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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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蒙古人,看样子又要打仗了!”
碰到这样情形,小融再无暇伤春悲秋,脸色肃然。
“这个方向过去是隶属大宁的木榆卫城,蒙古人那么多骑兵有备而来,说不定还有前锋后援呢,真的打,那里的老百姓不是遭殃了?”天晴焦急道。
“哎,这也是命了……喂喂,喂喂喂!你去哪儿啊?”小融来不及感叹,就见她和如龙飞驰而去,只能策马跟上,“我说你怎么永远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出门都是趋吉避凶,你是逢凶必趋啊!”
“打仗肯定有人伤有人死,我出来就是游医的,怎么避啊?”
“那里都是军户,打仗都打习惯了,军医肯定也不缺,哪里用得着你去凑热闹?”
“军户家里就没有老弱病小了吗?守城将士算一卫五千六,军医能有几个?往多里算他五十个,每百十人配一个,还不包一般百姓,你说是死人速度快还是救人速度快?”
“反正都没你嘴皮子快!”
“切~要是换成我鼎盛时期,才不要你这小跟班拖累我。别啰嗦了,走啦走啦!”
走个屁啊!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出门遇好事”了?
小融欲哭无泪。这位姑姑向来是不怕死的,不对,应该说向来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毕竟她是掉进了狼窝里还被它们毫发无伤护送回来的天人。只可怜如龙,背着那么多东西,还要快快赶路。怕是它现在是一点不觉得这主人有什么好了!
担心被蒙古人的斥候发现,两人特意抄了一条小道,行出快两个半时辰,才看到了木榆卫的北城门,远远闻到一股焦味。
“还是来迟了么?”
刘齐望为他们伪造的路引当然不可能用上。城门洞开,护墙上血迹四溅,内里满目疮痍。居民值钱的家当早被抢走,不值钱的都碎散满地。路上死尸横陈,房屋断壁残垣,遍满焦痕。一阵风刮过,天晴和小融都是一呛,原来是不远小丘上当风处的一座土地公祠,还兀自冒着残喘般的灰烟。天晴挥了挥手,一边安抚如龙,一边朝内走。
“看来是突袭得手,不知道那群鞑子兵走了没有?”袁融想找人问问,可举目遍扫,哪还剩一个活的?
忽然听到一阵叽里呱啦的喊叫,却见七八个蒙古骑兵举着刀自东面冲来。
“是守城门的散兵,要打了!”小融说着拔出了随身佩刀,紧张地捏了捏刀柄。
“你左我右,你四我三!”天晴一声令下,从如龙背上行箧快速拿出两根竹管,向旁一抛,小融和她十六年的默契不是盖的,立时会意,抄手接下,两人几乎是同时向着那群骑兵吹管。
只听得“嗖嗖嗖”几声,骑兵们只觉得脖子一紧,伸手去摸,却是粗针扎进了皮肉里,有的叫了声“有毒!”,有的还来不及惊讶,就纷纷眼前一黑,跌下马去。
偏偏当中有个机灵的,见势不对,立刻来一下镫里藏身。小融一“箭”射偏,还要再试,骑兵已翻身驾着枪冲到了跟前。
惊慌无法,小融只得就地滚倒,见骑兵掉马回头,正要抽刀砍来,天晴“呼噜噜”一声怪叫,那座马突然受惊般掀起前蹄,将错料不及的骑兵摔了下来。趁蒙古兵跌得头昏眼花,小融毫不耽误,两步并三步,上前将他一刀背拍晕过去。
“哼,我这一下,跟元宝失魂散也差不多了!诶,你说要不要杀了他们?”小融持刀在手,转身问她意见。
远远听到小孩的啼哭传来,夹着凶恶的叫骂,天晴丢下一句“把针拔了我们走!”快步朝声源方向趋近。小融阻止不得,只能将“凶器”回收,先把两匹马藏好,转身跟上。
黑烟中隐隐显出高骑大马的憧憧人影,他忙把天晴拉进了路旁破屋。这里靠近城门,房屋连排,一间间早就被炮石铁锤砸得户落墙穿。两人借残板断垣掩护,连跑带走来到离那群蒙古人三十步外。他们声音洪大,对话的字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说什么,你要句句译给我听。”天晴沉声向小融道。
郑愉家祖郑景贤乃是当年窝阔台汗最器重的大太医,是故对于蒙古人本不像一般中原人那样深恶痛绝。数十年行医生涯,郑愉救治过的蒙古人不比汉人少,小小的天晴曾对此表示不解,问师父为什么要救坏人,当时郑愉说:“各族各国,人皆分好歹,何以种别论?身为医者,有救无类。”
