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子篆密访徽山,张巨鹿酒馆独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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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可祥符元年的春天,清明一过,也就到了收尾的时候。广陵道的西楚古都,在被徐家铁骑踏破之后,已经由神凰城改名为充满屈辱意味的失鼎城。
城郊深山有座磨砖寺,寺名源于一段著名的佛门机锋,给春秋期间愈演愈烈的坐禅一事降下了火气,因为磨砖寺住持说了一句:“磨砖无法成镜,坐禅如何成佛?”这一日拂晓,晨鸟啼鸣,三人走在林荫小径上,老者很老,白发雪眉,拄了一根青竹拐杖登山,踩在铺有大小不一鹅卵石的山路上,踉踉跄跄,却不要人搀扶。青衫儒士年纪也不小了,两鬓霜白,不过气韵尤为清逸出尘,令人一见忘俗。女子最为年轻,容颜绝美惊艳,不似人间女子,背了一只紫檀剑匣,脚步轻盈。大概是照顾实在太过年迈的老人,三人登山时并无言语,进入不见香客身影的清净古寺,只有一名少年僧人用大扫帚扫地的簌簌声响。时值离阳灭佛,连两禅寺都被封了山门,磨砖寺这二十年香火清淡,反倒是逃过一劫,还能剩下些僧人继续躲在深山吃斋念佛。见着了三名香客,小僧人连忙把扫帚夹在腋下,双手合十行礼,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女子后,光溜溜的脑袋越发低垂,生怕犯了戒律,远了菩提心。还礼过后,老人带着儒士跟女子来到五百罗汉堂——不是气派大寺里常见的金妆罗汉,而是彩塑木胎,更为难得的是五百尊罗汉,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或端坐或谛听或合掌,甚至有瞪目者敲锣打鼓者抓耳挠腮者,仙佛气寥寥,反而市井烟火气不轻。老人领着二人走到一座尊者塑像前,左手执镜,右手竟然撕开慈眉善目的沧桑脸皮子,露出眉清目秀的少年脸庞,足以让旁观者瞠目结舌。
老人站在这尊木胎罗汉脚下,平静说道:“老臣听说礼部尚书曾祥麒,在永徽元年的一个大雪天,孤身一人提了一大坛子酒入寺,就醉死在这里,大概连遗言都是些酒话醉话吧。老臣却知道,以往老曾是滴酒不沾的,还总劝我们说喝酒误事,记得有次陛下喝多了,误了早朝的时辰,老曾吹胡子瞪眼睛就冲进皇宫去痛骂陛下了,要不是皇后娘娘拦着,陛下差些就要跟这个老家伙大打出手,事后陛下犹气不过,私下跟老臣说,前一夜庆功宴上就这老家伙最不厚道,他自己反正不喝酒,就可劲儿灌别人的酒,连自己也没放过,结果隔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谁会想到这么个一生痛恨酒气如仇寇的老东西,到头来自己把自己稀里糊涂地灌死了?”
礼部尚书曾祥麟,自然不是离阳的二品重臣,而是西楚最后一任礼部尚书,跟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同门师兄弟,也是死守襄樊十年王明阳的授业恩师。
老人伸手抚摸微凉的罗汉台座,轻声说道:“想必老曾是来找户部汤尚书的,汤嘉禾当初在老臣这拨人里学问最杂,原本也最不瞧不起佛教这外来之教,不料竟然逃禅磨砖寺,至于是真的潜心向佛,还是心灰意冷,天晓得。老臣与汤嘉禾一辈子政见不合,不过那还算是君子之争——大楚的党争,既不是臣子之间为了争权夺势,相互倾轧,也不是君子与小人相互争斗,如今看来,更像是君子与君子之间的意气用事。人心所向,毕竟都还是向着那个‘姜’字,向着黎民百姓,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又难免文人相轻,才酿成大祸。不过汤嘉禾有两句话说得极有见地。他说世间众生,情之所钟,皆可以死。武人死沙场,文臣死庙堂,不独有男女痴缠,既然人这辈子也就只能死一次,故而常存心中,以善其死。人犹一草,也想着那五风十雨之期啊,何况人非草木。但是他汤嘉禾哪天真要一死,那便死了,绝不愿苟活。可结果呢,这位曾经在棋枰上连输咱们身边曹头秀十六场的汤尚书,也反悔了。他在磨砖寺逃了几年,后来兴许是怕老臣跟老曾这些人找他,又往深山更深处逃了去,至今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白发苍苍的老人继续说道:“当年经常被陛下教训要多读书多识字的大将军宋源,别说总在庙堂上瞎之乎者也闹笑话,这么个冥顽不化的老顽童,是真的疯了。家中唯一一个孙子,原本都已经在永徽六年偷偷进士及第,就给他那么活活烧死,也把自己烧死在了本就没几本藏书的破败书楼里。咱们大楚鼎盛时,武夫无刀气,书生无穷酸气,女子无脂粉气,山人无烟霞气,僧人无香火气,是天下公认大秦之后八百年未有的盛世光景。它离阳不过是个起于北方蛮夷的小王朝,藩镇割据了五十年,宦官干政了五十年,大阉人范公良那一辈子一共杀了一帝两王六妃,还能安度晚年,这么一个从不懂礼为何物的王朝,怎么就能在五十年后摇身一变,莫名其妙成为天下主?而我们的大楚,怎么就说亡国就亡国了?君主英明,过不在君王。文武忠心,过不在臣子。百姓勤苦,过不在百姓。于是老臣孙希济,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既然死不瞑目已经是奢望,就想在死前给自己求一个心安,知道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老臣不怕背负两姓家奴的骂名,就那么站在太安城的庙堂上冷眼旁观了十几年,可到头来,还是弄不明白想不通,为什么大楚输了,而且输得那么惨那么快。但是,老臣认清了两个人,一个是人屠徐骁,一个是碧眼儿张巨鹿。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是他们让老臣开始不得不认命。徐骁做得对,一柄好刀,只要握在对的人手里,刀越快,百姓流的血反而越少。张巨鹿做得很好,硬是冒着跟韩生宣被私底下并称为‘站皇帝’的风险,把赵家的院子打理缝补得密不透风。老臣原本已经认命了,只是长卿让老臣来见你,老臣便来了。不为其他,一个老家伙只想着能够死在故土,就比什么都强。”
三人便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在西垒壁遗址上成就儒圣境界的曹长卿,本名姜姒的亡国公主姜泥。
他们在磨砖寺喝了一壶茶。老太师大概是走得累了也说得累了,不再言语,然后三人就下山返城。老人名义上还是离阳广陵道经略使,官邸就在失鼎城皇城外头的六部官邸旧址上。广陵王府不在城内,而在藩王辖境东南部的谷雨城。当下的失鼎城该走的都走了,走的大多是春秋底定后别的亡国遗民;该留下的也都留下了,留下的都是西楚遗民。以失鼎城为圆心,四周六镇十八城,只差没有撕掉那个“赵”字了。尤其是失鼎城,以经略使府邸和白鹿山为骨架,东山再起,撑起了一座崭新并且生机勃勃的崭新庙堂。胜了,是大楚;负了,如今离阳史书上的“西楚”大概就要被换成“后楚”。
三人下山时,有百余精锐大戟士策马护驾返城。老太师带着两人来到东城一栋酒楼,说是要请公主殿下尝一尝鲥鱼。在二楼落座后,老人轻声笑道:“公主殿下,这鲥鱼可是人间美味,老臣得卖弄几句学问才能尽兴,可别嫌聒噪。民以食为天,餐桌上的好东西,往往讲究不时不食。这鲥鱼之所以称为鲥鱼,就是说它犹如候鸟,一期一会,每年春季在谷雨城春雪楼外江中,沿着广陵江往上流走。按理说,到了咱们这里,得是小满立夏正当时,肥腴丰美,若是辅以铜纸城特产的鸡头米,真是人间至味。再往后,鲥鱼一旦到了襄樊城那边,吃口就差了。不过老臣想以后再想偷闲解馋,就难了,也顾不得先贤老饕的那套讲究。”
姜泥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餐食很快上桌,她才握住筷子想要夹菜,老人看见她的握筷姿势,笑着打趣道:“公主殿下,咱们这边都相信筷子握得越高越长,将来找对象就要越远。记得老臣年幼时候,家里老一辈就总拿这个跟我们说事,就怕我们中的女子嫁得太远,男子长大后娶了不知来路的婆娘。我们当时自是一边顺着长辈心意往下握筷,一边在心中不以为然,当成了耳边风,只是没想到等到自己当了长辈,又开始跟自己的孩子念念叨叨。这大概就是传承了。一个家是如此,一个国也是。”
握筷子很高的姜泥果真顺势往下握住,把老人给逗乐,哈哈笑道:“殿下别当真,老臣就是随口一说。其实女子嫁远了也好,还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姜泥轻轻笑了笑,低头吃饭吃鱼。鱼刺很软,不刺人,以往不吃鱼的她也吃了许多。曹长卿要了一壶酒,跟老人慢慢共饮,都不劝酒,自喝自斟。酒足饭饱,结过账,三人走出百年老店的酒楼,在不复见往日熙攘的街道上,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说等会儿。曹长卿叹息一声,没有出声。没过多久,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老更夫从一处巷弄走出,在大白天敲更,疯疯癫癫嚷嚷着“都是死人都是死人啊”,“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大楚没有一个活人了”。老更夫就这么在大街上走着敲着喊着,撕心裂肺,只是街上路人显然早已习以为常,连笑话都懒得笑话了,一个个视而不见。
披头散发的更夫走到了三人眼前,见着了他们,愣了一下,拿着更槌指向孙希济,沙哑大声笑道:“死人!”
再指向曹长卿,嘿嘿笑道:“半个死人,离死也不远了!”
当他看到背负剑匣的姜泥,老疯子先是眼神茫然,然后大哭起来,“活人?怎么还有个活人?走啊,你快走啊!”
