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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张大缸看见二叔正往马车上装劈材。他不由愣了一下,这劈材能卖多少钱,再说也没人买啊。
爹捅了他一下,说道:“大缸,一会我和你二叔去请厨师,你带着二蛋装劈材,一会你俩给你肖大爷家送去。”
“啥?我不去。”张大缸第一次在爹面前说了不字。
“为啥不去?”二叔瞪着问他。
张大缸不想见到肖盈。前几天肖盈让同学捎信说她从济南回来了,还说有要事相商。张大缸没去。他梦里老是看到肖盈,却不想见到真正的肖盈。可这不是不去送劈柴的理由,至少说不出口。他吭哧了一声,说:“人家肖大爷家什么都不缺,干嘛送这不值钱的劈材。”
二叔笑了一下,立即又严肃起来,低声说:“你肖大爷说日本人打过济南了,那姓韩的省主席领着军队正往后跑呢,用不了多久就要打到咱们这里来了。你肖大爷还说,日本人也已经攻下了南京。这不,城里的人什么都抢着买,就连劈材都成了抢手货,你肖大爷家快没烧的了。”
“啊,什么?”张大缸愣住了。
“啊个屁,赶紧装车,早去早回。”爹拍了张大缸一下,又说道:“这事先别跟任何人说,尤其是你娘,不然你娘该为二缸担心了。”
“那娘早晚都会知道。”张大缸想着李四手中的那杆枪,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至少瞒到你娶亲之后吧。”爹说着,脸色黯然了下来。过了一会,爹又转身对二蛋说:“孩啊,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我现在就让你大娘给你烙大饼去。”
二蛋欢喜地点点头:“我不说,说了烂我的舌头。”说着,二蛋奋力地往车上搬着劈材。
张大缸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他仍心不在焉。他将劈材当成了打出弹丸的枪。可最后他才意识到手中握着的是劈柴,因为一根比针还细的木刺扎进了他的大拇指里。刺疼袭来,他赶紧低头用嘴去吸。
二蛋笑了:“缸,缸哥,你是不是想肖盈了?”
“你懂什么!”张大缸举起劈材照二蛋的后背砸了过去。
二蛋没躲。张大缸收住了手。他看着二蛋油渍的已看不清布色的黑棉袄,心里十分难过。他是什么都不懂,可这能怪他吗?他没上过一天学,他的父母说是病死的,其实就是穷死的。他家没有一个铜子买药。张大缸冲二蛋笑笑,转身回到自己屋里,给二蛋拿了一件旧但干净的棉袄,让二蛋换上。他本想到过年的时候再给他。
劈材装了满满一大车,张大缸和二蛋刚拿起绳子准备勒紧,狗剩在大门外面探了探胖脸,一跃来到了车前,问道:“缸哥,你们这是给谁送啊?”
张大缸说:“进城。”
“进城,那我也去给你帮忙。”狗剩立即抓起了固定劈材的绳子。
“车上没地坐了。”二蛋把他推到了一边,生怕他抢了自己的活。
“我在后面跟着跑就行。”狗剩又冲堂屋喊了起来:“大娘,我也去帮忙,多备一个人的干粮啊——”
三人赶着马车出了村子上路了。狗剩晃着脑袋问:“是给肖大爷送吧?人家富得流油,能看上这一车劈材?”
张大缸没有回答。二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狗剩倒也没觉得尴尬。包袱里的大饼有他的一份,说不定到了城里那位肖大财主家还能给些好嚼头呢。狗剩走的更起劲了。他甚至推起了车,嘴里还喊道:“马儿,快点走啊——”
向西刚过泗河,身后传来了马蹄声,是李四骑着一匹黑马绝尘而来。狗剩早忘了打麦场的不愉快,大喊起来:“李四,你也进城啊!”
“是啊,不是去济宁,我哥从泰安到了兖州,捎信来说让我赶紧去一趟,走啦——驾!”李四没停下,黑怕撒开四蹄哗哗地向前跑去。
李四的哥哥是李三,长的偏瘦,身体也是年轻人最弱的一个。可这家伙不知犯了哪门子邪,十七岁上去考了一个什么陆军学堂,前年回来的时候已成了排长。回来探亲时穿着黄色的毛料衣服,腰里别着把驳壳枪,威风极了。张二缸就是看到了李三,才决心报考陆军军官大学的。
“神气个球!”二蛋在后面骂开了:“要是二缸回来,肯定比李三那王八犊子强!”
张大缸笑笑,没说话。狗剩望着李四的背影,咽了口唾液说:“缸哥,要不是你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二缸,你也能考上那个什么军官大学,到时候咱们兄弟还不跟着您吃香的喝辣的。”
张刚拍拍狗剩的肩膀,终于说了一句话:“赶紧走吧。”
晌午时分,他们来到了济宁东城门外。看着城外新挖的壕沟,城门洞前垛着的麻袋,还有保安旅的士兵们满脸严肃手握着枪站在两边。狗剩有些紧张,连连问道:“怎么突然有这么多兵?要打仗了么?”