天晴觉得有些道理,却拗不过爹不让她与异族人接触的坚持,就是偶尔见了师父收留在山中的蒙古病患,也要绕开道走。不像小融,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各色人等都要交道,多会一门外语要方便得多。加上他父亲本就会说蒙古话,小融天资聪颖,比起天晴的半吊子水准,语言上自然要高出一大截。
眼见这里遍布骑兵,有不少马背空空,显是去附近各处搜掠了。数百个老少妇幼被留守的围在合中,男女分开,乍一看便知是卫城中的随军舍丁。那些蒙古兵口中呼来喝去,虽然天晴听不大懂,但猜也知道必是些下流不堪的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蒙古兵边说话边笑嘻嘻拍着大腿,眼珠不怀好意地转了转,伸手往一少妇胸前一抓。那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却生生不敢让,只侧过身子,以己为盾努力护住背后的小女孩,仿佛怕那鞑子接下来会伤害到她。此情此景,看得天晴不由心内紧收。
“明明是卫城,怎么全是老的小的,将士和壮丁哪儿去了?”天晴疑道。
“我们一路走来,一个当兵的都没看到,这木榆卫有点怪啊……”小融道。
是怪,看这群蒙古人一点不急的样子,难道是料定了木榆今天不会有援军吗?要带着这么多老少妇孺,跑起来都不可能快。
“估计他们在等城里搜刮的同伴。你说等拿到辎重汇合,鞑子是会带这些人走,还是?”天晴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只能向见多识广的表侄子请教。
“太老的除非有手艺,否则估计出城时就要给杀了,其他人应该会留下,男的做苦力,打仗时就被支在前面当炮灰,女的做娼奴,达官贵人用完了,再扔给下面的小兵卒。刚才那鞑子就在说,那母女两个都是好姿色,他要收进自己帐里,等娘用得差不多了,女儿刚好长成。哎……希望她们运气足够好,能撑到军队北伐的时候逃回来,若不然,说句不好听的,在路上渴死饿死,总都比被虐死强!”
天晴皱起了眉,哼了一声:“这可不成,得去救他们!”
“喂喂喂,你失心疯了?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啊?连我都未必打得过,想死别拉我啊!”他所谓的“什么情况”,即天晴现在处于体能谷底,并没什么过人神力,除了一些软绵绵花拳绣腿,和普通少女可以说毫无区别。
“再差,打你还不绰绰有余。”天晴锁着眉头,抬杠得心不在焉,显然另有所思,小融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没在盘算什么好事,索性把丑话说在前面:“一管五枚失魂针,刚刚用了快两管,剩下的针也没个二三十,人家光这里就好几百人,还不算其他城门的骑兵,怎么搞?我们才两个人,硬抢是行不通的。就算兵分两路,你诱敌我救人,人家骑马追我们用脚逃,调个头不就一网打尽了?别想了,没可能的……”
“这样,你去诱敌,我想办法闹出点动静,只要能把那个带头的放倒,应该就没问题了!”
“哇!这什么破计策?你知不知道那个带头的是谁?阿苏特部的阿鲁台!北元大汗的心腹扯儿必(常侍),就在鞑子里都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诡计多端,怎么倒?旁边亲兵随从假的么?每人一脚都把你踩扁了!况且,我诱敌?我死了你怎么跟我爹交代啊?”
“呸呸呸~乌鸦嘴,哪有这么容易就死了你的?”
“我的姑奶奶,拜托你消停点吧!要你是平常那个万夫莫当的状态,我肯定不拦你逞英雄做好汉,也相信你能擒贼先擒王,百万军中取那个阿鲁台项上人头!但眼下不是啊!哎你就往好了想,现在朝廷的军队肯定也在往这边赶,这里既属大宁卫所,
那个宁王可不是吃素的,追个两天说不定就能把他们都救回来了。”
“万一那班鞑子发现有人来追,嫌他们负累,就地把他们都杀了呢?”
“哎?你存心找茬是不是?”见她又开始死死盯着不说话,小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说你可别……”
话音未落。
“这位大人!请听小的一言,这些人不能离开木榆卫!”
等小融反应过来的时候,天晴已经跳出破窗,跑到了对面。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满脸烟熏黑炭肤色的天外来客震了一惊。
见人人都看着自己,为首的阿鲁台脸上更露出狐疑表情,天晴以为他们听不懂汉语,大喊一声:“小融,快帮我翻译一下!”
