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独有慧根事事透澈看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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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四子燕王殿下到——”、“皇十七子宁王殿下到——”宫人高声唱宣。
此时的交通可没有什么航班时刻表,路上一个刮风下雨都能耽搁好几天,为此远道而来的藩王们到达得有先有后。家宴自然要等人齐了再开,然而君父君父,先君再父,朝臣之礼却是要一入京就谒拜完成的,昨天前天朱棣都进了宫,为的就是此理。但对于天晴来说,今日还是第一回有幸得见天颜。
低头跟着朱棣踏进殿中,天晴脚下不由一顿,抬眼间只见左前右都是乌乌泱泱的人头人脸,男女皇亲分边坐定,男宾一列几乎个个是乌纱翼善冠、四团龙红袍的亲王服色,居首却是昨天才刚刚拜会过的魏国公爷徐达。
天晴暗诧一刹,立刻想了明白,二皇子秦王多年前就已薨没,三皇子晋王重病缠身这次不能入京,按理坐在列首的应该是朱棣,可他与国公爷毕竟是翁婿,国公爷身份又非比寻常,便是朱棣贵为亲王,也不宜僭越辈分,坐他上座。
徐达见到天晴,也是一惊,不成想她说“会与另一身份相见”这么快就应验。以朱棣的为人处世,会带着一个侍妾来面圣,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徐达心中隐隐不安,却不露声色,只向朱棣微微颔了颔首,视天晴若未见,不再望她一眼。
天晴自然感同此心,仍旧低垂着脸,视线则暗暗瞟向正中的御椅。
座上的皇帝陛下脸盘容长,须发如雪,一对修目精光深锐,称得上威严奕奕,但整个人跟“英俊”二字八竿子打不着一边。天晴不由大不敬地想,皇上和爹应该差不多年纪,爹瞧着却要年轻多了。话说父亲的容貌基数就如此扎眼地放在那里,朱棣居然还能长成现在这样,那他母亲想必是位一等一的大美人了。
皇帝身旁一侧,是个白面清秀的稚气少年,除了皇太孙朱允炆不作他想;另一侧则坐着位富态雍容的贵妇。皇后娘娘已经过世多年,那这位应该是目下代掌六宫的郭惠妃了。
“果尔娜!果尔娜!”忽然听得有个小尖喉咙叫着她的假名,天晴边走边循声望向人堆,果然是朱高燧。他同两个哥哥昨天就住进了宫里,一见她来,立刻热情打起招呼。朱高炽慌忙伸手绕过二弟,轻轻捂住他的嘴,看口形是叮嘱他不要喧哗失礼。
其实他的担心完全没必要,此时皇帝并没理睬两个刚刚进来的儿子,依旧笑呵呵地同太孙说着话。
高台下三展纱屏后的一众女眷们见状也各自放了松,继续与邻座交头接耳地闲聊,每人哪怕再小声,殿堂里的声音也是密密延延。
另一边二十来位亲王无物遮拦,倒仍是个个规规矩矩正襟无言,后排不计其数的大小皇孙高高低低坐了个满,看得天晴差点犯了密集恐惧症。
卢家村统共两百来人,像卢大娘丁香家这样四世同堂十五口,已是难得的大户家族,如此儿孙济济的恢弘场面,天晴自然见所未见、叹为观止,心中不得不感慨——也只有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陛下才能搞出这般手笔!不然就算老婆三年抱俩连着生上四十年,也凑不齐这个数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么多儿孙济济一堂,皇帝居然还相信他们能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手握十万雄兵,甘当逍遥王爷,真是想太多了吧……
朱棣看她一脸精乖满眼猥琐,就知道她必然又没在想什么好事,心里“哼”了一声,暗暗肘撞她的左臂,朝前工工整整拜了下去:“皇四子燕王棣,参见陛下、太孙殿下、惠妃娘娘。”
天晴跟着恭恭敬敬稽首道:“臣女果氏,拜请皇上、太孙殿下、惠妃娘娘金安。”
皇帝这才注意到朱棣还带了个人来,心中微诧,当下只点点头,直到太孙向朱棣回过家礼,宁王带着王妃张恩灵也上前拜见完,才道:“灵娘嘛,是十七的王妃,朕昨日已见过了。可这个孩子……是谁呀?”