老更夫见这女子无动于衷,愣了愣,转身跑开,继续敲更嘶喊。
孙希济望着更夫的背影,平静说道:“江水郎,曾经执掌大楚崇文院,掌管三院百名馆士和秘阁典籍的六百名编校,就这么疯了。离阳朝廷和广陵王赵毅故意不杀这个老疯子,就是要所有来这座城的外地人都看一看笑话。”
孙希济走向马车,躬身道:“公主殿下可以让长卿领着去看一看那个家,老臣还有事务要回去处置。”
家。
姜姒的家,当然就是那座登峰造极到让后世太安城都不得不去模仿的大楚皇宫。
那么就真的是姜泥的家了?
姜泥跟在曹长卿身后,四顾茫然,她离开这儿时尚且年幼,记忆模糊,早已忘记眼前所见的依稀可知当初为何会被誉为人间最辉煌的景致。宫中男男女女见着了他们,都由衷敬畏而满怀希冀。曹长卿一路走到了旧皇宫东北角的一座凉亭,落座后,已有白发的儒生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
曹长卿,出身龙鲤郡豪阀曹氏,是那一辈当之无愧的神童,师从于黄三甲之前智冠天下的国师李密,学棋十数年,最终在棋盘上胜过了李密,成为大楚首席棋待诏,曾经多次跟皇帝陛下在这座凉亭手谈,这位曹头秀更是让宫内第一等的权宦脱靴倒酒,他如何不是曹家乃至于大楚最得意的天纵之才?曹长卿眼神温暖,望向亭外。亭子再往东北些,当年还年轻的自己,曾经见着一个哼着乡音小曲的女子,有着跟这座皇宫不符的跳脱性情。初入宫闱的她见着了他,见他像只木讷的呆头鹅,还朝他做了个鬼脸。再之后,她成了妃子,成了皇后。曹长卿还是那个才高八斗却始终屈居于棋待诏的风流棋士,当年那些与皇帝一场场君臣融洽的棋局争胜,手力远逊曹家得意的君王总是眉头紧皱盯着棋盘,她盯着君王,而被李密称为从无胜负心故而立于不败之地的年轻棋待诏,则偶尔偷偷看几眼她,就足够。低头落子时,总能看到她那不合王宫礼制的绣花鞋,普普通通,可他总是忘不掉。忘了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忘不掉?
姜泥轻声道:“棋待诏叔叔,我知道孙太师的心意,是想让我当好这个公主,我会做到的。”
曹长卿回过神,柔声笑道:“公主殿下,别管这老头儿的絮叨。打江山是男子的事情,女子看江山就可以了。”
姜泥会心一笑,随即忧心忡忡,“密信上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的师父——一位老貂寺护着一具棺材南下,分明是那黄龙士所说的高树露,专程用来对付棋待诏叔叔你了。天人之下,皆是俗人,不称神仙。天道之下,俱是小道,不算大道。可这个大魔头,毕竟是身具传说中比陆地神仙还要超出一筹的境界啊!”
曹长卿微笑道:“没事的。匹夫之勇,臣下也不差的。”
姜泥欲言又止,曹长卿轻声道:“公主不妨随便走走看看,臣下再坐会儿。”
姜泥点了点头,负匣远去。
曹长卿独坐凉亭,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一石天象我独占八斗的曹官子似乎光阴回退,睁眼后,不再是那个四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高手,不是什么把武夫极致匹夫之勇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亡国狂儒,仅仅变成了那个年纪轻轻却意气风发的棋待诏。他面露笑意,双指并拢作拈棋子状,在空荡荡的石桌上,提子落子如飞。
西楚有青衣,国士无双。
没有公布天下文字激扬的檄文,没有君王亲自点将的兴师动众,兵部侍郎卢升象的离京,有着出奇的安静,以至于他穿过整个京畿之南,沿途竟然没有一个当地官员见着卢侍郎卢大人的面。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意味着着卢升象的离京就是一场庙堂败北——卢升象是先输给了当初同为侍郎的卢白颉一筹,在争夺兵部尚书一职上失利,可紧接着他就领了统制京畿以南三州十六军镇的圣旨,甚至安国大将军杨慎杏这样的一批功勋老将,也需要受他的节制。卢升象的马队不过三百骑,这趟半公开半隐蔽的长驱南下,朝廷暂时没有动用一兵一卒的京畿战力,对于西楚的蠢蠢欲动,似乎更多还是处于观望中。一身便服的卢升象带着亲兵在佑露关歇脚,却没有进入关城,而是在关外临时搭建了一座军营大帐,等到佑露关几名校尉闻讯匆忙赶来时,不出意外马上就要按离阳律例暂领一个大将军衔的侍郎大人,在草创粗糙的营帐内言笑晏晏地接见了诸位。没有美酒佳肴,没有莺歌燕舞,卢大人用一顿粗茶淡饭就把他们打发了。不过这反而让那几名校尉吃了颗定心丸,谁不知道出身广陵春雪楼的卢升象是一头笑面虎,不笑则已,一笑便吃人。
佑露关位于京畿屏藩、广陵道跟淮南道三者交汇地。佑露关的校尉虽说品秩俸禄比寻常离阳武官要高出一筹,以前都是直辖于兵部顾庐,只是如今顾庐风雨飘摇,名存实亡,佑露关就跟没了爹娘断了奶水的孩子一样。反观卢升象一来有广陵道这个娘家可以依托,二来又是朝廷炙手可热的当红贵人,何况卢升象不是凭着家世功荫才走入帝国中枢,更多还是靠他自己在春秋中捞取的显赫军功,因此给佑露关再多的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卢侍郎面前拿三捏四端架子。
卢升象亲自送几位校尉离开军营,跟一名依为心腹的年轻武将站在营外空地上,一起望着远去马蹄溅起的尘土被风吹散。卢升象蹲下身,抓起一捧既有土腥味又夹杂有春草气息的泥土,嗅了嗅,望向南方,默不作声。很多人并不清楚堂堂兵部侍郎曾经是个蹩脚的斥候,一次误报军情获罪,差点还给上边砍掉脑袋。
卢升象捏了捏手心的泥土,轻声道:“当过斥候就跟学会游水差不多,一旦会了,不管搁下多久,再被丢入水中,就都很难再淹死了。郭东汉,广陵道战力如何,你很清楚,一天到晚嚷着要跟北凉、燕剌两道争抢天下第一的名头,实则除了广陵王的几万兵,其余的,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不好去怪王爷绣了一只花枕头,实在是整整小二十年没仗打,老的退出军伍享福去了,小的挤入军伍享福来了,怎么能跟天天枕戈待命的北凉铁骑和燕剌步卒一较高下?春雪楼绞尽脑汁跟朝廷要来了最新的兵器最好的甲胄,甚至连顾剑棠要的军马,都敢抢到自己手里来。我现在担心的,不是朝野上下那些所谓有识之士以为的,他们都觉得最大的隐患,是杨慎杏、阎震春这些老将军不服约束,不听号令各自为战,我只怕战事初期兵力不足的西楚,一打就打出气势,以战养战,滚雪球一样,把广陵道这些狗屁的精兵良将打杀殆尽不说,兵器有了,战马甲胄有了,甚至连军心都有了。广陵道这么个地方,西楚余孽占尽地利人和,去年末到今年春,兵部跟朝廷就不断传来武将校尉暴毙的消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朝廷安插在广陵道的肉中刺,到头来死得一个个莫名其妙,有床上被侍妾掐死的,有喝酒被婢女毒死的,有议事被幕僚拿匕首捅死的,有巡营被乱刀砍死的,连一直对顾庐还算和和气气的桓老爷子也大动肝火,跑来兵部指着我跟卢白颉的鼻子痛骂,最后连顾大将军也给骂进去了,骂我们兵部上上下下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对于广陵道北地边界一线,经营得一塌糊涂,派去的武臣,二十年时间光顾着刮地皮捞银子,就没一个是得半点人心的武人,还说朝廷专门针对广陵道设置的谍报机构,那些头目都该拎出去杀头。咱们卢尚书还算硬气,当场就跟桓老爷子顶嘴,差点挨了老爷子一脚踹,我能说什么?只能看着。不过真没想到,桓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差些就踹到尚书大人的胸口了,看来还能活上好些年啊,这倒是天大的好事。”
卢升象把手中泥土放回地面,笑过之后,神情又凝重起来,“未战一场,便已想着如何庆功领赏,如何瓜分军功,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自负。”
生得敦厚朴实的小将站在卢侍郎身旁,出声笑道:“人屠死了,朝廷却还有最后一位春秋四大名将之一的顾剑棠,又有陈芝豹跟将军您这样的兵法天才,能不自信吗?加上几大藩王都在靖难途中,广陵道本来就有手握雄兵的赵毅弹压局势,要不是我熟悉广陵精锐的根底,也该是这么以为的。”
卢升象一笑置之,伸手拍了拍地面,感慨道:“浪成于微澜之间,风起于青萍之末。惊蛰一过,百虫群出,闻风而动。”
郭东汉闻了闻拂面清风,嘿嘿笑道:“末将闻见血腥味了。”
卢升象站起身,似乎想要一口吐尽心中的积郁愤懑,勉强笑了笑,“杨慎杏他们都觉得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轻轻一脚,就能把西楚这只死而不僵的春虫碾压在夏秋之际。不管我现在劝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还不如让他们冲上去给曹长卿扇耳光,打疼了,才明白谁才是真正能够对这场持久战发号施令的人。不过这样也有弊端。半年内我的碌碌无为,注定要被京城言官百狗齐吠,说不定还会有骨鲠臣子用死去泼我一身狗血。当年我亲眼看过徐骁是怎样的境遇,所以这回有些底了,关键就看皇帝陛下是不是有足够的耐心,运气不好的话,你就可以卷好铺盖准备跟我一起去两辽将功补过了。但要是运气好的话,你到时候捞到手的军功,只要我卢家轻骑得以淋漓尽致地施展手脚,怎么都可以让你当个正三品的实权将军了。”
郭东汉咧嘴一笑,“好嘞。反正末将这辈子就认准一件事了:跟着将军混,保管有肉吃!”
