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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傅司城结婚的第二年，慕凉烟去了一趟花丘，带着林姨一起。

　　顾晚晚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亲自送她们去了机场。

　　“不告诉傅总真的可以吗？”她推着个行李箱，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万一他出差回来发现你不在，不会为难我吧？”

　　慕凉烟斜睨了她一眼——

　　业务能力长进了不少，怎么对傅司城避如蛇蝎的毛病还在？

　　丢人！

　　“他要是提早回来问起，你就说我陪林姨回去扫墓了。”她语气轻松地回答，在对方犹嫌不足的眼神里，不耐烦地补充一句，“再问你就往地上一坐，说你要生了，没有空。”

　　傅司城不许她去花丘，她是知道的。

　　因为那里毗邻着迩镇，也毗邻着无人区，那个地方要了她半条命，也上了他的黑名单。况且之前她养伤排毒就花了大半年，他也怕那里的空气和水源会残留毒素。

　　但她这次去花丘，也是有原因的。

　　林姨患上了“认知功能障碍”，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很多过去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难得清醒的时候，林姨总是在念叨着“好久没回去了”。

　　所以，她想带林姨回去看看。

　　再彻底忘记之前，最后看看自己的故乡。

　　“可……”顾晚晚还在支支吾吾，一脸尴尬的模样。她注重求真求实，所以对那个谎言很犹豫，“我才六个月，怎么生啊？”

　　“放心，他不会发现的。”傅司城压根没关注过她怀孕了几个月，怎么骗都可以。她潇洒地把行李抢过来，拍了拍顾晚晚的肩膀，“你留在这里好好盯着，下个月新药上市，我们办风光点。”

　　“哦，好。”顾晚晚愣愣地答应，心怀忐忑地留了下来。

　　………

　　一路顺利。

　　飞机在几个小时后降落在花丘，只是林姨什么都记不得了。她不记得住在哪里，也不记得花丘的路，她只记得山上有枣子，采下来可以做山枣糯米糕。

　　慕凉烟没有休整，陪着林姨上了山。

　　鬼使神差的，她选了北山。

　　之前北山是花丘最荒凉阴沉的存在，山上最多最著名的，也就是墓地。这几年，花丘的气候好了不少，山上又恢复了绿意盎然、山花遍地。

　　于是原本最荒芜的地方，如今倒变成了星级景区。

　　她们环行而上，沿路不再是空无人烟，而是多了很多小餐馆和礼品店，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到已经在建的缆车路线。

　　山顶的寺庙也是今非昔比。

　　昔日冷清如义庄的小破庙，如今已经扩建，并且香火旺盛。那破旧的朱门早已刷了新漆，那些冷寂无人认领的遗骸，也都挪去了别处。

　　“我不认识这里。”林姨喃喃地开口，面色有些黯然，“这个地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也认不出来，变化太大了。”慕凉烟同样摇了摇头，顺势安抚，“去其他地方逛逛吧？要不去礼品店买山枣？”

　　这个地方，她们以前也不常来，能认得出来才怪了！

　　“好。”林姨应声，走的却不是礼品店的方向，而是走向后山。

　　“林姨？”慕凉烟先是一愣，继而一慌，急急叫住了她。

　　她想起来后山有什么了。

　　有秦盛的坟。

　　之前林姨回花丘来，就是想祭奠亲人，给秦盛立个衣冠冢。也正是那一次，他们发现秦盛并没有死，并且牵扯出了当年的恩怨。

　　至于后来……

　　后来林姨伤了心，离开了花丘。秦盛的那个墓，也没有人再去管过。

　　它还在吗？

　　维护得好不好她不知道，但那个墓碑，肯定没有人特意去推倒过。所以……但愿它湮没在野草堆里吧！千万别让林姨看了受刺激。

　　“我记得怎么找山枣。”林姨的表情很兴奋，她像是捕捉到了过去的记忆，露出久违的笑容，“根据日晒和风向，那里要是有山枣树，肯定最好吃。”

　　“……哦，好。”她跟着林姨走。

　　后山的那块空地已经不见了。

　　之前用于无人区的飞行器降落，作为一个起降点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一块不小的苗圃。苗圃里种着果树，也种着僧人们食用的果蔬。

　　她记得就在那块空地上方，只隔着不远的距离，就是……

　　秦盛的墓。

　　它竟然还在？！

　　不止存在，而且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让人望过去，一眼就能看到它。墓碑前面的水泥地被扩建过，一个身形清瘦的男人正坐在水泥地上，正对着墓碑吃橘子。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后背弓着，两鬓斑白。

　　许是听到了她们的脚步声，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下一秒，他慌忙地从地上站起来，正对着她们站好。

　　慕凉烟同样愣住。

　　怎么会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了秦盛。

　　他比上一次见面清瘦了不少，整个人都小了一圈。他脸上的那种豪迈之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岁月的沧桑和憔悴。

