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e(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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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前晚被母亲拉着离场的瑞安自然没能目睹到天晴救治徐增寿的奇情。从别人那里听了几遍,版本各不相同,早按捺不住好奇要天晴口述。
而天晴几乎没有时间为张之焕和她的婚事难过、为自己差点中毒身亡的险情心惊,就从偷偷来报信的刘川那里听闻了马心蕙近日的动作。
好在她早早就安排了退路——“沈智”突然暴病死遁,就是为了让商会能随时脱开干系。
可,她还是疏忽了。
“苗部易容秘术,足可以假乱真。如果不是由殿下授意,想要报你恩义,沐府怎敢大胆欺君?拿一个不知哪来的死囚芸让,冒充苏集商会的沈三郎沈智!”别馆院内主厢里,天晴站在朱棣面前,强压着快要喷薄而出的愤怒沉声质问。
“报我恩义?”朱棣一摔手中卷册,“我有多少恩义,值得沐家上下冒死相报?你用脑子好好想想——是谁,大胆冒充沈万三后人、沐家的姻亲兄弟沈智!要是这个沈智到死都和白莲教不清不楚,在皇上面前,你让我如何自处?让沐家如何自处?你一纸书信只想救苏集商会二百商户,其他人的生死,是不是都跟你概不相干!”
“所以你就让他们屠杀了蛮民二百一十五口,当做这次清剿白莲教众的战果么?”
“屠杀蛮民?”
“莫非我冤枉了殿下?每年秋后处斩,如今开春才多久,短短这点时间,昆明的大牢里,哪来的两百多个死囚?不用说,反正隔三差五就有哪个小土司叛乱,只要西平侯下令一律格杀,自然能凑够人头向殿下交差了!”
朱棣简直气结——为什么她永远可以这么不知轻重、离题万里?
“我以为我一封信,可以救下二百户无辜的人,结果,却还是害死了二百个无辜的人……更不必提,还有帮我送信的鸟。”天晴目光黯然,看着面前三尺之地,眼色越来越深。
他要怎么说?
是,我一直派人监视你,还截杀了你的信禽,拿到了你送给商会的书信,知道你和太孙妃的恩恩怨怨。但她身怀皇嗣动不得,你又半分不向我透露你的打算,只想着从此彻底抹杀沈智其人,让商会同他一刀两断,好护住众人性命。
而我呢?我在皇上眼里,太半早成了“沈智”的幕后主使,光是失踪那倒也罢,要是他在这风口浪尖突然暴毙,谁会信我清白?你不为我想,我只能自己想。不利用沐府在皇上面前的忠心、沐府与沈家的关系,借沐春的手肃清“乱党”,借他的口禀明立场,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终归是两百多条人命,没了就再也没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先和我说呢?是我疏忽,考虑不周全,可这两百多个人,不该为我的错去死啊!皇上那么信任我,如果你跟我说,我一定可以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肯和我说呢?!”
为什么呢……
只有这种时候,只有为了别人,她才会那样认真坦诚地直视他,眼中忧闷深凝的光芒,如同幽夜河水的点点星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这样的眼神开始上瘾。明知百毒而无一益,却希望能够越多越好,有始无终……自己大概是疯了吧?他的理智逼迫他清醒过来。那么……
应该告诉她吗?沐春密信说茶马道有伙山林贼寇长年杀人越货,终被一网打尽,关押候法,整整二百一十五人之众……他终于安了心,只因这些人替死,才不算违背她心里的正义公平;
应该告诉她吗?她被背叛了,苏集商会早已被张之焕成功游说,投靠了太孙一党,就算她不想方设法、不通风报信,他们也不会有任何闪失;
应该告诉她吗?他派人监视她一举一动,并非为担心自己,而是为担心她,担心她根本看不到人心的卑劣险恶,担心她几乎盲目的自信,会把她自己害死;而他,真的不希望她死……
所有的话在他心里盘桓如密室的烟云,无处挥散,无路出逃。
不要,再也不要这样……
我要同她坦诚相见。
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准备将心里的话和盘托出。
这时,他听见她说——
“是我傻,殿下哪会高兴费那个力气?别说二百了,就是两万条人命,也远不如殿下在皇上心里的印象要紧!”
