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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放谈《红楼梦》诸公案
所谓放谈《红楼梦》诸公案,就是指和《红楼梦》有关的各种争论,现在已成为了一个公共的话题。我作为一个“红迷”,对这些争议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这些看法基本属于业余爱好。称之为“放谈”,是因为我对这些问题没有作过科班式的研究。
我知道,关于《红楼梦》的争论有的也很有趣,清朝有“拥薛”和“拥林”的两位老头,一位说薛宝钗可爱,一位说林黛玉可爱,争论到最后演变成了肢体接触。所以,我今天的“放谈”万一不小心触到了某一学派的观点,或者触到了知识上的“地雷”,我事先告饶一下,我绝没有赞成哪一派或者反对哪一派,只是谈一下自己的看法。要是不小心冒犯了哪位学者,我愿意再去接受一次知识的启蒙;反过来,如果我无意中迎合了某个学派的观点,欢迎大家组织“专案调查”,我绝没有喝过那个人的酒,也没有收过红包,我可以用我的身家性命担保。
《红楼梦》争论最多的一个问题是,《红楼梦》的主题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有各种各样的答案,在这里,我随便就我所知道的,引用一下。一是以王国维为代表的,运用叔本华的哲学,讲《红楼梦》的主题是一种欲望的悲剧,或者说是人生的悲剧。王国维讲:“《红楼梦》一书与任何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叔本华有“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的理论,王国维就介绍这个理论,用这个理论来解释《红楼梦》。叔本华认为,人生实际上就是一种欲望,而这个欲望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人生的欲望就像一个乞丐在那里乞讨一样,你得到了一点,比如别人给了你两毛钱,或者给了你一块饼,只能引起你更大的欲望。你不会说是因为有这两毛钱或者一块饼,你就不乞讨了。他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有人分析,不仅叔本华有这种思想,老庄也有这种思想。因为老子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老子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就是你越得到东西,你就越是产生这种争夺的愿望,你就越不满足。你得到的东西越多,你的不满足反而会越多。你看佛家其实更讲这个道理,佛家连爱都不允许,因为这个爱恋生贪欲,贪欲生烦恼,烦恼生嗔怨。
这样一种解说和书本身的内容——就是所谓《好了歌》——是一致的,《好了歌》讲的就是这样:“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这个《好了歌》它讲解脱,王国维也讲,说《红楼梦》给人最大的教育或者说它最大的追求就是思想的精神的一种解脱。但是你看完了《红楼梦》,你是不是能够得到解脱呢?我个人觉得,《红楼梦》既使你得到了解脱,又使你变得更加执着。什么意思呢?《红楼梦》说“好”便是“了”,但是它本身还有另一面,“好”便是“好”,“了”便是“了”。“好”有时候就不是“了”,没到那个“了”的时候它就没有“了”,是不是?到了“了”的时候,“好”已经就不是“好”,是不是?当然了,曹雪芹作为没落贵族的一个成员或者一个后代,他描写吃螃蟹也好,过生日也好,作诗也好,元妃省亲也好,多高兴啊!那不是“了”啊,那怎么是“了”啊?何等的富贵荣华啊!所以这个《好了歌》它从逻辑上来说,并不能够让你真正地“了”。看到“了”的时候未必“了”,看到“好”的时候你还真放弃不了这个“好”。
然后我们讲一下,就是有人把主体思想解释成这个阶级斗争。这方面呢,最突出的、最光辉的、影响最大的是毛泽东主席。毛泽东主席说,《红楼梦》我看了五遍,也没有受影响。——他是指没有受不好的影响。——我把它当历史读,《红楼梦》里头阶级斗争很激烈,有好几十条人命!它是历史,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里边充满了阶级斗争。毛泽东还有一句名言,说《红楼梦》是王、薛、贾、史四大家族的兴衰史。这个见解呢也很有它的独到性、启发性,说明《红楼梦》里头确实写到了许许多多的阶级斗争。
第三种看法呢,跟阶级斗争说接近,但是稍微概括一点,就是说《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是反封建。这个话当然对,它是反封建啊。你看看这么一个封建家族,尤其是对少女有什么样的迫害,是不是?看看晴雯的命运、金钏的命运、司棋的命运,看看贾府对青年人的婚姻问题抱的是怎样封建的一种态度。哪有自由恋爱可言?哪有爱情可言?哪有人权可言?哪有民主可言?所以《红楼梦》在客观上对封建社会确实有很深刻的控诉,这是完全对的。可以说这种“反封建说”在今天是占有主导地位的,从李希凡、蓝翎那个时候起,到现在的冯其庸先生,等等,他们都是强调《红楼梦》的反封建,而且把这种反封建和明末清初的时候中国的经济里头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联系起来。
大致上,我个人认为反封建的思想主题在《红楼梦》中确实存在,无论曹雪芹自觉不自觉它都存在,因为他写出了那种礼法、那种意识形态、那种家族对青年人的戕害,这确实存在。但是不是每个东西都和资本主义萌芽有关系呢?有时候我也犯糊涂,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钻牛角尖。比如贾宝玉说,女孩子可爱,女孩子是水做的;男人讨厌,男人是泥做的。由此证明贾宝玉有妇女解放的思想,我不同意,就看着不像,这个和女权主义实在是不沾边。相反的,有的研究者讲,类似的话《红楼梦》以前呢在一些小说里早就有过,也是喜欢女孩。喜欢女孩和男青年、男作者的弗洛伊德心理有关。我回想我在14岁到22岁期间,我怎么看总是看着女孩比男孩可爱。我觉得真是,女孩又聪明又热情;而且我还有一个理论,我认为女孩容易革命,女孩容易接受革命。为什么呢?因为女性在旧社会受的压迫更深,她除了受那些个什么皇权、封建意识形态的压迫,她还受男权的压迫。就是类似这样的一些说法吧。我个人觉得,说《红楼梦》反封建,大致是不差的。这是不是就是它的主题思想呢?又没有那么简单。
另外呢,也有人把《红楼梦》说成主要是一个爱情悲剧。你说下大天来,不管它放开来写得多么的广泛、多么的周到、多么的细致,实际上它是一个爱情悲剧,大致上就是写人的,叫作有情人难成眷属。这个很好玩,在“文革”当中,曾经反复地批判所谓资产阶级的红学观点。什么观点呢?叫作“爱情主线说”。因为《红楼梦》写得相当芜杂,它是一个很立体的作品,但是这里有一条主线呢,是宝黛的爱情悲剧,就是宝玉和黛玉相爱,相爱不能表达,爱得不痛快,而且最后不能成功。原来曾经把这个东西大骂大批判过一回,说这是资产阶级观点,因为它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阶级斗争上。但是说《红楼梦》是爱情悲剧,我觉得这是符合事实的;说宝黛的爱情是《红楼梦》中的主线,也是符合事实的。读《红楼梦》的人,他绝对是沿着这个主线往下发展的。其他的你可以很有兴趣,而且哪个写得都非常精彩,但是没有这个抓人。
这是第一个公案吧,对这第一个公案我作一个简单的评论,就是我觉得《红楼梦》这样一部书,它的主题思想不要企图用一个简单的命题,用一个主语、一个谓语和一个宾语来把它说清楚。《红楼梦》本身是一个立体的作品,它和我们的人生一样,它和我们的世界一样,《红楼梦》里边就包含着金、木、水、火、土,就包含着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因此对《红楼梦》的主题呢,也应该进行立体的研究和阐释,而不能够只用一句话来概括。
第二个公案就是宝钗和黛玉。宝钗和黛玉在《红楼梦》著作中的处理非常奇怪,就是写别人都是一个一个地写,但是在太虚幻境当中,贾宝玉看到的有关宝钗和黛玉的判词和他在梦中听到的歌曲,都是把这俩人合在一块儿写。判词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雪”就是“薛”了,“停机德”说的是薛宝钗,她很有德行,她很符合封建道德的要求。“堪怜咏絮才”是林黛玉,她诗作得非常的好。“玉带林中挂”,这说的是林黛玉;“金簪雪里埋”,“金簪”就是宝钗,“雪里埋”。唱曲的时候呢,说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金玉良姻”讲的是贾宝玉和薛宝钗,“木石前盟”呢,又讲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就是薛宝钗。“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仍然是把薛宝钗和林黛玉一起写。那么到了那个歌了,那个歌后来变成《红楼梦》的主题歌了,这个确实是非常悲哀的。就是说从作者来说,他并没有特别地讲这个薛宝钗如何的不好,但是贾宝玉真正爱的是林黛玉,这点毫不含糊。但是薛宝钗她无懈可击,我这底下还要说。这个始终是《红楼梦》一个最尖锐的问题,说起来很好笑,看完了《红楼梦》大伙儿就会争论起来,从清朝起就是这样,大体上是四种态度。
