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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鬼连为贵的性命,天晴半点不担心。白莲教要钱,连为贵要命,各取所需,总能相安。想都想得到,等她一走,彭和尚一定会告诉连为贵——沈智冒充锦衣卫,其实也是白莲教徒,让老连彻彻底底死了脱身止损的心,继续被逼着当这帮反贼的“风投商”。
不过也正因为此,再想从连为贵这里找线索,就行不通了,她必须另想办法。
关于陈善其人,除了大表哥的所述,天晴了解实在不多。为此这几日趁着入宫城同谈礼探讨世子的“愈病医理”,她特地偷偷去了趟内典档册书库,查阅了相关旧事。
元至正二十三年,陈友谅在鄱阳湖决战中中流矢身亡,太子陈善不知所终。陈友谅的太尉张定边趁夜带着陈友谅的遗体、还有他的次子陈理逃回武昌。随后陈理称帝,改年号为德寿……
朱元璋两次亲征武昌,派常遇春击败大汉丞相张必先,还将他绑在城下展览示众。大将被俘,军心溃散,张定边回天乏术,朱元璋趁机使陈友谅旧臣罗复仁入城招降,年仅十三岁的陈理于是献城,大汉政权灭亡……
朱元璋将陈理带回应天,封为归德侯。后因陈理“邑邑出怨望语”,洪武五年,朱元璋“处之远方”,将陈理迁居高丽,嘱咐高丽国王代为照看,自此两相清静。
如此一来,远在朝鲜的陈理就是陈善唯一在世的亲人了。按天晴推想,以皇帝的行事风格,一具毁了半张脸的尸体根本不足为信,必定曾设法追查过陈善的下落。陈善因为需要托庇,便与老对头北元合作,还投奔了同样立志与朝廷作对的白莲教。被彭莹玉发现通敌遭逐后,他与北元汗廷的关系照理该更密切一些……
相比于都内,从和林去汉阳要方便许多。经历政变,如今负责看管陈理的已经从王家变成了李家,监视势必不似在应天时那么严密——那陈善,会不会去找过自己的亲弟弟呢?
“诶?海珠啊。”
自从朱棣施展迷魂大法之后,天晴明显感觉这位贡女姑娘变了。从刚开始的疏离防备,到现在的小意温存,闲时弹的曲子也从凄婉百转的《塞上曲》变成了良辰美景的《浔阳夜月》。得知朱棣离京暂不准备带她回藩地后,她还消沉了一阵子。
天晴只得安慰,王爷要理边务,耽误不得,一路定是紧赶慢赶,怕她颠簸受苦,临行还特地叮嘱了自己,等世子养好伤回去时,要自己带着她一起慢慢走,这空档正好方便王香月安排住处和伺候的婢仆。她是皇上赏赐的,身份贵重,不可怠慢了。闵海珠这才愁闷稍缓,重复花容欢貌。
如今听她一唤,闵海珠立刻小哈巴狗一样地扑来。看她一双星星眼里写满“我们终于要回去了?”的期待,天晴心中苦笑,肃容点点头道:“快是快了,不过正式带你回去前,我总要先跟你交个心。上次我问你是不是不愿到王府,你话虽说的得体,却是在敷衍,这我还是看得出的。如今我再问你,望你能老实回答我。
“以你的才貌,为何捱到现在还不定亲?贡女要求两班贵族出身,但以闵家的地位声望,大可推出一个姿色才行过得去的远房女儿充数,为什么要选你这个条件最好的本家女?你若再心里藏私,不肯跟我说实话,为了王爷着想,我宁可受王爷责罚,也无论如何不会冒险把你带回王府的。”
闵海珠一听此说,脸色煞白。她早已经把自己当作燕王府的人了,正因为此,之前才在尚宫大人们面前遮掩,没有把金匣曾经消失近半个时辰、又神秘回到自己箱笼的事说出来,只因心中明白——这对殿下不利。如今,倘若她进不了王府,还能去哪?当即把自己入宫的原委从头清清楚楚说了一遍。
天晴听她哭诉,果然与先前所猜的八九不离十,脸上还是摆出一副意外的表情,末了向她道:“你的堂姐夫李芳远贵为王子,在朝鲜国中如日中天,不能嫁给他,你应觉得很遗憾吧?”