　　才一年，他的变化已这么大，显然，蓝砂已在他身上失去了作用，他已恢复成了普通人。

　　她看到林姨朝秦盛的方向走过去。

　　她也看到秦盛站在原地，手不自觉地捏起衣角。他是局促的，也是紧张的，而他所有的情绪，都压制在这不经意的小动作里。

　　慕凉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她觉得两人就要相认，她甚至看到秦盛深吸了口气，鼓足了勇气，发出一个“你”的单音。

　　“劳驾，让一让。”林姨却在此时开口，微笑又礼貌地点头示意，然后像对待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路人一样，说完之后，错身而过。

　　她走向的是不远处的野生山枣树。

　　那棵树枝繁叶茂，上面长着很多山枣，秦盛只是站在去那棵树的必经之路上。

　　她的眼神，没有在他身上有任何停留。

　　而秦盛也徒留在原地，无措而僵硬地站着。

　　“她没你想象得那么坚强。”慕凉烟走过去，刻意压低了声音，“认知功能障碍。过去的人和事，很多她都记不得了。”

　　“什、什么？”秦盛猛地回过头，满脸尽是诧异。

　　慕凉烟抿了抿唇：“她不是故意的，她是真的不记得你了。这种病……你知道的。”

　　秦盛愣住。

　　那一刻，他像是流浪多年，一无所有的人，周身带着说不出的无措和狼狈。

　　“那棵树上的好吃！”林姨在这个时候折回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刚采下来的山枣，“你带袋子了吗？我们采点回去……”

　　说到这里，她才稍微顿了顿，注意到了一旁的秦盛，也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位是？认识的吗？”

　　她一问，秦盛的表情越发局促苍白。

　　“呃，他……”慕凉烟同样为难，迟疑着答，“是一个……很久没见面的……”亲戚？还是朋友？

　　她竟一下子编不上来。

　　“是啊！”秦盛迅速接了她的话，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嗓音沙哑。他连忙清了清嗓子，按压下所有的情绪，故作轻松地继续，“这么久没见了……去我那里吃顿饭吧？”

　　………

　　慕凉烟没有想到，吃饭的地点会定在无人区。

　　她更没有想到，无人区如今的焕然一新——

　　首先是过去的路程。

　　不用再寻找飞行器的起降点，不用再考虑磁场的影响，开车就能直达，也不算太远。当然，外人依旧不会轻易进去，他们依旧属于世外桃源。

　　接着是无人区的风格。

　　里面建了很多房子和基础设施，不再像以前那样规矩森严，反倒像是个风景秀丽的度假区。

　　还有无人区内的人员。

　　这里不再有实验体和正常人类的界限，谁都不会看不起任何人，所有人都是和平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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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此，慕凉烟是欣慰的。

　　她诧异着秦盛对这里做出的改变，但秦盛却告诉她，这里归教授管，是教授做出了改变。这里，和以前彻底不一样了。

　　…………

　　晚饭安排在当初的四合院里。

　　秦盛做东，秦盛的朋友们作陪，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桌。住在无人区里几个人亲自下厨，炒菜包饺子，热热闹闹准备着团圆饭。

　　慕凉烟见到了九九。

　　他已经是个正常的孩子了，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本启蒙数学的书，抓耳挠头地算数学题。看到她，他兴奋地扔了笔：“小小姐姐？！”

　　一边说着，一边小跑过来，围着她蹦跶了好几圈，“姐姐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你去告诉我妈妈，我长高了，让她给我报篮球班吧，我不想报数学班了！”

　　“这里……有学校？”慕凉烟诧异。

　　“有啊有啊！”她一问，九九便絮叨开了，“教授说凡是想出去的，都要先考试，有能力在外面生存的，以后才能住到外面去……”

　　她不由失笑：这是什么奇怪的规定？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挺好，总比当年的小小一无所知去外面闯荡要强。教授这个人，想得倒也细致。

　　正嬉闹中，晚饭好了，秦盛换了衣服，姗姗来迟。

　　他剪了头发，把发型梳得整整齐齐，另外戴上了书生气的眼镜，换上了一件老式的外衣。

　　他一进来，屋子里的气氛不由一静，接着便是众人惊异的大笑。

　　慕凉烟却没有笑出来。

　　这个造型她见过，在林姨曾经保存了多年的那块怀表上，那是秦盛当年的造型。

　　秦盛同样是没有笑的，他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目光紧紧地盯着林姨的方向。他的眼里，有浓郁的期待，也有忐忑的盼望。

　　他等待着，直到林姨开口——

　　“我好像见过你！”她在记忆中搜寻着他的模样，苦思了良久，兴奋地说出来，“你是少爷的哪个亲戚，对吧？”

　　秦盛终于笑了，眉眼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是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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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林姨和一行人聊起了天，慕凉烟则出去找秦盛，她还需要秦盛的车送出去。