第一种态度就是“拥黛抑钗”,认为林黛玉这个人真诚、重感情、单纯,而薛宝钗是阴谋家,是不可靠的人。尤其是有一次小红和别人在那儿说一些体己话,被薛宝钗偷听到了,薛宝钗为了怕小红她们怀疑她,就假装说是:“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假装是她在追林黛玉。所以有人认为薛宝钗是在嫁祸于林黛玉,认为薛宝钗从进入荣国府开始,她的每一项行动都是为了争取当贾宝玉的夫人,她的所有行为都是有计划、有预谋、有目的,而且是表里不一的。那么林黛玉之可爱那就不用说了。
第二种态度呢就是认为薛宝钗好,宝钗宽厚,黛玉促狭;宝钗身心健康,而黛玉颇多病态;宝钗令人愉快,而黛玉平添烦恼;宝钗能作贤妻良母,而黛玉不能。在重庆,有人问我对薛宝钗和林黛玉的看法,我就说,你要是能够被林黛玉爱上,那真是非常值得的一件事情,但是很可能你在婚后被林黛玉逼得跳了井。但是就是跳了井也值得,你能够被林黛玉这样的人爱上一次,跳井,死而无憾。
还有第三种呢是“钗黛二元论”,读小说喜欢林黛玉,实际生活中宁喜薛宝钗;搞恋爱自盼林黛玉,讨老婆必须薛宝钗;掉眼泪自然是为了林黛玉,鼓掌喝彩还得向薛宝钗。二元论。
最后第四种,就是“钗黛一元论”,以俞平伯先生为代表。他以书上前边说的这些东西为依据,说明薛宝钗和林黛玉是“双峰并峙”,两个山峰都很高;“二水分流”,这两条河都很漂亮,它各代表着人生的或者个性的某一个方面。林黛玉是性情的,薛宝钗是理智的;林黛玉是瘦弱的,薛宝钗是比较健康的;林黛玉不善于社会生活,而薛宝钗比较善于社会生活。就是薛宝钗她代表的是一种文化,而这种文化在别人看来是假的,但实际上你又看不出来曹雪芹把薛宝钗当作一个伪善者来看。薛宝钗和林黛玉确实是两种性格,这是人类面临的一个两难选择。说这个人真诚,真诚她有点犯傻,有点不识大体,有点缺少对自己的控制。尤其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是王熙凤的亲信——把宫花送到林黛玉那儿,林黛玉就问,是光给我一个人送啊,还是给别人都送啊?这话问得就不好。给你一个人送,为什么就不能再给别人送呢?说都送的。噢,都送的,最后别人挑剩下的你就给我拿来了。这个林黛玉是这样说话的,这样说话无论如何都不妥,是不是?你真诚也不能这么真诚啊!什么叫真诚啊,是不是?她是有这个问题。但是薛宝钗呢又太冷了,她连吃的药都叫冷香丸,是不是?因为她不表达感情,这个也要命啊!如果你有一位爱人,情人或者配偶,一切永远都做得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把自己控制得是风雨不透、纹丝不露、滴水不漏,这也很要命。
所以这是人生性格上的两面,这种两面不但在中国的书里有,在外国的书里也有。安娜·卡列尼娜偏重于感情,她的丈夫亚历山大就偏重于理智。现在你看来看去,看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缺点,他有什么缺点?他知道了安娜有了外遇,他没有急躁,也没有生气,他各个方面还替安娜想,想了一些办法。所有的这些人物都是作家写的呀,请你记住,这不是照片啊,这不是纪录片,这是作家写的呀,它都代表着作家的观念。所以从作家的观念上来说呢,起码曹雪芹他认为,人性的这样一种两难的选择,在文化与性情之间,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在真诚与礼貌之间,是不是?你讲礼貌不讲礼貌?说我真诚,我就是不讲礼貌,我看到你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很好,我就扒下来我穿了。这么真诚谁受得了啊,是不是?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呢,我觉得《红楼梦》也提出了极为有趣的问题。
第三个公案,就是《红楼梦》里人物阵营的划分与价值判断。我们现在的新红学,就是1949年以后的红学,都习惯于把《红楼梦》里边的人物分成两大阵营,一大阵营就是封建主义、封建体制、封建意识形态的维护者,其中包括贾母、贾政、王熙凤、袭人、探春等等,这些人。
尤其是对袭人,我们的新红学家都是深恶痛绝。王昆仑先生很早就提出来,说袭人是贾母和王夫人派到贾宝玉身边的一个特务,讲得倒是也很有吸引力。比如探春,探春呢她也是维护正统的。王朝闻先生也是非常有名的前辈了,美学家,他写过一本三十多万字的书叫《论凤姐》,它里边就专门有一个专章批判探春,说是我们一定要看清探春的真面目,要看清探春是站在哪一边的,她是站在封建统治者这一边,她维护的是封建统治的利益,因此她再聪明再智慧,也都只能说明她的可恶,说明她的狰狞面目,我们绝对不要上她的当。类似这样一个意思。
另外的一面呢就是反叛者贾宝玉、林黛玉、晴雯,尤其是晴雯是反叛者,因为晴雯受迫害最深哪,受误会最深哪。晴雯她对王夫人这些人,她都不去套瓷,她都不去拍马,她也不去打小报告,——袭人确实是打了小报告的。——所以认为晴雯是这一面的。甚至于认为鸳鸯也是反叛者,为什么呢?因为鸳鸯呢,贾赦要讨她做小老婆,她坚决拒绝。就把它划成这么两大阵营,这两大阵营的划分呢是有道理的,我认为这也是对我们理解《红楼梦》的人事格局很有帮助的一个划分。但是这种划分呢往往又是不那么严格的,我又觉得这样一种划分会把一些事物弄得简单化。因为晴雯有另一面哪,而我们始终是为贤者讳,我们不说晴雯的那一面。晴雯的哪一面呢?就是她在维护当丫鬟的人的这个操守、职业道德方面,她比别人还厉害。那个坠儿偷了东西,晴雯就拿出自己的簪子来去扎她的手,采取的这种手段和《白毛女》里头描写的黄世仁他妈是一样的,黄世仁的妈对喜儿采取过这种手段。她还有个行为呢,就是有一次几个大丫头都有事,都出去了,贾宝玉要喝茶,他喝茶是不能自己倒水的——我要喝茶,茶来!他这么一说呢,小红在外边,小红就跑进来了,就给他倒了水。这样的话呢,几个大丫头进来以后一看,尤其是晴雯对小红这个讽刺打击呀!就说你级别够吗,是不是?你到这儿来给贾宝玉倒水,你够格吗?以后宝玉的事我们不管了,你管!啊呀,好厉害呀!所以你简单地说,这话是说不清楚的。
我尤其是不赞成把这个探春否定得那么厉害,为什么呢?因为探春她很聪明,而且探春她很懂实际的事务。她是在大观园里头搞这个“包产到户”的,是不是啊?她把树啊这些东西都包给各个婆子,就是那些劳动的人。包了以后,那些人就马上维护得很厉害,为这事还发生了一些跟他人的矛盾,这里我不细讲了。这个探春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在搜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从一上来,她和贾母意见就不一致。当时因为夜里头听到了声音,说是贾宝玉吓病了,实际是假病。因为他老子回来,怕检查他的作业,他又没有做作业,临时大家帮着他一块儿赶,连林黛玉都帮着他写小楷。可是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就假托,说是夜里听到了异常的声音,吓病了,这样来讲这个。为这个事呢就下令搜查,搜查的结果,——那个时候是王熙凤因为有点病,所以很多事是由探春来管的。——探春就说,就是有斗骨牌的,——就是跟现在的麻将牌差不太多吧,大观园内部也是禁赌的了。——有赢输。贾母立刻就指出,你年轻,你懂什么,你哪知道这种厉害!既然夜里头斗牌,他自己就会开门,开门就会内外勾结,内外勾结就会进来坏人,进来坏人就什么事都会发生。探春一上来就和贾母意见不同,于是她一句话都不说了,因为她怎么可以和贾母争论呢?她的地位是什么呢?贾母是太上皇啊,是不是?她是贾政的女儿,而且是庶出,她不是大老婆生的,她是赵姨娘生的,——赵姨娘是很讨厌的,很没有身份的,没有一个人喜欢,除了贾政还喜欢赵姨娘以外,因为这个书里头经常描写到是赵姨娘伺候贾政睡觉,大家想想,王夫人从来不伺候贾政睡觉的,所以贾政还是喜欢赵姨娘的。——所以她不能说。然后在搜检大观园的时候,伟大而反封建如贾宝玉、林黛玉者,一声儿没吭,没有任何反应,一句话都没有,对搜检大观园进行了义正词严的批判的只有探春。所以简单地用两个阵营的一分为二的方法来进行划分的话,一分为二的这种方法非常的简明,有时候帮助你提纲挈领,它的缺点就是照顾具体情况可能有问题。
第四个问题呢就是关于《红楼梦》是不是自传,特别是它是不是“另有本事”。《红楼梦》“另有本事”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除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文本以外,是否还有它所表达的这样一个实际的经历,就是贾宝玉的经历,就是曹雪芹的经历,就是曹家的经历。因为他是江宁织造府嘛,是不是?他是南京的,他的家里就经历了许多曲折的事情,所以这个是“另有本事”。这是第一个“另有本事”的含义。
第二个“另有本事”的含义呢,就是说他在写作的过程中,由于种种世俗的原因,很多内容运用了曲笔的写法,除了表面上的故事外,里面还有一个作者没有写出来的故事。好多话他用了曲笔,好多话被删掉了。尤其是脂砚斋,他在评《红楼梦》中就说到,此处“命芹溪删去”,就是我让这个曹雪芹把它删掉。所以除了它这个表面上写的故事以外呢,实际上还有一个没有写出来的故事,还有一个原本,还有一个没有经过删削没有经过编辑的、原生的、真实的、如实地记载的这样一部《红楼梦》。有这样一种看法。胡适就说嘛,《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曹家的自叙。
说到这个《红楼梦》是不是另有本事呢,当然还有更进一步的,就是索隐派。就是认为《红楼梦》不但是另有本事,而且《红楼梦》实际是一部密码,它这个里面呢包含着许许多多当时不允许说的话,《红楼梦》的中心思想是“反清复明”,认为贾宝玉影射的是顺治皇帝,这以蔡元培为代表。贾宝玉爱吃别人的胭脂,因为顺治皇帝他有一个玉玺,宝玉者是玉玺,皇帝的那个印章,胭脂呢就是蘸印油;而袭人呢指的是崇祯,为什么是崇祯呢?因为你们看那个“袭人”,是“龙衣人”,是穿着龙衣的这样一个人。这个龙衣谁敢穿呢?既然他不是顺治皇帝,那他是崇祯,失败了的那个皇帝,等等。这是更进一步的说法了。
