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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心快足月了。老太太的意思是,去保健院住。美心不同意,说钱少赚,人还受罪,也不是第一次生孩子,没那么娇气。这日,老太太在院子里缼(土语:指折成一段一段)豇豆。刘妈进来了。美心在屋里喂家艺米糊。
“热闹热闹!”刘妈兴奋。
老太太问:“什么热闹?又有人来演花鼓灯了?家丽和秋芳去看过几次。”刘妈立即忘了要说的那茬,问:“什么时候去看的?好女不看灯,别看出事来。老太太一听明白了几分,担心多说惹事,就说上次有个卫生花鼓灯,我跟两个孩子一起快去的。又问刘妈说什么热闹。
“通了一条柏油马路。”
“就是一直传要建的那条?”
“对对,铺了有日子了,说今天开通了,从南菜市一直到国庆路。”
老太太道:“你说这规划局也是,北菜市是最早发展的,田家庵的老地界也是北头这一块,要建也是建咱们这,怎么从南菜市开始建了。”
刘妈道:“哎呀,婶儿,南菜市也没多远,田家庵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而且北菜市,你看我们这,人丑地满,一家连着一家,恨不得快没有下脚的地方,而且一发大水就淹,怎么建,有条淮河路就算不错了。”
“柏油的高级?”美心问。
“当然,”刘妈,“平整,宽敞,恨不得全区的人都在那路上走呢,我看朱德启老婆和大老汤老婆正往那去呢。”
美心一听,也想去。她向来是个不愿落人后的。
刘妈又说:“说一会请了唱黄梅戏的那个什么娇来剪彩。”
老太太补充道:“朱紫娇。”
“对,对,朱紫娇,说还要唱一出《阳关大道》!走上这一条道儿的人,都是有希望的。”刘妈绘声绘色。
美心心动了。老太太也想去,她喜欢听朱紫娇。可家里一票孩子,家文、家艺,总不能带着一起去。家丽从外头回来。老太太捉住了,“阿丽,我们出去一下,你看着老二老三。”
家丽道:“什么好事?都出去?不会是去踩柏油马路的吧。”
美心故意隐瞒,“胡说,就是去南菜市转转,买点东西,在家好好看家。”老太太也应付着。准备好,出门。家丽在后头嘀咕,谁不知道是要去看柏油马路的。
出了门,叫了辆人力车,三个女人上去。
老太太问美心,行不行,又让车夫慢点。车夫归属搬运公司下属的集体车队。美心笑道:“没事,就是讨个彩头,咱们也走走阳关道。”车夫接话:“是说南菜市那条柏油马路吧,哎呀今个热闹,一共二里路,恨不得都是人。”
老太太问:“朱紫娇来么?”
车夫道:“呦,这回应该到了。”
刘妈让加速。可车上两个孕妇。跑了一会,老太太怕太颠簸,又让慢一点。十来分钟,到了。路头热热闹闹。地下有炮仗皮,碎红一片。刚剪过彩。朱紫娇已经撤退了。老太太有些失落。一眼望去,路上是不少人在走。三位脚踏到柏油马路上。
刘妈赞道:“哎呦,是平整,走着舒服,有这样的路,下雨也不怕,没那么多泥泥水水的。”
美心笑道:“要一辈子都像走这样的路,平整宽敞,直直顺顺,那才真叫有福气呢。”
老太太怕儿媳妇多想,忙说:“走两步试试。”
两个孕妇你搀着我,我搀着你,扶着肚子,慢慢悠悠,跟京剧里的宰相似的,伸出脚,四平八稳落下去。满脸笑意。
走了百来米。老太太说:“行了,体验到了,见好就收,咱们打道回府。”美心抬眼看朱德启老婆还在前头,不甘心先退。
“妈,路哪有走一半的,”美心指了指前方,“统共也没有二里地,还是走完,到头里包个车,一车回家。”
刘妈也说:“按说是一条道走到黑,从一而终,才是好的。”
老太太拗不过她二位,只好说,那走,慢慢地。
过一里,美心和刘妈都觉得累了。站住,好在不是大晴天,老太太去路边的住户家要水。三个人喝了,又继续能量,继续走。还差一百米。两个孕妇都累得出了汗。刘妈笑道:“真跟长征似的。”美心道:“长征可没这么好的路走,后头还有国民党围追堵截呢。”老太太没看到朱紫娇,根本无心走路,劝道:“行了,马上到陕北了,我去叫车,哎呦,这条路还真不好叫。”
美心扶着刘妈向前。走出没两步。刘妈定住了。“美心,美心……”刘妈声调颤抖。美心问她怎么了。刘妈眼睛朝下看,人不动。裤子湿了。老太太反应快,“哎呀,要生了!不早不晚你这是,赶紧叫车!”
慌乱。
可哪里有车呢。
但也总不能生在柏油路上。老太太连忙跑到居民区,好在南菜市住的搬运公司的人多,有板车,也有拉车的力工,人心善,三下五除二把刘妈和美心都驾到车上,一路往保健院去。
到地方。产妇过多,一时没有产房。这一阵是生育高峰。医院临时搭了个棚子,刘妈被推进去。美心站在外头,心有余悸,上一回临产是在看戏。这一回若是在柏油路上生,真成天字第一号笑话。老太太安排人去叫秋芳来。刘妈的丈夫不在家,她只有秋芳一个亲人。一会,秋芳到了。老太太让她去看着她妈。又对美心说:“要不你先回去,叫个车。”
美心靠墙边,“我坐会就行。”
说罢挨着墙,在长条椅子上坐下,刚坐稳,美心感到下面一阵热,跟着簌簌下水,她低头看,然后用一种凄怆的调子叫,“妈——妈——”拣日不如撞日。她也快生了。
产房外头。老太太、常胜、秋芳来回走动,一脸焦急。这是个生育密集的日子。除了刘妈和美心,临时产房里还躺了五个产妇。进去有时间,一个也没生出来。
柏油马路的事,常胜顾不上责备。他现在迫切想知道答案。
一会,产房里传出一阵清亮的哭声。常胜噔楞站起。护士出来报喜:“李翠华!小弟!”
