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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东西市

开唐·教坊 小椴 20902 2021-04-05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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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这首不算太好的诗后来位列《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个极为堂皇的题目:《帝京篇》;它还有着一个声名更为堂皇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当今的帝都长安。该怎么描述这个长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处关中盆地。东面潼关,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岭,北通渭水。这一块地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可在这一地耸乱山川中,硬是被开辟出这横是横、竖是竖的城池来!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啦啦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这印章的枢纽该就是位于它正中的皇城。

  此时,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门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九城十二街横是横竖是竖地书写着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曹阿瞒这诗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丰颐朗目,日角龙庭,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意气饱满,目光练达。他虽说不言不动,身上自有一种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后侍奉的李淳风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禀道:“臣夜观天象,近日忽有南来客星直欲干犯斗牛光焰,大有势侵紫微之意。”

  前面那人却把凭栏的双手撑开,揽天下如入怀抱。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所谓英雄,时也,命也,势也!

  虬髯客已远赴海外,李靖称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阙下,张须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萧铣入朝陪侍,其余薛举、沈法兴、刘黑闼之辈更不足论,而徐世绩、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窦建德……窦建德都已伏斩多久了?

  ——连我都不再求当一个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这世上还有什么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风前来,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梦见,龙生九子,却遗一胎。那一胎,不喜龙身,竟蜕变为马。那马姿非骁骏,却根骨殊异。自己不知怎么动了怜惜之念,想赐之金鞍玉辔,以为抚慰。可那马却挣脱这一切,化作了一匹野马,哂笑似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不知怎么这梦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专召李淳风前来以问征兆。

  李淳风低头推算了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道:“这梦,当应在诸王子中一人身上。”

  诸王子中一人?

  那该是哪一个王子?

  城门楼前那人在心中盘算着那些王子。他把目光注在李淳风身上,想进一步地得到答案。

  可李淳风只是摇了摇头。

  凭栏的人就没再追问。

  李淳风以占星之术驰名天下,在他身后,他所撰写的《推背图》更是风靡数代,其竟推算至以后千余年的朝运兴衰。至宋太宗时,因为《推背图》所得之谶太过灵验,满朝文武均担心妖言惑众,所以请求禁制此书。宋太宗奸雄伟业,并不下令禁止,反倒多刊行出《推背图》的十数个版本,只是各版本间,字句错讹窜乱,不出数年,搅乱得天下人等已不知哪个才是《推背图》真正的原本了。《推背图》的灵验,由此方告失传。

  凭栏之人信任李淳风,知道如有不妥,李淳风自当言无不尽。所以,李淳风不说,他也就不愿再追问,可是心下已觉得安然起来。

  其实他不担心。如今,一个王朝已堂皇开场。剩下的,该就只有人杰,而再无英雄了。

  他转眼望向这个城池,如同望向它的过往。在它的过往,它曾有过很多名字,比如,秦的咸阳、汉的长安、隋的大兴……

  可无论怎样的江山易主,这城池都不会变。

  这城是一方端凝的印,它眼望着剧秦经过,炎汉经过,身上浸染了秦汉以来尚黑尚黄的色泽。那印是一方锈迹斑驳的玉。以凭栏人现在的这个年纪,早已不再欣赏那白如羊脂的和田玉,或清透如潭的交趾碧。他更喜欢那经人佩戴、后埋入土里,又经人掘出,再由人佩戴,掺杂着土黄色纹路的、质地浑然的玉。

  那才是真正浸染了汉家历史的玉。

  也只有这样的玉,才可制印。

  这城池,就是那样的一方印。

  而这印,也曾残破,残破于五胡十六国的混乱交战;也曾出走,出走成魏晋交际的风流悲慨;也曾沦落,沦落为宋齐梁陈的绮靡流艳;也曾酷烈,酷烈就北齐北周的野蛮彪悍。

  可是,历史到最后兜回了一大圈。

  重又兜回来,让他开国于这个长安。

  他望着暮色下天地交界处那黑黄的色泽,嗓音低沉地问:“你说明日祈雨,结果可能如愿?”