那么后边儿呢就又出来一个,就是最近闹得比较热闹的,就是“猜谜说”。说《红楼梦》是一部谜语,要解密,要猜谜。特别是刘心武,他在中央电视台讲了许多次,又出了书,又引起了争议。我的看法是这样,刘心武的那七讲我没有听,他的书我也没有看,我只看过一篇,就是关于秦可卿的。关于秦可卿的问题,他一开始跟我也说过,我觉得他讲的呢,也自成一家,是自有道理。这几点我现在认为他说得也是有道理的:他说这个秦可卿为什么她地位那么高,是不是?说她是从这个养生堂,就等于是从现在的孤儿院里头出来的。说贾家从孤儿院里头找一个孩子,那还是很讲门第的一个地方,这个可能性不大。巴尔扎克有一句名言,说培养一个贵族要三代。一个孤儿院的孩子出来以后,竟能如《红楼梦》所描写的,模样儿又标致,行事又大方,她的风度举止,完美无缺的外表,这个可能性不太大。那么我还补充了一个,我说这个秦可卿跟她那个弟弟秦钟俩人反差太大。秦可卿至少表面上又温柔又贤惠,举止得当,风度翩翩,大大方方,深受各方面的宠爱,是王熙凤的知音,这是秦可卿。可是她那弟弟,那个秦钟,你们看看他这个描写,跟一个猴子一样,完全还没有进化成人呢,是不是啊?所以他说这里头另有隐情,我觉得这个说法啊,是自成一家的。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因为现在你没有证据,有时候我就陷入一种听这个说我也佩服,听那个说我也佩服的这种境地。
这个俞平伯就先分析,其实胡适也是这样分析的,就是说这个秦可卿和她公公贾珍有染,有乱伦的关系。何以证明呢?一个是焦大已经说过,说现在这个家,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养小叔子的据有人考证,是指王熙凤和贾蓉有不正当的关系,这个就更找不出蛛丝马迹来了。还有就是说秦可卿死的时候,说这个贾珍哭得像一个泪人儿,人家问他,说是怎么办这个后事,他拍着手就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还说,我这媳妇比儿子强十倍呀!
可是后来,近两年呢我又看到,大概是周汝昌先生,他分析,更证明贾珍没有问题。说如果有问题,这个公公如果和你那个儿媳妇有点不好说的这种事情的话,你要躲避才对呀,他会非常警惕啊!尤其是因为跟你有乱来的事情,被发现了,然后死了,那么你在那儿又哭又闹,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哎,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这个我想想也对啊。
那么我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对他这个本事的猜测呀,猜测多,证据少,证物少,是不是啊?就是真正能定案的、能够做出结论来的这些证据几乎没有,是不是?你上哪儿找这个证据去?别说曹雪芹早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就是曹雪芹活着,他也说不清楚了。你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是假的?他们家如果有这个什么,他的哪位亲属和儿媳妇有不正当的关系的事,他敢说吗,这个东西?他说出来的话,会不会人家反过来会说他不好呢?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的事情。这个本事啊,它又很吸引你,因为确实《红楼梦》中它写到的事情太多,头绪太多,人物太多,不可能一一交代清楚,它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填补空白是阅读的一个极大的乐趣,是一本小说对人的极大的诱惑,就是在想它那个没说出来的东西。
海明威就说过嘛,说作品就好像是冰山,露出来八分之一,那八分之七在水里头呢。海明威都说过它有八分之七在水里头,可是我辈呀,在我们阅读一本书的时候呢,我们就忍不住要去想,这八分之一我不管了,我专管这八分之七,这八分之七是什么样的?所以对本事的讨论是一个诱惑,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呢,又是不可能完全证明或者证伪的。
我个人觉得,刘心武的贡献在于呢,他原来开始说过,他写的这些文章叫作“红楼边角”,这都是些边边角角。他找出了一些空白,找出了一些疑点,譬如说关于秦可卿的出身,譬如说关于元妃的病,因为元妃的病呢是写到了,写得也很简略,然后元妃的死又相当突然,等等,他找到、发现了这些问题。对这些问题做出解释呢,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如刘心武来说,是一个很难克制下去的诱惑。但是他解释得过于凿实了,就使自己陷入一种被攻击的境地。因为你写得太实了,是不是?如果它过于凿实了,这就容易引起非议,容易引起攻击,容易被嘲笑,容易被排斥。猜谜要适可而止,如果不是适可而止的话呢,那么刘心武也好,别人也好,就会引起许多的非议,这是我的见解。
比猜谜更厉害的是索隐,索隐这是一种什么问题呢?我觉得这又是对人类的一个诱惑。就是人类认为世界上的许多东西它带有一种符码的性质,他觉得在这个符码后边呢,还有没有说出来的话,电报的密码就是这样。
我看过台湾的一本名为《圣经密码》的书,那就更离奇了,说他们请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破译密码的专家来破译《圣经》,结果甚至可以从《圣经》中看出美国的历任总统。这些都是包含着迷信的诱惑,但迷信也不是很容易就克服的。最近被评为第一的畅销书《达·芬奇密码》,它把达·芬奇的画说成是密码,来讲这个西洋基督教派各派之间的残酷斗争。金庸的书里头也有《连城诀》,其中用唐诗作密码,来讲练功、练剑术。
所以蔡元培这些人哪他把这个《红楼梦》当密码,他要破译出一些只有他自己能解释出来的东西。这也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在学理上是不能成立的,但是它是一种智力的游戏。我觉得你可以不相信他的,但是一边看的时候我也拍案叫绝,我拍案叫绝就是说,这个蔡元培他怎么能够这么想入非非呢,是不是?怎么别人想不到的东西他能够想到呢?你作为智力游戏呀,脑筋急转弯儿啊,比那个一般的脑筋急转弯水平还是高一些,而不是更低一些。所以你想禁绝猜谜,禁绝索隐,这都是不可能的。
这里头呢又牵扯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所谓对红学的研究啊,它实际上是非常芜杂的。《红楼梦》的研究,里边儿有关于史的研究,譬如说考证这个曹雪芹的家史。有的呢是属于图书学的研究,特别是研究《红楼梦》的各种版本。这些研究呢比较学术化。有民俗学的研究,譬如说《红楼梦》里边儿所提到的某种纺织品,这个纺织品是怎么回事;《红楼梦》里边儿提到的某种建筑,这个建筑是怎么回事。这是民俗学、文化学的研究。除了这些以外呢,还有些属于文学的欣赏,文学的欣赏呢它就有很多这种个人性的感受、感悟、联想,或者审美。这个审美的东西呢,有时候你就比较难用实证的方法,用逻辑和计算的方法来加以讨论。人们为什么喜欢《红楼梦》啊?因为《红楼梦》呢符合某个数学公式,符合黄金分割的原理——你用这种方法就很难讲。然后无可否认的是,对《红楼梦》还有一种趣味的研究。当然对《红楼梦》还有意识形态的研究,主要是从意识形态的观点出发讲封建主义和反封建主义,是不是?地主阶级的压迫和奴隶们的反抗,从这个角度来进行研究。
所以《红楼梦》的研究它分很多方面,有很多东西它是不符合学术规范的。即使是那个最最史学的东西,我们在《红楼梦》的研究上也面临着一个窘境。窘境是什么呢?就是说我们的材料少,课题多,空白多。
第五,非常大的问题,就是后四十回是续作还是原作,尤其是高鹗的功过。胡适他们有一大贡献,胡适、俞平伯他们就是考查出来,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这个大致上应该说是已经成了定论。
所以呢现在红学家里有很大一部分,比如说像周汝昌先生,就对这个后四十回呀抱一个非常愤怒的谴责的态度。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呢,也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很不好,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因为很简单,曹雪芹说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最后这个贾家呀,荣国府啊,宁国府啊,财产被抄,人死的死,跑的跑,被流放的流放,也不存在了,所以剩下是两间空房子,这个故事再没有了,应该是这样。可是这个高鹗呢由于封建思想严重,所以最后写还有什么“兰桂齐芳”,而且贾宝玉都已经当了和尚了嘛,还由皇帝给贾宝玉封了一个“文妙真人”,给了贾宝玉一个封号。然后贾宝玉临当和尚以前呢,在薛宝钗的肚子里还怀了贾宝玉的后代,就是“桂”吧,“兰”是李纨的儿子。后来贾宝玉这些人虽然是当和尚的当和尚,死的死,伤的伤,完蛋的完蛋,但是最后呢还剩下了一个“兰”和“桂”,他们呢都考了第多少多少名。有红学家认为这个简直是胡闹,简直是糟糕极了!另外里边儿的描写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有这样一种观点,这种观点呢几乎也是被广泛接受的。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时候也是常常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非常地难受,我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因为第一个想不通的地方呢,就是从理论上说,续书是根本不可能的。古今中外谁给谁续过书啊?不但给别人续书是不可能的,自己给自己续也是不可能的。写第二遍都是不可能的,你把稿子丢了你试试,你再写一遍,跟第一遍绝对不一样。写作的时候,他都受写作那一天的具体情绪的影响,写一个长的东西的话。