卢升象不置可否。
郭东汉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听说太子殿下这趟南行,悠悠荡荡去了龙虎山跟地肺山在内很多地方,在广陵道和江南道更是广交清流,相互唱和,朝野上下,都盛赞不已。啧啧,很有储君风采嘛。而且还有小道消息说殿下并不赞成对广陵道苛以重赋,对灭佛一事也有微词异议,国子监私下都说殿下已有仁君气象。那个姓晋的右祭酒,似乎就跟太子殿下走得挺近。这家伙原本跟姚白峰交恶,又给首辅大人跟桓老爷子逐出了门户,混得很惨,很多士子都吓得不敢去晋府喝酒了,谁都没想到竟然又给他东山再起了。”
卢升象皱眉道:“你一个还没功成名就的武人,别说插手朝堂,就是插嘴都不行,以后我再听到这种混账话,你就滚去当马夫。”
郭东汉苦着脸道:“记下了。”
卢升象突然冷笑着小声说道:“妇人之仁,务虚不务实,比他老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是朝廷削藩事成,还凑合,否则把江山火急火燎交给他,我看悬。”
急性子的郭东汉连忙点头道:“我就说嘛,这个太子殿下的城府,不浅是不浅,可用错了地方。”
卢升象不愧是笑面虎,皮笑肉不笑道:“反正半年内没大仗打,你就滚去当半年的马夫好了。”
郭东汉一脸错愕,正要撒泼打滚,卢升象已经转身走向军营。
太子殿下“偷偷”跑出京城去“游幸”南方,赵稚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威严的婆婆,就多跑了几次东宫,也不谈什么大事,只是跟天底下最为尊荣的媳妇严东吴唠唠家常琐碎。赵稚母仪天下坐镇后宫,那些争宠的妃子一个个粉墨登台一个个黯然离去,不论如何年轻貌美多才多艺,不论家世如何煊赫吓人,都没能打擂台打过这位姿色并不出众的妇人。而且皇后娘娘赵稚在一干朝臣的眼中嘴中心中,仿佛也不约而同地获得了盛誉,极少有杂音异议。今天东宫之内,除了皇后,连赵家天子也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跟赵稚一同来到严东吴眼前,还特地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带了几壶很地道的北凉绿蚁酒。一家三口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只是煮酒品酒暖人心。喝酒地点,就在一架雕工精细的红木鸟笼下,里头是只学舌笨拙的呆蠢鹦鹉,也不知如何就入了太子妃的法眼,一直恩宠不减。妇人不得干政,这是离阳祖祖辈辈传下的铁律,故而离阳一统春秋之前,不论藩镇、宦官两害如何残害赵室,既然帝王榻上吹不起枕头风,外戚干政也就没了肥沃土壤。历史上赵廷的外戚掌权有自然有,不过比起以往离阳之外各种姓氏的大小朝廷,要好上太多。
不过赵家天子显然对严东吴这个以“女学士”登榜胭脂副评的儿媳妇,相当刮目相看,破例聊起了一些军国大事,连赵稚都有些遮掩不住的讶异。这份惊心一直蔓延到了夫妻两人离开东宫。天子没有急于回去处理常年堆积成山的奏章,而是跟皇后并肩走在一道朱红高墙之下,双手负后,一直沉默望着蔚蓝天空。继承人猫韩生宣权柄的大貂寺宋堂禄遥遥弯腰跟在后头,这个相貌堂堂不似阉人的天下首宦,眉宇之间隐约有些阴霾。
赵家天子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三十而立,成家立业两事,我当年都做成了。娶了你,坐了江山,于己,此生无大憾。四十不惑,我始终力排众议,把朝权放手交给张巨鹿,让他跟顾剑棠联手治理两辽,容忍张庐、顾庐在眼皮子底下,从未怀疑过这两支朋党势力的忠心和能力,在我看来,用人不疑,就是一个皇帝该有的不惑。当然他们也没有让我失望。我赵家,也呈现出八百年未有的鼎盛,有着等同于大秦的辽阔疆土,有着能征善战的武臣,有着经国济世的文臣,这么多朝廷重臣名卿,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足以让北汉、东越这样的亡国延长国祚,却在我一人之下,文武璀璨,荟萃一殿。故而我每年祭祀祖辈,皆问心无愧。现在我五十了,到了张家圣人所谓知天命的年岁了,不知为何,我二十年兢兢业业勤政,亲眼看着朝政蔚然,到头来竟有些不安。都说当皇帝都是奉天承运,可我总觉得知天命这个说法,有悖此言,改元祥符,也出于此,是我希冀着不要亲手毁去二十年经营才好。”
从头到尾,赵家天子就跟寻常百姓人家的当家男子,都是以“我”字自称,而不是那个让各朝各代所有乱世枭雄心神向往的“朕”字。
赵家天子伸出手,手心在冰凉高墙上抹过,突然笑道:“那年在元本溪的劝说下,擅自带兵入宫,我走的就是脚下这条路。当时我其实很怕,心里就一个念头:成了,要头一个跟你报喜;不成,无非是你替我守孝。那时候的我,不过是个皇子,之所以想当皇帝,就是想着赢过徐骁,让你不用去羡慕那姓吴的剑仙女子。男人嘛,谁不好面子?对于徐骁,我不否认私仇在先,国仇在后,当这个人屠年轻的时候就能跟先帝坐武英殿上喝酒聊天,醉倒到天明,我这个当儿子的,就只能站在远处看着,羡慕着。我何尝不想去戎马边疆鞭指北莽?可这件事,我的确做得不好,没有北凉参与的几场大战,国库耗竭,民怨沸腾,如果不是元本溪骂醒了我,别说篆儿当太子,我能不能当皇帝都两说。说到这里,我知道那姓吴的女子跟你是一样的女子,你心底其实并不喜欢她,因为你们一样有着很大的野心。篆儿太聪明了,什么都知道,偏偏什么都不说。聪明人喜欢钻牛角尖。我还好,毕竟有元本溪这个口拙却恍若神明附体的谋士,好似开了天眼,替我盯着太安城和整个天下。可是我的身子骨如何,你比谁都清楚,我走了,元本溪也走了以后,谁来压制张顾二人?这次我极为欣赏的白衣僧人进京,他说他的新历,可以保证赵室国祚多出八十年,但天下多八十年盛世太平,我赵家的代价巨大,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当时甚至不敢去看元本溪的眼睛。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放心张顾二人领衔的两党臣子,因为他们身后的赵右龄、殷茂春这些人,大多出身寒士,他们的视线,会不由自主更多地搁在庙堂之外。这种苗头,得有人去扼杀。以往许多不惜跟君王死磕的名臣,不过是以死明志,想着踩着皇帝的肩膀名垂青史,这些读书人千年以来秉性难改的小肚鸡肠,我都能容忍,甚至是纵容他们的放肆,但是殷茂春这些臣子,不太一样,大概是有张巨鹿做了事功极致的典范,他们一下子学聪明了,更圆滑,更知道如何去达成抱负,手段娴熟,声誉功名两不误,既不做君王的伶人,也不做动辄就要抬着棺材一头撞死的愚忠之臣。离阳庙堂上这样的栋梁,一两根无妨,可根根如此,个个老奸巨猾,篆儿以后该如何应对?篆儿不像我,我是满身鲜血篡位登基的,那些鲜血,虽说早已被皇宫的雨水雪水扫去痕迹,可在张巨鹿他们心里,一直还在。但是篆儿在懂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穿龙袍坐龙椅,他很能隐忍,这不假,但当皇帝,还是需要魄力的。篆儿现在误入歧途,以为跟我对着干,我灭佛,他就在江南道上迎送名僧,我要铁腕灭西楚,他就要为天下苍生请命,他觉得这就是他这个太子殿下的魄力了。若是我赵家江山没有内忧外患,没有北莽没有北凉,没有张巨鹿这些人,也就罢了,他有这份心思也不差,可当下不是时候啊!”
赵稚脸色苍白。
赵家天子握起拳头,轻轻砸在墙壁上,“篆儿看不到以后的朝堂——不是党争,而是更加复杂的局面了,是豪阀王孙跟寒士子弟的民心之争,再不是一味围绕着龙椅转。元本溪说过,这就是大势所趋,我以前不信,现在亲眼所见,不得不信啊。元本溪还说,以往官场上那套已经登峰造极的攀龙术,不管用了,他在等一个懂得以屠龙术制衡帝王的家伙浮出水面,这个人一旦出现,就比以往离阳的藩镇割据更加可怕。赵稚,难道我就只能等?这才是知天命?所以就算元本溪找不到这个人,我见不着这个人,也要先把帮天下寒士大开龙门的张巨鹿……既然大门已开,大势如此,我也不愿逆势而为,但是作为在位的皇帝,要拿下一个身在京城的张巨鹿,让篆儿的胜算更大一些,总不会比对付当年远在北凉的徐骁更难吧?”
赵稚嘴唇颤抖,问道:“什么时候?”
赵家天子深呼吸一口气,阴沉道:“西楚遗民死绝!”
一个叼着草根的年轻人望着满目的黄色泥缸,身处其中,有点郁闷。他瞥了眼身边头顶黄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洁癖到了病态的纳兰先生沾染了许多黄泥,也不见丝毫愤懑,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块尚未干涸的黄泥块,在指尖轻轻碾碎。两人身边除了不计其数的据说一只能卖三两银子的泥缸子,还有个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家伙,满身污泥,见着了他赵铸以及跟千里迢迢专门来见这老头儿的纳兰先生,也没出声,显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计做完。百无聊赖的年轻男子挑起视线,看了看站在远处的一对年迈夫妇。纳兰先生说一个是南唐皇室余孽,一个是当地人,的的确确就是个一辈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头老百姓。纳兰先生还让他猜测谁是大谍子谁是普通百姓,赵铸凭借直觉琢磨着那个依稀可见当年丰姿的老妪,该是旧南唐皇族,至于老妪身边那个憨憨的老头,不像是个能躲过赵勾搜捕的顶尖高手。
纳兰先生,被誉为南疆真正藩王的纳兰右慈走近几步,蹲在小板凳老家伙脚边,笑意吟吟,仰头望着那个当世仅剩的春秋魔头,笑眯眯道:“呦,黄老农啊,看你气色好得离谱了,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老人瞥了眼纳兰右慈,平淡道:“咒我死?这就是求人办事的礼数?”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纳兰先生还是笑,道:“我这可都只差没跪下来的蹲着了,你还想要如何?我纳兰右慈除了爹娘,这辈子还真没跪过谁。”
老人冷笑道:“要我当着赵铸那小王八蛋的面揭穿你老底吗?”
