烂的宝石比起来也毫不逊色。真正的王中之王是何等风范,在这幅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路易十四》 里戈
1701年,油画,卢浮宫博物馆,279cm×190cm
王中之王
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右手拄着权杖,右肘向观众这边撑着,体重落在右腿上,左腿看似随意地伸在前面。这样好看的姿势,是习惯了受周围人注视的人所特有的。还有那居高临下的眼神。
——没错,和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凡·戴克所画的英国国王的站姿(参见第2章)一模一样。那幅《查理一世行猎图》已经被卖到法国,宫廷画家里戈想必也可以参考。不过画中出现的道具不同,威慑感不能相提并论。
看啊,这位扬言“朕即国家”的路易太阳王是多么高傲,简直就是妄自尊大的代名词。看他那傲岸的面庞,与奢华的服装、绚烂的宝石比起来也毫不逊色。作为一幅政治宣传画,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很用力。专制主义鼎盛时期欧洲第一强国的真正的王中之王,是何等风范,又必须是何等风范,在这幅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它已成为“伟大的世纪”的象征之作。
本作尤其难得的是,在创作时,国王亲自作为模特儿,在画家面前站了很久(一般情况下,王侯贵族只让画家画好脸部的草图,后面就把衣服挂在木框上,或者让替身穿上,由画家来画)。作品完成之后,路易十四非常满意。原本这幅画是准备赠呈西班牙宫廷的,但路易改变了想法,把它留在了自己身边。
当时路易63岁,将法国推上欧洲霸主位置的荣耀赫赫地笼罩着他的全身。虽然身材偏矮使他自卑,但借助乱蓬蓬的假发和系有红色丝带的高跟鞋,足以让他显高20厘米。他年轻时受过芭蕾训练的双腿(在那个时代,腿部曲线美是属于男人的)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形状。虽然他的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不过只要把嘴闭上就没有人知道。
既然衣服能显示一个人的地位、阶级、财产,就尽管在人物身上加各种各样的装饰来炫耀权势吧。“伟大的世纪”也是流行夸张假发的时代,是王室在衣服和装饰品上的支出几乎可以导致国家破产的时代,也是男性时尚凌驾女性时尚的时代。
画中的太阳王腰间插着嵌有宝石的王者之剑,脚上穿着由财政大臣柯尔贝尔设立的皇家工厂谨制的丝袜,脖子上围着最高级的蕾丝领巾(领带的祖先),身上披着在典礼时用的厚重的披风。披风从肩膀那里故意翻起来,是为了让人看到昂贵的白鼬毛皮里子。表面是蓝色天鹅绒底,上面用金线绣着百合花。百合从12世纪开始就是波旁王室的标志——选择百合花的原因是因为它的形状像权杖,而且花的香味可以驱蛇——所以椅背、放王冠的垫子、桌布都用了同样的布料和花纹。
马上的幼年路易十四(乌伟绘,1648年)
除此之外,国王身上还有用眼睛看不到的装饰。那就是香水。
凯瑟琳·德·美第奇从意大利带来的香水,如今已经成了法国宫廷人的必需品。因为医生异口同声地说洗澡有害(他们认为水中的毒素会渗入体内),所以人们一年才洗几次澡。而且他们洗内衣的次数也极少,如果不猛喷香水,就无法消除体臭。
很遗憾,豪华绚烂与清洁卫生并没有联系在一起。
另一个“奇迹之子”
这事姑且不说,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很久以前。尽管从这幅画中很难想象,不过太阳王也是有过童年时代的。
奥地利的安妮在年近40岁时生下的“奇迹之子”,与同样被称为“奇迹之子”最终却断送了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卡洛斯二世不同,前者有着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奇迹的运势和能量。
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丰盈的母爱,这对王室子弟来说是很罕见的。虽然喂奶的是奶妈,但是安妮很疼爱这个迟来的孩子,一有时间就频繁地去儿子的房间。投石党之乱爆发,暴徒逼近少年国王的卧室时,安妮也拼命保护路易。