“苍天啊——我是造了什么孽!”他在心里悲愤咆哮,也用灶下煤灰抹了把脸,怏怏扭了出来,苦声把天晴的话用蒙语转述一遍。
“我听得懂汉话。你是谁?”阿鲁台昂然坐在乌雎马上,倨傲以问。
“小的名叫刘齐望,乃是一名郎中,游医刚好经过此处,不想撞见了大人。”天晴拱手道。
“刘大夫?呵,你权且说说,为什么我不能带这些人走?”
天晴不语,穿过人墙,从辎重车边拽来一个双手被缚的汉家少年,一手拉下他背后衣衫,另手一挥,指着他的颈后道:“大人请看。敢问大人,知不知这是什么?”
他顺她所指往下一瞥,沿那少年后颈往下三四寸,近心俞位置,居然有一块正圆形的黑斑。
“不就是,寻常的瘢痣吗?”阿鲁台朗朗答道,心里则盘计,或者是胎记之类,这黑斑除了形状规整,也无甚特别。
“非也非也。”天晴意味深长地摇头,“如果是寻常的瘢痣,何以这城中男女老少人人都有?大小形状还一模一样?这乃是此地翁贡的咒语所致。不信的话,大人可以看看他们每个人的颈后。”
说着,天晴拉来一个十来岁少年、一个六七十老叟和一个垂髫孩童,两手麻利地把他们颈后中衣拉开。几人只觉得脖子后一紧一凉,而在场的其他人都同时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真的人人都有!”
人人都有,这就不寻常了……难道,真是翁贡法术?阿鲁台顿时警觉起来。
“你懂翁贡之咒?”他皱眉问道。
“小的曾经遇到过一位萨满巫师,教授给小的一些秘法,其中也包含翁贡之术。”
“此地翁贡何在?”
“就在城北门土地祠中。大人可以派人前去看看。如今庙祠已毁,但敲了半截的土地公像后,端端坐着一尊毡翁,想是一直替土地公受香火鼎拜、贡品祭奉。”
阿鲁台心头满满疑惑,质问道:“他们都是汉人,翁贡怎么会要他们侍奉?”
“翁贡虽是神灵,但被实体所缚,又不能自己走,被天意遗留在此,也须急就章啊!木榆卫所建成多年,能在这里屯田作息,都是军户之家,轻易不予迁徙。翁贡之灵流浪至此,见得天地人之精气,安心住下。城民颈后皮肤皆有黑色斑痕,正是翁贡留下的印记,证明神灵已接受他们的供奉,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的仆人。大人想,要是把服侍供养的人都带走了,岂不触怒灵威?”
“灵威一怒,会如何?”
“不出一月,他们必然咒毒发作,七窍流血而亡!
“哈哈哈~闹了半天原来死的是他们!那还怕什么?反正一样要死,索性现在就都杀了,堆个尸山叫那个宁王看看!也让他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听她一解,阿鲁台身旁的随从布哈瞬间心石松落,两手叉腰,底气十足地插嘴道。
天晴压了压手掌示意稍安:“大人先听我把话说完。万万杀不得!杀了他们,咒符会转而施于加害者身,除非能代替他们长守此城中供奉神祇,不然,一样死路一条!”
说这话时天晴一脸凝重阴沉,加上小融添油加醋的翻译,各人不由被搅得心惶惶。
草原风俗信仰“万物有灵”,翁贡虽是小小毡偶,却有神灵相依附,神圣不可侵犯,烧之毁之当然都不允许。神力极大的翁贡,可牵动一方之兴衰,万人之生死。萨满巫术神诡莫测,就连当年的成吉思汗铁木真,对大巫师也要礼让七分。身为蒙人要说一点不怕不忌,绝对是假的。
“哼——我不信。”阿鲁台摆出一脸强硬,“命也运也,长生天定,翁贡虽有灵力,还能改之?”
真不信你就不会听我说了~天晴一边腹谤,一边“诚恳”规劝:“大人一表非俗,乃为天人,大人的命自然是天命,以翁贡的灵力确实奈何不了。但大人的属下皆为凡夫俗子血肉之躯,却未必抵挡得住。况且所谓命运,命有定而运可变,如果运起大动,命数自然也生波折,大人有鸿鹄之志,为这些小事徒添烦恼,未免不值得?”
正当此时,一队巡马快速驰来,骑手扫了站在那边汉人打扮的天晴和小融一眼,报道:“首领,北城门有点古怪,几个儿郎不知怎么躺在地上,动都不动。”
“躺在地上?”阿鲁台怪道,“还有气么?”