赵铸翻了个白眼。
纳兰右慈赶紧摆手求饶道:“怕了你这无所不知的黄三甲,就当我牛皮吹破了,求你老人家留点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独占三甲的黄龙士嗤笑道:“你们来早了,不是时候。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纳兰右慈很用心地想了想,“都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咱们又不是浑水摸鱼了,就是来这边见识见识曹长卿最后的官子风采而已,这要都错过了,活着多没劲。”
黄龙士冷笑道:“活着没劲你怎么不去死?你这家伙就只会恶心人,难怪一辈子比不上李义山。”
纳兰右慈摇头笑道:“我跟李义山的手劲谁强谁弱,这可不好说,你说了都不算。”
黄龙士一脸古怪讥讽,“是得你去阴曹地府,听他亲口说给你听才算数吧?”
纳兰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头,面无表情。
黄龙士摆摆手,有意无意往纳兰右慈脸上甩了好几滴黄泥,“你一边凉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问几句话。”
纳兰右慈轻柔擦拭去污迹,站起身,对赵铸招了招手,这位身具春秋双甲其实只比黄龙士少一甲的风流谋士慢悠悠走远。
黄龙士斜眼看着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剌王世子殿下,“你赵铸算老几,我见你老子的时候,他都得乖乖扫榻相迎。蹲下。”
赵铸嬉皮笑脸,干脆一屁股坐下——不听你的,但礼数够足了吧?
黄龙士言语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还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滚蛋了。”
赵铸瞪眼道:“啥?姓黄的,我冒着被朝廷摘掉世袭罔替的风险跑来见你,你就这么逗玩我?”
黄龙士回了一记瞪眼,“滚不滚?”
赵铸一脸吃撑了却死活拉不出屎的别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刚要转身有所动作,就听到黄龙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脱了裤子才行,否则就掂量掂量后果。”
赵铸嘀咕一声,脚底抹油,跑到纳兰右慈身边,好奇问道:“这老头儿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边缘的纳兰先生看了眼黄三甲那边,平静道:“我不信,可他几乎次次做到了。”
赵铸哦了一声。
纳兰右慈习惯性捏了捏燕剌王世子的耳垂,轻声笑道:“没关系啊,又不是真神仙。强弩之末,将死之人,跟他怄气什么。咱们啊,就当敬老了。”
赵铸一脸无奈,轻轻拍掉纳兰先生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
黄龙士突然站起身,对纳兰右慈下了一句大恶至极的谶语:“纳兰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头。”
赵铸脸色剧变,纳兰右慈则沉默不言。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后对早已坐回板凳不见身影的黄龙士那边,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个相伴游学诸国曾经爱慕过的李义山。
敬他们的,也是最后的春秋。
徽山、龙虎两山对峙,如果不是由于武帝城那缓慢一剑分去一杯羹,最近半年这两座山几乎吸引了整个江湖的视线。先是徽山紫衣在春神湖上大杀四方,一举成为数百年来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夺魁江湖的武林盟主,只是随后徽山牯牛降大雪坪被推倒重建,遥望山巅,可以看到那座建筑的恢宏骨架,明眼人都看出其中僭越的嫌疑。然后就是龙虎山父子两真人联袂飞升,天下雷动。紧接着传出张家圣人的第八十二代嫡长孙、此代衍圣公张仪德亲自为徽山题写牌楼匾额,有说是朝廷暗中授意,才能劳动衍圣公的大驾。可惜徽山封山半年,外人无法近观那栋高楼的巍峨景象。清明过后,徽山终于不再封山,有声望名号傍身的江湖人士鱼贯入山,一窥天下第一高楼的“容颜”。徽山盛况空前,豪杰云集,为那年轻女子鼓吹造势,下山访客,都大肆吹捧那栋无名高楼的帝王气象:十八层,高耸入云,逢阴雾时分,登顶便如坠云海,此楼雄踞牯牛降巨岩之顶,琉璃金黄瓦,朱漆大檀柱,汉白玉栏杆,足可让太安城武英殿诸多殿阁黯然失色……如此一来,人云亦云,加上以讹传讹,尤其是有两样东西最为刺激江湖——一样是女子,漂亮的女子,一样是高手,绝顶的高手,徽山紫衣轩辕青锋恰好两样都占了——山下那些多如过江之鲫的年轻俊彦,用屁股遐想一下,都能想象出一名人间绝色的紫衣女子,身负天象境界,站在人间最高处,俯瞰天下。何况她仍然单身,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就有机会做她的裙下臣了?
江湖上的男子走火入魔一般蜂拥入山,有些姿色家世的女子也不例外,因为她们想去亲眼看一看那女子是否真如传说那般孤傲动人,不过很多人上山之后才知道徽山分内外两山,以大雪坪下的牌坊为界,至于想要见到那位武林盟主更是奢望。不过徽山毗邻道教祖庭龙虎山,自身也是风景旖旎,山上四方英雄齐聚,谁都没觉得如何败兴。
在今天这个风雨如晦的暮色里,徽山上水雾深重,一行人正在拾级登山。徽山轩辕氏在遭遇那场大雪坪天雷浩劫后,轩辕青锋挽狂澜于既倒,反而独力将徽山的威望送到顶峰,轩辕子弟的架子因此也大了,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江湖好汉,山上从无迎客送客一说,摆了一副爱来不来爱走不走的姿态。
这一行人在游人如织中不算太过惹眼,有五人给最前头一个锦衣玉带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护驾。有两人地位稍高,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分别是个沉默寡言的读书人和一个“精致”的年迈老人,从服饰细节到顾盼神态,都有股久居高位的阴柔贵气。之后拉开一段距离的三人,腰间佩刀,却裹以绸缎遮掩。为首公子哥停下脚步,回望山脚下的辽阔江面,轻轻喘了口气,招了招手。老人心有灵犀赶忙后撤几步,其余几名扈从更是无形中默契地挡出一个扇面阵形,唯独那名三十岁上下的读书人走上前几步,仍是没敢并肩而立。公子哥微微一笑,也没刻意让他走到自己身边,伸手捏着腰间系挂的一枚鲜红鱼龙玉佩,柔声笑道:“去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年,赵右龄和殷茂春一主一辅,他们的名头太大,以至于没有谁留心你这个从旁协助的起居郎。但今年是六年一度大评,天下瞩目。赵右龄因为是吏部主官,跑去主持科举,他在这一走,依次腾出了位置,你这位新任考功司郎中,多半要被咱们殷储相推出来担当骂名的恶人。一般来说,京察年就是大伙儿和和气气聊天喝茶,少有落马的高官,囊括地方郡守在内所有低级官员的大评则不同,不拿下七八个郡守说不过去,你心中有数?”
那个读书人毕恭毕敬答复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一口一个赵右龄、殷茂春的俊逸公子哥看了眼脚下山路,点头笑道:“这话双关又应景,难怪父皇始终对你另眼相看。”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除了那些少年得志早发科的制艺天才,一般的读书人,即便才学深厚,也还在眼巴巴想着成功通过会试谋求跻身殿试的资格。这名有着考功司郎中这个偏门头衔的读书人没有作声。老百姓倒是谁都知道郡守是大官,刺史更是封疆大吏,至于正二品的六部尚书?那得是多大的官了啊?只是考功司郎中跟起居郎是两个啥玩意?从没听说过。跟此人随口闲聊的公子哥自然一清二楚,他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眺望那条年复一年东去入海的大江,感慨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你是北凉寒门出身,当年为了能入京赶考,路费还是靠卖诗文给北凉世子殿下挣来的三百两银子,殿试成绩也平平,莫名其妙就被塞进了东宫做讲学,又鬼使神差去当了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可惜我那个聪慧内秀的媳妇,一直对你不喜,还教训我跟你走近了,是玩火自焚。其实你我都知道,你自然不会是什么北凉处心积虑安插在朝廷里的谍子,但是我很好奇,也一直想问你,你对那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怎么看待?北凉那边来的读书人,不管老的年轻的,一个个都往死里谩骂徐凤年的荒诞不经,就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我实在听腻歪了,你不一样,这些年嘴巴一直很牢,什么都没说,要不你今儿说几句真心话给我听听?”
读书人坦然笑道:“这位曾经的世子殿下,其实相处起来不讨厌。当年下官不过是个穷酸秀才,囊中羞涩,六十七篇诗文总计一千两百二十六字,硬着头皮开价六十两。他一听就急眼了,说这是骂他呢,粗略看过了那一摞诗文废纸,朝下官伸出一只手掌,说值这个数,一股脑就丢给下官五百两白银,而不是太子殿下所说的三百两,不过现银的确是三百两,还有四张银票,下官一直珍藏夹在书中,这些年每当做学问感到疲倦时,都会去翻一翻那本书。您要说下官给世子殿下说好话,还不至于,当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大抵上谁也不亏欠谁,甚至说如果他徐凤年只是个地方官员,我不介意在此次大评中为他出一把力,徇私舞弊,给他个甲等考评,可他既然是北凉的藩王和朝廷的上柱国,便轮不到下官去献殷勤。但是要说让下官去昧着良心跟人起哄,这就也太为难下官了。做官的确不易,虽说做人相对容易,可也不能太过马虎了。”
读书人将年轻人称之为“太子殿下”,那离阳上下除了赵篆就没别人了,藩王跟世子殿下都不少,太子可就只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为何赵篆先前在近在咫尺的龙虎山欣赏过了真人飞升会,却又从江南道那边折返,去而复返。
太子赵篆拿手指点了点这个做人不愿马虎的读书人,开怀笑道:“你这是在指桑骂槐,连同晋三郎跟我一起骂了。不过实诚比什么都重要。你也是当时赵珣上疏时唯一一个提出不少异议的另类,那时候京城都对仍是世子殿下的赵珣赞不绝口,唯独你有一说一,该查漏补缺,该大肆抨击,该如何就如何。后来宋家两夫子接连去世,有关颁赐谥号,你又跳出来触霉头,惹得父皇私底下龙颜震怒,这才把你丢给赵右龄、殷茂春这两只老狐狸去打压,否则这会儿你早就去执掌翰林院的半壁江山了。”
读书人苦涩道:“太子殿下的心意,下官何尝不知,只是下官有心做孤臣,这趟南行大评过后,就甭想了。”
赵篆狡黠一笑,一把扯下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塞到这个读书人手里,“才夸你实诚,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不是?”