  李淳风微微一笑:“圣虑无忧。”

  站在前面的那人就笑了。

  他望向北边,他曾独面突厥数十万骑的渭水桥边——客星犯斗?那个他不担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有在那分合之际的裂缝里,才会挤压出所谓英雄来。

  而现在,这是个黎庶的时代。

  而黎庶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久旱后的甘霖吧?

  长安城共有东西两市。

  东市多经营丝帛、马具、纸扎、桕烛……乃至吃的用的,无所不有;西市则多香料、犀皮、枕冠、花翠等珠宝奇珍。

  东市与西市的商户行当不同,彼此也就一向有看对方不入眼的意思。

  偏偏长安城中,无论大事小节,朝廷往往诏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与供奉,以为万民之乐。所以无论碰到上元重九,还是天子万寿,凡属节庆,两边都露出点比拼的意思。

  今日天门街祈雨,朝廷就召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与供奉。

  据说今天要比拼的,就是“斗声”了。

  天门街也叫天街,它位于朱雀门外。

  朱雀门是长安皇城的正南门。当时的长安城呈扁长的长方形,天子所居的宫城位于中轴,它坐北朝南,南御百官衙属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门街以南就全属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计有九,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个小方格一个小方格地重复着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

  天门街是横隔开王家与百姓的一条线。

  今日,一座木楼正悬丝绘彩地矗立在天门街上。

  维时大唐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到处都是一片开唐气象。

  这条街忠实地表述了那个时代的气象。平日的朴素端凝像只为更好地承载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门街今日就张开了它盛大的庄严。这条街阔达百余步。长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宽阔著称,当年秦王率天策府卫伐王世充凯旋,入城的仪仗就曾走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门街是快乐的,快乐得连灰尘都舞动出一片祥和来。人、马、骡、驴各自奔走,种种呼吸混杂在一起,贵人与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苏合香与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杂在有吃食香气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时的长安还是一个万国都会,碰上天门街这样热闹的日子,只见不时地有人贩卖着西域来的鹦鹉、突厥来的宝马、华彩的斗篷、孔雀石的珠宝……更无论石蜜鸾胶、锦罽羊毡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珰窄袖的胡女穿街而过。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异。

  今天是朝廷恩旨在天门街祈雨的日子。入春以来,京畿一带正经历着一场历时两个月的小旱。其实旱情并不严重,可是自从贞观以来,天子极重与民休息,所以一自旱情稍重,长安尹也就发布了祈雨的告示。

  如果仅是祈雨,长安城中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太当回事儿的,可今日这祈雨,却还有斗声献技。记性稍好的人都会记得,今年上元节观灯,却是西市略略输给了东市。今日这“斗声”,想必两边一定都铆足了劲儿。

  人群里忽然轰的一声,猛地闹开了。

  ——那是长安尹在祈雨坛上已将御笔亲书的青词焚化,朗声祷告完毕,然后冲着人群一挥手,转身退了下来。

  他这一挥手是个示意。接下来开始的,该就是“斗声”了吧?

  有知道的人已传了开来:今天东市请来的人是贺昆仑!

  人们一听,不由更鼓动起兴致,有不少人高声叫起了“贺昆仑!贺昆仑!”。

  ——贺昆仑本是龟兹人,在当时以琵琶技艺名盖一世。

  唐人爱乐,长安城中渴听贺昆仑琵琶的人多矣!只是平时难得找到这样的机会。

  就在众人欢呼未竟之时,那木楼顶上已现出一个人。那木楼楼高五丈,虽只是临时由东市商户专为贺昆仑而搭建的,却搭得骨架劲健,极为朴实。光看这楼,就足以吊动人们的兴致了。

  只见那人怀抱一把琵琶,个儿不高,才过五尺,却虬髯广鬓,一头毛发把他的面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双瞳子是绿的,双手上的十指极为粗大,整个人显得极不协调。可他抱着一把琵琶。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让他的整个人都显得协调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衬得极为醒目。众人看着他,只觉得他与那琵琶似乎都长成了一体。

  天门街上人声鼎沸,人人吵嚷着,互相说话,几乎谁都听不清谁的了。那木楼顶上的人却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盘坐于地。调整了下气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来了一番轮指,又将弦索自下而上弹弄上去。

