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无所逃于 天地之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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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她的去信时,袁融已将铁铉拿下。济南城的让帝果然是个西贝货,朱棣既已昭告天下朱允炆已逝,当然不可能大军杀到,惊动舆论。铁铉原打算将朱棣的暗探人马引来,诱他们对假货动手,一网成擒之后,再以易容术改扮成其中领头人,带着假让帝回京,来一出“献图刺秦王”,与朱棣同归于尽;却不想被袁融将计就计。
李远的人拿住了铁铉的心腹近侍,威逼利诱,胁迫他向铁铉报说燕王的人已中计前往假让帝的居处,落入陷阱被困。铁铉果然被引了去,半路却遭袁融埋伏反擒。百密一疏的是,那个假让帝在混乱中不见了踪影,跑了。
不过既得了令他如芒在背的真铁铉,朱棣也并不怎么在意一个假货的去留就是了。
“外人都赞铁大人是铮铮好汉、如兰君子,可在我看来,哼……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诏狱里,铁铉玄锁缠身,半被吊在悬空,周身上下早已被加刑得千疮百孔,却未想到,第一个来“探望”他惨状的,居然不是对他念兹在兹的朱棣。
“自……私?”他勉强抬起充血肿胀的眼睛,看向对方。
“对,自私。铁大人以一肩之力担起天下责,以济南孤城抗衡陛下,誓死不屈,确实令人敬佩。当时所为,乃臣子本分,忠义节烈。就算为此血流成河,肝脑涂地,也是应该。可今时今日,大势已成,无人可独木而支,力挽狂澜,便是让帝都已不在了——就算你宁死不服,又有什么用处?
“但你心里清楚,此刻投降,便和驸马梅殷一样,会沦为世人‘朝秦暮楚’的笑柄,之前的苦心尽皆化作流水。既然如此,不如顽抗到底,如此,你的付出才不至白费,你的名声才不会断送。
“是啊,不就是死么?怕他什么!‘两间正气归泉壤,一点丹心在帝乡’,之后万古流芳,自有人为你铁铉建庙修祠、树碑立传,颂你忠烈,扬你贤名。伸头一刀换千秋之美,可划算得很了!
“但,你的妻儿们呢?从此为奴为娼,生不如死——谁来关心?谁来过问?他们有什么过错?就因为嫁进你家,生在你家,就活该为你受苦受辱,不得善终么?你对得起君,对得起父,对得起你铁家门楣,却偏偏对不起你的至亲骨肉!”
铁铉一凛,视线正对上天晴利刃似的目光,干裂的口唇颤抖般微微翕动。
“……唯有我泥首乞降,认了朱棣做天下之主,才能救得了他们么……”
“铁大人,陛下已然是天下之主了,你认或不认,又有什么分别?”天晴叹息一声,“适才我出言冒犯,实是因为深知大人渊渟岳峙,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可大人可曾想过,你一个人的名声荣辱,当真比铁家九族数百人的性命祸福,来得更要紧么?若陛下圣旨一下,大开杀戒,甚至整个济南都将化为血海,到时便是追悔也莫及了啊……”
“呵呵……怪不得朱棣会派你前来。娘娘果然好心机,好辩才!”铁铉面目早已被打得青肿狼狈,此时的笑容却是朗然舒展,“铁某生平所闻,不如今日一见。不过,娘娘,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这并非铁某一人的名声荣辱、济南一城的兴衰存亡,然却事关这世间的风骨正义!
“怯死苟免,毁节求生,与禽兽有何异?铁某可以死,济南数万性命亦可丢,但大明王朝的忠正之气,不能死、不能丢!逆贼朱棣若想将我千刀万剐,正合我意!他所戗害的每一条人命,皆是向世人宣告——他就是叛党,是乱贼,是大逆!这偷来的江山,不是他的!
“他要大开杀戒?流血千里?哈哈哈——难道他杀的人还少么?自分一腔忠血少,尽将赤族报君王,铁某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要杀要剐,请便且矣!”
失望、无奈,都不足以形容天晴此刻的心情,但她没办法就这么放弃。
“九州聚铁铸一大错!想想你的妻子儿子,你那才只四岁的小女儿吧!现在都还来得及啊——铁大人,真的要一意孤行吗?”
听她提及家人,铁铉目露伤情,口吻却仍坚硬如钢:“铁某唯一的大错,便是当时在泺源门一念失算,没能取下逆贼人头!回去告诉朱棣,不必再遣人摇唇鼓舌、颠倒黑白了,要如何处置,速速便来!娘娘终归釵帼之辈,也算得是忠良之后,铁某不愿出言折辱。趁铁某还没改变主意,请自回罢!”
