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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散意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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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南使团一行四十八人,在谨身殿中分列排开站定。他们原也是华夏居民,服装样貌,都与中原无甚大别。

  各式贡物随之流水一样入内呈观,有犀角、象齿、玳瑁、珊瑚、明珠、翡翠、大贝这样的珍玩,也有草豆蔻、蚺蛇胆、槟榔、白露藓、鲛鱼皮之类的土产。其中几样闻所未闻的东南特产珍稀药材,一上来就被太孙点了名,想要送给这次未能到场的“药痴”王叔,五皇子周王橚,皇帝当即大悦而允,夸他有心。

  周王是朱棣唯一的同母胞弟,弟弟得此厚赠,朱棣当然要代之谢礼。

  随后,又两对翠金绿孔雀和四对金刚蓝鹦鹉被奉送入殿。

  开屏孔雀美则美矣,无需多提。那八只鹦鹉却经过专门特训,一上殿来就振翅齐喊三声“万福攸同,万寿无疆”,气势如虹,余音绕梁,引得皇帝捋须大笑不止。

  最后呈进殿内的,是八把以红缎绣彩托底的铳式火器。听使臣介绍,此乃安南国工部研发之新品,不仅射程远,威力大,安全可靠更胜前代。天晴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似乎他说话时,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太孙面有欣色,诸位皇子则各有深思。

  天晴特地看了看朱棣,和方才一样平静温然的微笑,好像浑不在意。

  “众卿远道而来,辛苦了。贵邦风物,尽皆不凡,此次回国,务必替朕厚谢陈国主美意。”

  “……皇帝陛下,此次鄙臣一行还有一物,尚待进献。此物乃鄙臣等途径云南时,因机缘巧得。”使臣说着拍了拍手,随从立刻以漆盘托上一把木琴。其造型奇特,线条优美,琴身木质油亮,丝弦铮铮,旁另附琴弓一副。

  使臣朗朗而告:“此物显是件乐器,然而非胡非阮,人所未见。据当地住民说,此为‘天琴’,乃天降神物。鄙臣曾令本邦数位琴师一一试演,其中不乏能者,可捏准宫商角徵羽调,然而无论以甚样曲谱相和,总有隐隐不谐,仿佛难得其乐意。鄙臣猜想,大明高才众多,此‘天琴’又是在贵境所得,而今物归原主,上国或有奇士可一奏天籁,亦未可知。”

  皇帝微眯眼睛往后倚了倚。这是给他出难题么?谁都没见过的乐器,无人会奏本不奇怪,可这样场合难免扫兴,让上国的脸面又往哪里搁?余光瞥见座下纱屏后的影子轻晃了晃,皇帝心里忽而一动。

  “天晴,你自小生长在云南,又懂音律,可会使这样的乐器?”

  她哪里真的生在云南,即便骗术再高明无漏,细究难免露出马脚。朱棣正想开口为她推诿,徐天晴自己却站了起来,低首落身语道:“承蒙皇上钦点,臣女愿意试一试。”

  皇帝讶了一瞬,接而龙颜一展,含笑点头。天晴依依离座,绕过屏扇走到近前。安南使者将琴双手恭呈,她接过,略略偏转,指腹掠及背身那一片小小的凹凸起伏——由士聪历历所刻,她名字的英文缩写“T.C”……

  天晴不为人察地轻吁一气,以E弦轻轻拨动。本想数月已过,时光侵久,定需调试校稳一番,却闻音节流淌而出,竟纹丝未失准色。

  它全然保持着和她分别的纤毫,唯恐怕再见时认不出般,锱铢不敢一变,只待与她重逢……

  心中顿如万千江流同时奔涌,天晴将它置于腮下,偏首夹定,继而拾起弓弦,瞑目启奏。

  旋律好似一汪晶莹泉水,清澈荡涤,源不知何起,潺潺直流而下,急疾向前。虽然单琴弦乐独奏,并非交响,难免单薄些许,但曲调写意张放,少了众器齐鸣时的恢弘澎湃,反而更显凄美怅婉。

