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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老太太和美心在绕毛线。几个小的在旁边帮忙。说起为民闹离婚。家欢插嘴:“我倒挺佩服为民哥的,反潮流,不怕离婚,不怕坐牢,不怕杀头。”她又沉浸到革命话语中去了。“反潮流”是当时的潮流。号称马列主义的一个原则。
“胡扯什么?!不懂不要乱说。”老太太批评孙女。
家欢道:“阿奶,这叫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为民哥,那是自尊心受不了,以前他多有优越感,革命小将,去北京见过毛主席,现在呢,为了革命事业丢了一条腿,秋芳姐跟他在一起,得照顾他一辈子。为民哥不想接受这个怜悯,所以只能离婚。离了也好,都自由了,不是有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家欢说的一套一套的。老太太和美心竟也无言以对。老四说错了什么没有?没有。事实就是这样。残酷的事实。惟有叹息。家文冷不丁说:“我看不会离婚。”
家艺说:“一个要离,一个不要离,最终可能就是不离。”
家欢不明白什么意思。
刘妈家,秋林趴在小桌子上看书,丝毫不受刘妈和秋芳争吵的影响。秋芳站着,“不离,这婚不能离,离了我成什么人了。”
刘妈本来是坐着的,一听这话,从椅子上起来,着急,“不是你要离,是他们要离,你还不借坡下驴就此撒手?不是你不仁义,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了,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以后都守着个残疾人过?为民这孩子懂事,不想拖累你,你应该了解他的一片苦心。”
秋芳执拗,“不,不离,不能离。”
“现在不是贞洁烈妇的年代了,不是反潮流么,离婚算什么。”刘妈激动,“而且街坊四邻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人会说什么,现在又没孩子,何必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
秋芳道:“哪有劝女儿离婚的妈。”
“他残疾了,以后生活都不能自理,更别说工作了。”
“以前也没让他理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妈能害你么。”刘妈激动。
秋芳也激动,“我不怕拖累,照顾就照顾呗,无非少了一只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脑子有病!”刘妈忍不住骂。
“我还爱他。”秋芳低着头,“妈,你不懂。”
刘妈怔住,说不出话。她自己爱过么?好像有,结婚前那会或许是爱。但也是个遥远的影子,想都想不起来。老张,可恶的老张!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就非要反潮流?!
秋芳收拾东西,悄然出门,穿过巷子,回到汤家。大老汤和汤婆子在客堂坐着,带着幼民、振民。沉默。死一般沉默。秋芳进屋,几个人眼神交流一下。秋芳明白了,为民还在里屋,一个人躺着。拒绝交流。“我来吧。”秋芳微笑着。这个时候,她必须微笑。推开门,进屋,再关好。
地上的衣服,杂物,她弯腰收拾好。
“明天去民政局。”为民看似冷静。实则心里压着一座火山。
“这婚不离了。”
“不行,”为民口气深切,“我不能拖累你,让我一个人过,没事的,反正我们也就是扯了个证,其他没什么。”
“嫁了就是嫁了,我不怕拖累,也不觉得是拖累。”秋芳不看为民。铁了心。
“总不能非要两个人捏在一起过吧。”
“我愿意。”
“我不愿意!”为民有他的骄傲。
秋芳不说话。手上没停,继续收拾东西。一会,屋子里的物件各就各位了。她抬起头,看着为民的眼睛,“为民,你跟家丽已经不可能了,你该醒一醒面对现实过自己的生活,现在你的妻子是我,是张秋芳,不是何家丽,这辈子的缘份这辈子了。有什么过不去的,你少了一只脚,我不在乎,你还是我的丈夫,我尊重你,支持你,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坚强后盾,为民,咱们好好过日子吧,小车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共产主义。”
“我不要你的怜悯!”为民失控。
秋芳坚定地,立即,“这不是怜悯,我喜欢你,我爱你!”
天地寂静。
汤为民的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秋芳这个名字似乎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进入他的心。她爱他。千回百转地失去一只脚之后,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相信并感知到这三个字的分量。
他望着她。秋芳。一个贤惠的女人。
秋芳上前抱住他。他靠在她肩膀上。两个人都哭了。
屋外,汤家一家几口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聆听。
“过去的,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秋芳说,“我们重新开始。”
为民泪眼婆娑。点点头。
两个月之后,汤为民和张秋芳在春华酒楼摆了喜酒。北头几乎所有的街坊都去了。当然也有常胜一家。建国一家。再见到家丽,为民似乎已经没有那么介怀。医院已经去订义肢。还没到。北头的姚铁匠帮为民打了一只假脚,暂时现用着,喜宴当天,为民撑着,也俨然正常人一样。
家丽和为民握手。又是朋友了。秋芳端着酒杯在一侧。
建国上前,也握手。“祝贺新生!”都喝了一盅。
“以后怎么打算,继续在一药厂干?”家丽问秋芳。秋芳看看为民。为民道:“区里支持,街道支持,还有几个待业人员一起,就在河边那小仓库里,办个修旧利废的小厂。”
众人都说好。秋芳呕了一下。家丽敏感。当着男人们不好问。等再有人找为民敬酒。她悄悄拉过秋芳,问:“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
家丽指了指她的肚子。
“就你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秋芳笑着。等于承认了。
家丽笑说:“我们又赶上同班车了。”
“你也怀上了?”