知道什么是爱的人,也能给予爱。安妮终其一生都和路易十四保持着良好的母子关系,这也给宫廷带来了正面的影响。毕竟在先王的时代,母亲和儿子各自成立派系,展开激烈的权力斗争,败北的母亲两次被逐出城堡,最终客死逃亡之地。
另外,比关心政治更加关心狩猎的父王路易十三早早地去世,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幸运。代替父亲的马萨林(说不定是真正的父亲……)在路易能够独当一面之前始终作为宰相守护着王权,他教给了新国王现实主义的政治手段。换句话说,也就是政治的冷酷无情——与杀死查理一世的罪魁祸首克伦威尔结盟便是其中一例。
当时,查理的遗孀亨利埃塔·玛丽亚(路易的姑姑)投靠在法国宫廷。按理说,他完全可以照顾她的感受,对英国采取强硬政策。然而马萨林并没有让情感或面子影响他做决定,这个决定最终在对西班牙的战争中将法国引向了胜利。
路易跟随马萨林学习帝王学,11岁就开始上战场(他后来对战争乐此不疲,想必从这个时候就埋下了种子)。此外他还学会了在公开场合保持适当的言行举止,对自己是受命于天的“被选中的人”的认识越来越根深蒂固。
马萨林死的时机也恰到好处。1661年,路易23岁,正是自立的好时候,教父完成了使命,安静地离开了人世。马萨林留给年轻而干劲十足的国王的,是通过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和《比利牛斯条约》带来的欧洲和平(虽然只是一时),以及通过镇压“投石党之乱”而进一步加强的王权。
“自然”也帮了路易的忙。亲政统治的前半段时间,气候一直比较温和,农业生产有所增加——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法国都是农业大国——经济趋于稳定,民众对国王很满意。
开端是极好的。路易十四亲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宰相制(据说是听从了马萨林的遗言)。从此以后,国王亲自兼任宰相,不让王族和大贵族插手国政,任人唯能(商人之子柯尔贝尔就是这样受到提拔的),而且把大臣都降格为执行王命的行政官员,以免他们掌握过大的权力。年轻的国王建立了真正意义上的“专制”。
柯尔贝尔(勒费弗尔绘)
战争与荣耀的岁月
有趣的是,路易十四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有学养。在少年时代,他因为投石党之乱逃出巴黎,没能沉下心来学习拉丁语等必要知识,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是读书无用论的坚定支持者。
另外,他非常爱打仗,就连鞋跟上都要找人画上小幅的战争画。他亲自发动了四次大战——“遗产战争”(1667—1668)、“法荷战争”(1672—1678)、“大同盟战争”(1689—1697)、“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1713)——在他亲政54年的时间里,法国有32年都处在战争状态,但是他没有军事才能却是公认的。许多胜仗并不是他亲自指挥,而是名将奋战的结果。他会在打败仗的时候一边撤退一边宣告胜利,还会毫不客气地把臣下的功劳据为己有。直到晚年,他才开始后悔自己过于沉溺战争。
战场上的路易十四
这么说他是个昏君?绝非如此。深得马萨林熏陶的路易发挥了他出色的记忆力和敏锐的直觉,在外交谈判中展现出他不易对付的一面。在与两大哈布斯堡家族的霸权争夺中,他收买小国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在与各国交涉的过程中八面玲珑,令敌人都不得不佩服。
扮成太阳神阿波罗的路易十四
他在国内政策方面采取重商主义,到治世中期为止,各项政策都取得了显著的成果。加上实质上相当于宰相之职的财务、军事负责人柯尔贝尔的手腕,设立了一个又一个皇家工厂,通过限制进口以保护国内产业,通过出口以蓄积大量的外汇,创设征兵制以强化军队,最终连海军也名列欧洲第一(西班牙和英国的衰落已不言自明)。
被模仿的法国文化