心中的云雾顷刻凝成冰,化成水,残流一地。他不敢触碰,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片狼藉。
“既然你知道,就更应慎重。本王做事,无义务跟你交代。若不想再有人枉死,以后但凡决断处置,一律该由你先向本王报备!”
他不敢去看她的反应。和每一次一样,竭力伪装成一副胜利者的高傲姿态,逃离了和她的战场。
……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疗补,又得到了来自父亲的满满关爱,朱高炽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康朗了许多,已经自己要求拄着小拐杖去大本堂上课了。朱高煦也被迫结束了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苦着脸和兄长一道回宫住读。
因为爱女已然回归的缘故,这次天晴启程回藩,皇帝并没有表现出太多不舍,让天晴恍然生出自己“果然是个备胎”的感悟,幽幽地,开始想念起在元宝山的爹了……
“这天底下最爱我的男人,终归还是爹呀。”
经历过情殇,天晴越来越这样觉得了。
和朱棣一起从京城北归,还是第一次。大批人马同行,天晴当然不可能用飞翼机那么夭绝,一路规规矩矩舟车转运。
是日,到达了兖州地界。
兖州“九河既道”,为南北各省通衢要地,辖济宁、东平、曹、沂四州二十三县。时已过春分,各地行商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车马未入嵫阳县,就在官道上遇到了好几拨运货北上的商客标队。
为防多事,众人并未摆出亲王仪驾,用的也是普通的青盖轮车。但能走南闯北的都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这车里坐得非贵即贵,自觉就慢了步子,让开一条通路。
其中一支做标师打扮的车队,当先大马腿健膘肥,毛色光鉴,扬蹄间轻纵如飞。老花爱马识马,一见当即赞道:“真是匹千里良驹!用来保标可惜了啊……”大概这老花师傅真有些过人本事,明明只是个马夫,却被朱棣青眼招揽入了燕王府,此行先一步北上,举家随后便会跟来,这次正负责为天晴、瑛儿她们驾车。
“可不是么!”女眷的车马走得都慢,那驾马的标师轻松并驾,得意道,“这马祖上是大宛名驹,平日整得可比兄弟还精贵呢!哎差事难办,刚刚从盖州押了货回来,又要往宣府去……杀鸡用牛刀啊~只能给它吃好喝好,少委屈它些。”
老花不住点头:“往盖州一路苦寒地,能有什么饲食?再不好好将养一番,掉了膘回不来就可惜了。却不知道这嵫阳的邸店里,有没有好的豆料。”
“咍!只要舍得本钱,哪里寻不到好的?听说这县里兴隆酒馆自家酿的曲酒香得出名,用的一定是好麦好豆子。兄弟也沾沾这畜生的光,今日得要去尝一尝鲜了。”
标师的声音如同镶了一圈边线,低沉隆隆却清晰入耳。
车厢里,瑛儿和往常一样不发一言,只靠着壁角闭目养神。闵海珠也静静端坐,垂目不知想着什么。天晴似久坐得乏了,往车窗边轻移了移。
刚一入住兖州驿馆,天晴便换了男装,从边门偷溜了出来,往那家香飘十里的兴隆酒馆走去。
大堂中,那个“标师”果然在,正就着茴香豆喝着酒,小曲儿哼着,一脸的快然悠哉。
天晴走至他面前,往桌上叩了两下,轻声问:“是包大哥么?”
“标师”热情招呼她坐下,面露笑容:“何副堂主,真的是你!上回见面匆忙,也没商量好要如何联络。兄弟听大护法说,只要跟着燕王府那个王次妃的车驾,就能找到副堂主人。大护法果然料事如神!”