“禀父皇,此女名叫果尔娜伊朵,是来自云南苗部的一名医女。”
“苗部的医女?”
“是。去年父皇曾派儿臣至云南当地平乱,儿臣机缘之下遇到了此女,发现她懂得不少秘方妙法,能调治一些疑难怪症。儿臣深以为奇,遂招纳入府。这次世子蒙圣谕恩召入京,儿臣便想,不如让这果氏一道随行,便宜照顾。”
“呵呵……朕的御医你都信不过,非要自己带着人来。怎么,你就这么离不开这小苗女,分别几天都忍不了么?”皇帝话带揶揄,引得殿内其他亲王暗暗发笑——从来滴水不漏的四哥带一个低三下四的蛮部小妾面圣,出言不谨拂了父皇的面子,被父皇一顿调侃讥哂……放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的笑话。
朱棣刚想出声表白,皇帝却似乎无心在这个话题上停滞,目光投向低首行礼的天晴,接着道:“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有这么大本事,抬起头,让朕看看吧。”
话音未落,天晴忽然轻快扬起脸,冲皇帝咧嘴一笑,朗朗大方道:“果尔娜伊朵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心里一震,接而闪过一丝愠怒——这死丫头,他就叮嘱她这一件事,都做不好吗!行动要缓幅度要小声音要柔,如此方是淑良女子该有的样子,可她那是什么抬头?那是什么笑容?那是什么姿态?想吓死圣上吗?!
皇帝倒并没有被她吓死,他甚至根本没在意她的举止,她的发言。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睛实在太过晶采飞扬,皎皎奕奕,映得整张脸都散发着辉月般的光,令他的注意力不由被完完全全吸引了过去……待定神再瞧,确是个好看的小姑娘,虽算不得绝色美人,但周身一股呼之欲出的蓬勃朝气,热腾腾暖洋洋,让人移不开眼。
“你汉话说得不错呀,是跟汉人学的?苗部的孩子,汉话个个都说这么好吗?”
“嗯,也没特地学。臣女呆的苗寨有不少汉人,寨里和相邻村落,苗汉通婚是以经常的。整天听到的不是苗家话,就是汉家话,臣女又不是笨蛋,想说不好也难呀!苗疆零零散散几百上千个寨子,臣女不认识其他部的孩子,不过俗话说了,普天之下都是王土~汉人和苗人都住在一道,说在一道,想来那些孩子必也跟臣女一样,天天听着汉话长大,想说不好都难吧!”
身侧传来一声轻哼,天晴晓得,朱棣定是觉得她措辞随便唐突无礼,啰啰嗦嗦更犯了他“言多必失”的大忌,可他哪里知道她的策略?
云南地广人稀,部落零散,早习惯了各自为政。当初王师南下之时,反叛土司就像打不完的土拨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于是另辟蹊径,采取民族大融合的策略,迁徙移民、授以耕织、启蒙文理,鼓励当地蛮族与中原百姓交流通婚,文明同化。经过十几年经营,已有所成,便有叛乱,也多是像广南部那样的小打小闹,西南如今大体都算得和平安定。对此,皇帝一直十分得意,觉得自己宸断如神,举措英明,才有如今成果。天晴自认,这似有似无的马屁,一定能拍到皇帝心坎里。
皇帝果然并不见怪,扬眉一笑:“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由此及彼,一通百通。”又道,“听老四说你是苗部里的医女,这次为照顾炽儿来的京?”
他不过随口一问,也并未指望她会说出什么特别来。哪知她的回答,却令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不是啊,殿下刚才那么说,明明是在欺君啊!”
朱棣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是一沉。虽然也设想过她会反咬一口,未曾料到这丫头竟是如此不聪明。
她初入皇城,在陛下这里能有什么头脸?自己是堂堂亲王之尊,即便她咬死说自己有寻宝之意,但就是皇太孙朱允炆,也不敢把她一顿空口白话当成把柄,她却得落个“妖言惑众”的罪名,赔上一条小命。
好,既然这蠢丫头非要自寻死路不可,倒也省了以后对她日盯夜防的麻烦。
想到这里,朱棣不慌不乱地发问:“本王哪里欺君了?”
