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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散场了。
深夜降临了,这座巨大的宝石箱潜伏在黑暗里,姿态沉默。
本应该是安睡的时间,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夜晚可不能给每个人都带来安宁。
少年人。
青年人。
中年。
老人。
男人。
女人。
未亡人。
死人 。
“吱嘎吱嘎”齿轮咬合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疯狂地滚向未知的明天。
它碾过比阿特丽丝的额头,碾过玛瑞戈尔德的酒杯,碾过加尔尼特的王冠,碾过佐伊的眼泪,碾过洛瑞尔的胸膛。碾过所有的甜蜜的、真实的、虚假的、肮脏的、高尚的、悲惨的秘密和回忆。
它碾过王宫的塔楼,碾过青葱的树冠,碾过山峦,碾过海岸,碾过向天地尽头延展的无垠的土地。
安静地躺在黑暗中的所有人,应该都听见了——那在头顶呼啸而过的声音。那永远不会停止的声音。
*
两个星期后,铸币厂开始发行刻着新王头像的新币了。就在新币发行的几天后,诺索尔家迎来了两位尊贵的不速之客——约尔和他的堂弟阿洛伊斯。
诺索尔侯爵带着两名亲信的管家,站在宅邸的大门口亲自迎接他们二位。他穿了一件比较普通的黑色长外套,头上戴了顶礼帽,宽大的帽檐遮挡住了光线,使他的大半张脸笼罩在黑暗里,只露出了嘴唇。
“真是难得的贵客啊。”他抬起下巴,摘下帽子,一颗头颅充分地暴露在了阳光的普照下。
约尔谦和地笑了,他看着侯爵,说道:“哪里。素闻诺索尔家的盛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在下可是深感幸运。”
侯爵的眼睛骤然间用力眯了一下,仿佛被沙砾刺痛了似的。
“您言笑了。”他一边看着约尔,一边与他握手。
“哦,对了,忘了给您介绍了。这位是我父亲的兄弟费那莱大公的儿子、我的堂兄弟阿洛伊斯。”约尔微笑道。
侯爵点头,他稍稍转过身,向约尔身后的那人致以问候。
只见那人正抱着手臂,悠闲地来回踱着脚步,还饶有兴趣地朝四周张望着,完全没有要参与到其中的意思。
“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就免了吧,”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留给爱听的人去。”说着,他便大步走了过来。
这个人明显比约尔年轻,形容也犹胜之。琥珀色的头发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虽然看上去有些乱糟糟的,明显缺少打理,可依然不掩其美。一张流露出既傲慢又狡黠的表情的端正脸庞透着生动的光芒,神采飞扬。那双几乎半透明的褐色眼珠极其灵动、机警,没有一丝浑浊的神色。左眼角下还镶嵌着一颗浅褐色的泪痣。和约尔的一身正装想比,他的穿着非常朴素,和平民少年别无二致,言行之间也非常随意,甚至还有些粗鲁无礼。
可侯爵心中却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理由的话,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少年人,洋溢着只属于年轻人的活力与光彩,没有城府也没有虚礼,整个人是通透的。
他一看就是在父母兄弟的爱护隐蔽下成长起来的。好比是一颗鲜艳的果实,不曾遭受过风霜。可有些生命却没有那么幸运,它们过早地失去了甜美的汁液,挫折不幸另它们变得极其苦涩。就像加尔尼特。
侯爵出神地想着。
而我不一样。我生来就是一颗有毒的坏果实。
“喂,诺索尔侯爵,你在发什么呆啊?我们到底要过多久才能进去?”阿洛伊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连忙收起了自己失态的模样,恭敬地将他们向里迎去。
“我说,你还真有一手,把庭院整得那么漂亮。”阿洛伊斯笑嘻嘻地冲侯爵咧说道。
“只是……继承了先父的兴趣罢了。”
他扫了阿洛伊斯一眼。少年的肤色特别白,甚至看得见青色的血管。简直白得有些病态。而且他看上去虽然精神很是充沛,可是在不经意间,颓唐、憔悴的神态在脸上一闪而过。
他是个精通医理的人,当然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很快他就确定了:这个年轻人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侯爵,现在是香槟玫瑰盛开的好时节,可我到现在怎么连一朵都不曾见到?”与他的堂兄不同,阿洛伊斯话多的很。
侯爵一笑,“您很中意香槟玫瑰么?”
“我倒是无所谓,可我的叔母却偏偏钟情于这种花儿。”
“是……”诺索尔侯爵看了约尔一眼。
“就是卡吕布狄斯的太后。”
侯爵夸张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就在三个人要进屋的时候,阿洛伊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抓住了侯爵的胳膊,“诺索尔小姐在吗?说起来那天继位仪式我没能到场真是遗憾。我还是挺想一睹未来王后的真容的呢。”
约尔终于忍不住了,他对阿洛伊斯说:“在外你就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吗?在诺索尔侯爵面前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你实在是太无礼了!”
阿洛伊斯耸了耸肩,露齿一笑,不以为意。
倒是侯爵有些尴尬地来打圆场,“小女今日刚巧不在,和友人外出游玩去了。”
“啊,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呢。”阿洛伊斯拉长着声音,很遗憾的样子。
“阿洛伊斯!”约尔瞪了他一眼。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哥,要不这样,”他眼珠“骨碌”一转,“你和侯爵只管天南地北地聊去,放我一个人到处逛逛可好?听你们两个人说上一天,可要闷死我了。”
约尔看着弟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满怀歉意对侯爵说:“您看……”
他犹豫了一下,便爽快地答应了。
“好,那您随意。”
世界充满了什么?
