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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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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之焕?!”

  天晴忘了自己口含菜肴,忍不住出声惊呼,身边一众女眷都转过脸来。除了皇帝和惠妃能看到她在处,朱棣认得她的叫喊,其他各人隐隐似听到一声,却都觉得未免不合情理,正道大概是自己听错,张恩灵却声音高了高问:“徐娘娘说什么?”

  此时天晴深悔冲动,但再掩饰反而做作,反正她是不讲礼仪的“蛮女”,索性囫囵咽下笋肉,从屏后疾步而出,伸着筷子向那“古代士聪”指道——

  “你就是翰林院的张之焕吧!”

  张之焕顺着声音把目光转掠过去。

  说话的女子虽是人妇装扮,看上去却比他还小几岁。晶眸闪亮澄澈,双颊粉染湘妃,神色中有如火如炎的激动和欢喜,直扑他面而来。他一时如坠蒙雾深谷,不明所以,又心跳不止。

  张之焕朝她恭整一礼:“下官人微名薄,能得玉耳垂闻,惶恐之至!”

  果然没错!他是士聪的祖先!不过他样貌和六百年后的士聪如此相像,讲话却谦辞逊语,迂腐老成,表情更是拘束踧踖得有些可爱。天晴看着他,竟连紧张和忐忑都忘了,以筷掩面,扑哧一笑。

  “天晴,你之前就见过张卿?”皇帝奇道。

  “回皇上,臣女没见过~但上次听义兄义父说了一句,皇上的翰林院有位叫张什么之焕的,年轻有为,想来就该是他了吧?”

  太孙想把两人拉拢一起的心思,皇帝是知道的,也不反对。允炆不是他,单凭自己绝使不出霹雳手段,如果最信得过最有才干的文武新贵能精诚合作,对他确是难得的助力——否则凭他这般柔弱,要制衡统御实在有些勉强。

  皇帝很快想了明白,笑道:“这丫头,不光耳朵尖,眼力也不错。不过张卿到底是朕钦点的翰林院士,给你这么跳出来,指指戳戳的,像什么样子!”

  天晴小小吐了吐俏舌:“臣女又逾了规矩,臣女知错了。皇上胸怀宽广,仁爱仁慈,就再饶臣女一回罢!”说时边合起手低着头,边巴巴抬眼望向皇帝,双唇翼翼抿着,眸中光芒百转。

  皇帝根本无心责怪,不过逗逗她而已,她一装可怜一撒娇,愈加显得可爱,和看到他就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的公主们相比,反更让他父爱横溢。

  “你总是这么犯错,光饶不罚,怎么记得住好?”

  “那……皇上罚归罚,别罚太重了吧……”天晴见他有意逗弄,便如他所愿继续“哀求”。

  “好,那朕就罚你……献舞一曲!你是苗族女儿,必是能歌善舞的了,这罚得不重吧?”

  天晴一愣,苗族舞?她做不到啊……难道要把花山节那套黑怕跳出来么?不合适吧……

  “不重不重,太轻了才是!献舞对臣女来说,还不和吃饭一样简单?臣女虽然怕受罚,可也不能占皇上的便宜呀!说来臣女北上之前,学过几天的笙箫,虽然时间不长,但自认技艺尚可,如若皇上不嫌弃,一会儿由臣女演奏一曲,皇上品评高低可好?”

  她素知皇帝喜欢听曲看戏,既然跳不了舞,就吹个乐吧~反正她在家也吹着玩给爹听,总不能扫了皇帝陛下的兴是不是。

  皇帝果然新奇:“哦?那朕要听听了。”

  “皇上,儿臣觍颜,请与徐娘娘合奏!”

  朱权手中杯子一顿,要不是考虑到场合,简直要跳起惊呼:“张恩灵!你做什么!”

  张恩灵已从屏后站起,向着丹陛礼道:“儿臣三岁学琴,最善筝弦,平时只用来闺中自娱。今日机会难得,儿臣斗胆献丑,甘为徐娘娘绿叶,聊博诸君一笑。”

  天晴心想,这丫头啥意思,是要跟我比么?好啊,本姐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能怕你不成?

  “朕准了。宁王妃就同燕王府徐氏合奏一曲。着教坊司伶人,上殿伴舞。”皇帝大袖一挥,又笑眯眯看向天晴,“恩灵说三岁练琴,你说才学了几个月,天晴,待会儿你可要输得难看喽!”