看来在彭莹玉这里,“沈智”可算是白“死”了……好一招歪打正着,真把她“王府卧底”的牌子用了个十足十——这样手下既不会觉得“何普言”徐天青耽于情爱扶不上墙,又能顺便把“果尔娜”看住了,自己还如他所愿被“钓”了出来。
斗不过老和尚啊……天晴暗叹一口气:“总要包大哥来找我,兄弟也过意不去,只是事情又杂又乱,今天不知明天,实在没法给个准信。”
包兴点点头:“何副堂主深得大护法看重,做的都是大事,自然该是兄弟来找,不能让副堂主候着我们时辰了。”
“得包大哥体谅,兄弟感激不尽!这次是有什么新发现,兄弟必当效劳。”
“何副堂主也莫再客气,兄弟长话短说了。”包兴声音更低,语速却快,“是慈无堂的弟兄们,经过多方查探,已找到了陈善在山西清源的一处藏身所……因为离北平、洛阳老君山(舍无堂大本营)都不远,大护法担忧他有什么图谋,让兄弟们提醒何副堂主,一切小心。管副堂主的血债,还不知和陈善有无干系。大护法说,若是副堂主有方便的时候,可以往那边留意一二。”
天晴郑重应下,心里已有了打算。彭莹玉一直视陈善为眼中钉不除不快,定是希望她帮忙打探的,但考虑到“徐天青”的安全,该不至于要她亲自去贼窟走一遭。不过她为了自己的事,这一行却是免不掉了。
“本月教中季会,何副堂主也该同去吧?燕王府这里怕要先放一放了,副堂主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包兴又道,“今日十二了,季会月底举行,那算算日子……”
天晴一怔。
三月十二,正是张之焕和含宁公主的喜期吉日。
“还有一事,副堂主须得……”
“好!果然是好酒啊~店家,给我两坛拎了带走!”天晴忽地扬声喊道,身形一转,已站在了柜前。
包兴也是乖觉,见她行止突然,有意识便往门口睃了一眼,果见一长相清秀的无须男子走了进来,望着天晴睁大了眼睛,正要呼叫“徐……”
“好嘞,来咯~”店伴高声打断,原是已手快打好了酒。天晴丢下几枚铜钱,对着门口的三保眨眼一笑,提了便往外走去。
朱棣对她的监视从未松懈,好端端她无缘无故改扮出门,他当然会生疑,所以才让马三保来找。
或许应该感谢张之焕,正好在今天成亲吗?
天晴回了驿馆,有意拣了离朱棣榻房不远的一处花苑,靠着廊椅对月独酌,认真扮演着情场失意人的角色。
可……她又哪里需要演呢?
酒入回肠,天晴忽然想起了丁香和阿碌成亲时的情景,全村张灯结彩,如同一场丰收节庆。
攸宁拿着篦子,沿着丁香乌黑油亮的长发,一下一下:“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永谐连理…… ”丁香向抱坐在椅子上的她望了一望,即将成为少妇的羞赧期待,全都蜜一样融化在她的眼中。
喜烛高照的新房,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带着醺迷沉醉的颜色。她和起哄的姨婶婆婆们一同高声笑闹,拥挤得满屋桌帷椅帔都无奈皱起了大红的面目,横梁上悬挂高高的绢绸彩毬也难以幸免,被扰攘的声浪惊得一颠一颠。
她记得攸宁是怎样恭肃而温柔地把枕衾上的两段红锦绾起,直到它们变成一个沉甸甸的如意同心结,一端给他,一端给她,而后含笑唱祝,要他们永远像这个完美的结一样,美好又如意,白首不分离。
白首不分离……
阿碌和丁香都憨羞地笑,一个挠头一个绞手,看得她也禁不住笑,而后带着些许羡慕些许惆怅,默默地想,如果世上真有一个能与她相看两不厌、惟愿不离分的人,他会是什么样子?她真的能找到他吗?
结果,她找到他了。
他也找到了。
却不是她……
她忽然有种没来由的预感,她应该是一辈子体会不到丁香和阿碌那一刻的幸福了。
罢了,又有什么呢?她早就告诉过自己,这世上还有比情爱重要得多的东西。
比如钱。
月色下花木漫开的阴影葱茏,迷蒙中,一个身影负手缓缓走近。天晴故意懒洋洋动了动身子,斜斜半躺在那里。背着月光,朱棣的侧脸半没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
无所谓,她看不到,猜得到。
“特地来看看我有多惨么?”天晴抬起头,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见我这副狼狈相,殿下一定觉得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吧?”