同时,路易还花费了大量精力来将自己神格化。“我最大的热情是对荣耀的爱”——路易30岁时这样写道。这爱无疑持续了一生,当然不仅仅是自我表现或者自我陶醉。他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全能性广为人知,从而谋求国内的向心力,同时也是一种有力的对外宣传。这些宣传彻底而巧妙,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他也成了艺术的大资助人。当时的王侯贵族必须能歌善舞,路易本人年轻时就曾经打扮成太阳神阿波罗,在宫廷舞台上舞蹈(太阳王的绰号便由此而来)。在路易的文化振兴政策下,许多艺术院和科学院诞生了,法国文化迎来了鼎盛期。这对其他国家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无论国家大小,王侯贵族个个都想成为路易十四。他们把自己的宫廷修建成小型的凡尔赛宫,雇用法国人,学习法语,效仿法国的礼仪。
路德维希二世修建的赫莲基姆湖宫
半个多世纪以后,法国哲学家伏尔泰前去拜访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时,得知以腓特烈大帝为首的宫廷成员在平日里全都讲法语,惊呼:“这里是法国。只有士兵和马才讲德语!”足见法国才是文化中心的想法为多少人所共有。
腓特烈大帝的宿敌玛丽亚·特利莎也用法语写信。德国科学家莱布尼茨用拉丁语写论文,而用法语写一般性的著作。再往后推半个世纪,俄国作家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描写的乡下贵族的日常中也出现了受雇的法国人和用法语写情书的女主人公,仿佛理所当然一般。
时代进一步往后推,到了19世纪下半叶,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出于对太阳王的景仰,兴建了布局、结构、样式都与凡尔赛宫一模一样的小型版宫殿赫莲基姆湖宫。就连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日本,还有志贺直哉这样的名人认真地呼吁将法语(而不是英语)作为公用语以取代日语(这可能是战败所导致的暂时性错乱)。至于法国时装的潮流,更是一直持续至今。
凡尔赛宫与神格化完成
法国文化的优势无论怎么说都离不开凡尔赛宫的贡献。
这座华丽的城堡犹如献给阿波罗的神殿一般,说它是太阳王统治的集大成者也不为过。或许因为在童年时代植下了对巴黎的恐惧,路易开始在别的地方寻找新宫殿的候选地。他找到了父王的狩猎行宫所在的凡尔赛。凡尔赛位于巴黎西南方向20公里,是一片沼泽,交通水利都不便利,也可能越是条件恶劣,越能激起他征服自然的欲望,他开始一门心思地建设新宫殿。
修建工程从1668年,路易30岁时开始,一直持续了30多年,其间无数工人死伤。路易没有等工程竣工,便于1682年迁都。此后直到法国革命,凡尔赛宫一直是法国王宫。
路易十四修建的凡尔赛宫
关于凡尔赛宫的热闹,我们放到下一章再讲,不过这座宫殿有着比作为社交场所更加重要的元素。在此之前,王室每个季节、每次活动都要巡回各地(行宫),在住进凡尔赛宫之后,国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反而是大贵族们——就像江户时代的参勤交代 一样——把领地交给家臣,搬到凡尔赛宫来住。通过缩短与国王的距离,拉大与自己领地的距离,成功地将他们的叛乱扼杀在萌芽时期。王权越来越坚如磐石。
有这样一则逸事,大致是说路易十四询问臣下的年龄,臣下毕恭毕敬地答道:“全凭陛下决定,您说几岁就几岁。”以一知万。这充分反映了那时对露骨的阿谀奉承欣然接受的宫廷文化。
但是另一方面,国王受到了更多人的注目,一天24小时,几乎没有私人时间。他必须时刻保持着太阳王的形象,像太阳一样处在世界的中心,光芒万丈,有时甚至要将对手烧成灰烬。凡尔赛宫就是一个舞台,而路易十四就是这个舞台上永不谢幕的主角。
这说起来容易,要么是特别中意这个角色,要么是下定了非比寻常的决心,要么就是感觉异常迟钝,否则无法做到。请再看一下这幅肖像画。只是一件披风就有相当的重量,却让人一点儿都察觉不出来。画中人多半是把自己当作神一样活着,就是这么回事。
第5章 《玛丽亚·特蕾莎》 委拉斯开兹
路易太阳王的王后,就是这位玛丽亚·特蕾莎。路易虽然身为专制君主,却还是放弃娶自己爱的人为妻,最终迎娶了这位从头到脚百分之百的公主。
《玛丽亚·特蕾莎》 委拉斯开兹
1652—1653年,油画,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127cm×98.5cm
百分百公主
路易太阳王的王后,就是这位玛丽亚·特蕾莎(法语读作玛丽·泰蕾兹)。
很般配的一对?