第二点呢,你不管怎么批判高鹗,基本上没有哪家出版社敢只出前八十回,就是说一百二十回已经被大多数的读者、被世世代代的读者当作一个整体所接受。
第三个问题,就是现在有了电脑了,有很多学者,海外的学者用电脑来检索,来search这个《红楼梦》,最后他们search的结果说是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起码在语言上没有区别。这个语言的区别太大了呀!即使你分析了半天,后四十回是这样的故事、那样的故事,但是你不可能再写了,你写出来,你语言跟那个时代是不一样的呀!语气词是不一样的,助词是不一样的,语式是不一样的,句式是不一样的,口气是不一样的,长短是不一样的,哪个人和哪个人之间的区别都是非常之大的。这是第三个问题。
第四个问题呢,就是你讲的那些道理呀,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起码不能完全被说服。怎么不能完全被说服呢?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红楼梦》里有多少人哪,《红楼梦》的人物描写极多,重要的人物都是上百以上。你到了后四十回,每章你得死几个呀?平均每章死三至五个人,必须。我说过,要是这么干的话,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写到第八十二回,架起一挺重机枪,向着荣国府和宁国府扫射,不采取扫射的办法死不了啊,我说。哎呀,你把一个人物写活是很难的,把一个活的人物写死啊非常难哪!是不是?写一个林黛玉的死,如果是高鹗续作的话,那费了多大的劲哪。能那么随随便便就死了吗,是不是啊?一个贾母的死,写得多好啊。林黛玉死写得也非常好,而且林黛玉知道了贾宝玉和这个薛宝钗结婚的那个情况的时候,她表现出来那种呆傻的状态,贾宝玉也陷入了呆傻的状态,俩人看着你对着我笑,我对着你笑,这个写得是非常好的呀。
第五呢,什么叫悲剧?贾宝玉出了家了;探春远嫁了;史湘云的丈夫死了,她守寡了;迎春呢被她的先生给折磨死了;尤其是林黛玉死了;薛宝钗即使有一个宝玉夫人贾太太的名义,她也实际上过着最寂寞、最无聊的生活,而且她的家庭已经败落,被抄了家。这难道不是悲剧吗?所以这些都不能够完全地说服我。
而且我觉得在客观上,这四十回的扑朔迷离呀,它的命运和前边儿有些不完全接茬的地方,增加了《红楼梦》的魅力。我甚至于设想,曹雪芹写到第八十回、八十一二回、八十四五回,他自己也写不下去了。长篇小说写好是非常不容易的,写到结尾尤其是不容易。你怎么办?你不可能完全按照你预先计划好了的那样去写。当然,这后四十回也有很多让人看了不满足的地方,那种精彩的描写是不如前八十回密集,有些描写的格调也比较低,或者有些用语呀比较俗,有这样的一些地方。就是说它的灵气、它的才气是不如前八十回,这个是确实的。
尤其是我要讲我的一个观点,据说现在又要拍新的《红楼梦》电视剧,然后请了一批红学专家在那儿研究,按照红学专家的这种主导的意见来设计后四十回。我觉得很可怕,因为你红学专家的意见,在学理上即使你是一百二十分的正确,你没有细节,没有语言,你没有这些形象的描写,你没有道具。即使高鹗的续作有一百个五百个缺点,那么您今天续一下,绝对赶不上高鹗,绝对比高鹗的那个续可怕得多。即使你的那些理念、你那些大的情节的安排都是正确的,也是无法续的。
第六呢,关于《红楼梦》的创作方法。这个也是一个争论,过去不讲这个,现在讲这个,最早还是胡适提出来,说《红楼梦》是自然主义的,说《红楼梦》呢它是写得平平淡淡,自然主义;但是胡适又提出来,说《红楼梦》的自然主义搞得不好,不彻底。为什么呢?因为贾宝玉含着玉就出来了,这算什么自然主义啊!这个胡适的学问当然也是很大,但是他对《红楼梦》的这样一个批评啊,我实在是不能接受,我认为他是从产科学、妇产科的角度来考证这小孩出生的时候嘴里能含什么。如果他嘴里不含这个玉的话,许多故事都没有了,是不是?女娲补天的故事也没有了。尤其是最美的那个故事,是这个绛珠仙子还泪的故事,她原来是绛珠仙草,天宫里的一棵草,旱了,这个神瑛侍者呢来给她浇水,每天浇水。后来两个人都托生为人,神瑛侍者呢就是宝玉,这个绛珠仙草呢就是黛玉。绛珠仙草呢就说我承受你的雨露之恩哪,灌溉之恩,我欠你的情太多了,所以我要还你眼泪。哎呀,这真是一个非常优美又非常悲伤的故事。那么我们后来就讲现实主义,但是我觉得呢我们对于曹雪芹那个时候要认识清楚,曹雪芹,这也是他的优点,他不知道什么叫现实主义,也不知道什么叫自然主义,也不知道什么叫浪漫主义,他什么主义都没有,他想写幻想就幻想,想带点迷信就带点迷信,想如实地描写就如实地描写。
当然,《红楼梦》里的绝大多数的篇章是现实主义的,这个我觉得这样说并不错。但说每一个描写都是现实主义的,不见得。
还有许多其他的公案。第一个公案,什么叫“红学”?第二呢,就是曹雪芹的身世以及《红楼梦》的作者。第三呢,是关于史湘云的故事。第四呢,尤其是脂砚斋,因为凡是研究“红学”的人都特别重视脂砚斋。这个脂砚斋到底是什么?是化名?是斋名?是笔名?是绰号?是道号?也闹不清。
这些东西呢我在这儿作一些介绍,其实这些东西呢都不是我有能力做出答案来的,我只能说一点儿我感到的困惑和我心里边儿的一些倾向,供大家参考。欢迎大家多看《红楼梦》本身,你可以立你自己的论。好,我今天暂时讲到这里。
《红楼梦》与现代文论
《红楼梦》本来不是我的专业,我的专业大致是把小说写好。可是到大学讲演,一是需要一个方便的话题,另外还要假装读过点书,有点学问。要是老讲自己的小说创作,恐怕未必好,所以我今天想讲的是《红楼梦》与现代文论。
第一,我想讲讲《红楼梦》所表现的时间多重性。
现代小说,尤其是晚近的小说,特别喜欢对其所表现的时间作多重的处理,在时间上可以不断地飞跃,闪回,跳过,再闪回。这是因为时间本身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特性,即所有的时间都具有多重性,至少有三重性。佛家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在佛寺的正殿里有佛的三个化身,就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佛,释迦牟尼如来佛是现在佛。所有的现在对于过去都是未来,对于未来都是过去;所有的过去对于更远的过去都曾是未来,对于当时,它又是现在,对于现在它又是过去;所有的未来对于过去和现在,它是很远的未来,对于更远的未来,它又是过去。这一点我们古人早有察觉,比如王羲之就在《兰亭集序》里说到“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还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顺带一提,此种手法在中国文学中继响不绝,如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吕本中的《减字木兰花》“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昔年”,这样的例子很多,而以李诗最为典型和隽永。
20世纪80年代初期,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涌入中国,特别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译介,极大地影响了众多中国作家。《百年孤独》一开篇就在时间的处理上玩了一个花头,令人赞叹不止。《百年孤独》开头第一句话:“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贡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芦苇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条河边。”小说从未来开始,讲到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即将被处决,开始就给人一个很惊心动魄的预告。按传统小说路数,处决会留到最后再写,这个包袱要留到最后才抖开,那时候上校会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作家所写的其实是现在,但他把现在放到假想的未来,写那个被放在假想未来中怀念的现在。这样做不是为了玩绕口令,而是为了说明时间的多重性。而从形式上说,与上述李商隐诗与吕本中词一样,确有绕口令之感。