“可能。”家丽比了个嘘的手势,“还得去保健院一趟,你可别说出去,还没人知道。”
“建国能不知道?”
“还没告诉他。”
“真行。”
“你月份比我还大。”家丽轻轻摸了秋芳的肚子一下,“为民这小子可以啊。”
秋芳赧颜,“厉害着呢……别看丢了一只脚。”
家丽说荤的,“不该丢的没丢不就行了。”秋芳要打她。家文在旁边听着,笑而不言。武绍武这回又来了。大老汤盛情邀请的。家文见了,刻意低着头,躲着他点。
家艺却迎面走过去,大大方方伸出手,“武叔叔,还记得我么,我是革命小将何家艺。”
武绍武做回忆状,终于,“记得,见过。”
“我给您演一段忠字舞。”说着,家艺拉了幼民和另一个女同学——她事先已经跟幼民和女同学交代好。一通舞蹈,斗志昂扬地。
武绍武鼓掌,表扬,“有这种热情和信心,革命何愁不成啊!”
家艺敬礼,表态,“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远远地,大老汤向常胜走来,嘴里嘟囔着,“老哥们老哥们……”常胜如临大敌。
吃完酒席到家。常胜感叹:“这个大老汤,一个瘸腿的儿子,还搞出优越感来了。”美心问优越什么。
常胜道:“他说他儿媳妇有了。”
美心眼一白,“他的功劳?还值得一说?哪个母鸡不下蛋。”
常胜手拍大腿,“你还不明白啊?那是给我难堪,意思是他瘸腿的儿子能播种,我们家丽迟迟不长庄稼。”
老太太拿着笼布进屋,“常胜,你这话可让建国家丽听到,像什么样。”家文在一旁笑道:“大姐估计也有好事了。”
三位家长立刻来精神,异口同声,“你听谁说的?!”
家丽怀孕的确切消息一个三天之后才公诸于众。是美心押着她去保健院检查的。回到家,美心跟老太太抱怨,“你这个大孙女,没有比她心更粗的,都两个月了,也不知道采取措施。新婚小夫妻本来兴头就足,别后面的影响到前面的。”老太太听着这话荤,说也没那么精贵,是儿不死,是财不散。
常胜刚进门,兴奋,听岔了,以为是家丽怀的是儿子,高兴得拍手。美心觑他一眼,“耳朵塞驴毛了。”
待周末家丽再进门,她自自然然成为家里的头号保护动物。
三个老的不必说。就是文艺欢玲乐几个小的,也是一切以大姐为重。
家文送大姐一本《古代诗歌选》。
家欢让座给大姐,“这个椅子舒服。”
家艺说:“姐,我给你唱歌,让外甥也接受接受艺术的熏陶。”
小玲冒傻气,问建国,“姐夫,姐姐肚子怎么这么大?”
家喜开始上学了,性子比老五机灵,“老五,大姐要生弟弟了。”到底是孩子。说聪明,却还不懂辈分。美心搂过家喜,悉心教导,“大姐不是生弟弟,大姐生你的外甥。”
家喜反问:“外甥是什么?”
美心耐心地,“外甥就是你姐姐的儿子。”
家丽微嗔,“妈,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美心刚要说话。刘妈进门,来借酱油,见家丽,也是一番感慨。秋芳和家丽两个好姐们,同时鼓肚子。说到男女,刘妈又发挥自己的判断工夫,啧啧两声,“我说句实在话。家丽这一胎,男孩百分之九十。”
美心道:“老姐姐,你的话,我就一听,我生了那么多胎,除了生家丽在老家你不知道,其余的你都断是男孩,结果一生下来,相反。”
刘妈笑道:“那时候你们盼儿子,就算我看出来是女儿,我也得说是儿子,讨个口彩,但现在家丽我女儿辈的,那我就是有什么说什么了,你看,家丽的肚子呢,是尖的。”
“还没多大呢,就尖的圆的了。”美心反驳。
刘妈再举证,“再看,儿子丑妈妈,看家丽,这斑,蝴蝶斑吧,肯定是儿子。”
常胜从院子里抽完烟进来,听到刘妈的预测,转头对建国说:“听到了吧,咱们这一片,刘妈的预测最准,想个名字,给我孙子,你儿子,想个名字。”
建国说:“我是孤儿,也不知道族谱上的辈分,只能想到哪儿是哪儿了。”
常胜大手一挥,“你取,咱们就是要横扫一切,让老何家的腰杆子挺起来。”
建国想了想说:“要不叫,向东?”
常胜一掌击在泡桐树上,“这个好,向东,张向东,我何常胜的孙子张向东!”
美心远远看丈夫癫癫狂狂,小声笑道:“明明是外孙子,非说孙子。”
建国说:“爸,老大就姓何,叫向东。”
常胜没想到建国有如此想法,如此心胸。
家丽听了上前,对建国,“别乱允,这不是闹着玩的。”老太太、美心也惶惑。
“反正不止生一个,爸,妈,奶奶,”建国各方面打招呼,“我也不靠孩子光宗耀祖。头一胎不管男女,都叫何向东,第二胎不管男女,都叫张向南。”
雪中送炭。深明大义。何家终有传人。
常胜一掌拍在女婿肩膀上,大笑道:“好!好女婿!好儿子!好战士!也会是个好爸爸!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于是,家丽头一胎,孩子还没降生,便有了名字:何向东。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