  寥扬琴音一如绘笔疏疏,无凭画卷随她衫袂动幅在殿内平铺徐展——江河环拍岸礁,浪及无限波缠,风起岚动云舒霞卷,其后峰峦叠抱,松柏葱荣,其下山苍野茫,牛羊群绵,执策牧人呼喝而驱……身处其中,似能聆鸟语关关,可齅草香漫漫。众人一如被她带回御花苑中的魔法奇境,惊莫若怔,如醉如醺,或闭目倾听,或凝神观视,张口抿唇,皆不能言一语,唯恐一点杂声,会揭破这太清梦景。

  这正是她在六百年后第一次听到的重奏弦乐,贝多伊齐·斯美塔那的传世名作——《伏尔塔瓦河》。

  待最后一个音符从弦间划落,天晴方才睁眼抬目,敛手收弓,在萦萦绕梁余乐之中,向皇帝行礼,以示曲成。

  皇帝亦随之徐徐张开眼睛,望着她默然半晌,但问一句。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天晴垂睑一笑。怎么能说实话呢?这是一个捷克人在距今四百多年后所作的曲子,而现在,连捷克这个国家都尚未存在。

  “禀皇上,此曲名为《思乡》,这种乐器并非‘天琴’,却叫做提琴。臣女很久之前,曾遇到过一位西洋旅人,恰会拉演弹奏。当时臣女觉得奇特,缠着他教授了几首,但终归学艺不精,直到与他分别,也只会了寥寥几曲而已。之后没了琴,更无从练手,技艺就日渐生疏了。原本不该卖拙的,但勾起乡情,一时按捺不住……演奏得不得章法,还望皇上莫怪了。”

  “呵呵……是朕问你的,怎会怪你?技法生疏也能演绎至此,你那位西洋师父真是收了一个高徒。”

  “皇上谬赞了。”

  皇帝笑笑盖过她的谦辞,洪声道:“这……提琴,朕就赐予你,由你带回北平去罢。”

  虽然琴本来就是她的,天晴还是一诧:“臣女何功何劳?怎能受皇上这样大赏赐!”

  “既是琴瑟,当配知音。这里这么多人,也只有你能令之会心一鸣。不给你,还放在朕这里落灰蒙尘吗?说给你就给你了,勿再推辞。”

  “臣女……谢陛下隆恩。”

  天晴领了赐琴,施施落座。一旁的张恩灵有气难言,这徐天晴一而再、再而三在御前大出风头,究竟怎么回事?她到底从哪里学会那么多稀奇古怪把戏的?再看自己夫君,两眼追着她一瞬不瞬,神情冥冥若有所思,全副心魂又被她勾去了!可气自己一点办法使不出……

  什么苗疆戏法,什么提琴思乡,她根本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怎么学啊?明明只要她愿意,这些小事都不在话下!一时头痛心疼,只恨老天独独偏爱这妖女,对自己却太不公平!

  朱棣却在想,这徐天晴深藏法宝而不露,他也习惯了。虽说她会演奏这般旷古天乐,他确实没想到,但被她“惊喜”过这么多次,早能泰然而处。

  然而令他心怪的是,她献艺又得赏赐,在异邦使臣面前争脸,更受皇上喜爱,照她的性格做派,此刻该是得意洋洋乐不自胜再加大拍一番马匹才对,可她这时的表情,却隐隐凝然,似有所感。

  他见过她纵情笑闹,见过她装傻卖乖,从未见过她神思哀伤,不禁揣测——她在想什么?莫非这把琴的主人她之前就认识,与她有过一段往事吗?

  皇帝颜面得全,随后欢欢喜喜给使团设了宴。天晴继续陪在惠妃左右,见惠妃笑脸中时不时恍过一丝落寞,深知她是和爱子分别在即,恋恋不舍。等众女回到后廷,天晴着花姣捧出小礼盒,一件一件奉到娘娘们手里。

  “哟~天晴也想学那些安南使者,给咱们进贡吗?”庆阳公主打趣道。

  “当初说好了不来彩头,如今怎么能拿你东西?”惠妃还记着打马吊的事,只道是天晴的赔礼,推着手不肯收就。

  “这怎么能是彩头呢?”天晴笑道,“真来彩头,就我那些个欠条,把我押在宫里一辈子做牛做马,只怕都还不清了!这些都是我从北平带来的,不值钱,却沉得很,这眼看就要走了,再留包袱里,岂不又要我千里迢迢背回去啦?各位娘娘就当帮帮忙,赏脸收下吧~”