这很难讲,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非相亲相爱。年轻时的路易爱上了马萨林的侄女、才华横溢的玛丽·曼奇尼。据说他曾跪在地上恳求母亲和宰相,非要娶她不可。不过即便是宠臣的亲戚,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也不会被王室考虑,所以很快这对恋人就被拆散,初恋——虽然没有结果的情况居多——就是这么不堪一击。玛丽嫁到了意大利,路易想必十分悔恨,所以有一段时间耍起脾气,说讨厌西班牙公主。
国王的婚姻并不是私人领域的事,而是有可能影响国家的重要政策。更何况这次波旁家族和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婚姻是《比利牛斯条约》这一战后处理的和解条款。该协定包括法国国王与西班牙公主之间的婚约。公主的嫁妆为50万埃居,以代替战败国的赔款,不过,将来出生的孩子没有西班牙王位继承权。这个协定必须遵守。
因为《比利牛斯条约》的签订而走近的路易十四和腓力四世。 腓力(右侧)身后站着玛丽亚·特蕾莎
所以,路易最终还是同意与玛丽亚·特蕾莎结婚。就像一个不能养相熟的可爱的流浪猫,而不情愿地按照父母的吩咐接受带有血统保证书的猫的孩子一样,路易虽然身为专制君主,却还是放弃娶自己爱的人为妻,最终迎娶了一位从头到脚百分之百的公主。
过时的裙子
玛丽亚·特蕾莎的父亲是腓力四世,母亲是路易十三的妹妹,所以和路易是表兄妹(而且同龄),是婆婆安妮的外甥女。
委拉斯开兹的这幅肖像画创作于玛丽亚·特蕾莎出嫁前七八年,她14岁的时候。因为她的腰间用绳子挂着两块怀表,所以又被称为“带两块表的肖像”。
与其说是用绳子“挂着”,倒不如说是“放着”,因为她穿着一种用鲸骨裙撑向左右大幅度增宽的裙子,腰部附近就像一个小桌子似的。
裙子很漂亮,不会因为布料下垂而形成立体皱纹,但其实,这样的裙子在法国早已不时兴,然而玛丽亚·特蕾莎在22岁出嫁的时候竟还穿同样的款式,所以被太阳王的宫廷人员在背地里嘲笑。曾经长时间引领欧洲时尚的西班牙时装,也随着国力的衰微,不得不让位于法国(后来可可·香奈儿也毫不客气地说她的打扮“就像破旧的家具”,不禁让人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这种款式夸张的裙子,以及用丝带和羽毛装饰的头盔似的发型,出现在委拉斯开兹以及腓力四世聘用的其他宫廷画家留传下来的好几幅王后、公主肖像中(参见《12幅名画里的哈布斯堡王朝》)。遗憾的是她们——除了幼小的少女时代——个个都缺乏视觉魅力,故事都是骗人的,血统纯正的公主并不一定是美女。
玛丽亚·特蕾莎也不例外。不过,其他女性都在画中酿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唯独她,就像我们所看到的,眼睛里似乎带着笑意,感觉人应该不错。实际似乎也确实是这样。这幅画不是送给法国的,而是送给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的。父王原打算让女儿做哈布斯堡的王妃,将来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后,然而第二年,王子早早地去世了,只得作罢。而且自己又迟迟没有男嗣,万一不得不选择女王这一选项,如果把女儿嫁出去就比较麻烦,所以婚事一拖再拖。敌国法国原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所以玛丽亚·特蕾莎的法语教育一直马马虎虎,这也是她嫁到法国后受语言问题困扰的原因之一。
生活安逸?