赵篆略微敛去笑意,沉声道:“我可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沙场点兵,书生封侯!只要你跟我一起愿意等,我赵篆定然不让你失望!”
读书人愣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
赵篆好似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转身继续登山,笑着自言自语道:“上次没能见过那姓轩辕的紫衣女子,实在是揪心哪,这回我厚着脸皮帮她要来了一块衍圣公的题匾,还一力帮她挡下剑州言官的疯狂弹劾,总该赏个脸了吧?”
结果在牌楼外,有一位宫中老貂寺随从的赵篆一行人仍是给毫无悬念地拦下,因为假冒剑州刺史亲戚的身份完全不顶用。身负绝学的大宦官怒极,就要痛下杀手。赵篆笑着拦下,又说是京城殿阁大学士严杰溪的得意门生,还是挨了一顿白眼。赵篆还是不生气不恼火,死皮赖脸又报上京城赵氏子弟的身份,跟北地羽衣卿相青城王的儿子以及晋兰亭都是至交好友。京城有四赵,赵家天子的赵家,自然是天下头一份的,接下来便是吏部尚书赵右龄的家族,以及跟杨慎杏同等资历的大将军赵隗,最后一个赵家则要较为寒酸,门内拿得出手的不过是一个京官侍郎一个疆臣刺史,但这搁在地方上,那也是权柄滔天的一等豪阀了。只是那镇守牌楼的管事哥们儿横眉冷对,让赵篆滚蛋,说咱们徽山跟姓赵的有仇,然后鼻孔朝天指了指邻居龙虎山,询问赵篆懂了没有。打个喷嚏都能让剑州上下抖三抖的老宦官已经彻底面无表情,太子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竟是被逗乐了,笑得不行,连说懂了懂了。在牌楼这边小有职权的管事这般蛮横,好在凑巧路过的徽山清客知晓轻重,赶忙致歉几句,快步去那座高楼传话,然后没多久就脸色僵硬地回到牌楼,欲言又止。赵篆善解人意问道:“敢情是你们山主让我滚下山去?”
那清客笑脸尴尬,没有否认。
赵篆客气笑道:“没事没事,麻烦这位英雄再去一趟楼内,跟山主知会一声,就说京城赵篆来访,恳请她老人家施舍点饭食。”
对离阳朝政并不熟悉的清客也没往深处细想,又跑回去禀报,结果这次赵篆等了半天,干脆就连那人的身影都瞧不见了。
老貂寺阴恻恻道:“殿下,这徽山当真是人人该死。”
赵篆摆摆手,然后笑道:“看来只能使出闯山的下策了,否则多半是见不着那女子的面喽。”
就在此时,赵篆蓦然抬头,遥遥望见大雪坪之巅,高楼之顶,依稀可见有一袭紫衣,面朝滔滔大江,负手而立。
赵篆想了想,喃喃道:“此时此景,值了。”
读书人笑问道:“这就下山?”
赵篆转身道:“下山。”
大雪坪山巅楼顶,那个跟北凉分道扬镳的女子,成功跻身天象境之后,越发有气吞山河之势。
她一直站到西方最后一抹余晖敛去。
席地而坐后,她低头给裙摆挽了一个结,大概是觉得打结打得不好看,解开又结起,结起复解结。
她突然停下手上的无趣动作,转头望向西北,有些想喝酒了。
流民之地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确实没有让北凉省心,那股在三城之外自立为王的浩大马贼,干脆就彻底撕掉蒙羞布,揭竿而起,哪怕知道三万龙象军已经形成一个虎视眈眈的包围圈,仍是不惜作困兽斗,绕过临谣古军镇,直接就往青苍扑杀而去。不过龙象骑军毕竟把战线拉得太开,这股两万多人的马贼短时间内也称不上以卵击石,事实上就兵力而言,才被划入北凉辖境的青苍满打满算,不过八千人,恐怕唯一的优势,就是拥有那座城池。陈亮锡固守己见,坐镇青苍。那股悍勇马贼的狗急跳墙在梧桐院的计算之中,只是陈亮锡给徐凤年出了不小的难题。原本青苍城可有可无,徐凤年要的就是马贼从暗处闯入明处,给他们一座跟固若金汤没半颗铜钱关系的破城,又如何?何况北凉甲士骑战步战都是行家里手,陈亮锡不按常理的莽撞行事,徐凤年恼火之余,只能让本该走完幽州的杨光斗、曹嵬两人匆忙赴任名义上的北凉道第四州——流州,除此之外,还有接管六千铁浮图重骑的徐骁义子齐当国,美其名曰护驾刺史杨光斗,自然是大开杀戒去了。既然决心要打,那就不会跟流民之地客气了;再者马贼敢造反,肯定有北莽南朝照应着,指不定大仗恶仗还在后头,两万马贼多半不过是道凉菜而已。徐凤年也担心南朝冷不丁冒出个脑袋被门板夹过的实权武将,要去流民之地开开荤,真要给北莽在流州一线打出个窟窿,被弄出一条完善的南下通道跟补给线,摇摆不定的临谣、凤翔也许就一口气倒向南朝那边,如此一来,凉莽大战就得被迫提前燃起狼烟,东西向疆域并不算太辽阔的北凉,委实不适合幽凉流三州分别出现一座战场。徐凤年不怕北莽铁蹄南下,但并不希望这么早听到那群冲锋起来就喜欢哇哇大叫的蛮子嗓音。
走了杨曹两人后,徐凤年身边又只剩下一个车夫徐偃兵。已经深入幽州腹地,徐凤年弯腰走出车厢透口气,坐在徐偃兵身边,自嘲道:“看来南朝那边一心归乡祭祖的老头子们也坐不住了,估计是给西楚复国刺激的,趁着还有气力提刀上马,一心想要跟西楚里应外合。我现在担心青苍城内不安分,马贼不足惧,怕就怕青苍城一丢,流民尝到甜头以后,趁势蜂起作乱,我那趟青苍之行以及送佛去西的心血就全白费了。这个一根筋的陈亮锡,要是下次见面还能不是他的尸体,算他侥幸不死,老子也要抽得他半死!”
徐偃兵平静道:“有八百凤字营担当守城的主心骨,青苍应当能抵挡上一阵工夫,不过活下来的肯定不多。现在就看马贼之中是否藏有北莽的高人了。”
徐凤年脸色阴沉,背靠车外壁,平静说道:“现在我还会心疼凤字营的战损,以后真打起来,大概连心疼都来不及,到最后更会完完全全麻木,死了多少人,也就只是军情谍报上的一个笼统数目。”
徐偃兵淡然道:“打仗不都这样。当初跟随大将军一起到北凉扎根的老卒,谁没见过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接着死。也别觉得对不住他们,养了足足二十年,说句难听的,就是养条狗,该咬人的时候也得使劲咬人不是。”
徐凤年摇头道:“毕竟不是狗。”
徐偃兵笑道:“既然是人,那就更有当死则死和死得其所这两个说法。徐家如今就你们兄弟二人两个男人,一个都已经亲身陷阵,一个也没躲起来,还要怎样?难道要二郡主也去沙场厮杀不成?没这样的道理。谁敢跟我讲这样的道理,我徐偃兵不管是谁,都要跟他们讲一讲我徐偃兵的道理。嗯,我的道理,就是我用一根铁枪,你们用什么都行,搬出投石车这样的大阵仗都没关系。”
徐偃兵这么个古板男人讲了一个挺好笑的话,已经有燃眉之急的徐凤年却怎么都笑不出口——流民之地一旦出现变故,北凉既定的谋划就要全盘打乱,虽然现在看来主动权还握在自己手里,但是直觉告诉徐凤年北莽那边某个胃口很大的胖子,很有可能要从中作梗横插一脚,关键是这一脚力道不用太大,北凉都会挺难受。这种先天掣肘,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火上浇油的是清凉山祸不单行,类似广陵春雪楼的梧桐院在失去绿蚁跟白酒后,有两个二等丫鬟也主动请辞批红女翰林的身份,不管是心灰意冷还是兔死狐悲,都决然离开梧桐院做了别院普通婢女。
所幸赴凉之行历经磨难的陆丞燕毅然进入梧桐院补上缺口,才勉强没有中断梧桐院的运转。至于她身后的陆家长辈和周围的陆氏子弟,显然有点水土不服,并未能够借着外戚身份迅速融入北凉官场。有个陆丞燕的堂弟,不过是被一个凉州将种子弟说了几句风凉话,就拉上家族长辈一起要死要活,差点没跑去清凉山诉苦喊冤。在青州,那夜从上柱国陆费墀手中接过竹篾灯笼的陆氏新家主陆东疆,也没能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只是捣起糨糊当和事佬。在冷眼旁观的徐凤年看来,这无疑是最糟糕的决定,哪怕是毫不犹豫地支持陆家,徐凤年也还能高看一眼。不过当时还穿着缟素的陆丞燕连夜下山出王府,找出老祖宗陆费墀当年游学悬佩的名剑,当着父亲的面逼迫那个弟弟跪在祠堂外头,剑虽说没出鞘,但仍是把那个据说原本才在青州考中解元的年轻人嘴巴打得血肉模糊,掉了好几颗牙齿,这个女子还厉声叱问他敢不敢再搬弄唇舌了。那帮陆氏老小兴许是误以为这是他徐凤年的意思,一个个噤若寒蝉,只能把怨气藏在肚子里,连累着陆丞燕也成了族人眼中出嫁女子泼出去的水。
如果说这些还是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都是家内磕碰,关上门就不影响大局,徐凤年可以当笑话看待,可幽州这边就让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破格提拔皇甫枰担任幽州将军,利大于弊毋庸置疑,可弊端浮出水面后,无异于雪上加霜,那就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自成体系的边军还好,幽州境内各级军伍就有了鼓噪隐患。按照目前的谍报来看,不甘心在龙晴郡养老到死的钟洪武肯定是动了手脚,徐凤年就想知道“幽州王”的燕文鸾到底有没有扮演不光彩的角色。有无燕文鸾的掺和,直接决定了徐凤年是否要将北凉步军“变天”,问题是即便顺利把北凉步军由燕家军变回徐家军,少了个能征善战的老将燕文鸾,一样是北凉几乎承受不起的巨大损失。就算有一个旧南唐第一名将的顾大祖可以顶替燕文鸾,但是无法否认,大战在即,北凉当下无比需要燕文鸾稳定边境军心,更需要这个老人的忠心耿耿与誓死守幽。可是这可能吗?燕文鸾本就是当初“阳才”赵长陵一系的主要成员,无比希望徐骁自立为帝,以便他们顺水推舟成为有扶龙之功的开国功勋。徐凤年比谁都清楚扶龙这座山头,包括燕文鸾在内的一大批北凉精锐都被徐骁“打入冷宫”。像燕文鸾,就从熟悉的骑军明升暗降调入了陌生的步军,还有那个徐凤年当年去北莽要找寻的亲舅舅,也一样给强硬打压下去。那次动荡,是一道分水岭,从此之后,赵长陵就跟原本关系不错的阴才李义山形同陌路,北凉军内部的骑步两军,随着时间推移,也越来越泾渭分明,只是赵长陵死在西蜀皇城三十里外,称帝一系的老人缺了这位阳才主持大局,北凉才没有演变到步骑双方势同水火的最坏地步。山头难治,自古而然,尤其是那些手里有刀的军头,更是打轻了皮厚不怕骂重了就敢跟你撂挑子,更狠一点的干脆就老子气不过反了你的。有没有徐骁的北凉,是一个天一个地,哪怕徐骁老到了只能躺在病榻上,但只要人屠不闭眼,北凉桌面下的场景,乱虽乱,但摆上台面的造反?没谁愿意也没谁敢。
如果杀几个人就能解决难题,那该多轻松惬意?