正是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其他小说有所不同。按一般小说的写法,故事大概应该从林黛玉进贾府开始,但它开篇是从女娲补天写起,竟然与宇宙的发生同时。书中说到女娲补天之时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只用上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独有一块未能入选,“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样,这块石头就变成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如此,作者已经向读者提供了两个时间标准,也可以说是两个纪元。第一个纪元是宇宙纪元,即女娲纪元,从女娲补天开始,亿万斯年,缥缈无可考,不可想象,然后再写下面的故事。第二个纪元是石头纪元,即石头到大荒山无稽崖之后,被一僧一道携带到人间,置于贾家荣国府,变成宝玉,让他经历人间花花世界悲欢离合,最后再回到大荒山无稽崖,所以就有了第二个纪元,即石头纪元,或者称之为大荒山无稽崖纪元。理论上说,这个纪元是女娲补天亿万斯年以后的事,但它同样也是不可考的,书中也未提到这块石头是何年何月、何朝何代出现的。在从宇宙纪元到石头纪元这一点上,《红楼梦》与《百年孤独》是相似的,开篇即明言结局。作者并未将结局视为秘密,奇货可居。结局就是这块石头到了人间,到了贾府,富贵之乡,繁华之所,经历不长的几十年后,其最后的结局仍不过是一块石头,仍是在大荒山无稽崖之下,孤独寂寞一无所有。只有中间一小段是热热闹闹的,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一头一尾是一片荒凉、一片虚无。所以《红楼梦》里具体给我们展现的是另一个时间纪元,即贾府纪元,从贾府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到它的一败涂地一落千丈一无所有。在这点上,《红楼梦》已经超越了传统小说的古典主义。一般小说特点是要制造悬念,主人公总是千辛万苦而后苦尽甘来。如狄更斯的小说就喜欢大团圆,他笔下的人物经历千辛万苦,最终是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好人终成正果。《西游记》也是如此,经过大闹天宫和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最后修成正果,孙悟空成了斗战胜佛。但《红楼梦》却并非如此,在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中,不断地出现一僧一道,不断地出现对贾宝玉来历的发掘与探悉。那一僧一道经常会说石头误入了红尘,光泽已经被污染。谈这一点,是为了说明被小说家们所盛赞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时间的多重性的处理,在《红楼梦》里早已有之。
第二,用弗洛伊德理论来探讨《红楼梦》的一些情节,也是很有趣的。
19世纪到20世纪,据说有三个最伟大的思想家:马克思、弗洛伊德和经济学家凯恩斯。在清朝时,弗洛伊德自然还没有出现也不可能被介绍进中国。但是,且容我举几个例子,来看《红楼梦》对性心理的描写。
比如书中写贾宝玉和林黛玉青春期的苦闷,写得非常精彩。写他们在一起忽然就不自在起来,当时他们也就是十三四岁,许多表现其实就是青春期的苦闷。贾宝玉是一个任性的小少爷,有很好的条件表达自己青春期的性心理。他表现得很露骨,见到女孩子脸上的胭脂也要用舌头去舔一舔,可算是不良少年的举动。但这其实很好理解,实际就是青春期的性心理。林黛玉也是,她自己心里别扭,不自在,她就找些书看,在贾宝玉那里找到了《西厢记》,在书中的文字间找到了某种共鸣,得到了某种排遣,使她的情感与书能有交流,这一点描写得非常生动。贾宝玉则不仅对女孩子有兴趣,对长得标致的、奶油味的男孩也有兴趣,这是类似同性恋的心理倾向。如贾宝玉在见到秦钟以后,就变得非常自卑,甚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和“泥猪癞狗”一般。其实贾宝玉自己也很漂亮,也是奶油小生。一个奶油小生见了另一个奶油小生之后如此激动与不安,《红楼梦》这种心理描写够绝的。——对不起,在这里,我希望不会造成对同学们的精神污染。同性恋有一个特点,当见到美貌的同性时,会非常之慌,会激动、晕眩乃至精神崩溃,贾宝玉就是这样的。除了秦钟,还有个蒋玉菡,贾宝玉与他一见就交换礼物,这礼物是贴身用的汗巾,以至于为此挨打,几乎被打死。可他却说,为了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看来还挺讲义气。贾宝玉对薛宝钗也很感兴趣,看着她的胳膊发呆,以至于林黛玉用手绢打他,称之为“呆雁”。可见《红楼梦》对青年的性心理描写得多么透彻、多么生动。
类似的例子俯拾皆是。就说贾母吧,当年她也曾是少女,自然也就免不了弗洛伊德情结。贾母弗洛伊德情结的对象从纯哲学的意义上而言似乎是张道士。书中写到贾母一帮人去清虚观打醮,遇到张道士,他的表现与任何其他男人都不一样。先是以“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为由,表示不敢擅入。后贾珍说:“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张道士才随贾珍进去。进去后,能与贾母对话的男人却只有张道士一人。他们那一问一答给人的感觉是他们关系很久很深,感情也不简单。“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这里所谓的“国公爷”就是贾母已故的先生,能够和贾母一块回忆贾母的先生的,如今只剩下张道士一人而已。别人没见过,也没这个资格。(“弗洛伊德”也要有点资格才能“弗洛伊德”呢。)“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那么,谁记得?谁清楚?只有他。他和贾母是同辈人,由这段描写看,关系是很深很微妙的。尤其是张道士知道宝玉有块与生俱来的玉,想要讨来看看。要知道这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哪能随便叫人看?但张道士一要求,贾母便让宝玉摘下来给他看。张道士自己看过不算,还要托在盘子上让观中所有在编的道士们都传看一遍,这是何等大的面子!可见他和贾母关系之不一般。接下来张道士要给宝玉说亲,贾母说只要是模样好,心地好,家业大小、地位高低都在其次。宝玉的婚姻本来就够麻烦的,又杀出个张道士要干涉,可贾母却很爱听。这个奇怪的事可以这样解释:通过宝玉的婚事,贾母发表自己的情爱观——只要模样好,心地好,家业大小没有关系。(本老太岂是那嫌贫爱富之人啊。)重要的是人,不是家业。借这个机会,贾母来表现自己,也许含有表现自己永久的遗憾之意。贾母与张道士到底还有没有更深更具体的关系?可能性很小。但是,她喜欢这样的交流,而且在这个交流中谈到人的情感,谈到婚姻,谈到当年的国公爷,谈到她自己,又谈到宝玉长得多像当年的国公爷,再谈到诸位都没有见过国公爷,两个人有一些共同的潜台词:我们都老了,许多事情只有我们了解,许多情感只有我们相通呵。这是非常动人的。《诗经》中写得最动人的句子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贾母与张道士做到了“未执子手,与子亦偕老矣”。这里面是有感情的,很让人感动,这是老人之间的交流。《红楼梦》中有很多这种关系,如贾宝玉与秦可卿的关系、贾蓉与王熙凤的关系,等等。
讲到弗洛伊德,《红楼梦》中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妙玉。她显得乖僻、矫情,她是有洁癖的。刘姥姥喝了她的一杯茶,她就要把那杯子扔掉。宝玉劝她不如把杯子送给刘姥姥,她表示,好在她自己没有用过这杯子,如果是自己用过的,她宁愿砸碎也不送给刘姥姥这种愚蠢的、口气并不清新的乡下人。她有一种对老妇人尤其是对乡下人的侮辱和蔑视的心态,——连林黛玉也有这种心态。——其实这很符合她的心境。但她却用自己的杯子斟茶给宝玉喝。妙玉这个青年尼姑类似《简·爱》中寄宿学校的修女们,她们精神上受压抑,所以变得不近人情,乖张悖谬。从妙玉身上可以看出作者是多么精细地感到了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异性之间种种心理的微妙之处。
第三,谈谈《红楼梦》对人生提出来的种种怀疑。
现代西方哲学提出了许多对人生的怀疑。以萨特为代表,认为人生是荒谬的、孤独的,充满了内心的忧患、焦虑乃至于恐惧。现在精神病院、心理医生在描述病人时常用一系列词语,如抑郁、焦虑、狂躁、分裂、绝望等等,他们认为人生就具有这些特质。《红楼梦》中类似的描写也很多,如描写贾宝玉在树下听鸟鸣,突然悲哀起来:现在这鸟在这里鸣叫,明年呢,花开的时候这鸟还能不能记得飞到这里来跟杏花相会呢?照此推想,今天的这只鸟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来年的鸟已不是今天的鸟。花儿明年也会长叶再开,可是那花与叶也不再是今年的花与叶了。人世无常,这种感觉在林黛玉那儿就更强烈,她的《葬花辞》,“花谢花飞飞满天”紧接着就是“红消香断有谁怜”,从花谢花飞中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是红消香断。“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她于是哭成一团。“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人难逃一死,这本来是人生的悲剧,谁也无法避免。但是毕竟林黛玉在写《葬花辞》时才十几岁,一个不超过十五岁的女孩满脑子都是老和死,她写“一朝春尽红颜老”是很离奇、很夸张的。同样的前提可以得出不同结论,如曹操,他也唱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他的结论是,正因为人生短促,所以才要抓紧时间建功立业;他没有因此而悲哀以致否定生命,反而是要使短暂的生命更有价值,要立功、立德、立言。贾宝玉面对人生产生的荒谬感、孤独感、抑郁感、焦虑感使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希望自己速死,姐妹们哭泣出的眼泪汇集成河,让自己的身躯随水漂流到一个无何有之乡,从此化为灰烬,永世不再为人。人世太痛苦,不愿再度光顾人间。在贾宝玉对生命价值的怀疑中,颓废已见端倪。