天晴一脸盎然诚意面向皇上:“殿下刚刚说,是他命臣女随行服侍世子的,可这话不对啊!当初听说陛下要召见,是臣女苦苦哀求殿下,带臣女一起来,绝食明志了三天,殿下这才答应;临行前还和臣女定下了规矩,要臣女立下重誓,不仅得全心全力照顾好世子,一言一行更要谨遵礼法、恪守本分,但凡臣女违背了半条,就要遭天谴了!臣女是豁出了性命,才能见到圣上一面,殿下怎么这些一句都不提呢?”
这一顿表白倒让皇上来了兴趣,全然忘了什么欺不欺君的事,笑容可掬地问她:“哦?又是哀求又是立誓,这么千难万险的,为何你非要见朕一面呢?”
“皇上有所不知啦!臣女所在的苗部,一族信奉的都是天公地母、山神川灵。族中老人都说,如果有福缘,神灵们是会来托梦的。可臣女侍奉了神明十几年,从没有此奇遇……偏偏!就殿下收到圣谕的当夜,臣女就梦到了这山神老人家,和臣女说了好久好久的话呢!”
“呵!那你有福啦,山神同你说什么了?”
“山神他老人家说啊,‘信女果尔娜伊朵,你立誓侍神,多年来的虔诚,本神座都看在眼里,今天才特地来指点于你——世人皆知,神龙兴云化雨,灵性属水,当朝天子却是烈火真龙转世,这神灵之尊,神格之显,神威之盛,纵古今而罕有。若你有缘一见,那是今世无上之福,倘你坐失天机,却是此生无涯之憾啊!”说到最后,天晴声貌庄严,郑重摇头,俨然“山神”附体。
皇帝闻言一愣,瞟了朱棣一眼,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山神当真如此说了?怕你是为了哄朕高兴,编的吧!”
“皇上明鉴了,臣女自打出生起就侍奉神祇,最忌讳便是胡言妄语,亵渎神意。若非真有此事,臣女怎敢乱编乱造,欺骗圣上呢?正因为山神来托梦,臣女才无论如何都要见皇上一面,不至于一生抱憾呐!”
“现在见到了,你觉得如何呢?”
“臣女终于明白山神他老人家的话啦!之前臣女在云南看到殿下时,心里已经叹服得不得了,这真龙血脉的气概,果然不是寻常能比的!可直到见了皇上,臣女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神威凛凛、真龙下凡!不要说我们小小苗部的山神了,这四海八荒九天五洋的神仙,哪一个能不仰慕拜服啊?”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凭着她全情表现倾注灵魂的出演,竟把皇帝逗得乐不可支。
“好罢,好罢,你这一番心意,朕知道了。朕就信你所言。”皇帝说着顿了顿,转过脸去看向朱棣,笑意满面,“这丫头,看你把老四给吓的。欺君之罪非同等闲,是要受重罚的,下次可不能胡说了。”言语措辞间虽有教训之意,但皇帝此刻的神情却如同春回大地,和暖融融,不见丝毫责备。
天晴见状,决定顺势再下一城。她簌簌扑闪着大眼睛,眉梢唇角都洋溢着一派天真:“啊呀!原来欺君是那么大的罪?都怨臣女口快心也直,一向有什么说什么,觉得殿下和皇上说的不对,就是欺君了,这下可闯出大祸来……请皇上千万、千万别责罚殿下,要罚就罚、罚臣女一个吧!”边说边佯作慌乱地俯首跪拜。
朱棣看着她行云流水的表演,暗暗思忖:这煞费唇舌地讲自己直率心实,不就想说刚才那番天花乱坠的吹捧都是真话麽。就你这高帽子戴的,什么神龙转世,旷古烁今,八方仰慕,皇上恐怕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恶心马屁,早就晕头转向,怎会当真罚你……
果不其然,皇帝笑呵呵地就为她免了礼:“好啦起来吧。无心之过,朕不罚你,日后知道分寸就是。不过苗部风俗不比中土,你既然来了,起码的规矩,还是要多学一学。毕竟是你的内眷,老四,你也多教教她。”
朱棣恭敬行礼:“是儿臣疏忽了。父皇玉言,儿臣谨记!”