  天晴假装嘟起嘴。“皇上怎好这般小瞧人呢?臣女技艺虽不如人,操行还是有的,难得今天大家这么热闹,臣女就是陪衬一番宁王妃,心里也高兴得很,哪里就难看了?”

  “哈哈哈!好好~是朕小瞧你了,你雅人雅量,不让须眉!”

  张之焕也不知为什么他来找皇太孙禀告政事会演变成两位娘娘的斗琴,正打算告退,皇帝却突然点他的名,问起了大诰更改的事。张之焕只好快速简短地说完,正以为自己可以走了,皇帝又接连问了三四个问题,期间还和太孙讨论起来,张之焕只得一直候着听命。

  好不容易都回完了,宫内教坊司众舞伶也到了。张之焕都没来得及再张口,就被皇帝一句话按上了家宴坐席。

  刘川宣了舞伶进来。天晴和恩灵也各自拿到了乐器,试音摆弄。

  “王妃娘娘,天晴学艺时日短浅,会的曲子不多,能否请娘娘配合天晴,演一首《春江花月夜》呢?”

  “恩灵虽然才疏,但好在什么曲子都会一些。徐娘娘说演什么,那就演什么好了。”

  天晴刚轻指弹落起了调,张恩灵便一阵急扫怒勾合进。本该暖风淡荡、迤逦悠扬的曲子,硬被两人演绎得音韵奇谲,剑拔弩张。虽说也别有一番滋味,却苦了那群伶人,无所适从又不能停舞,全不知该呈现怎样的风情,一曲下来,纷纷香汗淋漓。皇帝倒是没见过这种表演,看得乐不可支,末了竟鼓起掌来。

  “好好好!恩灵的筝弦果然了得,指法老道。天晴虽是初学,较之恩灵,吹奏略显青涩,不过浑然大家风度,假以时日,定可成一代名师了!”

  “皇上这么夸臣女,可教臣女背后压力比山还大!万一练来练去都成不了名师,岂不是给皇上丢脸了?”

  “哟~夸你都不好,你宁可朕骂你好了?”

  “汉人有话说嘛,‘打是亲骂是爱’,不论皇上说什么,都是对臣女的疼爱~当然好了!臣女一定牢记在心,终身都受用不尽呢!”

  他们一老一少又在殿内唱起双簧,一个说尽肉麻话,一个听得笑哈哈。旁边人看着眼前一幕,却是各怀各的心声。其中最为嗟叹的,却要数张之焕了。

  他第一眼见到天晴,便知她应是某位皇子宗室的女眷,不成想居然是太孙最为忌惮的燕王。他的王妃四年前过世,这位徐娘娘自然该是他的妾室。

  在他的印象里,朱棣这样毫无破绽的人,绝不可能贪恋女色,更不可能把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妾蛮姬带到皇城御前……

  可这徐娘娘,似乎确非等闲。虽然张之焕十余年来一心苦读求名,绝没时间倚红偎翠,却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能够摄人心魂,并非只因容貌姣美的缘故。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她十分特别,非常特别……

  头绪起浮沉渐之间,张之焕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什么,立刻止住遐思,心仍纷纷乱跳。视线随意游开,恰然接住天晴与皇上语笑间朝这里投来的一瞥,迅如惊鸿,却又流光万万……

  他如遭电掣雷击,慌乱低下头去,再不敢看她一眼,吐纳呼吸,但求自己能回复正常。脑海中,却有声音挥而不去。

  “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会是他的妃子呢?”

  张恩灵露了一手,却没得多少夸奖,难免失望,归座时忍不住暗暗瞪了“假想敌”一眼,心中五味翻腾。

  此时郭惠妃也回到了女宾席座首,柔柔向二人笑道:“别光演不吃,吹弹耗心费力,这是御膳房的名品斑鱼肝肺汤,最是补气的。你们两个孩子快趁热喝了吧!”