《红楼梦》有一个深刻之处在于,书中已由人对“我是谁”的问题发问,这也就是现在很流行的说法“身份危机”(identity crisis):人自己弄不清自己是谁。贾宝玉究竟是谁?书中本来有一个贾宝玉,又出来个甄宝玉,这两者一而二,二而一。从小说角色的描写来说,书中写甄宝玉有个家是甄家,与贾家差不多,但是甄家好好的突然被抄了家。从姓名上看,甄宝玉无非是贾宝玉的一个映像、虚像。书中写到贾宝玉与甄宝玉会面是在梦中,贾宝玉睡觉的床边是镜子,镜子里看到的不就是自己的虚像吗?这就像是水中的倒影。于是便可以提问:贾宝玉是真,甄宝玉是假呢,还是贾宝玉是假,甄宝玉是真?甄宝玉能帮助我们了解贾宝玉的身份吗?此外,贾宝玉还有自己的对应物,就是石头和玉。他衔玉而生,玉晶莹美丽。玉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一旦丢失,贾宝玉就会头晕犯病,精神错乱乃至失去自我意识。这揭示出一个人的处境,人初到人世并无意识,后来有了意识就非常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件东西与自己是对应的。就贾宝玉而言就是自己是玉还是石呢?究竟是玉、石变成贾宝玉,还是贾宝玉带来玉和石呢?一僧一道带来了玉和石,可是贾宝玉自己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呢?这是一个非常微妙非常可爱也是一个非常悲哀的问题。比如我叫王蒙,如果我不叫王蒙,叫李三,我不还是我吗?我是1934年10月15日生的,在这之前呢,我在哪里?没有我。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都是不敢往深处想的问题。《红楼梦》提出了这个问题。人与物的对应,用玉、石的很少,人希望和一颗星星对应则是中西皆然,所以西方有占星术,中国有夜观天象占吉凶的办法。
《红楼梦》中有一个相对比较可爱、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人物,就是芳官。她很活泼,“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她表现最精彩。她有很多特点,如她女扮男装,有时她像男孩,有时她像女孩。另外她有很多名字,还有一个法文名字,很时尚。从中我们可以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人的人格是固定的还是可变的,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是有选择余地的还是无从选择的?这都是20世纪很多人讨论、研究的问题,但在《红楼梦》中,已经有所讨论。晋代的大将军桓温问他的一个朋友兼同僚,说你跟我比如何?言下似乎有这样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能到我的地位,是不是会感觉很好?那人认真思索后回答,我跟自己打了很长时间的交道,还是做我自己吧。类似的问题在《红楼梦》中都有精彩的描写。
第四,讲一讲《红楼梦》中的文化符号。
文化符号也是文论中备受关注的,《红楼梦》中的文化符号俯拾即是。《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石头本身就是一个文化符号。《红楼梦》的另一个名称叫《金玉缘》,金、玉也是文化符号。中国士大夫喜欢玉,因为金代表的是财富,玉则不仅代表财富,还代表美德。玉很温润,不冷酷,也不枯干,而且很纯洁。“守身如执玉”,即追求自己道德的纯洁就像保护一块玉石,不能让它受到任何污染。《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鉴,即镜子,也是一个文化符号,有“以人为鉴”“以史为鉴”的说法。而“红楼”也是一个文化符号,表现了更多的女性和爱情,甚至悲剧。这是中国特有的文化符号。
《红楼梦》描写了金陵十二钗和这些主要女性角色的居住环境以及住所周围的植物。比如说起林黛玉,马上就会想到潇湘馆和里面的竹子,这是一种文化符号,竹子隐喻的是高洁和幽深,不象征红火旺盛,但代表高洁自爱;而李纨的住处稻香村则带了一些农家的乐趣。《红楼梦》中的年轻女孩常常有联欢活动,一起吃螃蟹、赏菊、吃鹿肉、赏雪、看梅花。吃鹿肉作诗一节就是一个青春的盛典,可说是《红楼梦》中的青年联欢节、美食节、雪节,还是诗歌节。作者写到不同的人写菊花,写到不同的人写柳絮。薛宝钗写柳絮与林黛玉写柳絮就不同,薛宝钗写柳絮“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现代评论家多有诘责。其实她也是有自己独特构思的,无非是说柳絮也有柳絮的机会。还有制谜、猜谜,贾政说的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谜底是砚台,这便成为象征贾政其人的文化符号,从中可见贾政的文化追求:端方,坚硬,不随便说话。而元妃制的谜语谜底是爆竹,爆竹一声响后,就粉身碎骨。薛宝钗制的谜语谜底是竹夫人,“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显然也具有象征性和谶言的意味。这些都使贾政看了心里悲戚,因为这些文化符号所象征的,后来在《红楼梦》中都变成了真的,中国古人很相信那就是命运所预示、所透露出来的某种信息。
第五,谈谈《红楼梦》中文化符号重组的可能性。
《红楼梦》提供很多符号与信息,而人类总是喜欢重组和重释现存符号,从现存的符号中解释出与字面上完全不一样的内涵来。民国时期,以蔡元培为代表的索隐派从《红楼梦》里解释出反清复明的主题,说贾宝玉是顺治皇帝,原因之一是贾宝玉作为男儿之身被众多美女包围,只有皇帝才有这样的可能;又说袭人是崇祯皇帝,因为“袭人”二字可以拆为“龙衣人”,穿龙衣的人就是崇祯皇帝;说贾宝玉爱舔胭脂也证明他是皇帝,皇帝都有玉玺,玉玺经常要盖印,也就要蘸印油,印油是红色,所以舔胭脂实际上便是为了盖章,履行皇帝的职能云云。这种索隐很像猜谜。去年,刘心武先生把《红楼梦》重新当作谜语来猜,给出了各种谜底。对符号进行重组以构成种种新的谜语,实在是一种很难逃避的诱惑,所以国外有《达·芬奇密码》,而《红楼梦》同样给人提供了极大的解读空间。很多问题书中没有讲透,所以遗留问题很多。就像唐诗研究中,研究李商隐诗歌的人特别多,甚至比研究李白、杜甫的人还多,因为李商隐的诗歌中符号众多,意象密集,朦胧,含蓄,多义,解读空间大。新的解读其实也是一种再创造。刘心武先生提出的那些疑问,很难确证真伪,因为那些问题确实存在。如秦可卿是养生堂抱来的孩子,贾家为什么娶一个孤儿院的孩子呢?这如何解释?秦可卿在贾府中的表现太完美了,她死后获得哀荣,有个如此隆重的葬礼,这又如何解释?这里不妨有一种趣味性的再创造。但是现在这种解读也有走向荒谬化的趋势,比如有人说据考证林黛玉的形象取材于当年刺杀雍正皇帝的一个刺客;也有人论证《红楼梦》写的是宇宙发生学,等等。但《红楼梦》确实将汉语、汉字的可能性发挥到了极致,如甄士隐其实是“真事隐”,贾雨村是“假语存”“假语村言”;如“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利用谐音寄寓深意,当然不能草草看过。《红楼梦》在汉语言文字的运用上给我们很大启发。
近百年来有种讨厌的趋势,就是国外有什么,马上就有人出来说我们古已有之。今天我讲《红楼梦》与现代文论,似乎是要用洋帽子,用现代、后现代的帽子打扮曹雪芹,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的用意。我想讨论的是,从《红楼梦》中可以看出西方现代文论的影子,但不是为了证明曹雪芹是现代派,也不是想说明现代文论、西方文论中国古已有之。我想说明的是,文学作品在反映这个世界的时候,本体是大于方法的。许多文论提供的是解读作品的方法,而本体谈的是宇宙、世界、人生、历史。《红楼梦》与那些偏重故事性、戏剧性、传奇性的小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写到了生活本身、人生本身,写到了人的吃喝拉撒睡,写到了人的喜怒哀乐,写到了一个家族的亲密无间、钩心斗角、分崩离析,从兴旺直到没落,这些都是耐得住各种思潮与方法的分析检验的。如弗洛伊德心理学,是人先有性心理然后才有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理论呢,还是先有弗氏的理论然后有人的性心理呢?自然是先有人的性心理。有没有弗洛伊德及其理论,人的这种心理都是存在的,所以曹雪芹无须研读弗洛伊德就能生动地刻画出贾宝玉、林黛玉、妙玉、贾母等人的微妙心理。同样,对人生的悲哀和荒谬感也是先于存在主义哲学的。《红楼梦》与现代文论的种种说法能够发生联系和对应,《红楼梦》能够用现代文论来解读和鉴衡,这是因为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能使世世代代的读者感受到宇宙本体,感受到世界本体,感受到人生,感受到历史。而这四者优于一切理论,囊括了一切理论,而且是一切理论产生的根本契机。
《红楼梦》与中国文化
我为什么要选“《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这个题目呢?《红楼梦》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我们既可以用自己的观点、经验解释《红楼梦》,也可以用《红楼梦》的故事、见解来解读自己的经验、观点。我们如果只是谈自己的创作,显得狭窄了一点。