  被她这么一说,众人只得笑着接过。天晴继续道:“娘娘们都是金枝玉叶,什么好看的好用的没有?所以呀~想来想去,礼还是要送自己亲手做的、外面都没得卖的,才见心意。这个是乌芒苗部秘制的玉容雪肤膏。我们云南呀,四季如春气候好,可日头是真真毒辣,要不是有这宝贝,我老早被晒成炭了!各位娘娘切莫嫌弃手工粗陋,权当用着玩玩吧。”

  福寿卉草汉白玉,光是这罐子,就很不一般了。惠妃打开,见其中膏体色状如玉髓,香味优雅,即便没有她所说的功效,已然让人印象奇佳。

  “玉容雪肤,那是你苗家女儿底子好,又细又嫩,我们这些老妇怎么比得了?”庆阳笑道。

  “各位娘娘是凤凰,当然不能和我这样的山雀比了!”天晴照例先拍一通马屁,“但这雪肤膏是真的好~闲时取一点敷一敷,连水粉胭脂都不用,怎么都是容光焕发好气色。我呀就是底子不行,再涂再抹,也就这样了;像我们家花姣,那才叫底子好,用了这雪肤膏,白得真跟玉龙山的雪一样~

  众人闻言,纷纷往她身后的花姣看去,确是个一等一玉做一般的人儿,放在哪里都鹤立鸡群的美貌;又不由心下称奇:这天晴也真了得,只要她在场,任你是谁,都抢不了她的风头,看到听到的,全是她热热闹闹的举手投足,半刻都移不开注目,竟把那样一个美人埋没了这么久。

  “好像听说过,最近苏州府那边,就是这叫玉容雪肤膏的,很是风靡呢!”汝阳公主插话道。她一向很爱美,对此类风尚常有关注。

  “这就对啦!能卖得好,自然有它的道理呀~不然人家也不是傻子,谁会用了不好,还一买再买的?况且,寻常药铺调制出来的,就是配方同我的差不多,只怕成品也很难比得上——就说这雪肤膏里加的太子参好了,我说是要做给各位娘娘的,特意问殿下讨了府库珍藏的极品来,论起功效,必定翻市面上卖的好几倍呢!”

  众女收了礼物本就欢喜,听到天晴如此一说,更对这雪肤膏视如珍宝,或闻或抹,啧啧称赞,爱不释手。天晴把惠妃揽到一边,自袖中掏出一小小的木塞陶瓶,掖在手里:“这瓶子看着普通,里头的雪芙露却是顶级的。我花了好多心思,只做成了这么一小点,原想藏私的,如今还是送给娘娘吧!”

  这雪芙露同其他雪肤膏配方殊异,色泽微红,敷于皮肤却是立刻亮白如水的好气色,秘诀就在于加了天晴自己的新血。她举一反三,既然体质巅峰期的血内用可补气生肌,那外敷或许也有焕活细胞的功效,经过试验,果然如此。其效果虽不足以疗伤,却能美容;配合雪肤膏原来的药草成分,更有奇异幽香,说是“极品精华露”,都一点不夸张。

  只是她向来怕疼,这种需要割肉放血的精华露,也就在试验时做了两瓶,一瓶给陆竞死求活求求了去,理由是“普通雪肤膏配不上我们霏轻姑娘!”另一瓶就正在天晴手中了。

  “还送本宫一瓶?这为什么?”惠妃奇怪。

  “娘娘也知道,我自小没了妈妈,不要脸地说句,跟娘娘相处的这几日,受娘娘呵护疼爱,感觉便跟和妈妈在一起一样。盛情好报,恩情却难,天晴是苗家孤女,身无长物,其他东西也都是殿下赏的,唯有这罐子菁华雪芙露,虽不值钱,却是难得的,所以还好意思拿出来相赠,希望娘娘不要嫌弃。”说着双手捧上。

  “傻孩子……疼你哪是为了要你的东西?”她说得真诚可怜,惠妃心内如软,抬手轻轻挡了一下,天晴却嘟着嘴摇头,伸直了手臂更进一步。惠妃推辞不过,只得接下,见天晴大放笑容,乖巧亲昵地上来挽住她胳臂,心中更对她又怜又爱。

  这次能顺利找到金匣印文,还要多亏了惠妃提示。天晴早就盘算好了,这瓶含泪泣血的雪芙露,半是为了还她恩情,半是要让她感到自己待她与众不同,更添一分亲密,那以后万一再要来宫里办事,也能铺好路头。谁让人家现在是六宫管事的呢?