徐凤年靠着车壁,闭目凝神,咬紧牙关。体内气机汹涌翻滚,如同锅底添了无数柴火的一锅沸水,以至于溅出了大锅之外。车帘子被犹如实质的丝丝缕缕气机撕扯,破败不堪,拉车的那匹马身上也绽出朵朵血花,嘶鸣躁动不已,徐偃兵干脆停下马车。
足足一个半个时辰过后,徐凤年脸上紫黄双辉缓缓褪去,满身大汗淋漓,脸色颓然,他苦笑问道:“徐叔叔,这是第几次了?”
徐偃兵平静道:“第六次。‘回神’用时越来越久,还剩下三次,只会更加凶险,未必能硬扛过去。这种伪境带来的潜在症结,原本可以忽略不计,就算进了指玄也无妨,只是得了柳蒿师的紫雷和袁青山的包子后,就大为福祸相依了。”
徐凤年笑了笑,“希望能拖到第九次回神,那时候陈亮锡无意中在阁楼找到的最后一只锦囊,才能有意义。”
徐偃兵点了点头,叹息道:“这可能是李义山跟赵长陵两人最后一次联手布局。”
徐凤年艰难呼出一口浊气。他的走火入魔也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根源于接连三次伪境,两次借助徐婴陆续跻身指玄、天象,之后跟王仙芝一战,发生了那场挥退天地万物的逍遥游,以及斫琴有悟,才后知后觉自己曾经一只脚踏入了陆地神仙出窍神游的门槛。大黄庭造就的那一方池塘,如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沸水滚滚,用徐凤年自己的话说就是“去魂”,他要做的就是相对应的“回神”,把千丝万缕的喧沸气机一一摆平。既然大黄庭有九重高楼,徐凤年猜测会有九次去魂和回神,到时候才算功德圆满。但是这样的圆满,对敌天象高手有一战之力,对上王仙芝仍是毫无胜算,徐凤年当下眼光所盯着的,江湖上只有王仙芝一人而已,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赵长陵曾有棋子在皇宫。
李义山在徐凤年年幼弃刀之时,就接过了赵长陵那一手原本已经断了生气的棋子,继续布局。
目标只有一个。
四百年前以一人之力杀尽天下顶尖高手的忘忧之人。
高树露!
众贤盈庭的离阳庙堂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来得迅猛无匹,以至于所有殿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侍郎都瞠目结舌。本朝首辅张巨鹿在圣意已决的情况下,仍是执意调动总领北地军政的顾剑棠,要将这把帝国最锋利的名刀,搬去西楚脖子上,快刀斩乱麻,而不是先前既定的坐镇北关。若仅是如此,朝堂之上也没谁敢稍稍大声质疑,碧眼儿这些年虽说松懈了对兵部之外五部的控制,唯独一直把台谏言路死死掌控在手,故而不需首辅大人亲自出马,这些唯张庐马首是瞻的言官就能几乎咬死任何人,好在张首辅一向极少刻意针对谁,但只要张巨鹿握有这颗棋子,哪怕从不落子,朝廷上下就没人敢肆无忌惮。可惜在祥符元年的春尾,就算言路尽在张巨鹿之手,就算庙堂手段极为高明以至于十几年无敌手,首辅大人也终于迎来了第一场败北。无他,因为这次他的对手是坦坦翁,还有桓老爷子身后一干权臣——有六部之首的吏部主官赵右龄,有公认的储相殷茂春,甚至有新任礼部尚书元虢,还有尚未领命南伐西楚的大将军赵隗领衔的一大帮子元老武将,更有被碧眼儿镇压十数年的旁支皇室宗亲。奇怪的是这些人事先确实并无任何约定,在桓温无比鲜明地把矛头指向首辅大人后,这些人陆续出班奏事,都认为“北顾南用”一策太过冒失,一个回光返照的西楚远远不足以跟北莽百万控弦之士相提并论。那一天的朝会,暗流汹涌,除了户部尚书王雄贵毫无悬念地站在恩师这边,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胆怯的沉默,不敢掺和到这场永徽元年以来最为云波诡谲的神仙打架里头。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除了王雄贵之外,还有个最近十分春风得意的晋兰亭,出人意料地紧跟王雄贵为张首辅发声。
有心人都看到退朝之后,坦坦翁目不斜视,直接跟首辅大人擦肩而过,失魂落魄的王雄贵跟在神情淡漠的永徽座师身后,反倒是从不主动凑近首辅的晋右祭酒,脚步坚定地走在张巨鹿身侧。今日的跌宕朝局,让旁观者既目不暇接又莫名其妙,退朝之时,竟是只闻珠玉敲击声,不闻一句高谈阔论和窃窃私语,是离阳朝会二十年仅见的古怪景象。张巨鹿慢慢走下白玉台阶,没有去看身边眉头紧蹙的年轻右祭酒,只是轻声笑道:“晋三郎,这次你恐怕要押错赌注了。”
蓄须明志的晋兰亭摇头道:“晚生并非冒险押注,故意与满朝文武为敌,借此讨好首辅大人。不过是大丈夫当有所为,仅此而已。”
张巨鹿笑了笑,缓了缓脚步,开门见山道:“当初我本有意拉你进入张庐,继而替我掌控那花架子的言路,只是后来既然陛下对你刮目相看,我做臣子的,也就不愿夺君主之美。”
不愿,非不能。
隔墙尚且有耳,何况这还没有离开宫城,两人身边不远处不乏脚步迟缓的文武官员。
张巨鹿平淡道:“纵观历朝历代君子小人之争,有君子美誉的朝臣生前大多输得很惨,至多死后被下任帝王追赠美谥,于国于民,并无裨益,这种空落落留在青史上的名声,不要也罢。党争一事,无甚不可告人的玄机,越是心系苍生,越是需要君子朋党,更需要同僚之中有一条聪明的恶犬,能吠还能咬人,而不是一伙人都在那儿两袖清风,只会书生意气用事,到头来无非就是在流放贬谪途中,作几首让后世读书人泪满衣襟的孤坟诗作,挺无趣的。”
晋兰亭咂摸了一下,自嘲道:“晚生亦是难逃窠臼。”
张巨鹿转身拍了拍王雄贵的肩膀,“今日我不当值,你去张庐那儿坐着,有同僚问起,你只以不知二字回应。”
王雄贵点了点头,快步离去。
执掌一朝权柄的紫髯碧眼儿跟晋兰亭慢悠悠一路前行,一同跨过了宫城门槛,张巨鹿突然笑道:“当初第一次见你,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情形,也是像你那般仓皇失措,百般委屈。不过说实话,你比我当年仍是差了许多,也就做宣纸比我厉害些。”
晋兰亭会心一笑,“能有一事让首辅大人心甘情愿认输,并且付之于口,足矣。”
见晋兰亭欲言又止,张巨鹿淡然道:“你在奇怪那个老家伙为何同室操戈?”
任凭晋兰亭是天子宠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前程注定锦绣,这位右祭酒大人此时也不敢言语半句,甚至不敢妄自揣测。
张巨鹿说道:“我与桓温心中都有一杆秤,都不曾对西楚复国有任何轻视小觑,只是一杆秤的两端轻重,这些年一直有些差异:我重西楚重于北莽,他则重北莽重于西楚。他有他的谋划和眼光,他坚持要用北凉耗去北莽国力,生怕顾剑棠一旦南下,此时已经定策先吞北凉再打离阳的北莽改弦易辙,误以为有机可乘,到时候从北关一直蔓延到我们脚下这座太安城,皆是遍地狼烟。”
张巨鹿指了指南方,“老家伙不但看见了北边,除了顽疾北凉,坦坦翁还看到了看似‘举棋不定’的燕剌道,还有那些经不起春风吹拂的春秋亡国,他的顾虑自然可以理解。我是怕西楚成为一座泥潭,牵引春秋亡国死灰复燃,他则是怕北莽由东线南下,导致整个天下都是泥潭。我与他,才是一场真正的豪赌。这些事情,你们就算站在了王朝中枢,也一样看不到的。缘于朝堂之上,人人各有所谋,武人想着生前封侯拜将,文人想着死后陪祭张圣庙。之所以与你说这些牢骚,是你晋兰亭难得糊涂,难得有趣,毕竟在桓老头儿那边挨骂不稀奇,挨打就很罕见了。”
晋兰亭下意识摸了摸被坦坦翁闪过耳光的脸颊,烫手一般,迅速缩回。
张巨鹿轻声道:“你我就走到这里。”
晋兰亭识趣地停下脚步,只听见首辅大人撂下一句言语,“以后多与新尚书交往。”
晋兰亭愣了愣——新尚书?是礼部元虢,还是兵部卢白颉?