那么,对于这场父亲和未婚夫都没有多少兴趣的婚姻,玛丽亚·特蕾莎本人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当上王后不久,一个法国朝臣曾问她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在故乡有没有喜欢的男人?”玛丽亚·特蕾莎吃惊地否定说:“西班牙只有父亲一个国王。”
这则逸事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异国的新娘成了周围调侃的对象。面对这样的调侃,玛丽亚·特蕾莎完全不能巧妙应付。对她而言,只有“国王”才看得入眼,进一步说,只要是国王,她谁都会爱。
宫廷里的人喜欢捉弄人。对他们而言,玛丽亚·特蕾莎大概是再适合不过的调侃对象。这位来自战败国的公主姿色平庸,时尚品位落伍,性格内向,在盛大的场合会胆怯,只想躲在自己的房间,法语讲得结结巴巴,机智的对话她也听不懂。她对从故乡带来的患侏儒症的“玩物”们的溺爱让人们觉得怪异,就连她对路易的卑微的爱和崇敬都看起来有些滑稽。
“国王和可可是我的两大热爱”——王后曾这样直言。然而国王见异思迁,有十多个私生子,甜可可则令她变得肥胖异常。
为宫廷增光添彩的情妇们
不过,路易也还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对王后表示了敬意。因为在那个时代,无法恋爱结婚的王侯贵族有一种奇怪的思想,他们会觉得爱上妻子是下流的,始于“形式”,维持“形式”才是对对方的尊敬。路易十四也是,他像履行义务似的玩乐,像履行义务似的打仗,同样,他也一直像履行义务似的临幸王后。
他的功夫没有白费,结婚第二年就有喜讯,继承人路易(作为东方人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西方人总喜欢取同样的名字),别称“大太子”诞生了。从此以后几乎每年都接连不断有新生儿降临,一共生了三男三女。不过只有长子身心健康地长大成人,下面的弟弟妹妹全部夭折,最终太阳王的嫡子只有一个。
凡尔赛宫宽阔的庭院
第六个孩子去世后,路易十四依然定期去玛丽亚·特蕾莎的房间,不过他不再久留。我们也不能一味地指责他冷漠无情。王后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有些孩子气,对政治、社交、艺术概不关心,是个无聊至极的女人。宫廷里的美女才女多如繁星,国王即使和玛丽亚·特蕾莎面对面,也根本无事可做。
在对王后尽完义务之后,路易马上就飞入了情人们甜蜜的怀抱。
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的妻子亨利埃塔,传言被人毒死的芳达姬,生下四个孩子的露易丝·德·拉瓦利埃尔,生下七个孩子的蒙特斯庞,最后一个情妇曼特农,等等。
国王仿佛在向初恋复仇似的,过着放纵的生活。不过,更多的是女人主动接近他。那些女人知道,如果能得到这轮太阳的照耀,就意味着取之不尽的宝石和爵位,所以她们即使有丈夫也不顾体面,两眼放光地想要获得一点儿温暖。送到嘴边的肉男人哪有可能拒绝。
曼特农(米格纳尔德绘,1694年)
蒙特斯庞和她的孩子们(安德烈·查尔斯·布尔绘,1675年)
给国王添麻烦
玛丽亚·特蕾莎温顺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父亲腓力四世渔猎女色的荒唐行径她一直看在眼里,她也许觉得贪得无厌地追求快乐是国王的资格。
不过,她还是不能原谅曾经是自己女官的蒙特斯庞。看到她像跟自己比赛似的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在城堡里住着奢华的房间,打扮得珠光宝气,俨然一副王后的做派,玛丽亚·特蕾莎就忍不住暗骂:“那女人是魔鬼。”当蒙特斯庞被负责孩子教育的曼特农赶下马时,她想必心理平衡不少。