世界充满了救赎。世界充满了爱意。世界充满了宽容。世界充满了欢乐。
布里莱尔呆呆地瞪着头顶摇摇晃晃的青翠树冠。
这些是姐姐告诉我的吗?是艾谢尔告诉我的吗?是父亲告诉我的吗?是加尔尼特告诉我的吗?是爱达嬷嬷告诉我的吗?
都不是。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
她把手掌覆在了眼睛上。
一具丑陋的、可怜的尸体罢了。
除了疗养院里灰色的生活什么都不记得。除了那具高墙里的一切什么都不曾见过。除了……除了这双手、这双脚、这颗头颅、这纸片一般单薄的身躯,什么都不曾拥有。
诺索尔家的风景和疗养院又有什么区别。
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就是既没有价值有没有自我意识的生命。
她站起身,朝湖泊边上走去。
那一片闪烁着、晃动着的银色涟漪此时在她眼中充满了诱惑力。她甚至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酒香。
她开始头晕,开始心旌动摇,以前在疗养院里爱达嬷嬷口中听过的无数古古怪怪的传说开始在头脑中沸腾。
湖里有什么?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她探下身子。
酒香似乎更浓了。
“请问……这是哪里?不好意思我迷路了。”
她被这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湖里去。
幸好后面有个人即使拽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你还好吧?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湖边干什么呢。”那人问道。
布里莱尔缩着肩膀,垂着脑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本来就怕生。
“我再跟你说话呢。要是没有我,你早掉湖里去了,你好歹谢谢我吧。”那人又说道。
她颤巍巍地抬起头,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这回轮到那个人语塞了。
他盯着布里莱尔的脸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比阿特丽丝小姐?”
她怕冷似的打了个寒颤,使劲摇摇头。
“那你是……”他很好奇。
布里莱尔挪开两步,站在逆光里。
“我是她的妹妹。”
他先是惊讶地扬起了眉,接着爽朗地笑了,“明明同为姐妹,上帝真是喜欢恶作剧啊。”
她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这种病症是天生的。”她轻声说。
他有点害怕地别过头去。她的虹膜几乎是透明的,像两颗冷冰冰的玻璃珠。
“你说你迷路了?我带你走出去吧。”她说完,便自顾自地走了。
“谢谢你。”他赶紧快步跟上去,‘还有……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
她没有理他的意思,只是埋头走着。裙摆拂过草地,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走到她旁边,又说:“我叫阿洛伊斯。阿洛伊斯·普罗·费那莱。你的名字是?”
“布里莱尔。”
“布里莱尔,”他小跑到她跟前,站定脚步,脸上带着少见的严肃表情,他说道:“你愿意跟我回卡吕布狄斯么?”
她一愣,撇撇嘴,露出半是好笑半是不悦的神情。
“不可理喻。”
阿洛伊斯的眉间微微蹙了起来,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再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跟你开玩笑呢,别当真。”
布里莱尔懒得理他,她伸手向前指了指,“沿着这里一直向前走就可以了。”
“什么,只陪我到这里吗?”他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布里莱尔摇摇头,径自走开了,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等等!”阿洛伊斯喊住他,他大声说道,“布里莱尔,你比起我可幸运得多了。你只不过是被剥夺了颜色,却没有被剥夺美丽。而我,自生下来就活不过注定三十岁。”
布里莱尔的脚步一下僵住了,她转过来,表情依然淡漠,“这也是玩笑吗?”
阿洛伊斯避开她的眼神,“我不确定。”
“我问你一个问题,”她的睫毛扇动了两下,像是白色的羽毛。
“什么?”
“世界……充满了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迷茫地看着她。
布里莱尔叹了口气,她露出一丝稍稍缓和的表情,“那么,再见了。我要走了。”
“请等一下,”阿洛伊斯从脖子上解下了一条黑绳,上面挂着一个旧旧的银坠子,他迟疑了一下,抬手扔给了布里莱尔,“这个你拿着。”
布里莱尔顺势接住了,她摊开手掌看了看,说道:“我不要。”
“这个你拿着,它不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它根本就不是我的东西。”
布里莱尔歪了歪脑袋,没听明白。
“它的主人,一直希望它能够交到你的手中。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伤感地笑了。
年轻的脸庞鲜活生动,几乎要透出光芒来。
“我不懂。”
阿洛伊斯的笑更深了。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到我们国家来。它不一定有这里美,但它一定比这个国家真诚。”
布里莱尔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土地,发现鞋跟上粘着些土渍。
“那么,谢谢你,布里莱尔。再会吧。”
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转身,离开了。
布里莱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
“就这样吧。”
她举起那个银坠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异之处。于是她不便再多想,顺手把它揣进了口袋里。
*
有许多事情你知道。
有许多事情不敢知道。
还有许多事情你并不知道。
那一年,十岁的阿洛伊斯悄悄溜进了王后的画室,小手犹豫着慢慢揭开了蒙在画架上的黑缎子。
缎子没声没息地滑落在了地上。
他看见了比天堂更纯白的少女。隐忍着痛苦却依然在笑的少女。
献给我的心爱的女儿——比阿特丽丝·诺索尔。
他念出声来。 世界最后的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