还是说两者皆有?
恰巧,今日退朝,这两位一起走着,两位在满目霜白的庙堂上都算青壮年纪的栋梁重臣,有很多相似之处和共同语言,出身不同,却俱是离阳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卢白颉是江南道上的棠溪剑仙,元虢是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的著名人物。两人的胜负心都不重,看待许多别人视为珍贵的事物都很轻,在朝野上下两人口碑极佳,没有树敌,也无明显的山头派系,又都曾是坦坦翁的座上宾,也都挨过坦坦翁的责骂。面过圣,进过双庐,挨过桓温的骂。离阳朝廷想要成为权臣必经的三大步,这两位尚书显然都经历过了。两人退朝返回宫外的“赵家英雄瓮”时,卢白颉没有马上回到异常忙碌的兵部,而是跟着元虢去了与兵部氛围大不相同的礼部。在士子名流扎堆的礼部衙门,见着了顶头上司的尚书大人,众人都敢调笑几句。因为元虢这只老酒虫新官上任时,堂而皇之地携带了一只大箱子,却不是书籍,而是二十几瓶皇帝陛下先前赐下的剑南春酿,结果给大驾光临礼部官邸的陛下撞个正着,然后陛下就自作主张开始跟群臣分酒喝。君臣随意而坐,微醺尽兴之余,赵家天子还不忘往痛心疾首的元尚书伤口撒盐,笑着说朕主动帮你笼络臣僚关系,就别谢恩了,记得回头拿领了俸禄,买几壶好酒送宫里去。
如今礼部上下都开始扳手指算着何时领取俸禄,还玩笑着询问尚书大人需不需要下官们帮忙凑点份子钱。今日见着了兵部尚书大人,若是顾剑棠大将军,那自然是一个个头皮发麻,若是陈芝豹,就要退避三舍,可既然是风流倜傥的棠溪剑仙,就都笑脸招呼元尚书坐会儿,反正礼部只要不碰上重要节日以及嘉庆大典,就是六部里头最清汤寡水优游度日的衙门。再说摊上元虢这么个宽以待己又宽以待人的尚书大人,真是所有人的福气,正因为元虢的入主礼部,以往许多斜眼瞧礼部的五部官员,不管是他们来串门,还是礼部去求人办事,对方脸面上都多了几分客气。反正对于礼部众位名士而言,给这么个薄面就足够了。
死要面子的礼部衙门本就占地甚广,元虢自然有他单独的雅室。在走到房门附近的时候,元尚书嘿嘿一笑,赶忙蹿入屋子,弯腰捡起一本本书,这才腾出一条路来。他将书搁在一张本来就有摇摇欲坠书堆的椅子上,书堆竟是摇晃而不倒,可见他干这事已经熟能生巧了。大概元虢府邸的书房也是这般杂乱场景。元虢好不容易搬走书案前那张椅子上的书籍,卢白颉摆手笑道:“不坐了,就一张椅子,我这一坐,岂不是鸠占鹊巢,你元尚书不怕被人取笑,我还怕给人说成是兵部在打压礼部呢。”
元虢哈哈笑道:“兵部欺压礼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卢大人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卢白颉直白说道:“少来这一套,以前兵部对其余五部一视同仁,都欺负,反正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到底是谁卖乖还不知道呢。”
元虢摸了摸微红的酒糟鼻子,“以前不管,以后兵部敢操家伙来礼部吓唬人,我就敢去兵部泼妇骂街。”
卢白颉不置可否,环视四周,有些感慨。卢白颉出身于有“琳琅满目”美誉的泱州卢氏,兄长卢道林从国子监引咎退出,因祸得福,当上了礼部尚书,正是这座屋子的上任主人,卢白颉初入京城,来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卢白颉跟兄长关系极好,甚至可以说,长兄如父的卢道林之所以离开庙堂退隐山林,有大半原因是给他这个弟弟腾出位置,否则兄弟二人一朝两尚书,泱州那边几个门阀要急红眼不说,京城这里也会有非议。卢白颉在野之时,久居退步园,卢道林先后两次“退步”,就给他这个弟弟结下了许多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香火情,这便是圣贤书籍上极少传授的学问了。元虢一拍脑袋,佯怒道:“好你个棠溪剑仙,原来先前的鸠占鹊巢,归根结底是骂我抢了卢先生的屋子来着?”
卢白颉也没反驳,笑问道:“酒,藏哪儿了?”
元虢一瞪眼,“早没了!”
卢白颉玩味笑道:“当我棠溪剑仙的名头是胡吹出来的?就算不再练剑,这点酒香会闻不见?”
元虢双手一摊,“真没了。”
卢白颉自己走到墙脚根,扒开一堆书,拎起一壶酒,摇了摇。元虢干笑着赶忙去拿出两只藏在书桌下的酒杯,拿袖子擦了擦,一人一只,生怕棠溪剑仙就这么把酒给顺手牵羊走了,嘴上还念叨着:“我这不是怕喝酒误事。若是耽误了卢大人的兵部军机大事,我可吃罪不起。不过方才灵光乍现,卢大人剑法超群,想必酒量也不差,喝一两杯酒应该没问题。来来来,咱们小酌一番,小酌,小酌即可。”
卢白颉直截了当席地而坐,元虢在屁股底下搁了一垛书,前者一饮而尽杯中酒,后者眯起眼陶然慢饮。
卢白颉微笑道:“咱俩说点醉话?”
元虢瞥了眼屋门,兴许是记起了卢尚书是位出类拔萃的武学高手,于是收回视线,点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卢某来的路上,有些明白了,有些还是想不明白。”
“你我起身即忘,不传六耳的醉话?”
“醉话。”
“兵部掌握了许多五部无法得知的隐秘,卢白颉你想明白了首辅大人跟桓老爷子这对同门师兄弟的分歧,不难。想不明白的事情,是为何桓老爷子不在双方任何一座府邸书房内商量妥当,为何要在庙堂上公然对峙,是吧?”
“嗯。”
“之所以想不明白,是因为你还知道很多人误以为今日朝会,似乎显露出一个迹象——曾经的永徽年二十余载,除了陛下,首辅大人的目中无人,终于在祥符元年迅速走下坡路了,曾经的如日中天,也是时候要渐垂西方。但是,这是个荒唐至极的假象,你我心知肚明。张庐这么多年自毁院墙,把学识冠绝永徽的赵右龄摒弃,把老成持重的韩林舍弃,当然我元虢不思进取一事无成,自然更是被早早丢掉,到头来只扶持了一个似乎不具备宰辅器格的王雄贵,甚至连翰林院也都一并扫地出门,施舍给了殷茂春。为什么?首辅大人在想什么?很简单,离阳朝廷,张首辅从不觉得有人是他的政敌,只要他站在朝堂上,有句诗说得好啊,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能出声的,二十年中,只有一人而已。这以后,若是万一这个人先死,张首辅后死,那么就一个都没有了。”
“明白了。”
屋内陷入寂静无声的境地。
元虢隐约泪眼蒙眬,干脆拿起酒壶灌了一口酒,问道:“你真的明白?”
元虢自问自答:“你不明白!”
卢白颉叹息一声,一言不发,起身离去,帮着掩上门。
独坐屋内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书大人竟是醉后失态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师,咱们的首辅大人,一旦西楚战事失利,目光如炬的首辅赢了面子,却彻底输了庙堂。当以大度著称于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时,便是首辅大人真正开始日薄西山之日,所以今日朝会,他这是在给桓老爷子谋求退路,将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后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礼部尚书丢掉酒壶,泣不成声,“我辈书生,何惧一死,可恩师你为何偏偏是这般凄惨的死法?”
张巨鹿今日故意让自己无所事事,也不去想事,这才有机会去心动已久的一座老字号酒楼,喝了小半壶陈酿老酒,可似乎也没有桓温他们说的那般美味。因为没有脱下朝服,首辅大人的大驾光临,让酒楼这边既是大感蓬荜生辉又个个战战兢兢,远远看着首辅大人,只要这位老人手中的筷子夹菜略慢了些,就好像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拉出去砍头。委实是首辅大人在京城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不似其他殿阁重臣六部领袖,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嗜好,终归有常去的清静地儿,可张首辅不一样,永远是只出现于尚书令府邸跟皇宫两个地方。所以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去,但是没有一个好事之徒就算得到确切的小道消息,胆敢跑来凑热闹,这恐怕就是张巨鹿真正恐怖的地方了。京城第一公子哥,王雄贵的幼子王远燃,自称跟北凉世子殿下公然叫板的爷们儿,自打少年时代有幸跟随父亲去张府拜年过一次,不过是被首辅大人淡然瞥了眼,那以后就打死也不去张府了。在春秋中建功立业的大将军赵隗、杨慎杏,他们的后辈算是离阳最矜贵的将种子弟,一样是二三十年间就没见过这位百官之首几面——不是什么耗子见猫,根本就是耗子见虎,给人感觉就是见一面就得掉块肉。哪怕是昔日最有希望的大皇子赵武,惹上了首辅大人的宝贝闺女,照样吃不了兜着走,都不用张巨鹿说出口一个字。根正苗纯的皇子尚且如此,与当今天子这一脉疏远的皇亲国戚,当初本就是被张巨鹿初掌大权就给往死里打压的那拨可怜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这个很容易的的确确在逐渐衰老,但是始终让人忘却岁数的老人,不贪钱财,不好美色,不喜珍馐,不尚清谈,不崇佛道,不传诗作,所有有心之人都在等他自己犯错,可是他没有。
他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往于府邸皇宫,枯燥乏味,并且无懈可击。整整二十年,再没有谁能够被称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张巨鹿抬起头,放好筷子,看到一张熟悉的清丽面庞,她坐在桌对面,托着腮帮,跟她的娘亲年轻时候一样的巧笑倩兮。
首辅大人轻声笑道:“我这一喝酒,都惊动张大女侠了?”