他深深地盯着她,良久才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天晴不再理会,扬起酒壶闷了一口,仍是凭栏发呆,以为他会意兴索然地走开,或是冷冷戳出一句“装模作样,以为能骗过我?”不料他却都没有,只在她身前坐了下来。
“何必特地去沽酒买醉。你若是觉得心里不舒服,那就索性哭出来。”他道。
天晴不明朱棣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隐隐担心着包兴的事暴露,散漫曲起了单脚,把壶身搁在膝盖晃荡,一种看似随意却始终戒备的姿势:“我早就哭过了啊~现在没什么不舒服。况且,能哭便不算伤心。真的伤到了极处,那连哭都哭不出了。”
朱棣慢慢点点头:“嗯,你能想通振作就好。接下来的路还长,总得要走下去才是。”
天晴睨他一眼,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特地催命来啦!寻宝又不是投胎,难道还能跑了你的皇位不成?“世上的路又不止一条……”她借着酒醉三分,语气慵慵,“也不能闭眼乱闯啊~走之前,当然要先选选好咯~醉过一晚,醒了才好想清楚嘛!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耽搁不了什么的~”
“嗯,耽搁不了。世上的路不止一条,你是可以想一想……”很难得,他并不计较她言辞里的疏懒冒犯,反而附和般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定了定,似要整备万全,才好吞吐出这世上最艰难的话语。
那些措辞,一字一断,仿佛刀石一样刮过他的唇齿,快要将他的骄傲和羞耻心都磨砺干净。
“世上的男人,也不是就张之焕一个。徐天晴,你想过没有?其实你……也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他不敢去看她此刻的神色,就是喝醉了,对着他,她永远警觉,不可能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要么不做,要做做绝。朱棣狠狠心,继续说道:“其实像你这样的,哪里真能安安分分做什么居家贤妻了?就是你真嫁给了那小子,每天围着柴米油盐打转,你会甘心么?看看你现在王府的日子,那叫一个舒服自在啊~随心所欲吃穿不愁,爱来就来,爱走便走,跟匹没笼头野马似的,拉都拉不住!就是闯祸了,都有人帮你兜着底。呵——这般好日子,连我都羡慕得很了!”
身侧还是寂寂无应,仿佛连轻微的呼吸都被他自己的心跳声盖住。
朱棣突然开始后悔了。他在干什么?何必这样贸然说出来?要是被她拒绝,以后他要怎么面对她?
不,不至于那么糟。她已有些醉了,反应肯定不似平时机敏。大不了他抢先发难,不提自己表错情,专门嘲她会错意——对,一切皆有转机!当然,要是她能答应,是最好不过了。
尽管他们先前种种不和,但女人都是感性的,喜欢或者讨厌,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安慰她,守护她,告诉她,你还有人可以依靠,不是赢得一个女人心最好的方式吗?虽然她处处不像,毕竟也是个女的,不是么?
自觉胡思乱想了仿佛有一昼夜那么长的时间,依然等不到她的反应,忐忑难安下,朱棣终于鼓起勇气回头,只看见——
雷打不动的睡颜,呼吸稳稳到岁月静好,眼窝唇角都溢着与世无争的寂静安然。
他倏地气恼,一下站起身来,几乎想把她摇醒一顿臭骂,然而……一想到她还是那个天塌下也能当被子盖、一觉起来可以再战五百年的徐天晴,他又奇异地觉得有些安心,不禁轻轻笑了一笑。
张之焕对她而言,也就不过如此了……
吧?
“……经过就是如此。后来属下还待跟何副堂主说两句,突然来了个人,副堂主便把属下撇开,将那人引走。属下没看错的话,那人应该是燕王府的内侍官马三保。”
暗巷之内,华远执听着包兴的汇报,默道,看来何普言在燕王府当卧底暗探的事,是真的。“那个马三保,有和何副堂主说过什么吗?”
“没有,他们很快都出了去。属下见何副堂主临走时使眼色,就按他意思没跟着。哦~好像马三保进来时,叫了一声‘徐……’什么的。何足言、何普言都是化名,可能何副堂主本来姓徐,或者冒名姓徐?”包兴道。
“徐?”华远执低头沉吟,很快,一个疯狂的猜测撞进心口。他猛然抬头,“是姓徐?你听清楚了?确定吗?”
“这……事出突然,属下当时离得也不很近,不敢说确定,好像……没错?”
想起最近彭大护法的种种古怪,华远执隐隐冒汗——所以他才……
这世上……
真有这么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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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已不允许天晴消沉太久了(叹气……)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