闵海珠正抽泣着,此时却拿手绢擦了擦泪眼,语意坚决:“不!妾身一点不遗憾。堂姐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真的嫁给了堂姐夫,妾身的苦日子才开始呢!况且,如今朝中局势纷乱,堂姐夫为了废除私兵一事,与郑太傅政见不合,弄得不可开交,王上却始终不曾表态。有传言说,王上是嫌堂姐夫对王储不敬,才故意敲打来着,以后堂姐夫的前途,还不知道如何呢。”为了取信于天晴,她说的是真心话,不惜自曝家短,很有几分真诚流露。
“不过……妾身内宅女子,也不大明白这些国家要事,都是听父亲兄长他们说的……”
“所以,你嫌李家水太深,还乐得置身事外,跑来这里,贵女变贡女,是么?”
闵海珠闻之又隐隐要哭,含泪道:“贵女……贵女又如何?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却做不得主,只能任家族摆布。妾身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不瞒娘娘说,妾身原是想过,要是这回能得太孙殿下垂青,起码可以远离国内纷争,若闵家真的有难,妾身就向太孙殿下求助,有宗国回护,家人总能保全性命。可后来……”闵海珠脸上晕红,衬着晶眸婆娑,如含露娇花,“妾身已经是燕王府的人了,从此自当再无二心,事事以燕王殿下为先,望娘娘明鉴!”说罢伏地一拜。
看来李芳远应该快要动手了,所有的背景、条件,都和天晴看过的剧情吻合。那算一算,皇帝不久就要龙驭了,留给她的时间着实不多。哎好赶啊,虫洞早两年把她吸走不好吗?
是夜,别馆小院西厢房里。
“世子真是好心肠,这么不着调的谎话也帮着你圆。什么去山里找仙草、熬制治骨伤的灵药……这次可不比扬州,去去就能回,到时候你准备拿什么来交差呀?”花姣边替她收拾行装边问。
“能拿什么交差啊……”天晴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最好也就是他老爹可以传给他的江山了,可惜他都不能随心走走、到处看看。世子这辈子想再能跑能跳,已是不可能了……”
花姣见她唉声呢喃,知道她又在自责,轻轻问道:“那……张大人那边,就算了么?”
听到“张大人”三个字,天晴神思微恍,而后像要驱赶念头似地摇了摇头:“没什么算不算的,他离开了那么久,该想的自然都想过了。要是想通,回来时自会来找我认错。要是想不通……”她抿了抿嘴唇,声音不自觉高了一度,“想不通就拉倒!”
花姣苦笑。她最知道她的,嘴倔心软,如果真这么容易放得下,之前何必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可当面戳穿她势必不服,便顺着她话说道:“可以拉倒,但也不能糊里糊涂就倒,好坏不计,凡事总要有个了断的。”
“祝徐姑娘和你心里那个人,厮守白头,永结同心!”
天晴脑中忽然响出这句,心头又是一阵刺痛,没好气道:“他同我了断了呀!不止了断,还羞辱我呢!说出来你都不信,他居然觉得我和朱棣有一腿!”
花姣道:“许是他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吧。这也难怪,一般人不都以为你们是夫妇么?”
“可张之焕……怎么能是一般人呢……”
花姣深知天晴虽然看着落拓不羁,其实骄傲非常,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伤神伤心,便不再接话,默默走了出去。待再进来时,却见天晴忸忸怩怩站在门口,双手背着,左右打转。
“又怎么了呀?”花姣歪着头问。
“喏……这个。”天晴伸出手,递来一封书信,“要是张之焕回京了,我又不在,花姣你……你想办法给他吧!”说完又叮嘱道,“记得千万别叫朱棣的人看见了,不然又要冤枉我跟人合谋害他了。”
这不,果然还是放不下嘛?
“好好。”花姣无奈又好笑,应着声接下了信。
……
苏州城十全街,顾宅。
“老爷,有位公子前来递名帖,说之前与老爷见过,这次特地找老爷相谈生意的,小的让他去厅中稍候了。”
付惜敏接过名刺,见其上所书名字,不由疑惑。他记性从来不差,哪怕一面之缘,也能将人姓名字号记得分明。可这次却绝无印象。“那位公子什么模样?”