  “嗯……谢惠妃娘娘,我不大爱喝鱼汤。”张恩灵兀自想着事,答应得心不在焉。

  郭惠妃轻轻皱了皱眉,只觉她如此未免无礼。这是橞儿最爱喝的汤,却只有江南能喝得。难得把他从宣府盼回来,为此郭惠妃提前嘱咐了膳房,一定要用最好的太湖肥斑,用老母鸡汤慢煨细熬两个半时辰再出锅。

  做母亲的大都这个心思,总觉得自己精心为孩子预备的,那必是好的,孩子该喜欢,别人也都该喜欢,不成想会遭这样直白拒绝,自然大感无味。

  “这样美味的河鲜,在北边哪里吃得到呀!王妃娘娘真不喝吗?不喝不要浪费,给我喝吧!”不等张恩灵接话,天晴就顺过她的汤盅捧在手里,咕咚咕咚仰面干尽。

  她方才在御前说得口干舌燥,马屁还要拍得不露声色一气呵成,那才真叫耗心费力呢!

  ……

  是晚张之焕被迫遵命,挨挨混在一群皇亲宝眷之中领宴,各种拘束,饮食无味,不提也罢。好容易捱到结束,他暗喟一声,终于得以向皇上和太孙殿下告退,却听得有人欢声叫他:“张大人~张大人~张大人留步啊。”

  张之焕胸中陡然一震,回过头去,见正是那位燕王府的徐氏,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再行一礼,恭敬道:“未知徐娘娘有何吩咐?”

  “张大人今夜可当值?要留宿在皇城中吗?”

  “回娘娘,下官今天不当值,不必夜宿翰林院。”

  “那你也要出宫回家去了?你家住在哪呀?”

  “寒舍……寒舍在皇城西边存义坊。”

  “存义坊?好像来时见到过,回去应该也会经过的,我们送你一段吧~殿下,可以么?”

  这是做什么?张之焕满心疑窦,只能望向太孙,却见朱允炆微笑点了点头,似在说“不妨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呃……下官……”张之焕仍觉得有些不安,一颗心莫名乱跳。

  朱棣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笑得温和:“本就顺路,举手之劳而已。张翰林若是嫌鄙车慢马驽,那却是不敢强邀了。”

  “不敢,不敢……”张之焕忙道,“谢殿下和娘娘美意,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路轿行到西华门,花姣等人早已提着明角灯等候在此,见天晴抢先跳下轿子走到大车前站定,回头似在等着谁,身后除了王爷,还有个从未谋面的年轻男子,心中不禁大奇。

  “张翰林这般文士,不似我等粗武之人,还是坐车更稳妥。”朱棣微笑道。

  “嗯嗯,进去坐吧张大人~”天晴想着这家伙今天倒大方,管他是不是别有所图,反正有她保驾护航,伸手将张之焕便往车中引,心里略略有些疑问——这样合规矩吗?

  这样当然不合规矩。张之焕苦笑拱手:“殿下取笑了。下官骑术虽劣,尚能控缰。”

  朱棣举手一招,立刻有护卫从骑翻身下马上来行礼。“良驹都须留用边防,此次只带了几匹劣马来京,不过胜在耐力好些,委屈张大人将就了。”

  不等张之焕答话,天晴叫道:“殿下,我也要骑马!吃得饱了,正好运动一下消消食。”

  朱棣顷刻怒意飙发——那你走回去啊!脸上却笑:“好,随你高兴。”

  朱棣坐进车中,两人并辔骑在马上,倒似在为他在前开道。周围侍卫从属分列,无不秩序井然。

  此时一更打过,天色昏暗。京城暮鼓夜禁颇严,为此道上几已看不见什么人头。长街悄寂,唯余沿途楼宅里灯火点点,仿佛在安静目送着这队车马的缓然流动。车外对话就这么一句一句传进朱棣耳中。

  “张大人是哪里人士?家中还有何人呀?有没有兄弟姐妹?”

  “下官本是台州府宁海县人,乃家中独子,双亲早故,自幼时便于恩师门下学读。”

  “自幼是多幼?张大人师从的又是哪位高士?”

  “嗯……是下官八岁时。家师缑城正学先生,方老师。”

  张之焕原道这一路该是燕王来同他套话,不知道为何反倒是这位娘娘不停搭讪,只能据实回答,却也不敢多说,神经一直戒备着,生怕哪句一不小心说错,便会坠入榖中;可待看到天晴神情天真,又猜测或者这位娘娘蛮乡长大,天性活泼,是真的对中原风土人物充满好奇吧……这么一想,张之焕心情登松,甚至觉得能有机会和她说话谈天,也是件开心之事。

  但此刻的天晴却完全高兴不起来——正学先生方老师,那就是方孝孺了?天底下那么多读书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如果张之焕八岁就到了方家,吃他们住他们,说是养子都够格了!诛十族,他逃得掉吗??