  那琵琶金声玉振,不觉就把天门街上的人声压了下去。直待人声静了,天门街上人个个仰首,一张张金黄的面孔朝上开着,这时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乐声向众人的期盼上掷了下来。

  那是一串流宕华丽的乐声,像筵席将开始时抖开了茵蓐,无数佳肴珍馔就等在后面;也像才开张的绸缎铺里,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绸缎,那绸上的花一朵一朵张红叱艳地开着,开向人人翘首的仰望。

  天门街上不由人声大寂,就是驴儿马儿一时也似噤了声。随着这一串华丽乐声的开场,那接下来的调子猛地就凸扬出来,那是一连串的生之快乐:像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像突然而来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骤雨,把众人心底都触得昂扬了。接下来一阵骤响,更把众人心中的快乐吊了起来,吊得那快乐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叠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众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倾倒。

  贺昆仑的琵琶果非寻常,弹至极处,简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响,而是调动起了无数琵琶一起在响。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么多、成千论万地随着他的轮指一齐轰响。

  天门街整个似被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腾的欢乐,那快乐把众人从平日寡淡朴拙的生活、勤苦难耐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快乐得都要汹涌了。

  只见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欢声雷动。再抬首看去,木楼顶上那弹琵琶的人依旧那么小小的个子,几乎望不清的,抱着个硕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楼上危坐着。

  乐声稍停,楼下看客知道贺昆仑是要暂歇一下了。渴了的就去找水,饿了的就去买吃食。好多人却还露着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饮醇醪,还在那儿品味着适才的滋味。

  却有人惊“咦”一声,为这声音传染,不少人就向那楼底下看去。

  却见一个皂衣小孩儿,一身小厮的打扮,不知何时竟已溜到了那木楼底下。他双手一手挽着一条做装饰用的长绸——那是从木楼顶上垂下来的,正将之缠在臂上。发觉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显得有些慌乱,却把那绸子缠得更快了。然后他身子猛地腾起,接着就翻滚着,借那双臂之力,缘着那绸,竟直向木楼顶上翻腾而去。

  悬着的绸在他臂上密匝着,越来越紧,不一时他已翻到了丈许高处。

  那楼极高,孩子又那么小,看得人人心惊。

  只见那小孩儿一匹小马儿似的,瘦瘦的,身上只见筋骨,却偏偏腰腿便捷,细溜溜的肩膀让人看着还十分稚嫩,却又有说不出的执拗。

  众人一时琢磨不清:这孩子到底是东市请来在贺昆仑弹奏间隙为大家杂耍助兴的?还是就是一个突然蹦出来的顽皮孩子?

  那孩子转眼就已翻到两丈来高,将及木楼一半处。

  有妇女好心,杂声叫道:“快下来,危险!”

  旁边有人笑道:“你乱叫什么,这孩子这么灵巧,多半是东市找来助兴的番儿。”

  却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另有认得他的人回道:“我说是的。这孩子我认得,他是右教坊谈容娘的儿子。谈容娘你知道吧?你别看他翻得好,那是从小练过的,多半是东市给了他钱让他趁空儿来杂耍做戏的。”

  那孩子翻到两丈余处歇了歇,然后一倒身,竟把两腿也缠入那绸中,然后手足并用,竟一个轱辘般地直向上翻去。

  他这一下可大是好看,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辘辘,翻得虽无一般杂耍小番儿们那般花巧,也没什么特意卖弄,却显出一个小男孩刚刚长出的劲健之趣来。

  不顾众人一边担心一边得趣地望他,那孩子只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两条绸子水一样地流过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窝里泄下。他似缀着两条彩带的天童,身上满溢了一个小男孩升腾的愿望。

  头顶上,就是那瓦蓝瓦蓝的天,金色的阳光被他忽上忽下的头足翻出一片荡漾,像一匹小马催着崭新的车轮、碾过金色的阳光麦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楼顶了,众人期待着要看他登楼,以为他总要找贺昆仑做点什么。却见他突然歇住,顿了下,腰一弹,双臂一撑,小腿后蹬,荡得那绸子悬风飘晃,他人却如乳燕凭风般横挂起来。

  这一下腰劲儿可非寻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声“彩”。

  却见他把一个头尽向前探着,一张小脸上满布汗珠,那双被头巾吊着的眉梢因为吃力,却吊得更紧了,吊得他的神情又忧烦又急切。他把一双眼急切地向楼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门街密匝的人群有里许长,他一对眼珠儿转动着在人群中急急地搜索着,似要在沙里淘出金子来。

  楼下就有人叫道:“却奴,却奴!”