“你是还没被铁铉羞辱够,所以想再来讨顿骂是么?”天晴一进厅房,朱棣都不曾问一句情况,已冷冷开了口。
“他骂的一点不错……我就是在颠倒黑白。他不过尽忠职守,又有什么要悔改……”
“你在说——错的是朕了?”
“陛下没错,也不会错。只要收回成命,不止铁家上下、就是济南全城,皆会感戴主上慈悲恩德,世人也都会赞颂陛下胸襟若谷、不计前嫌,宽宏更胜于让帝!”天晴诚恳道。
“世人?世人会说朕篡主心虚、怕铁铉他们索命是真!你喋喋不休小言詹詹,一味偏帮他们,安的是什么心?”朱棣怒道。
“这怎么是偏帮呢?如果妙纭姊姊还在的话,她一定会……”
“住口!你不配提她的名字!若她还在,若她还在……”
她怎会像你这样?
句尾滞在了咽喉,朱棣垂目看去,天晴正仰着脸,无所适从地望着他,眼中一如既往,些微警备,更多的却是疏离。想起他适才听到的真相,那阵熟悉的钝闷痛楚仿佛如约而至,大举袭来,迫得朱棣无法抵挡无暇掩饰。他强自按捺下那股愤怒,嘶哑低吼。
“够了。”他闭起眼睛,“你滚吧。”
天晴心中一片冰凉。
可能离得太近,过得太久,她几乎看不清,甚至已快忘了,原本的他,到底是一个多么冷酷残忍的人。
她怎么会心存幻想,她能救得下所有人?
“……如今已是治世,杀戮过重有违天和,恐怕难逃果报,还请陛下三思!臣……告退。”她只能做最后的努力,然后低头退步,仿佛想奔逃着尽快离开他的视线。
朱棣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突然觉得好笑。
她竟想恐吓他?
果报?
她不就是他的报应!
“铁铉罪犯大逆,传令夷其三族;铁铉即刻斧钺汤镬,碟刑处死!”朱棣一扔手中奏章,朗声宣布。
“殿下!”天晴未想到他会突然做此决断,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失声呼喊。
朱棣随即向她掷下一瞥。冰峰尖如硕锥,自她心膛直直破出,刺穿血肉,不辨原形。
她几乎想摸一摸胸口,好确认那里究竟有没有多出斗大的窟窿。
眼前的人太过陌生,她从没见过。那眼神仿佛可以瞬间撕碎她,碾尽她……
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下一秒,他就会杀了她。她犯了错,比为方孝孺和铁铉求情更不可饶恕的错——
她冒犯了他最重视的东西。
“陛、陛下……皇上……”
天晴仓促纠正了自己,伏首而礼。
“你,就是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所以,才敢帮朱允炆他们出逃——是不是?”朱棣冷森森道,“你以为从此朕就拿他们没辙了,对么?好啊!朕这就下令杀了朱文圭,送他跟他娘到地府团聚去吧!”
天晴大惊几乎失色:“陛下开恩!陛下答应过会保他平安到老的啊!”
“那是在知道你私放朱允炆之前!居然敢把朕当成傻子一样耍,说你只放了张之焕夫妇!你和朱橞谋划的好啊~如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可这一切都与朱文圭无关!他还不到三岁,请陛下饶他一条命吧!”
“想想你自己做的事!你还有脸面替谁求情?”
天晴盖于袖中的双掌渐渐捏紧成拳。
“臣,不是在求,是在跟陛下换。”
“换?你拿什么换?”朱棣冷笑,“就你那条烂命?还不够分量!”
“那陛下的命,够不够分量呢?”
天晴在朱棣因讶异而暂止的怒意中,静静说道——
“六年前在元宝山,我曾经救过陛下的命,对不对?”
“……原来,你一直都记得啊。”
朱棣哼了一声,慵慵靠向椅背,“你就是仗着这个功劳,有恃无恐,装疯卖傻到了现在。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握着这柄尚方宝剑,朕就会由你摆布,不论你做了什么荒唐事、说了什么荒唐话,朕都会原谅你、满足你?”
“臣只希望陛下顾惜人命,也算荒唐吗?”
“你已是朕的皇后!却一门心思顾外人,唯独不顾念朕,难道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么?!”