其实《红楼梦》就是中国文化,谈《红楼梦》就是谈中国文化,《红楼梦》就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代表,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窗口。毛泽东主席曾经有一句名言:中国有什么呢?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另外还有一部《红楼梦》。我今天着重谈的是《红楼梦》里面所表达出来的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以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心理方式和一些中国人的人生命题。
家国之思,兴亡之叹
第一个问题,我想谈一下《红楼梦》的家国之思与兴亡之叹。“家国之思,兴亡之叹”,这是中国特色。中国人谈到国的时候,都是联想到家。我们现在讲国家,既指国也指家,所以儒家的士人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的观念,跟外国不一样。外国“家”就是“家”,“国”就是“国”,“家”是family,英语里有三个词都可以翻译成国家,state主要指的是政体和政权,country指的是领土,nation指的是民族、人群,但是都和family没有关系。中国不管什么时候“家”与“国”都有关系。
《红楼梦》所描写的“家”里除了有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秩序,还有几层关系。主奴关系有两面,一面可以说是阶级斗争关系,主人对奴才进行控制、压迫、主宰,甚至于要奴才的命。但是它也有另一面,就是奴才由于思想受到控制,也由于主人家实际的生活水准较高,不想回自己的家,不想得到自由,想得到的是在贾府内部相对好一点的生活。这个家里还有一些特殊人物,我指的是半奴半主的人物——姨娘、妾,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二奶。有些对中国传统文化采取比较激烈批判态度的人认为姨娘文化是中国几千年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文化,是一种奴才文化,卑下,没有尊严,没有原则,往往又是一种争风吃醋、加害于同类的文化。除了姨娘外,还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那就是寡妇。旧中国讲究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因而守寡在《红楼梦》里要算是相当受赞扬受尊敬的了。当然,它的另一面是极端的痛苦。
那“家国之思”,思什么呢?就是思这个家已经没有前途,正在酝酿着衰亡和没落,充满着悲凉,就如鲁迅所说的,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红楼梦》从一上来就不断地讲,外面看着还可以,里面已经渐渐地空了,已经寅吃卯粮了,花的钱像流水一样,进项越来越少,而且长期寄生的生活使贾府的主子们像一群废物、一群寄生虫那样地活着。他们只知道穷奢极欲、吃喝玩乐、养尊处优,没有任何人在那里考虑生计,他们只考虑自己的利欲,考虑如何支出祖上的积蓄,而没有考虑要有自己的积累、自己的贡献,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通过写一个家庭,也看出来中国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兴亡,也可以叫盛衰,这既是政治概念,也是社会概念,也是历史概念,甚至于它也是文学概念。因为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当中有过那么多的改朝换代,有过那么多的战乱,有过那么多的天灾人祸,人们在历史上已经看惯了一个朝代兴起、一个朝代灭亡的景象;一个家族兴旺起来了,兴旺时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红红火火、赫赫扬扬,非常辉煌,而一旦衰败起来,稀里哗啦地就完蛋了。
《红楼梦》里虽然写的是一个家庭,但是让你感觉到那些表面上非常辉煌的东西可能包含着某种整个国家衰落的危险,这是非常令人深思的。还有许多这样的话,比如说“大有大的难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比如说“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些都给人以可叹的感觉。你看着《红楼梦》,就好像听到作者一声又一声深长的叹息。
富贵之花,享乐之福
第二,我要讲的是富贵之花,享乐之福。《红楼梦》非常集中地描写了荣华富贵,比如说吃东西、过节、过生日。都吃哪些东西呢?吃的东西有些我们看了以后觉得匪夷所思,看了以后甚至发晕。比如说刘姥姥吃了一块东西感觉可口,凤姐说这是茄子,刘姥姥说不要骗我了,我乡下人没见过茄子吗?茄子是什么味儿我还不知道吗?王熙凤告诉她这个茄子是怎么烹制的,刘姥姥一边听一边念着佛:哟,我的佛祖!做一个茄子光作配料用的鸡就得十多只,这叫什么茄子?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个茄子要是按照《红楼梦》里那个做法做出来,据说是很难吃的。因为它毕竟是小说,不是可以操作的,但它表现的就是奢华、讲究、奢侈。
《红楼梦》里头有两个大事件极尽荣华富贵。一个事件本来还是丧事,就是秦可卿之死。但是你们看秦可卿死的那个排场啊!一个丧事就这么豪华,让你感觉简直不是在办丧事,和搞大游行差不多,像搞庆典,那是在炫耀,炫耀自己的地位、财富、周全、体面。另一件事就更大了,元妃省亲。光那满街的太监,你就觉得那谱、那场面那个威风啊!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采取临时管制,其他车马人一律不得通行。贵妃快来了,大家声音都小小的,不敢大声说话。
写的那个荣华,那个富贵,一方面要有一些荣华富贵的条件,另一方面这些人也还有一种享乐的欲望,无限地享乐的欲望。其中尤以贾母为代表,贾母是一个最会享乐的人。你看当刘姥姥恭维贾母,说她老寿星啊、有福啊等等这些的时候,贾母说:我有什么福啊,我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请大家注意,一个像贾母这样的人,在她说她自己是老废物的时候,也是自我感觉最良好的时候,是最舒服的时候、最得意的时候。“老废物”什么意思?就是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她操心,不需要她劳动,不需要她生气,不需要她计划。到了一个老人说自己是个老废物的时候,他是在一个相当自信的时候。
他们的享乐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动弹”,坐享其成,占据别人的劳动成果,而自己连举手之劳的事情都不做。这种特点反映我们传统文化的落后性。你看外国的贵族,还骑骑马、做做木匠(《战争与和平》里有这样的描写)。他们做木匠的目的只是为了玩,不是为了打个家具什么的到市场上去卖。《红楼梦》里的这些人就是什么也不动,有时候我看这种人都有点发指。贾宝玉去解手,结果来了四五个女性伺候,这个站在旁边守着,那个提醒他解衣服小心,怕风吹到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是贾宝玉,你还能尿得出来吗?但是他们就把这个当成了享受,当成了一种幸福。
《红楼梦》里也有一些相对比较健康的东西,就是青春的欢乐、青春的享受。譬如说“芦雪庵联诗”,简直就是一次青年联欢节、诗歌节、初雪节。《红楼梦》本来是写贾府衰落的,但是写到贾府尚未衰落时的种种荣华富贵、吃喝玩乐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不管是曹雪芹还是读者,都被它带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样一种荣华富贵的享乐的场面中,这时《红楼梦》表达的仍然是对荣华富贵的一种向往。
人生之悲,情爱之苦
第三,《红楼梦》还写了人生之悲,情爱之苦。那么贾府或者说大观园里的人是不是每天享乐、吃喝玩乐呢?不是的,《红楼梦》还有恰恰相反的另一面的表现,尤其是它写了两个最动人、也给人印象最深的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他们对人生之悲、情爱之苦的体会让人们看到另一面,让人感觉受不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在《红楼梦》里面都很年轻,但是他们面对生命都生出一种短促感、一种荒谬感、一种空虚感。
其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树上的鸟在叫,贾宝玉就想:这只鸟现在在这棵杏树上叫,转眼间这些杏花就会脱落,落了后就结上了杏子,然后第二年再开出了杏花,但已经不是今年的这个花了,今年的花已经灭亡了。第二年这只鸟还会再来与这棵树相会吗?顺着他惯常的思路往下想,即使第二年再有鸟飞到树上来,你也弄不清楚还是不是今年的这只鸟。如果是今年的这只鸟,那它已经老了;如果不是,那今年的这只鸟很可能已经死了。就是万事无常、生命无常啊!贾宝玉见到杏树上的鸟儿感到非常的悲哀,他甚至掉眼泪了,自己傻乎乎地在那儿自悲自叹。