  ——那孩子名叫“却奴”。

  他却理都不理。楼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声又响起了,可他也全没在意。他只眼望着天门街两旁那鳞次栉比的房屋,十分认真地一块瓦一块瓦地搜寻起来。

  他看到了卖汤饼的、淘槐芽的、炊黄米的、漉酒水的……一个个小摊子掩映在人群里,种种香气伴着烟气升上来,更有持竿的小贩儿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孩儿的玩物儿扰乱他的视线——这人群实在太乱了!

  那孩子着急,双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紧的衣服就绽裂开来。一根小脖子犹自那么执拗地梗着,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来……

  一片白衣却忽跃入他的眼帘,那孩子心底低叫了声:“师父!”

  ——那是他的师父宗令白。

  其实宗令白不算他正经的师父,他也不算云韶子弟,他不过是不得已在右教坊里混饭吃的。娘让他在右教坊里做一个跑腿儿的小厮。在右教坊,他必须叫很多人师父,但他几乎从来都不开口。躲着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叫他一声“师父”,他还是不屈的。

  只见宗令白正带着那一班云韶子弟自东向西地走来。他们左顾右盼着,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

  那些云韶子弟都着了男装,可她们习舞之人,颈颀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极是显眼。

  旁边人不觉间就在给他们让道。可看他们的行色,意态匆忙,要找的分明还没找到。

  只见宗令白的身形有说不出的懊恼,甚至是焦躁。他不理那贺昆仑的琵琶,一双眼睛只管四处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着他,有一个感觉,只觉得他师父的那一双眼睛,一直在上下翻动。

  那该是师父无意识的举动。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种渴望,那是一种渴望升腾的力量。他在寻找着那场舞,那可以弥补他残缺人生的一场舞,那曾招摇在云韶厅顶上的一场舞,那可以让万里云停、四野霓垂的一场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们想来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云韶子弟个个疲惫,宗令白也变得身姿僵硬,可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却奴的目光追随了他们一会儿,眼见他们由东至西,沿着街边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门街的人群穿了个对穿,最后立足在一个卖古铜器的门口。

  ——那是天门街与延吉坊交界处。

  延吉坊对面就是积庆坊,它们都在天门街的南面。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这时他正背对着那个古铜器坊。

  铜器坊的门口阴森森的。那是建于前朝的一片老宅,阳光下只见灰尘飞舞,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铜的锈味从里面发散出来,映得人须眉皆碧。

  可宗令白无心看这一切。他的心比天高,一心盯的只有向上的去处。

  他身处的那块地方地处天门街人群的边缘,人本就少。这时更显得他们一干人白衣鹄立,与世不谐。

  却奴心中却更急切了:他知道师父在找什么,可如果连师父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提他了!

  他看着师父那一身白衣在这扰扰红尘中就这么站着,却在这一向他敬为离群超卓的身姿里读出种说不出的恓惶来。

  他隐隐听说过:宗令白为了一心清宁,很少去听杂乐。可今日他被迫出来,面对的就是这些杂乐。师父没有望向这木楼——贺昆仑的琵琶,那该是师父不喜欢的吧?可师父所敬仰的……

  却奴的目光忽下意识地反师父之道而行之,“向下”望去。

  然后,他吃了一惊,在天门街那么热闹的人群底下,原来,还有这么多。

  ——只见一地的灰尘中,有张皇的小孩儿,行乞的瘫子,没有主的狗,泥泞的乡下人的鞋子,不知为何蹲下来、也许腹痛的人,还有他们头顶的汗滴;暗中扣着的手,暗中行窃的手,暗中挠痒的手;可怜巴巴的地摊与守摊儿的老人,地摊儿出奇地荒冷,老人无助地在人群随时要踩踏来的脚下维护着……

  那些各种形态的脚:疲乏的、雀跃的、张皇的、支着拐的;麻鞋、布鞋、软靴、官靴、圆履、方履;各式各样的鞋面,专门洗净了才出门的,上面却踏着别人的脚印儿;还有干果皮、包干货的纸……

  可他的眼睛忽然一跳,因为望到那古铜器坊的廊檐底下。

  ——那儿有一口大锅。

  好黑好大的一口锅,凹得像没有光的夜一样。

  铜器坊边本伸出好宽宽的一道廊檐。廊柱年深月久了,都被雨水浸成了黑色。那口锅正支在廊檐底下。锅里面的铁黑黑的,火在锅下面烧,锅里正贴着一种还是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饼食。

  ——那叫“姜石饼”,可这时,还有谁会吃这个?