  “惠妃娘娘,皇上命老奴传话,让王府徐娘娘即刻过去面驾。”说话间,刘川轻挥拂尘走了进来,天晴笑应道:“是了,我正想向皇上谢恩请辞呢,可惜雪肤膏什么的,他老人家肯定看不上了。”回头朝惠妃吐吐俏舌,做了个鬼脸,便随刘川走了出去。

  “天晴,明儿你跟老四一起回去么?”谨身殿偏殿,太孙不在,一堆皇子也不在,只皇帝和刘川二人。

  “回皇上,臣女不和殿下一起走啦。上次去拜见义父和几位义兄义嫂,说好了要用苗家偏方给义父治背疮的,所以还得去一次国公府。难得来一次江南,臣女也想去苏州看看集云寺、狮子林,去杭州看看西子湖、六合塔,准备再盘桓几日,然后北上回去。”

  “哦?你离了皇儿孤身上路,岂不危险?”

  “不危险啊,之前臣女从云南到北平,也是孤身上路呀。”

  “今非昔比,那时你不过是个苗部小丫头,如今你……”皇帝话到一半,却想起她又没有诰封,如今还是一个苗部小丫头。“总之不妥。到时候,让你义父差人送你回去。他抽不出人来,你就找朕,朕让羽林卫金吾卫给你保驾。”

  “羽林卫、金吾卫,都是要保护皇上的吧!怎能陪着臣女跑那么老远呢?臣女不怕什么危险,皇上能这样子关爱臣女,臣女……臣女觉得……”她原想做场苦情戏,鼻子一酸,真的掉下两颗豆大的眼泪,“臣女就是现在马上死了,也无所谓了……”泪珠落在袖口,留下雨点般深色的痕渍。天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抽抽搭搭真哭了起来。

  皇帝见她这样,心中大软,老怀弥酸,也忍不住伤感:“傻孩子,你小小年纪,没口子混说什么生啊死的。你回去前,总得再进趟宫来,让朕瞧瞧你,你这一去啊……大概就、就……”自己已年过古稀,身体也大不如前,未知还能不能再活一个三年,等到下次老四来京的时候。

  “臣女这就向皇上请个恩旨,下次殿下来京时,能再带臣女一道,好让臣女能再

  来看看皇上,重见神龙威颜~不知皇上准不准呢?”天晴知他所想,抹了眼泪,欢笑着立刻接上。

  “好,好。朕准了!”

  本来两人都各怀心计,这一番下来,却是真情流露。天晴退出殿外,心里大有不舍,默默祈告,长命百岁固然难得,但希望皇上能活得尽量久些。

  他做过很多残忍无情的事,于爹更不见得善待,可对自己这个“无亲无故”的小苗女,却有一份真心实意的疼爱。况且,如果皇上能再多生龙活虎几年的话,子孙就不会势成水火,她找宝藏的时间也能余裕许多吧……

  “咳、咳咳……”护送她回万安宫的刘川在旁小声清了清喉,把天晴从感思中拉了回来。

  见他眼神四下飘了飘,若有所示,天晴轻轻道:“自从上次撞了一下脑袋,这几天都晕乎乎的,怪我不记道,这几步路来来回回,还要刘公公亲自引领,有劳公公啦!”

  “哪里哪里,能为娘娘效力,是老奴的福气。宫里明眼人谁不知道,皇上疼爱娘娘,就是和几位千娇百贵的公主比,也不差什么了。”刘川越到后面声音越悄,“不过俗话说啊,小心驶得万年船,许多事不怕明,就怕暗呢……”

  他果然话里有话,天晴就势问道:“刘公公说的,我实在不懂,还请公公指教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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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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