无聊的人,日常生活也是无聊的。玛丽亚·特蕾莎的工作就是在正式活动中坐在国王的旁边,孩子都交给乳母抚养。她讨厌舞会,自己的丈夫上战场有情妇陪着,轮不到她,所以她白天祈祷,晚上则花几个小时赌牌。因为她只输将手伸向穿少女装的曾孙路易十五的就是路易十四。站在左手边的女人是曼特农。
路易十四的四世同堂家族画像(拉吉利耶绘,1711年)
不赢,所以谁都把她当冤大头。
路易则投身于凡尔赛宫的建设,没有无聊的工夫(除了和王后在一起的时候)。梦中的宫殿正一步一步地显露它的全貌。
他从国内外选拔艺术家和技术人员,决心打造最大且最雄伟的非宗教性建筑。他想要建筑、庭院、雕塑、绘画、工艺全部华丽统一,将空间本身作为前所未有的艺术品,将法国的威风昭告天下——太阳王的强烈意志成功地实现了。直到今天,凡尔赛宫仍然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带给人们目眩神迷的震撼体验。
1682年,路易宣布将宫廷和政府迁到尚未落成的凡尔赛宫。玛丽亚·特蕾莎成了凡尔赛宫的女主人,但她拥有的房间数还不如那些情妇多,而且才搬过去一年之后就得了病,留下一句“自从当王后以来,只过了一天幸福的日子”,于44岁去世了。这句话真是让人伤感。
这一天是哪一天呢?是新婚之夜,是生下王太子得到路易赞美的那天,还是第一次赌博赢到手软那天呢?
得知王后的死讯后,路易的感想是:“这是她第一次给我添麻烦。”……越发让人伤感。
西班牙升起波旁的太阳
玛丽亚·特蕾莎死后过了17年的1700年,人们才明白她给法国送了一份大礼。
在故国西班牙,腓力四世最小的儿子卡洛斯二世没有留下子嗣便去世了(参见《12幅名画里的哈布斯堡王朝》),继承人问题浮出水面。西班牙被哈布斯堡家族的支流统治了将近200年,现在路易太阳王冠冕堂皇地插了进来,其依据就是玛丽亚·特蕾莎。
她在嫁到法国时,本应带50万埃居的嫁妆,但实际上,她只带了可可,因为衰败的西班牙宫廷已经无力支付。路易的主张是,这笔嫁妆实际是充当赔款,既然已经成了空头支票,那么条约就是无效的。这样一来,波旁的血统就有出任西班牙新国王的权利。当然,哈布斯堡家族强烈反对,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由此爆发。
西班牙波旁王朝第一任国王腓力五世(里戈绘)
经过长达13年的漫长战争,曾经的“日不落帝国”西班牙上空,哈布斯堡的太阳落下,波旁的太阳升起。从此以后,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永久地断绝了与西班牙的关系,西班牙国王从奥地利人换成了法国人(一直被外国国王统治的西班牙人想必很懊恼吧)。
这时,路易的大太子已经有了三个儿子。次子,也就是路易十四的孙子成了西班牙的新国王腓力五世。太阳王在为孙子送行时叮嘱他:“好好做一个西班牙人,但也不要忘记你是法国人。”
西班牙波旁家族自此而始。
第6章 《热尔桑画店》 华托
细腻、优美、不可名状的抒情性……看到这幅画,无论是谁都会直观地感受到,绚烂与威慑的太阳王式的巴洛克时代已经完全过去了。
《热尔桑画店》 华托
1720年,油画,柏林/夏洛滕堡宫,163cm×306cm
一个时代的终结
细腻、优美、不可名状的抒情性……看到这幅画,无论是谁都会直观地感受到,绚烂与威慑的太阳王式的巴洛克时代已经完全过去了。
这是风雅画家华托为他的朋友,艺术品商人热尔桑的画廊创作的招牌画,只用了8天时间就画好了。热尔桑把这幅画在入口处挂了几天,过往行人交口称赞,后来换成了摹本,而将原作以高价售出。
后来《热尔桑画店》几经转手,离开了法国,意外地成了腓特烈大帝的收藏。腓特烈大帝将普鲁士发展成军事大国,被宿敌玛丽亚·特利莎骂作“怪物”“窃取西里西亚的盗贼”,这幅画感觉有点儿不太适合他。他购买这幅作品,是为了把新宫夏洛滕堡装饰成洛可可风格(不过这还是30年后的事)。