  那个摊子生意不旺,跟那饼一样缺油少盐的,全没有一丝葱花的爆香。

  却有一人在锅边不远处卧着。地上该有尘土,可他全然不避。他身上的衣衫看不出什么颜色来,略略显得有一点脏相。今日满街的人都在兴奋紧张着,只有他看起来那么落拓颓唐。

  因为师父的白衣,却奴忽注意起与之全然相反的一切来。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卧着的人望去。满街的人都立着,面对那场热闹,翘着首、踮着脚还唯恐看不到地望着。

  可他为什么……

  却奴忽很感兴趣地观察起那个委身于地的人。

  其实他先前已看到过那个人,却没怎么注意。

  今日所有的人都像洗净了才出来的,只有他挟着一身的风尘。

  那像是平日冷漠的娘偶尔高兴时给他说起的一些故事和那些故事里的人:那些人的风尘之味已透进了骨子里,他们走过所有的苦难与纷扰的世事,抹不去眼底的烽烟,烤不干身上的风雨,抖不落过往的尘埃。却常常在人所怯缩人所苟安处不肯怯缩苟安着,在尽可放松的时日里不肯放松着……

  那个人尽管姿势疲惫,却意态舒徐。

  这时那人忽抬了下眼,却奴就见他有意无意地瞟了师父一眼。

  相离这么远,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这一眼还是让他觉得,那一瞟让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种不同于俗的寂寞和一点苍凉已极的讥诮来。

  就是这一眼,跟一把细火似的把却奴的整个心都点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过真的见到那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可无论怎样的设想在此时看来都已荒唐,反而他这时的姿态让却奴觉得无比真实。

  头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已弹入佳处,那流宕的快乐似一根无形的线把街上所有的人都穿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只鸟……早已钻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响,阳光在人脸上噼啪地打着,到处充斥着尘土的腥味。

  可这一切,似乎都从那个人身上透体而过。

  却奴在心底忽像听到了嘀的一声。

  这一声滴在了贺昆仑那繁音骤响的琵琶声上,仿佛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在遥远的山洞里,那儿有石钟乳的水滴下,石笋在时间里静静地长,可这一声响,像这繁华世界里划过了一声与之全不相容的……

  ——万载空青。

  木楼底下忽然一阵骚动。

  却奴位置高,原较众人看得清。

  只见天门街的人群忽然乱了,十几个健汉正从街西拥出,他们人人肩上都顶了个数丈高的巨橦。

  所谓巨橦,也就是杂耍人专用的木杆,其粗细轻重视杂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几人顶着的巨橦上还缠丝绘彩,如同十几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头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没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绸缠住。他们一路走来,却全不消停,只见那十几个人个个全不靠手,那碗口般粗、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们不停地由肩传到头顶,再由头顶传到背上,甚或额上、下巴上都可作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换着……岌岌可危,却又稳如泰山。

  每当他们一动,旁边人就会爆出一片惊吓,那是怕被砸着不由发出的一片惊呼。

  那声音既害怕又饱含着一种刺激的快乐。乱叫声中,人群已被这十几个健汉劈得分开。旁观者脚步个个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让。可那十数根橦杆却只是笔直朝上地竖立着,纹风不动。

  长安人本已见多杂耍,却少见过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动作还如此整齐划一。

  人人避闪间,只见他们已走到距东市贺昆仑那木楼百余步处。

  他们忽停下身,顶着橦的额头用力一抖,十几根粗壮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肩头。

  这批人一共十二个,立在那里,有十一个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心还站着一人,这人顶的橦却又较其他人的粗。