张大缸满腹心事又要专注地赶马车,没有在意狗剩的话。二蛋则紧紧地捂着嘴,将头到一边。
兵士过来盘查,听说是给肖老板家送劈柴,便放三人进城。萧大爷家就住在东城,三人一抬脚的功夫就来到肖大爷的宅前。二蛋和狗剩曾跟着来过几次。此时他俩又用那种羡慕崇敬的目光痴痴地望着肖宅的那高大的大门和高高的台阶。
管家迎了出来,拉着张大缸的手说道:“好,好,太好了,这真是雪中送炭啊。你们还没吃饭吧?”
“没——”狗剩刚喊出来,张大缸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笑着说道:“大叔,我们吃过了。您看劈材卸哪儿?我们得赶紧卸车,不然天黑前回不到家了。”
管家笑了笑,说道:“先放在门口,呆会我让伙计们搬进去。老爷刚出门,我代老爷谢谢你们了。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准备路上吃的去。”
管家回院里之后,二蛋白了狗剩一眼:“六个大饼让你吃了三个,还舔着脸说没吃!”
狗剩笑着说道:“你懂个屁!”
“行了,赶紧卸车吧!”张大缸说着,往院里瞅了一眼。
“让你进去,你还犯倔,这下后悔了吧,看不到相好的了。”狗剩解着绳子说道。
张大缸抬脚踢向了狗剩一个趔趄,怒道:“再说什么相好的,我打死你!”狗剩疼了咧了咧嘴,不敢在言语,赶紧低头解绳子。
“什么相好的?你们在说什么呢?”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从大门飘了过来。张大缸猛然一个机灵。他感觉到了心立即通通跳了起来,却又不敢回头。
“大缸,真是你呀——”大门边站着的正是肖盈。她听管家说张大缸来了,于是赶紧跑了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张大缸那宽厚的背影。
“嗯,是,我爹让我来给你们送劈柴。”张大缸这才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肖盈。眼前的肖盈不再是齐耳短发,一袭长发披在了肩上。肖盈的脸更加白净了,一双两颊透着红晕,额头上刘海下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出神地望着自己。张大缸呆呆地站着,双手不知所措地举起又放下。
“张叔叔想的真周到。你们走了一路,累了吧,赶紧到屋里喝点水。”肖盈说着,眼里露出了复杂。
两人从小就认识,读中学时还曾在一个班。那时肖盈喜欢上了朴实憨厚但又聪明的张大缸。两年前肖盈得知张大缸要退学的消息后,立即找到父亲,请父亲资助张大缸读书。肖大爷也看上了张大缸,欲要收张大缸为乘龙快婿,于是答应了。可不愿受嗟来之食的张大缸倔强地回家当了农民。此举非但没有大小肖盈对他的爱意,反而让肖盈觉得张大缸更是个可以自立自强可以依赖的男子汉。
然而时过境迁。张大缸已成为会赶马车两手磨出老茧身材粗壮的农民,而亭亭玉立的肖盈就要在齐鲁大学医学院学读了两年。两人更加不可同日而语。
张大缸看了看肖盈,搓着双手说道:“不了,大小姐,我们还要急着赶路呢。”
“你叫我什么?”肖盈的眼圈都要红了。
张大缸笑了笑,先指了指肖盈青色长裙粉色绸缎小袄,又指着自己身上全是黑色的老棉袄老棉裤说道:“大小姐,俺是农民,得知道自己的身份。”说着,伸开粗壮的胳膊开始往下抱劈材。
肖盈笑了。她轻盈地走过来,将张大缸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大缸,前几天我托人捎信让你来,是想告诉你日本侵略者就要打过来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只是个农民。”张大缸笑笑。
“难道你就真的坐视举国沦丧而无动于衷?”肖盈瞪着眼睛说道。
“那我又能如何?”张大缸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肖盈的脸:“我就要娶亲了,我还有爹娘。”
“好吧,”肖盈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厉声说道:“那你就抱着你小媳妇做日本皇军的顺民吧——”
张大缸抱着劈材,低头不语。
肖盈还想说什么,管家出来了,手里还拎着两个纸盒子。肖盈通红着脸瞪着张大缸。张大缸蓦然转身,放下劈材。
不一会,像小山的劈材就堆在了肖宅的大门东面。收拾好绳子,张大缸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头。
“叔叔,大小姐,我们走了。”张大缸冲站咋门口的两人微微笑了笑,拉着狗剩和二蛋坐上了马车。
管家将纸盒子放在马车上,叮嘱地说道:“路上小心!”
张大缸答应了一声,挥起长鞭,赶着马车走了。
走出去十多丈后,肖盈带着哭腔冲马车喊道:“大缸,我就要走了,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过了一会,一个声音回了过来:“能——”
这声音不是张大缸的,是正往嘴里塞肉的狗剩喊的。张大缸满眼泪花中,又想起了那杆枪,那杆闪着黑色亮光的钢枪。可他必须要回家了。还有四天他就要娶亲了。村里的老人经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可张大缸又觉得这是一个狗屁伦理,尤其是在当下。 那一年我扛起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