这是一次从夸张到轻盈的转换。
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光顾画店的人们都穿着光泽亮丽的丝绸衣裳,在画面的左下部也有暗示——店员们正在收进木箱的,正是路易十四的肖像画。它和随意放在门口的一捆稻草一起塞进木箱,封上盖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重见天日。实际上,晚年的太阳王严重地失去民心,在华托画这幅画5年前,路易十四死的时候,巴黎人甚至发出欢呼,沿道目送送葬队伍的人数也寥寥无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没有阴云的王朝
路易十四保持着法国在位时间的最长纪录,就像到放在凡尔赛宫回廊尽头的王座的距离一样长。从他5岁加冕开始持续了72年,也就是说从1643年到1715年一直在位。即使从亲政开始算起,也超过了半个世纪。
这有多厉害,只消与近邻国王频频更换一比就一目了然。这期间,西班牙换了三任国王:腓力四世,卡洛斯二世,腓力五世。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换了四任:斐迪南三世,利奥波德一世,约瑟夫一世,查理六世(玛丽亚·特利莎的父亲)。英国则换了六任:查理一世,查理二世,詹姆士二世,威廉三世,玛丽二世,安妮女王。
在位时间长也带来了悲哀。首先是唯一的嫡子“大太子”没能即位,做了一辈子太子,于49岁病故,王位继承权转移到他的长子(被称为“小太子”,次子如上一章所述,成了西班牙国王腓力五世)。
大太子
小太子
然而小太子又染上天花,于29岁夭折了,继承权又转移到他的年幼的儿子。第二年,竟然连这个孩子也病死了,最终王位传给了比他更小的弟弟。也就是说,年迈的路易十四不得不依次为儿子、孙子还有一个曾孙吊丧。
不过路易一生运势都很强,这次也在最坏的情况刹住了。要不是剩下来的最后一个曾孙(后来的路易十五)身体健壮,波旁完全可能像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一样绝嗣。
另一方面,民众已经厌倦了这颗照个不停的太阳。他们期待着一场雨,至少来一阵凉风也好,然而不死的老国王却踩过三代太子的尸体,仍然顶着王冠,民众对此甚至有些气愤。经济动摇的时候,民众更有怨言。
国王的兴趣(?)是打仗,因为战争,法国的财富开始见底,年轻人都被征召入伍,田地荒芜,外汇减少,增加的只有税收,肚子都填不饱,却要满足“对荣耀的爱”。只要换一个国王,这些不好的事情统统都会消失——就像深海底部的暗潮加快流速一般。人们都期盼着太阳王驾崩。
厌倦
虽然想说满足于现状的只有那些宫廷贵族,但实际上他们也渐渐地对僵化的宫廷生活产生了厌倦。晚年的路易在朴素而虔诚的情妇曼特农夫人的影响下,奢华之风有所收敛,这也为他的荣耀投下了阴影。毕竟,凡尔赛就是几十年如一日地上演同样的节目的舞台,全都仰仗主演强烈的魅力。一旦光环变淡,人们很快就会厌倦生活,倦怠如一层薄薄的尘埃笼罩着宫殿。
另外人们早就发现,这座城堡并不宜居。因为它太大了(总面积800公顷,有2000个窗户,700个房间!),办一点儿小事也要走上几公里路。可是却有超过一万人挤在这里,简直就像闹市区一样混乱。因为原则上可以自由出入,抢劫、盗窃时有发生。通风不良的阴暗房间连成一片(这成了结核蔓延的温床),下水道设施既不完备又不卫生,庭院里的水也容易混浊,常常散发恶臭。
凡尔赛宫内的王室礼拜堂内部
尽管如此,凡尔赛依然是人们向往的地方,人们为了获得在凡尔赛居住的特权而你争我夺。能够在路易的身边生活,就如同在神的座前一样。国王独自用膳时,在旁边——当然是站着——看着(?)也是一种光荣,只有宠臣才能得到允许。国王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宫廷生活的轴心,从起床到就寝,由谁来宽衣,谁来递睡衣,谁把枕头放平都作为宫廷仪式加以规定,需要严格遵守。