天晴听闻皇帝语带笑意,分明已将她的恭维全盘收下了,装作战战兢兢道一声“谢皇上……隆恩”便遵命起了身。
“你说你叫果、果什么来着?”
“果尔娜伊朵。”
“呵呵,这名字听着好听,叫起来绕口。”
“父皇叫她徐天晴便好,这是她的汉名。”朱棣忽然插口。
“哦,你还有个汉姓?”皇帝看看天晴,又看了眼一边的徐达,玩笑道,“你这苗家女娃,莫非还和徐卿有什么亲缘?”
朱棣立刻道:“这次入京,儿臣原想觐见过父皇,再带着世子他们去拜问岳丈大人。谁知这果氏竟只身先去了魏国公府,回来和儿臣说,与岳丈大人相谈一番,极是投缘,还想认岳丈做义父,这汉姓,便随而姓徐了。”
徐达听了一愣,只见太孙的脸已凝成了铅色。觑一眼天晴,一样始料未及表情,望着他,眼珠从左往右轻轻动了两动,仿佛摇头示意。
徐达飞快地思考,如果天晴有心骗自己,昨天不必信誓旦旦和他保证,如今这么快被拆穿。可朱棣能知道天晴去过魏国公府,显然有他的手段,明明天晴说过自己已然非常小心了……
如今他当着众人将此事堂堂正正道出来,哪怕陛下相信天晴只是蛮乡姑娘不懂规矩,不做多想,太孙那里势必胆战心惊。
太孙一直以为他们两府之间再无勾连,如今妙纭不在了,朱棣却又纳了个妾,要认他作义父——除了为巩固关系,还能是什么目的?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顷刻动摇。朱棣说得云淡风轻,只怕太孙心中早已雷电穿堂。
他必须说些什么解释过去。
可天晴确实拜访过他,他若否认,等同欺君,日后平添无数麻烦;若承认,又怎能道出实情?伯仁诈死的事焉可公之于众?想来正是因天晴没说,被朱棣料准其中有隐情,欲当场逼得他推脱无法,只得诺诺应承。一旦他回得含糊,太孙和徐府之间的关系被敲开裂痕,就难以弥补了。
天晴也已明白,她与朱棣一向虚虚实实,才故意不提自己(其实是花姣)凑巧去过国公府的事,未料他会拿这个作因头,趁机将自己丈人一军!还说什么两人一番相谈极是投缘……
糟了!难道他在府内也有眼线,把她和国公爷的话都给听了去?
不对,不会不会,那以魏国公的谨慎,就不可能把爹的事说给她听了。如果知道她爹是谁,朱棣昨天就该挟之敲打她,不至于在大庭广众这样逼迫他们一老一少就范。
是的。朱棣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却清楚知道魏国公从来不感冒他这个女婿,妙纭身故后更是一府都心向朱允炆,借此机会,当然要挑拨一下双方的关系。
魏国公虽长年不征战不上朝,却仍是不可动摇的武勋之首。世子徐辉祖如今又是青年将领中的风云人物,就算不能为他所用,也必不能为太孙所用。
本来他派人监视徐天晴,只是为了防止她又背着他搞鬼。她就像把双刃剑,他不得不用,也不得不防。她拿自己丫鬟来故布疑阵的雕虫小技,当然瞒不过他。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魏国公府周围的探子居然报说“沈三”疑似在附近出现,消失了有近一个时辰,又突然现身——大白天的,她应该不是去窃什么东西,而是偷偷去见谁。
她自称姓徐,倒确实可能和这家人有些联系。但这一屋子人都姓徐,如何分辨她见面的对象?直至今天觑见大殿上两人的眼神一撞,朱棣才终于有了把握。
既然他们真有关联,那再好不过。徐天晴不是果尔娜,她为乌芒一族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他并无信心,现在既可以拿魏国公钳制徐天晴,又可以用徐天晴将死魏国公;在御前朗朗昭昭,直接把他们的关系生米煮成熟饭,更能防止其他人背地里搬弄口舌,引得皇帝疑心,他却无法自辩——这就是朱棣的一箭三雕。
“哎哟!说起来皇上可别不信,世上居然有那么巧的事呢!”天晴忽然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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