“有气,可怎么叫都转不回来,身上没见伤口,马也不知跑去哪了。”
天晴听到小融翻译,自然晓得是那几个被他们迷晕的倒霉蛋,趁机道:“城北正是我们待过的地方呀!必是几位壮士不小心冒犯了土地庙里的翁贡之灵,遭了噬咒了!大人也莫急,只待这里的汉仆摆上供品祭祀,香火不熄,翁贡自然息怒,壮士们也能醒转了。”
“哼……”阿鲁台素以谨慎立身,是草原上少有的智将,绝非好糊弄的人。“既然这翁贡这么厉害,我就将它和这群汉仆一起带走。等回了草原,我另设圣帐,着这些奴隶悉心供奉,这总是万全之策了吧?”
“这……小的不过是因为跟法师学过些皮毛,一知半解,或许大人的方法确实可行,但神灵高深莫测,毕竟在这里住了十年,早就惯了的,突然换个地方换个活法,人尚且会水土不服,怎知神灵如何?真的发起怒来,就地降下天灾也不是没可能。大人和各位勇士英雄豪杰,家中宝眷更是金枝玉叶,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
“一知半解?看你说得头头是道的,你一个汉人游医,能这么为我们蒙人着想,真是难得!”阿鲁台俯瞰着她,言语中颇含深意。
天晴又行一礼:“大人心明眼亮,小的欺瞒不了,之所以说出来,除了为大人麾下万千铁骑着想,也是为这一城的汉人性命。就算小的和大人私下有血海深仇,也不能赔上百千万条人命,两败俱伤啊!何况小的和大人素昧平生,实在犯不着互相伤害。既然勇士们已经得了粮草钱帛,硬要这些汉人跟着为奴为婢,为眼前营苟小利,触怒神威,引火烧身,又是何苦呢?”
窥觑阿鲁台脸色,天晴就知道已经说动了他,心头不由大松——这帮人的命算是保住了!哪知还来不及喘口气,忽听得一阵大叫——“完了!完了!中了咒,咱们必死无疑啦!我不要死!不要死啊!”扭头一看,汉人堆里居然有个不识趣的小子在那边扭着身子,呼天抢地。阿鲁台手下骑兵被天晴一唬,哪里还敢动他,个个躲瘟神似地让开了。
“傻铁蛋,你发什么痴呀!”一老伯勉力想扑过去把他压住,他却不依,在那里又跳又闹:“快帮我看看!我有没有?!我有没有啊?!”跟身上着了火似地扯着自己的衣服,拿背在地上磨蹭。
天晴心里怒骂这傻蛋坏事,嘴上嚷嚷着“哎哎别急别慌让大夫我来看看”正想上前补救,却被接到阿鲁台眼色的布哈一把拦住。不及阻止,那铁蛋风驰电掣就把上衣呲溜褪到了腰下。
满场日光照得他背上白白,干净得连根毛都看不见……
“他没中咒啊……”人群发出了低呼。
天晴和小融都倒吸一口凉气,拼死忍下了想以手覆面的冲动。
“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是不是!哈——我没中咒,不用死了!不用死了!”铁蛋还在那边欢呼蹦跳。
见此情形,阿鲁台心知不对,再把最开始的汉人少年拉来,手掌吐上唾沫径直往他那块黑斑上一抹,不仅颜色如晕开般化了几分,连手上都多了些粘腻香甜的触味。
“这是……桑葚汁?”
天晴已知无可挽回,索性横竖横,大大方方亮出了藏在手中的竹管,冲着阿鲁台嘿嘿一笑,心里飞速计较他暴怒之后会露出哪些破绽,还有什么退路可走。不料……
“哈哈哈哈——有意思!刘大夫不是寻常游医,智计、胆量、决断,我都佩服。也罢,你一片诚心想救这群汉人,我就放过他们。你骗我诓我,我也既往不咎。只是,作为报偿,刘大夫须得跟我走一趟。”
不但没激怒他,她居然还莫名受了器重!这鞑子的涵养功夫是有多好啊?!天晴一时口齿干涩:“呵呵……难不成大人有什么病疾,需要医者随行吗?”
“下贱东西!我们大人看得起你,你还敢噜苏?”布哈扬眉怒道。
阿鲁台手掌一抬,布哈就知趣地闭了嘴。“你够机灵,但不够聪明。”他食指弯起,轻叩心口,俯瞰着天晴,“真的聪明人,该把这里用在大事上,如此,方是大丈夫所为。刘大夫,我在给你机会。”
“谢大人抬举!可若是小的只想当个小游医,不想做大丈夫呢?”
“要是心志坚定,那也勉强不得。不过,我对人对事,向来只分有用没用,有用,好生对待,没用,毁了干净。刘大夫非要做这没用之人吗?”
“那大人……可否容小的再想一想?”
“可以。路上你有大把时间,足够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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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晴: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