小弟就是男孩。小妹是女孩。是保健院的惯用通告方式。母亲的名字加小弟或小妹。李翠华好福气。常胜两手交握,有汗,不停地往衣服上蹭。老太太安慰他,没事没事,瓜熟蒂落,修成正果。常胜看看母亲,尴尬地笑。还是紧张。
“胡华玲!小弟!”第二个出来了,又是男孩。
常胜着急,步子杂乱。
“魏敏!小弟!”第三个!
老太太喃喃,得出结论,“今个这产房兴男孩!兴男孩,一而再再而三!都是男,是的……”常胜惊喜地看着母亲。他宁愿信这个理论是真的——这神奇的产房。
“王秀芬!小弟!”第四个!又是男孩。
真跟彩票中奖一般。秋芳也站起来,探着脖子等下文。产房里只剩刘妈和美心了。常胜等不及,簇到门口问怎么样了,是不是难产,有没有问题。小护士把往外推,“请家属在外面等,医生和产妇都在努力。”
只好等在外头。看表,再看。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常胜额头都是汗。老太太掏出手帕帮他擦擦。常胜开始怪母亲她们了,“每次都是这样,快生了还乱跑。”老太太不出声。她理解儿子的心情。
“刘友好!小弟!”
秋芳嗳了一声。松了口气。是男是女对她来说无所谓。生下来了就好。老太太一拍大腿,“看吧!又是男孩,这产房神了!”
常胜连连点头,笑也不是笑,只等最后的判决。
“刘美心!”小护士喊。
常胜脑子里一炸。“在!”他举手。老太太跟上,翘首以盼。
“小妹。”小护士似乎也气馁。
产房里传出爆炸般的哭声。常胜转头就走。老太太在后头喊:“常胜!常胜!”
这一回,他没有回头。
何家老四自落地起哭了三天三夜。朱德启老婆私下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炸弹。大老汤老婆则讽刺何家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朱德启老婆补充说明:用我们北方话说就是,罐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说罢两个人放声大笑。
笑声隔着院子都能传过来。美心恼得捶床。
常胜不耐烦,“能不能让她别哭?”
美心道:“是我让她哭的?!别不讲理!”
老太太进屋,抱过新出世的孙女,双臂做摇篮,好生哄。可没用。家丽嫌吵得脑仁疼,带着家文躲到秋芳家去。秋芳趴在木桌翻书。家丽把家文安顿好,不满,“你说生男生女有这么重要么?儿子是人?女儿就不是人了?除了生理的区别,其他有什么区别?以后该孝顺不还是孝顺?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
秋芳说:“不是一代人,说不清楚,好在我们家消停了,没压力,我现在就想着早点长大。”
“长大?什么意思?”家丽某些方面还是比秋芳天真。
“你不想早点脱离家庭?”
“脱离家庭,去哪?”
秋芳说:“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小家庭,有自己的房间,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有一份工作,做自己人生的主人。”
“你想得还挺远。”
秋芳说:“这些难道你都没考虑过?家丽,有时候我觉得你都不是个女孩。”
“我是女孩,但我是穆桂英花木兰那样的女孩,女中豪杰。”家丽虎虎的。秋芳小声:“你来那个了么?”
“哪个?”家丽不知所以。秋芳着急,又不愿直接描述,“就是那个。”家丽道:“什么?入团申请。”秋芳为难,说不是,就是那个。“哪个呀?”家丽还是没理解。秋芳说,就是表示你成为女人的那个。家丽还是不明白。秋芳说算了不跟你说了。家丽问:“你来了么?”秋芳点点头,说就是今天。家丽说,那我也来了,也是今天。秋芳问你跟你妈说了么。
“没有,我不跟她说话,我只跟奶奶说。”家丽果断。
“我怀疑我跟你的根本是两码事。”秋芳斩断这个话题,又问:“你就没想过以后?”
“以后怎么了?”
“我们家还好,你们家那么姊妹妹,家庭压力那么重,你是老大,你得承担多少,所以我说,早点长大,早点飞出去,过自己的日子。”秋芳苦口婆心。
“那不行,我得帮我爸,也得帮我奶奶,爸说了,我就是这个家的长女,等于半个儿子。”
“怎么叫半个儿子?”
“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聊到半夜,家丽跟秋芳挤一张床。家文躺在她们脚头,乖乖地,不吵不闹。
没几日,家丽蹲茅房,流血了。她不敢跟妈妈说,就问奶奶。老太太细问一番,又帮着看看,才道:“你现在是女人了。”家丽好奇,哦,原来这就是秋芳说的那事。
“一个月一次。”老太太传授经验,“女人像月亮,是有阴晴圆缺的。”
“那男人像什么?”
“像太阳。”老太太说,“月亮要围着太阳转的。”
“我不,”家丽倔强,“我自己转。”
“胡闹!天地阴阳男女,造物是有分工的。独阳不长,孤阴不生!哎呀我也说不清,”老太太叹息,“要是胡爷爷不死,他能给你讲讲。”
家丽忽然想什么,“胡爷爷说过,我如果生在古代,是要做将军的。”
“你中学能毕业就不错了!还将军。”老太太打击她。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