  那些巨橦根根笔直朝上,高两丈许。众人一时还没弄明白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就见有一个小儿已走到圆圈中心,背着一张网。他忽从中心那大汉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顶,然后双手一合,就抱着那橦杆飞蹿而上,转眼之间,已达杆顶。

  众人才叫了一声“好”,就见那小童捏着一根亮闪闪的羊肠线,又自背上掣出那张网,那网也是羊肠线织就的,银光闪闪,孔若鱼鳞。然后只见他将那张网结在橦顶上,然后双腿蜷曲,倒挂在杆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跃去。

  人群一声惊呼,他却已稳稳地抱住,在那杆顶上又结住网的一角,接着就在那十余根橦间跳跃,姿势惊险,还牵着那面网,却分毫不乱。

  没一会儿,那小孩儿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顶上结好了那张银亮的网。

  那网在十二个壮汉与十二根巨橦的映衬下轻柔如无物,银闪闪的,仿佛一场轻华的梦。

  网一结讫,那小儿就已滑溜而下,一钻不见了。

  人群中乖觉地已叫了起来:“好啊,西市打擂台的来了!”

  众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却有人高呼道:“琵琶,我们只要听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这回会弄出什么花招来与东市斗。

  刚才他们被贺昆仑的绝技已逗弄得万众一心:此时只要看西市能找来什么好手,能把贺昆仑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压下去!

  叫嚷声中,只见街西又稳稳地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人也都是壮健小伙儿,却不顶橦,两人合伙儿架着一架云梯。那云梯直竖,中间缠着软索,同样缠丝绘彩,竿子却是两根紫竹。他们走到凭空搭起的网边上就停了下来。

  然后,只见一个女郎在他们身后袅袅娜娜地走出,不发一语,抬步即起,缘着那梯上软索拾级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并无多余装饰,梯子两侧却彩带飘飘,随风招摇。众人还没看清她脸,就已为她这踏丝步云的风姿倾倒。

  那女郎也着实轻盈,双脚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着一条丝织的天梯般凭空飞渡,直向那橦顶的网上行去。

  那女郎手里挟着一个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张网上,才冲众人略微颔首一笑,就此跽坐于网。

  这橦竿当然没有贺昆仑所坐的东市木楼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种不倨不傲的风度,直面对方高出他们倍许的木楼于平视。

  然后,她缓缓解开素囊,抽出一把琵琶来。

  众人一见来的果然是琵琶,兴致不由更加高涨!

  四下里喝彩声大起。却有不少人疑惑着:刚才贺昆仑的表演已十分精彩,那女郎却凭什么还可以强过他?

  顿了顿,那女郎却开口道:“贺先生,既为斗声,我就不再虚套了。你还有什么绝艺,就请拿出来吧。”

  说着微一蹙眉:“适才所闻,实辱大名。”

  木楼上的贺昆仑一见她来,不由皱了皱眉。

  他其实不认得,却已觉得如临大敌。

  贺昆仑虬髯深目的脸上,本来就够尖的鼻子一霎间似乎更尖了。沉默了会儿,才咳了一声,开口道:“那我就弹上一段《羽调六幺》吧。”

  下面听众一闻,几已疯狂——要知当日贺昆仑技压教坊九部,就是凭着这一曲《羽调六幺》。据说当今太上皇为这一曲也曾动容。

  人人皆知,当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从不肯在俗人跟前献技、专供御前侍奉的罗黑黑,这琵琶一道,贺昆仑凭此一调,已足称国士。

  人人都怕别人没听清楚,跟亲交故旧低声重复道:“是《羽调六幺》啊!贺昆仑要弹弄他从来少弄的《羽调六幺》了!”