  “呵呵方老师大名在外,怪不得能教出张大人这样的高徒了。张大人既然高中,便算是出师了吧?如今来应天当了京官,又是天子近臣,他老人家在宁海一定也觉得面上有光了。”

  张之焕笑了笑:“老师如今也在京师,就和下官同住在存义坊。”

  啥?那他已经是太孙的宾幕了?这师徒俩还住一起,用不用这么秤不离砣啊!啊啊啊割都割不开啊!

  不过既然士聪后来能顺利出生,说明张之焕应该逃过了此劫吧!要是这样最好,无论如何,好坏还有她在。真的不行,也只能忍痛割爱,用半成宝藏跟朱棣换他一条小命了。为了士聪,总得让这位张大人顺顺利利开枝散叶才行。

  “诶?张大人娶妻了没有?”

  “下官……还未婚娶。”

  他年纪和士聪差不多,那起码也有二十多了。这里可是十四世纪呀!“为什么还不娶妻呢?”

  “嗯……下官未承恩师做主,亦不敢耽误良家闺秀。”

  “怎么能算耽误呢?以大人这样的人品……”话未说完,天晴心里一个咯噔,莫非是难言之隐?影响生孩子么?立刻半忧半急问道,“莫不是身上有什么不好?生病并不是丢人的事,我也算个大夫,要不要我帮忙看看?”

  这句话说得张之焕几乎跌下马去,朱棣则在车里几乎喷出一口水来。

  人家讨没讨老婆你管得着吗?!人家有没有隐疾又干你屁事?!

  张之焕勉力扶住,心道,难道她是在找机会想对他市恩,好让燕王拉拢他么?可看看周围场合,若她不是真的天性烂漫口无遮拦,那便是得燕王授意,存心羞辱于他了——可羞辱他,对燕王又有什么好处?

  他实在搞不明白。

  “不必了,谢娘娘好意。”张之焕轻轻回了几字,之后任凭天晴怎样引弄,只是微笑,再不多说了。

  朱棣都听在耳中,心想这姓张的小子果然是个有城府的,蠢丫头自己把天聊死,他再缄默,只要不翻脸失礼,旁人便不足为怪。

  天晴此时也知自己太怕士聪生不出来(?),情急下说错了话,便开始东拉西扯些不相干的琐事,自己滔滔讲述,也不要张之焕应答,就这么一直到了存义坊街口。

  “敝宅已到,不能再劳殿下相送。多谢殿下慨借宝驹。”张之焕翻下马来,向着车门一礼。这次道谢道别,竟全将天晴撇除开了。

  从人掀开帘门,朱棣朗然一笑:“区区小事,何足言谢。”

  张之焕原以为这一路闲谈无功,他该会想要再挽留一叙,至少也说两句试探的言语,揣摩一下太孙最近的心意,哪知他爽快就命车驾御手继续行路。这对夫妇行事,当真莫名其妙。

  “张大人——”

  张之焕正疑惑,听天晴在马上唤他,只得又回身站定。

  原是天晴见他对她不理不睬,神气像极了跟她吵完架的士聪,心中忽然焦急,知道自己刚刚必是得罪了他,大声喊道:“我念书不多,有时说话词不达意的,绝不是有意冒犯,你可别见怪呀!”

  数十盏角灯辉映间,只见她的一双大眼睛澄光熠熠,满脸哀恳神色。张之焕心中一动,不知觉已经点了点头。

  天晴的脸上忽而绽放出释然笑容,就是在御前,她也没有这样笑过。淑女讲究“笑莫露齿”,她却笑得那样无遮无拦,如皓皖当空,灿烂无边,似能将这黑夜都点亮。

  “明月相照彩云归……”

  张之焕忽觉刚刚席间喝过的酒气上涌,头脑一阵如迷醺醉,怔怔不知所对。恍然间回神,他猛地躬身一揖,低头回转,大步踏进了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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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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