广大的用地内有人造的“洞窟”。入口处陈列着太阳神阿波罗等雕塑
用于仪式、谒见的壮丽的“镜厅”
对于只知道卑躬屈膝和钩心斗角的宫廷中人来说,循规蹈矩的行动是轻松的,偶像崇拜也并不令人讨厌。不过他们也和民众一样,对偶像变老有所不满。就算是阿谀奉承,差不多也该换个新的对象了。他们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一如既往,却希望尊敬的国王更新换代。
然而等到真的有了新国王,人们才会明白,能够演绎仪式、国家和自己化为一体的日常的,只有路易十四……
十足的偶像
抛开是非判断,也抛开周围的困惑,纯粹从一个男人一生的角度来回顾太阳王的人生,我们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多人羡慕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的一生,是付出了辛苦和努力,而得到回报和满足的一生。人生的乐趣,他都充分地体验过了。
少年时期,他曾经直面生命的危机。他有母爱,有教父的帝王教育。他在青年时期和别人一样为爱情而苦恼,后来又有无数的风流韵事,最后和情妇曼特农夫人秘密结婚,得到了安稳的爱情。
他壮年时期热衷于战争,曾为胜利而欣喜,也曾为失败而切齿扼腕。他决定修建有史以来最豪华的新宫殿,就得到了符合他想象的凡尔赛。他想把法国发展为大国的心愿也完美地实现了。
他大胆地在宫廷生活中引进了复杂、烦琐的仪式,虽然有作茧自缚之感,但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因为喜欢才会去做的,而且帮助自己和国家提高了威信。他追求荣耀,最终得到了能够期望的最高荣耀。他是自己人生里唯一的赢家,他成了十足的偶像。这样的人生一定特别充实吧。
如果没有晚年,路易十四堪称完美。然而寿命却不会为人的意愿所左右。他知道自己打过太多战争,几次弊政想必也令他内心羞愧。
特别是《南特敕令》的废除。这是当年亨利四世为了平定血流成河的宗教战争而承认的新教怀柔政策,路易十四却希望通过将法国变成纯粹的天主教国家来团结民众,结果却适得其反。他原本打算只把新教牧师驱逐出境,没想到连信徒都逃到国外,逃亡新教徒人数约20万。这其中有许多优秀的技术人员和富裕的工商业者,这些人为他们所到之处——普鲁士等近邻国家——带去了巨大的财富。
新国王的时代
然而在无数阿谀奉承者的重重包围之下,路易十四很难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年过70,这轮太阳终于显出了浓浓的暮色,能量不比当年。曾经让人不断地在身边演奏华丽热闹的音乐的他,渐渐地变得只要一把小提琴、一把吉他就好了。
他也没有因为自己人气下降而变得慌张。如果放在过去,他肯定又会制定新的形象策略吧。
不管怎样,经过岁月的流逝,随着新任国王的无能日渐显现,人们的心态又起了变化。他们忘记了路易十四的老年,开始怀念鼎盛时期那最辉煌的时代。他们能够回想起来的,都是昔日伟大的路易的雄姿。
路易十四在77岁生日前不久去世了,死因是坐骨神经痛导致的膝下坏疽恶化。
路易十五加冕(里戈绘)
据说他给自己的继承人,曾孙路易十五——只有5岁——留下的遗言是:“少战事。”
新国王的摄政由路易十四的侄子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担任。菲利普急于摆脱戒律繁多令人压抑的太阳王时代,毫不犹豫地想要营造一个浮华、轻松、享乐的新时代。这受到了全国人民的欢迎,尤其受到宫廷的热烈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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