  街上一时不由万众阒寂。

  天门街上的杂声像被一场狂风扫过,扫得街面上帚痕深刻。

  然后,贺昆仑的琵琶就响了起来。

  那孩子这时心里稍松,已能略略听得进那琵琶声了。

  他独悬于木楼之上,听得原比众人真切。

  不知怎么,他觉得那琵琶声并非从他头顶传来,而是从街上,是从街上反弹过来的。

  而那反弹过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琵琶。他似还听到了灰尘的声音、阳光的奔走、正在天门街上做油饼的油锅内刺啦刺啦的声响,还有马的鼻息咻咻、众人脸上汗水被太阳烤出的低微的爆响、井水台边骡子在木架上蹭着脖子的细碎声与辘辘上的绳索摩擦的声响……

  那一切和着那琵琶,一起在响。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乐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么,他的脸上却现出一点孤独来。

  那是一个孩子式的孤独,像热年热节的,一个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棂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烟火就在窗外,却有如数百里远的遥遥爆响……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点孤独,就像抵在人生的软肋上。

  贺昆仑一曲方竟,底下众人已拊掌欢呼起来。

  却听对面西市请来的女子待人声略定后,才开口道:“琵声多,琶声少,也未为绝技。”

  众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拨之谓为琵,自下而上谓为琶。

  底下人众多是看热闹的,少有人懂得门道,听到这术语,还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却见那女郎已捻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论,以‘水调’弹之,虽称繁难,不过当行,未见出色,小女子请移入‘枫香调’弹之。”

  对面木楼上的贺昆仑已诧然道:“枫香调?”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轻拨了拨:“献丑了。”

  那女子起调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为西市千金请出的、特意要与贺昆仑斗技的一般。

  众人都正等着看她的手段,比刚才更加耸耳细听。

  孩子望了会儿那女郎,却不放心,又看向铜器坊檐下铁锅边卧着的那个男子。

  却见他师父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这时正怏怏地举步折返。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却奴都心酸起来。

  可他关注着的、那个卧着的人这时却一抬首,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师父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满含苍凉的一种讥诮。

  是他!

  却奴分明记得,师父来时,他也曾这么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时,却又是这样一眼,却为相送。

  这一迎一送之间,不知怎么,却奴觉得,已滑过了师父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觉得,那人这时似才开始有意在听。

  出于好奇,他不由也侧耳倾听起琵琶来。

  他还没找着那调子,却觉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觉,像那琵琶正在那儿等着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万年,全不急切。

  是的,那琵琶声就在那里。它不似发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肠网上,而是折入那古铜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檐底下,再反浸出来。

  在那些铜爵铜鼎,铜铛铜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几千年前那个铜声与阳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转回来。

  它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另一种快乐……木头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远歌与老人的话语;平静舒缓的原野上、飘着焦禾的炊烟;皮鞭一挥,车轮辘响;那车子慢腾腾地走着,征程里那特有的疲倦与欣然;到后来泥途漫漫,四望玄黄,却忽然故园乍现,此心飞扬……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似……目断车轮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轮日迟迟地落……落尽时、日之夕矣,岁将晚矣,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他的心里忽然感觉到快乐,那快乐不是一场喧闹,而更似一种慰抚。

  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声而来的吗?

  阳光密匝匝地泄下来。时间是干燥的雨,冲洗着天门街上所有人的皮肤,要把它们洗皱洗老。

  可这都不怕,那琵琶声中的快乐不是贺昆仑琵琶声中的快乐。它穿透时间,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华,不倚仗迷离瑰彩,不倚仗虚荣夸饰,也全无强迫,绵绵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而那时,你的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年轻起来……

  街底下众人都听得神思一恍,几乎没有人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

  最后,却是贺昆仑忽自木楼中站起,以胡人之礼冲着那女子稽首一谢。

  然后人们才醒过神来。

  然后,欢声雷动。

  就在这动地欢声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顺着匹练溜下楼来。

  他溜向了那个男子的卧处,站在距那侧卧的人十余步远,一动不动地把他看着。

  他背后的喧闹都已跟他无关,他一双乌黑的眼珠极专注地,一直盯着那个人。

  像一只小猎狗儿,既还没学会盯着猎物,也没学会掂量主人,它只是带着天生的本能,去看待着一场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终之后,嫣然一笑,即携琶而去。

  这一场“斗声”至此已经完结。

  众人好久都回不过味来。等回过神时,就潮水一般随那女郎追踪而去。

  却奴只觉身边的人河水一样地流过,他们都在追随给了他们快乐的女郎。

  大家众口同声地问:“她是谁,那女子是谁?”

  天门街像一条积蓄好久,终于开了闸的河,人人都在走,如泛着快意的波涛。

  他们从这条街上热烈地流去。

  只有那孩子,盯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 开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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