“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瘦瘦高高,斯斯文文,长得很不错啊。”
付惜敏一下心头大亮——不错了,一定是会长!他又乔装改扮回来了!
他上次一告而别,后派阿华过来了结太孙妃马娘娘的事,只带了句“琐事牵绊,勿忧,一切安好”的口信,但究竟是什么事,他到底好不好,他们却一概不知了。他这次既能回来,总算无事,付惜敏落意了不少。可想起他身上那些越传越盛的流言蜚语,再加上之前商队的事……又有些惴惴惶恐。
就在一片又喜又忧、又怕又盼的奇怪心情中,付惜敏快步踏进了厅门。
……
一刻钟后,付惜敏目光如呆,愣愣对着来人:“所以……皇上怀疑苏集与白莲教有染,张大人是奉皇上谕旨,来查封我会的?”
张之焕微微一笑:“付老爷说笑了。真要查封,必是由兵马司带人,只怕这时早已闹得鸡飞狗跳,付宅和商会焉能有如今的清静?本官今天前来,不过是想借贵会这三年的账本一看。”
付惜敏怎敢造次,立刻着下人去苏集总部和书房搬来账本文契,见张之焕一直选今年开春以来的册簿浏览,心里已如明镜,道:“账目都在这里了。有些契据却是沈会长亲自收着的,草民也不知他放在何处,唯有等他回来,才能给张大人过目了。”
“嗯……”张之焕似乎并不在意,点了点一册四月账本上的记名,“这位马全老爷,该不会是太常寺卿马大人吧?”
“……草民不敢欺瞒,正是马大人不假。”付惜敏道。
张之焕暗道,马全与商会往来,是皇上为太孙选妃期间的事,彼时太孙妃马氏应该还未进宫。“好,贵会的三年来账簿,本官已然阅遍,未见可疑处。”
付惜敏大舒一口气。“大人明察秋毫!草民等一向安分守己奉公守法,商队之前莫名跟妖教扯上关系,也觉得委实冤枉啊!”
“嗯,未知沈智当家如今去了何处?”
“呃,会长他……”付惜敏说了一半,旋即改口,“商队的事出了没多久,这沈智就回云南去了。据说是家中有急事,他匆匆交代一番便走,此后再没了音信。”
“这么大的商会,当家的却失了踪,各部的管事竟是一点不着急么?”张之焕笑道。
“急啊!可急也没用,苏集的商队往西南一线去得不多,零零星星也打探过些消息,无奈至今仍不闻他的下落。”
“原来如此。敢问付老板一句,这沈智真如外界传闻所说,是沈万三的亲孙子吗?”
“这……草民不敢胡说,以常情论,他确有可能是沈万三的孙子。当初他拿着沈氏信物琉璃宝佩,突然出现在苏州,说不忍祖父基业没落,江南民生不振,有负皇恩重托,便想要再建商会。因他确有些经营之才,草民等孤陋寡闻,见之深为感佩,这才信他服他,尊他为会长……”
“付老板刚刚说,有可能?”张之焕忽然打断了他,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
“大人恕罪!这沈智刚一来,便知会过我们,沈万三被圣上流放,按理一同发配的子孙也当终老云南,不得再回故土,是故他的身份不得外传。草民等顾念着沈老爷昔日恩义,故而……”
“故而便是圣上旨意,律法所明,付老板也不惧拿来做顺水人情,对这沈智不予追究了,是么?”张之焕冷笑一声,“怪道发现沈智勾结白莲妖教时,付老板也能代圣上做主,不予追究了。”
“什、白莲教?!”付惜敏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皇上恕罪!大人恕罪!草民确不知情啊!草民并非为做人情,真的是一时糊涂……想到经商从商多挣钱粮,便能充实皇廪、为国尽忠,这才仰仗那沈智的手段。是草民见卑识浅,鬼迷心窍……要草民早知道他还和白莲妖党有瓜葛,早就上报官府了,何至于祸延及今!恳请大人明察啊!”
