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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政储蓄门口。
“妈,我一个人去就行。”家艺快速数着票子,“人多反而面子薄,这种事,哪能让你们大人去。”说的是去武家还家具钱的事。
“你真行?不胡闹?”美心有点不相信。她总觉得家艺得整出点什么事来。
家艺掩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什么可胡闹的,就是把钱拿过去,说清楚了,就这么点事。”
还算爽利。美心勉强相信,又说:“我让你二姐陪你过去。”
家艺着急,“妈——你是不是糊涂了,让二姐出现,不等于火上浇油么,万一武家人恨起来,把二姐打一顿怎么办?”
“那让老四陪着。”
“老四?更不行了。鲁莽人,不出趟子(土语:出场面),老五也不行,傻,脑子不灵,老六太小,大人抹不开面子,妈,你就别操心了,算来算去,只有我,只有我能干这事。”
“你对姓武那小子没想法了吧?”美心担心这个。直说。
“妈,你女儿有这么傻吗?明知道是火坑还会去跳?”家艺怪样的笑。
“遗传我,可能聪明点,要是遗传你爸,难说。”
“放心吧妈,保证完成任务。”家艺打包票。她只能这么说。但是,说一套,做一套,最后一次争取,她打算“力拔山兮”。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要说的话,她早都写在小本子上,反复演练。做作业都没那么积极。
上山下乡又传了一阵,家文她们偶尔去学校看。家艺估摸着能在学校找到继宁。武绍武被审查后,宫老师带继宁搬了家。地址不详。现在所有人都远离武家,只有她何家艺向前冲。如果继宁还有心,就应该被她感动。就像当初为民被秋芳感动一样。找了两天,没找到人。第三天,七中煤渣操场,武继宁出现了。有牛毛雨,下得密,操场没人。就他一个在一圈一圈跑。突然从顶巅坠落,他只能独自承受。
家艺站在入口处,撑着伞。她今天穿得很漂亮,一身粉红。继宁跑过来了。一脸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泪。“小武哥!”家艺喊他。天时地利。她喜欢这场细雨,喜欢这氛围。
武继宁停下脚步,到她面前。他高,稍微有些俯视她。
家艺伸高胳臂,用伞罩住他头顶。她愿为他遮风挡雨。
“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你说。”继宁面无表情,躲开她的伞。
“雨大。”家艺又给他打上了。这次继宁没闪躲。
先办公事。钱和票证掏出来了,用一块手帕包着,“这是你们家帮我们家置办家具的钱,二姐让我来退给你们。”家艺篡改关键信息,说是二姐让她来的。
听到二姐两个字,继宁眼睛一亮,“她还说什么了?!”
“没了。”家艺说。
“也是,她都说清楚过了。”继宁失落。
“哦,她还说了一句话。”家艺突然想起来似的。
“说了什么?!”继宁激动。
家艺婉转地,“她说让你好好找个人,无论是工作还是上山下乡,都要好好过日子。”
“这不像她说的话。”继宁怅惘,“家文不会这么安慰人。”
“是她说的是她说的,”家艺解释地,“她还说,人就是这样,总是迷恋着远处的风景,其实最好的风景,就在自己眼前。”
“她真这么说的?”
家艺重重点头。
继宁喃喃,“就在眼前……就在眼前……”
“继宁哥!”家艺急切地,“其实我可以……我可以等你……我可以陪你的……我不怕,谁被打倒都没关系,只要你不变,我不变,世界就不会变。”
武继宁错愕,“你……”
家艺委屈,“我哪一点比不上姐姐?姐姐能为你做的,我都能为你做,我还能比她做得更多!”
“别闹。”继宁快步往操场外走。
家艺紧追上去,一到现场,她在家里背诵的那些台词全派不上用场。方寸大乱。“我是真的!”家艺快速说,“我是来真的,继宁哥!我不是孩子!别把我当小孩子了,我是大人了!再过二年,我都能结婚了!继宁哥!”
武继宁还是快步走着,路过学校门口的国营小卖部。家艺步子小,跟不上继宁的步伐,她着急抓他的袖子。他一甩手,家艺后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忽然来一阵风,鼓着伞面,家艺吃不住劲,风推着伞,伞牵着她。终于摔倒在地。
冬天,棉墩墩地,像个小狗熊。家艺终于撑不住,哇的哭了。路上有车往来。声音隆隆。继宁听不到家艺的哭声,一个人往前走。他想甩掉这些烦恼。
商店里出来几个人。“等会。”其中一个举起一只手,喊暂停。其他人停住脚步。那人跑下阶梯,去扶家艺起来。
家艺还在哭,伤心地,抽抽搭搭。一抬眼,是欧阳宝。深夜在岸边遇到的那个“贼”。
“怎么啦?这谁弄的?!”欧阳宝真着急。
“他……他……”家艺泣不成声,只能说一个他字。
“他怎么你了?!”欧阳宝来脾气了。为家艺,他愿意两肋插刀。
“打断他的腿!”家艺恨。欧阳宝仿佛明白了,他把家艺扶到商店门口,安顿好,一招手,对几个同伴,“哥儿几个,走着,没别的,就他妈干!”
一窝蜂涌向前方雨幕中的那个小点。那是武继宁,一个伤心失落的人。家艺发愣,没反应过来。她只是随口一说。待欧阳宝等几个人冲上去,家艺又想,对,打断腿!断了好!为民哥就是失去一条腿之后才跟秋芳姐在一起的。对,断了好!