“我——不顾念?”天晴胸膛起伏,强忍伤口似要再度撕裂的痛楚道,“如今陛下坐拥江山,呼风能唤雨,难道都是我旁边看来的?我伤病难愈,却依命代理六宫,自问竭尽心力——难道不是为了陛下吗?”
“又说这些废话!”朱棣一震雕龙座凭,立身而起,“既然你这么委屈,这么不甘,当年为何要帮朕?你自己心知肚明,所作所为,哪有半分为的我?还不全为了别人?还不是为了保住那个张之焕!”
他本不欲说出来,明知纵使时光如噬,这一隐痛亦久远无法侵寻泯灭,但只要她不亲口承认,他便不用堂堂直面她对那人矢志不改的一片情深。
“元宝山上的比试,你曾说,你赢了,就要答应你三件事:一为你爹,一为卢家村老小,还剩一件——难道不是为了他么。”疑问的句式,语气却早已做好结论。
朱棣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无半分笑意,俯过身,影子像一面巨大的梦魇,沉沉向她迫来。天晴仿佛瞬间置身瘴气迷离的沼泽,拼命想抽脱,却只能在原地侊偬怔怔,一点动弹不得。
此时的她已直起上身,茕茕孑处,身后斜影如浓荫迤曳,快要漫出户外,脸上表情那样哀深苍茫,仿佛一念三千,又仿佛无欲无牵……这是她想起那个人时才会露出的神情。明明话题由他而起,朱棣却无从知晓现在谁更心内烧灼。
他还是她。
“朕问过平安,也求证过何福,知道当初对你严刑逼问之人正是张之焕。那么多人因他送命,你自己都被他重伤如此,至今未愈——你却还是要维护他,不想他死,是不是?你肯长留在朕身边,才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天命、承诺,只为了确认朕不会要他的命,他能一生安泰到老,对不对?”
有意转开的视线,最后还是凝回她的身上,却生生不敢再作一动。
只要她开口应承,他所有的余盼都空化粉齑,他将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但他骗不了自己,或捱或逃,他始终想知道答案,那么害怕,又那么渴望。
他的语声怆凉,如凛冬霜临,冰封万里城池,让天晴恍惚想起北平那日一望无际的漫天流雪,漠漠快要覆尽一切……
“我不想他死,是事实。”天晴一字一顿地回答,末了从容抬首,接住他的凝视,“因为在灵壁我对自己立过誓——若我能活着出去,绝不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这是我的底线,与其他人无干。”
朱棣怔怔地看着她,继而仰天长笑:“好!好一个常天晴!该说你情深似海呢,还是义薄云天?为了救那个姓张的小子,先拿方孝孺,再拿铁铉,如今更要拿天下人来做你的牌坊了!”
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想!天晴愤怒出离:“陛下何必诛心!都是人命,我当救则救,只分缓急,不论轻重!难道直到了今天,陛下还不了然吗?”
“哼!是么?那好,朕这就下令,免了铁铉三族之罪,但苏集商会一干人等,包庇窝藏逆犯张之焕,着锦衣卫速往羁扣。胆敢顽抗的,就地正法!”朱棣恻恻道,“你来算一算,铁铉一家的命,和那二百余商户加张之焕的命,谁缓谁急,孰轻孰重?”
“?!”天晴心知连朱橞都招供,商会的参与也瞒不了一世,可他们怎能因她又卷入一场浩劫?“为了靖难,国中已是死伤遍野,血流漂橹,大明天下也好,铁家、苏集也罢,都经不起再造孽了!陛下有怨有怒,要杀要剐,都冲我一个人来就是!”
“冲你来?”朱棣轻轻颓跌回座椅,偏转脸庞,仿佛不愿再看她一眼,语气似是叹息又像是讥苦,“了不起呐!果然你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见他有事……”
一瞬间,天晴有些恍惚。
这句话她曾经听人对她说过……
是张之焕。
她无法再维持原来的坐姿,轻轻跌坐回自己的足跟,不知不觉,一颗水珠渗过眼角。
她很累,很累。
为什么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如此可笑地揣度她?只因为是她这个“妖女”做的事,所以一切就都是图谋、都是算计?
她到底算计到什么了?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她更失败的阴谋者么?
若她真的算计,筹谋,步步为营,结果是不是能好一些?
“我只求你……”
她涩然开口,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话。
“求求你……不要让我再后悔……”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了。”朱棣立起身,跨步下阶,经过她的身侧。“很好。你记着常天晴——他们所有人的命,都要算在你、和你拼死维护的那个张之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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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