“诶~付老板也不必惊慌如此。”张之焕抬手将他扶住,“本官要是有心问罪,怎会登门拜访?付老板又岂能在这里回话?只是这沈智显然来历不明,商会却因他三言两语将他收留,致使如今横生枝节,他却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实在不智啊!”
“是,大人说得一点不错……”付惜敏立刻借驴下坡,“这‘沈智’自从远去,就音信全无。如今看来,定是怕东窗事发,走为上策了……可究竟,他是不是沈氏子弟?来这苏集商会,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呢?”最后两句话,付惜敏当然不敢追问张之焕,不过低低自语罢了。
“这些事,有司自会一一查清。”张之焕淡然接了一句,道,“不过,如今没有了他,商会各门生意依然蒸蒸日上。依本官看来,所谓经营之才,与那真真假假的沈氏何干?当实属付老板才对啊。”
付惜敏呆了一呆,一时不明他言之所指,只得先作揖陪笑:“呵……都是托皇上洪福天佑,国富民安,我等方得安稳营生,温饱无虞。所谓大树荫庇好乘凉,碌碌如草民,又谈得上什么才干……”
“呵呵,付老板太谦了。以付老板的本事,难道真甘心一辈子只做个生意人,卑居士农工商之末吗?”
张之焕生得端秀俊美,此刻笑来更如春风拂面,醇醪醉心,令付惜敏一时有点恍神——方才他还凶神恶煞,说得自己仿若置身悬崖命在一线,怎么突然间,又似乎柳暗花明、前途大敞了?“呃、张大人的意思是?”
“藩王山高水远,盘踞一方,做起生意来自有便利;反倒是贵为皇储的太孙殿下,却无处借力——倘若苏集商会能雪中送炭,为太孙殿下分忧,岂不是两全美事?”
这是要商会做太孙的钱袋子?可与各路藩王斗财,摆明是个无底洞,如今天知道太孙能不能顺顺利利登基呢……“能得太孙殿下和张大人青眼相垂,草民不胜荣宠!可大人也知道,江南一带虽蒙皇上下旨减赋,但也就近些年的事,税课繁杂仍是不少的,譬如田赋好了,别地交一斗足矣,草民等却要交近三石方够,就是那假沈智来了之后,多管齐下提振营收,也刚刚够给付课捐而已。并非草民等推诿,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太孙殿下宽仁恩慈,对忠臣义士又向来感佩敬重。付老板若信得过,本官可以保证,待太孙殿下登基之日,就是江南重复兴隆之时。届时,苏州府的赋课,便绝不是如今的光景了。”
这是要硬来了!付惜敏胸中一突,心怀戚戚——倘若付家和苏集步了沈家后尘,难保千金散尽无所终,末了更被来个得鱼忘筌、过河抽板。他们皇家做这等事,何曾手软过?况且商队南北各地往来奔走,诸路藩王又不是傻子,一旦站定立场,等于将他们悉数得罪,只怕从此步履维艰、后祸无穷……
见他面露难色,张之焕一指抚摩着案上账册的边沿,轻轻一笑:“殿下贵为储君,所言所许,定当畀付。还是付老爷觉得——相比于太孙殿下,效仿沈智,追随那位燕王爷,兴许更加前程似锦呢?”
面对这诛心之语,如何还能再做推托?付惜敏不再犹疑,当即深深一拜:“草民何以能做此谬想!承蒙不弃,我苏集商会六部大小两百七十六商户,一应人等,从此听凭太孙殿下和张大人差遣!”
得他许言,张之焕满意点头,随意赞了两句,又道:“另有一事,想同付老板打听。自到了苏集之后,那沈智,有没有找过什么金匣银盒之类的物事?”
“唔……”付惜敏侧仰着脸,认认真真回忆了一下。
“好像是有……对,有的!草民曾经听他和身边的随从阿华说过,要找什么外面镌有花纹的金匣子!”
“哦?那据付老板所知,他找到了吗?”
“这……”付惜敏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草民与他从相识到分别,不过短短数月,听他和阿华说得神神秘秘,不叫草民与闻,草民又如何能知道端地?哎!如若张大人来得早些,让草民知道这么要紧,定要想方设法打探一二的。”
“无妨。”张之焕也笑了一笑,“如今付老板既已知道,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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