欧阳宝一群人堵住继宁的路。
继宁不明白怎么回事,“让开。”
“是你欺负的何家艺吗?”欧阳宝用下巴看人。
“好狗不挡道。”武继宁是什么人?他哪懂示弱。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南菜市欧阳宝。”欧阳宝自认懂江湖规矩。
“不认识,不感兴趣。”继宁择路前行。
“慢着。”欧阳宝用手挡,“不管你是谁,欺负何家艺就是不行!”他原本不是那么凶悍的人,但为了家艺,拼了。一挥手,几个弟兄一拥而上。继宁虽然是条好汉,但终究双拳难敌,一会工夫,便被打趴在地上。欧阳宝操起路旁一块碎砖头,几个人按着继宁的胳膊。“留下一条腿,让你走。”欧阳宝听何家艺的。继宁奋力反抗,没用。
欧阳宝高举砖头,正要行刑。
“住手!”
众人回头,是家艺,她一脸泪。她想明白了,不能让小武哥丢腿,为民那是意外。她不能代替老天造这个孽。他错过她,以后一定会后悔!
就让他后悔去吧!
“怎么着?”欧阳宝问家艺。继宁趁众人注意力分散,猛然跃起,一个擒拿,夺了欧阳宝手中的砖头,猛掼。那顽皮的砖头,正打在欧阳宝额头上。
一声惨叫。血流淌过面庞。
“欧阳!”家艺吓得丢掉伞,扑上去救欧阳。
继宁也呆了,站在旁边,喘着粗气,不动。
“还愣着!”家艺抬头对周围几个人,“救人!喊救命!”其他几个弟兄都没救人经验,只好按照家艺的指令喊:“救命啊!救命啊!”
几个小时后,老太太和美心出现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是警察“请”的家长。急诊、包扎的费用是家艺垫付的。用原本给武家的家具钱。一进医院,美心脸上就蒙了一层霜。她早就担心老三去送钱会出问题,但怎么也没想到这问题大得会进医院。
家艺在门口坐着。见妈妈和奶奶来,局促地站起。欧阳宝的头不是她打破的,但总归因她而起。她又不愿意把武继宁供出来,只好自己背这个黑锅。
美心愤怒中带埋怨,对女儿,“不是还钱么,怎么把人弄医院来了?”
“不是,妈……”家艺一时无从说起,里面的弯弯绕实在说不清。
老太太抓重点,“人怎么样了?”
医生走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美心往后缩。家艺语塞。老太太只好顶上去,“我算是。”
“颅骨破损,住院观察。”
“啊?!”美心和家艺同时惊叫。
“还能治不?”老太太问。
“能治是能治,”医生铁面无私状,“不过不能保证恢复原状,患者的伤口触及到面部神经,看恢复情况。”
老太太问:“恢复的好怎么样,恢复的不好又怎么样?”
医生道:“他这个俗称,面瘫,恢复的好,那自然就更正常人一样了,恢复得不好,那就口眼歪斜。”
“那不成鬼了。”美心嘀咕,越想越恨,对家艺,“你到底怎么把人弄成这样的,还钱就还钱,哪来这么事,就算人家跟你讨价还价,也不能打人呀!”家艺有口难言,“不是那样的,我的妈……”美心想想,觉得不对,老三才多高,那个武继宁人高马大,她怎么还能打他?三人正踌躇。走廊里来个老头,佝偻着腰,眉毛是白的,脸上沟壑纵横,一脸的劳碌相。
“老三,老三……”老头叫唤着,摸进病房门。老太太觉得这老头有点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美心有同感。老头摸到病床前,依旧老三老三得叫。美心问家艺,“他是谁?”家艺摇头。护士进门喊:“病人家属。”老太太和老头同时嗳了一声。
老头诧异地看着老太太。
娘仨这才明白,来的这个老头是真正的病人家属。保不齐是这个男孩的什么人。“你是病人的什么人?”护士问。
“我是他爸。”老头答。
“药一天三次,一次一片。”护士把药递给他。
老头拿了,掖在裤腰里。他还穿那种老棉裤,老式老样的,解放前流行。那棉衣棉裤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油乎拉拉的。站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怪味。
美心诧异,对家艺,“武家那小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爸?”她不相信自己眼睛,揉揉,再看,还是不像,“武绍武主任才被抓进去就被折磨成这样了?”老太太不满媳妇的不着调,翻翻眼,“少说两句。”又对老头,“老人家,这个真是对不住,我孙女儿。”
老头忽然愤怒,“怎么能把我儿打成这样!就算我儿子多,也不能这么造!”骂着骂着,老泪纵横。
“爸……”病床上,欧阳宝醒了,他听到爸爸的吼声,怕连累家艺。老欧阳忙簇到儿子病床前。“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打的……”
美心又着急,对家艺,“到底怎么回事?”
情急之下,家艺只好言简意赅,“是别人要为难我,这位阶级弟兄为了救我,挺身而出,才受了伤……”逻辑清晰。这下大人们明白了。老太太笑呵呵道:“那算见义勇为,小伙子,你了不起。”竖大拇指。
美心不依不饶,“谁为难你?你干吗了?”
“坏人,流氓。”家艺低头,嘟嘴。
欧阳宝挣扎起身,俨然木乃伊忽然复苏,“阿姨,不要为难家艺,她是一个好女孩……”
美心瞪家艺,小声,“回家再找你算账。”一转脸又是笑,对老欧阳和欧阳宝,“小兄弟,你伟大,见义勇为活雷锋,社会需要你这样的人,一定多多休息,多多保重啊。”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