　　她在河边找到了秦盛。

　　他埋着头，正哆哆嗦嗦地点烟，只是火机亮了好久，他都心不在焉，没办法把烟点着。最后火机发烫，脱手掉在了地上。

　　“少抽点吧。”慕凉烟把火机捡起来递了过去。

　　“认知感觉障碍……”秦盛抬头，却没有接，他着急地问出来，“这病外面有法子治吗？”

　　“没有。”她实话实说，开口的同时把打火机塞回他的口袋，“只能延缓。以后她忘记的可能更多，在她忘记老家之前，我带她回来看看。”

　　“哦……”秦盛喃喃着应了一声，却是一点点地蹲下去，几乎坐在了地上。

　　他没有说话，却能让人明显感觉到他的无助和悲怆。

　　“我没有和她解释……”他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说不清是懊悔还是不甘，“……一直到最后分开，我都没有告诉她。我还说了狠话，让她走。”

　　夜风微凉，她听着他的倾诉，却找不到话来安慰他。

　　“没关系的。”想了想，她说，“她都不记得了。”

　　秦盛沉默着顿了顿，突然“嗐”地一声，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竟像个在考场错失了交卷的少年，哽咽着哭出了声来。

　　这种压抑在他的呜咽声中持续着，直到——

　　“她自己知道得这种病吗？”冷清、沉稳。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慕凉烟一回头，便看到站在灯影下的颀长身影。他穿着一身正装，外面套着一件长款的大衣，眸子不是琥珀色也不是深棕色，而是介于其中的茶色。

　　这是近两年以来，她第一次再度见到他。

　　眼前的他，是介于教授和黎宴中间的模样，他态度疏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认。

　　“教授。”还是秦盛率先反应过来，他擦了把脸，迅速调整好情绪，从地上站了起来，“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刚下班，听说你带了人进来，过来看看。”教授冲他颔首，“蓝砂可以停止脑细胞老化死亡，你问问她，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她。”

　　秦盛一愣。

　　“如果运气好的话，以前的记忆，说不定也能找回来。”教授又补充了一句。

　　秦盛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面色迅速转喜，顾不上多说一句，扔下他们便跑回了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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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不由一静。

　　这空荡荡的河边，只剩下她和教授两个人。

　　慕凉烟也是在收回目光之后，才感觉到了尴尬。她说不清和眼前的人是敌是友，所以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教授倒是落落大方，过来几步朝她伸手：“好久不见。”

　　公事化的握手礼，礼貌又疏离的语气。

　　“好久不见。”慕凉烟释然一笑，抬手和他相握。他一触即离，她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她想，至少他们不是敌人了吧。

　　“你刚刚说的蓝砂……”她想了想，试图问出自己的迟疑。

　　“有，但是很少了。”面前的人了然，不待她说完，便回答了她，“留下来的蓝砂毒性很弱，都用于正常的医疗和实验。”

　　他顿了顿，“算是回归了初衷吧，蓝砂的起源，并不是为了害人。”

　　慕凉烟点点头。

　　她也知道，在蓝砂实验失控之前，其实有很多人依赖着蓝砂活着。不能因为它被增强后的强毒性，就彻底否决了它。

　　“听说你养了半年多的伤？”又是一阵沉默后，还是教授先开了口，“其实那些毒的解药，这里都有。你可以随时回来问我要。”

　　“他的解药你也有？”她不由诧异。

　　教授面色如常，他眺望着远方，笑了笑：“里面也就这么大的地方，搜遍了，他也就这么多东西。”

　　他解释的语气明明平静如常，可是她听着，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凉。

　　他在遗憾吗？

　　还是在悼念什么？

　　她正试图打量，教授却突然转过头来，问了她这么一句：“你恨他吗？”

　　“我并不是小小。”她耸了耸肩膀，“所以，恨不恨的，其实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想他应该不会在乎这个。你恨他吗？”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教授执着地就问这一句。

　　“不恨。”她认真想了想，给了他答案。

　　眼前的人终于轻笑出声。

　　“我让人送你出去吧。”他淡淡地呼出口气，转换了话题，“我刚刚骗了秦盛，我不是下班偶然路过。找你的人过来了，你走吧，车在那边。”

　　傅司城？

　　傅司城过来找她了吗？

　　慕凉烟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过去，她顺着教授的指引，想也没想地朝某个方向找过去……

　　…………

　　河边。

　　“教授。”慕凉烟离开不久后，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火急火燎地赶上来，“您刚才怎么走得这么急？数据报告现在才出来，您签个字。”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开手上的文件夹，递上签字笔。

　　穿着正装的人拿过数据，仔仔细细地扫了一眼，然后在纸张的最右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名的时候，远处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本能地签了字，本能地在名字后加上一点，然后，他又倏地回过神来。

　　下一秒，他抬手，利索地撕掉了报告单。

　　“教授？”

　　“重新打印一张吧。”他在下属惊异的目光中勾了勾唇角，自嘲而笑，“人可以改变，但是习惯……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误踩BOSS心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