张高峡还是双手托着腮帮,眨了眨眼眸。
张巨鹿笑道:“说吧,除了看爹,还有什么事情要求爹的,这次破例先答应下来。”
张高峡嘻嘻笑道:“小嫂子刚刚跟我诉苦呢,说三哥在今年春,三天两头跑出去跟人借钱喝花酒不说,还有纳妾的念头。纳妾也就罢了,那女子还是青楼女子。小嫂子劝不了犯犟的三哥,就只好拉上我到她阵营。我去偷偷见过那女子,青楼不青楼的无所谓,不过水性杨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家门啊!”
张巨鹿皱了皱眉头。
张高峡提高嗓音,“爹,你可答应过女儿了!”
张巨鹿眉头舒展,点了点头。
原本不抱半点期望的张高峡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在后头——在外是首辅大人在家更是首辅大人的老爹,竟然开口说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张高峡喜出望外。要知道他们兄妹四人的亲爹当真是一点都不像个父亲,除了她这个女儿,三个哥哥都已算是成家立业,他们当年的娶妻生子,张巨鹿都不曾露面,不管首辅大人的三个儿子各自是出息还是惹祸,都从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话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却无依无靠的世家子,多半是路上随手捡来的孩子。张高峡的三哥是张首辅最不成材的小儿子,游手好闲,没人乐意带这个胆小鬼玩耍,他就经常随身携带鸽哨,在太安城里瞎转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虽说攀升缓慢,好歹勉强算是子承父业;二哥是个货真价实的书呆子,倒也还凑合;三哥张边关可谓里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家里不受首辅老爹的待见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点的纨绔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张高峡比谁都清楚,三个哥哥,在他们的心底,无比希望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能够正眼看他们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称赞,但哪怕是骂一句也好。
张巨鹿走出酒楼,突然“言而无信”,说道:“不去了。”
张高峡苦着脸,可怜兮兮。
张巨鹿笑道:“虽然不去,但你带句话给边关,天天靠着他大哥二哥那点俸禄花天酒地,不是个事情。他不是想要投军入伍吗,爹跟顾剑棠说一声,让他去辽东。还有,家里不养闲人,你这心野的丫头,出京玩去,至于去哪儿,你走哪儿算哪儿,随你,别写信来跟爹要银子就行。”
张高峡眼睛一亮,雀跃道:“真的?”
张巨鹿轻轻点了点头。
张高峡冷不丁冒出一句,大煞风景,“爹,你没生病吧?是桓伯伯今天把你气坏了?女儿这就给你找回场子,看我不把桓府吃穷喝穷!”
首辅大人柔声笑道:“出息!”
然后补了一句:“事先说好,离阳哪里都去得,北凉道第一个去不得,燕剌道第二个去不得,广陵道第三个去不得。”
张高峡哦了一声,扳手指说道:“江南道第四个去不得,两辽第五个去不得……”
她一口气把离阳诸道都给数完了,笑道:“那我还是留在家里混吃混喝一辈子不嫁人算了,反正哪里也去不得。”
张巨鹿从如履薄冰的酒楼掌柜手中接过马缰绳,递给女儿,笑道:“少跟爹油嘴滑舌,赶紧去给你的小嫂子报喜。”
张高峡做了个鬼脸,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张巨鹿站在原地,那个掌柜哪里敢计较首辅大人忘了结账付钱,再说首辅大人在的时候,是没人敢来找死,但是掌柜的敢保证明天酒楼别说坐的地方,连站的地方都不会剩下。
掌柜的已经悄然转身,却被首辅大人轻声喊住,掌柜的脸色僵硬转身,手足无措。
张巨鹿微笑道:“掌柜的,白吃白喝你一顿酒,别介意。”
掌柜的使劲摇晃脑袋,打死不说一个字。
张巨鹿走向护卫森严的马车,用只有自己才听到的嗓音,自言自语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两不相欠。我张巨鹿最后跟天下百姓无非是要了一壶酒喝,不算多吧?”
朝野上下,这次都使劲盯着藩王靖难,哪位最早出兵,哪位出兵最多,谁的兵马最为雄壮,谁的人马最是老弱残兵,都被市井巷弄津津乐道。几大藩王中,胶东王赵睢为朝廷明令按兵不动,老老实实盯着边关,这没什么值得老百姓去大谈特谈的嚼头。广陵王赵毅本就是局中人,西楚复国就发生在他辖境内,没有太多浮想联翩的余地。一直最为软弱并且传言疯癫的淮南王赵英出兵六千,倾巢而出,让人刮目相看。燕剌道出兵最早,只是这位仅仅屈居老凉王之下的藩王赵炳,竟然只是让世子殿下赵铸领了一千骑前往广陵道,何况一路北上,穿境过州,鸡飞狗跳,最能让离阳街头巷尾聊上几句。年轻的靖安王赵珣出兵最晚,兵力多寡暂时不知。至于封王就藩西蜀的上任兵部尚书陈芝豹,没有半点动静,是朝廷怕他去了西楚就没别人的事情了,还是白衣兵仙根本不屑带兵前往,除了太安城的兵部大佬,恐怕无人得知。北凉?离阳这边没谁觉得那个比赵珣还年轻的新凉王会这么好心,都猜测北凉正幸灾乐祸,不落井下石就算离阳的万幸了。
马蹄一动,弓弦一响,黄金万两。
青州边境上大队兵马缓缓向东北推进,有显眼一骑停马河边,牵马而立。这名年轻骑将身穿一身明黄蟒袍,就蟒水而言,甚至比广陵王赵毅还要高出半个品秩。他对身边一名年轻俊雅书生笑道:“陆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攒下的那点家底,这么一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心疼啊。”
双目紧闭的书生微笑道:“作为势弱的客人,登门拜访,礼数要足,吃相要好,吃相好了,反而才能吃得更多。否则势大的主人下次就干脆不让你上桌动筷子。”
正是这一代靖安王的赵珣点头道:“很浅显的道理,可就算明白,难免还是有些郁闷。”
瞎子陆诩笑而不言。
赵珣耍无赖道:“京城那边动静那么大,小六儿你说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想透,是好消息,你就赶紧跟我说,是坏消息,就当我没问,咋样?”
始终文士青衫退居幕后的陆诩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脸色凝重道:“对青州和靖安王府来说,兴许是好坏参半。”
赵珣好奇问道:“何解?”
陆诩轻声道:“首辅大人故意露出破绽,是坐殿垂钓,不出意外,接下来他手头上常年积攒下来的杀手锏,都要循序渐进借用言官的笔刀去杀人,刚好又有殷茂春主持的大评,肯定会死很多人。青党陆费墀身死,青党崩塌,夹起尾巴做人,反而能够侥幸躲过这场风波,风波过后,事情还得有人做,青党有望东山再起。这次陆诩恳请王府这边务必精锐尽出,就是让皇帝陛下和庙堂大佬知晓我们的吃相,以求在接下来的腾挪中抢得先机。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身为一家之主,膝下儿孙满堂,他自然会拣选那些做事牢靠又本分‘不争’的子孙,当家的高兴了,才乐意多给他们一些钱财,希望他们更争气。若是觉得没出息,一家之主也就要搂紧钱袋子和传家宝了。只是陆诩实在无法想象没有张首辅的庙堂,会是怎样的光景。有他跟坦坦翁在,对青州局势看得脉络清晰,绝不至于太过刁难靖安王府。如果一个家换了管钱管事的大管家,甚至……甚至又换了个家主,青党若是没人能挺身而出,在关键时刻替我们在新主人耳边说上话,总归是隐患。因此,好处在眼前,坏处在远处。总的来说,仍然是个坏消息。当然,世间万事,瞬息变化,看得再远,一来未必作准,二来也逃不掉走一步算一步的路数,我们只要步步不差不错,到时候若仍是谋事不成,大不了就骂几句老天爷不开眼。”
赵珣错愕道:“张首辅才五十几岁,身子骨一直不错,怎么会退下来,又有谁能让他退下来?”
陆诩指了指头顶天空,没有作声。
赵珣脸色阴晴不定,压低声音咬牙道:“所以你才早早就要我暗中交好晋三郎跟青城王?”
陆诩点了点头,对于自己悄无声息的提早布局,没有丝毫扬扬得意。
赵珣突然冷笑道:“六儿,你说咱们做客的,小心翼翼折腾出好吃相,当家的,吃相倒是差得一塌糊涂。嘿,确实,坐那么个位置,家法就是国法,家理就是天理。”
陆诩平淡道:“殿下别忘了,你也姓赵,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赵珣笑着搂过赵珣的肩膀,“我跟你,有什么都不敢讲的。”
陆诩一脸无可奈何。
赵珣忧心忡忡道:“六儿,真不跟我一起去啊?没你帮忙出谋划策,我心里没底啊。”
陆诩平静道:“我只会出出主意,行军布阵是外行,况且殿下此行,本就不是奔捞取战功去的,当然想捞也捞不着,把这六千人一口气打光了,届时再衣衫褴褛与那太子秘密见上一面,就算大功告成。”
赵珣有些于心不忍,“就不能留下两三千兵马?偷偷摸摸留下一千也好啊?”
陆诩面无表情,转头“望向”这位在他嘴中始终是殿下的靖安王。
赵珣赶紧双手举起,“听你的还不行吗。”
见这位陆先生没有动静,赵珣恋恋不舍小声道:“我可真走了啊?”
陆诩伸出一只手,示意上马。
赵珣翻身上马,陆诩犹豫了一下,仰头叮嘱道:“切记,此行就两件事,尽量赢得赵篆更多的信赖,再就是拿六千条人命赢得天下民心。”
赵珣低头看着这个为靖安王府鞠躬尽瘁的目盲谋士,重重嗯了一声,策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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