而林黛玉对生命的悲观感受大大超过了贾宝玉,而且超过了一切。林黛玉那首著名的《葬花辞》表达的就是这个心情:生命是短促的,青春是短促的,时光是不再的,一切都会灭亡,一切都会离开我们。这里相当的奇特,如果她年龄再大一点,或者在医院里检查出得了个白血病,产生这么一种悲观的想法那还是可以理解的。要是十二三岁或十三四岁就老琢磨我也快老了,也快要死了,我将来死了骨灰也就只有那么大一瓶,就不十分正常了。对生命有所感触、有所感慨,这本身并不奇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是一种感慨,但孔子并没有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愿意活两天就活两天,不愿意就吃点氰化钾。孔子并没有这个意思,他还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认为在这个短暂的生命中,你要追求真理,追求和维护最根本的核心价值。即使早上闻知大道,晚上就死了,但能得到真理,心里也就踏实了。曹操的诗也是这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写得是何等的悲哀,但是曹操并没有灰心失望,相反到最后是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来自我勉励,时间短促,生命短促,所以要抓紧时间建功立业,好男儿要有所作为,不能让一生白白地过去。
但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痛苦就在于他们对人生悲哀的这种蚀骨的体验。贾宝玉本来就不相信修齐治平那一套,也不相信仁义道德、礼义廉耻那一套。唯一能给他们孤独、短促的生命以温暖和慰藉的,只有爱情。尤其是林黛玉,对爱情的想法就是以身相许,没有爱情还不如去死。她的一生也是这么度过的。而在那种社会情况下,爱情带来的只有痛苦,很少有快乐。贾和林有几次在一起快乐地唱卡拉OK?或在跳探戈、华尔兹?或在一起骂骂领导?没有。他们只有痛苦,只有悲凉,只有怀疑,也不知道他们的家长最后会做怎样的主,有情人能不能终成眷属。其他那些人的情爱,更多的是一种欲望,这些欲望带来的也都是痛苦。只有断了情爱之念的人才能不受情爱之苦,比如说李纨,但她等于在精神上、在情感上、在欲望上先实行自杀,基本上自杀得差不多了,变成行尸走肉。
这方面,《红楼梦》写得太惊人。当然有这种思想、这种问题的人自古以来就有,古今中外不在少数。王国维用叔本华的欲望说解释《红楼梦》,他说《红楼梦》表达的是种欲望的痛苦,因为人活着就有欲望,有欲望就希望得到满足,而很多欲望得不到满足;得到了满足又会有新的欲望,新的欲望又要求新的满足,因此人生只剩下了痛苦。这也是一种解释的方法。应当看到,其实《红楼梦》里不仅有欲望的痛苦,而且有生命本身的痛苦。
好了之辩,色空之悟
第四,我想谈一下《红楼梦》里所表达的好了之辩,色空之悟。《红楼梦》里面有一段很著名的《好了歌》,中心意思是说世界上你看所有的好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你把所有的好全都结束,所有的好全都看穿,不追求,你就了了。了了,你的灾难、你的痛苦就可以结束。而你把所有的情爱、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梦想全都了掉,你也就好了,所以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和好变成了、了变成好同样的,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红楼梦》里有一个故事,不高明,但是它表达了那种思想。贾瑞对王熙凤有非分之想,结果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想办法害他。这也是种变态心理,因为一个人对你有所兴趣,你躲开他也就算了,闹得厉害点最多把他作为性骚扰起诉也就行了,而王熙凤非要人家的命不可。跛足道人送贾瑞一面镜子——风月宝鉴,正面看是美人,背面看是骷髅。跛足道人告诉贾瑞,只看背面不看正面,你的病就好了。贾瑞很好奇,反过来看正面,正面是王熙凤,结果他就死掉了。
中国文化为什么虽然屡屡亮起红灯,亮起黄灯,但是至今长盛不衰?因为中国的文化不是一条道,不是一条直线,而往往是一种多元的并存。比如修齐治平,要对国家对社会有所贡献,要治国安邦,要辅佐明主,要建功立业;但是它另外还有一部分,想解脱,啸傲江湖,与世无争,老死于山林之中,退而归隐,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也是一种境界,尤其是当你修齐治平、治国安邦、建功立业的梦想不能实现的时候,那么你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士人,知识分子,你怎么办呢?是不是自杀?或者发神经病,闹成一个精神分裂?这都是不可取的,可取的是你要看开一切。《儒林外史》最后把价值归结到琴棋书画,一个读书人最高的价值是琴棋书画。佛学本来是一种很坚定的信仰,但是传到中国以后淡化了信仰主义的强度。佛经中讲到太子以身饲虎,但到了中国,尤其到了禅宗那里,很少有这种教导,包括我们中国那些著名的高僧,也不曾把自己喂给虎狼吃,切成块当饲料。中国文化要求的是解脱,解脱的目的就是好变成了,了变成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这个解脱有很大的限制性,这个色即是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条件下它是空?空即是色,是在什么条件下它是色?好和了也都是这样。比如说这个风月宝鉴,正面看是个美人,背面是一个骷髅,告诉你美人都是骷髅。如果说在一百年以后,不用说鄙人了,在座的各位都变成骷髅了。但现在咱们不是骷髅,绝对不是骷髅,现在也绝不是个骷髅在这里给大家讲。如果你们思想很超前,认识很透,说王蒙这不就是一个骷髅吗?那怎么行呢?你怀抱着一个美人和怀抱着一个骷髅,这感觉是绝对不相同的。
《红楼梦》里不断地告诉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但是它写一些具体的场合,荣华富贵,吃喝玩乐,爱爱仇仇,还是觉得它是很有吸引力的。你甚至觉得不管曹雪芹在他晚年是如何衣食无着,达不到温饱的程度,但是他回想起当年快乐的生活,仍然有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得意和炫耀。
吉凶之异,宿命之威
第五,吉凶之异,宿命之威。《红楼梦》给人一种感觉,也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是你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说变就变。比如说金钏,王夫人面前的丫鬟,伺候王夫人睡觉,给王夫人敲腿。贾宝玉跑到那里捣乱,金钏说了一句话:你不要到我这儿来捣乱,你去看彩云和环哥儿他们在干什么。王夫人没睡着,听到金钏说这话,噌地起身就是一个嘴巴,就认为金钏对贾宝玉进行了精神污染,立即宣布将金钏开除宅籍,轰出去,叫其家人领走,结果是金钏跳井而亡。一个人由活到死就这么方便?就像不值得一提一样,跟打死一只苍蝇差不多。本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个笑话,就把一个人给整死了。
贾政在外面做官,做得也不好,回家以后,要查问宝玉的功课。他一回家贾宝玉就非常紧张,因为他天天在家吃喝玩乐,给他留的家庭作业一件也没有做,赶紧就开始写小楷,而且林黛玉也帮着他写,帮着他造假。贾宝玉每天晚上在那儿恶补,那些服务员没有一个敢睡觉的,大丫头在旁边伺候着,小丫头在外边。有一个丫头坐在那里打盹,“嘭”一下脑袋就磕在了墙上。晴雯给出主意,贾宝玉借着机会就折腾,说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丫头于是说宝玉受惊了,小楷写不下去了。结果晴雯编的这段瞎话成为引起最后搜检大观园的前因,而搜检大观园的结果,第一个被驱逐的就是晴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读了这些就会觉得人的命运完全不可以掌握,谁也不知道早晨你还是好好的,晚上还能不能保持完整。人家对你早上还肝儿肉儿的,晚上就翻脸不认人了。《红楼梦》里写到很多这样的事情,表达了中国人对命运的无奈,以及对命运戏剧性变化的恐惧。
用藏之惑,邪正之分
第六,说一下《红楼梦》里的用藏之惑,邪正之分。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应不应该为社会所用,为朝廷所用?《红楼梦》里面分两大派,一派包括贾政,包括薛宝钗,他们都劝贾宝玉要好好读书,要经世致用,将来要谋得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为家里争得荣誉、争得财富。另外一派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管他呢,反正再没有吃的、穿的也少不了咱们的;相反地,你们那些蝇营狗苟、谋取功名的作为才是最下贱、最虚伪、最肮脏的。凡是劝贾宝玉上进的,贾宝玉都称之为“禄蠹”,就是专等着吃国家俸禄的蛀虫。这也是中国自古以来许许多多的读书人、文人在那儿说个不停的话题,李白、陶渊明也面临这个问题,诗里也有这样自相矛盾的地方。
贾雨村有一个分析,说世界上有正气,也有邪气,还有一种人,亦正亦邪,比如像贾宝玉这种人就是。“正”是指他聪明、智慧,也没有什么大恶;“邪”是指他处处另类,处处不入主流。亦正亦邪也和中国自古以来的阴阳五行、阴阳八卦相一致,但是我总觉得用邪恶之邪与正配合来形容贾宝玉有点过了,还不如用“正奇”来形容他更好一些。
词字之谜,诗文之美
第七,我想谈一下《红楼梦》里的词字之谜,诗文之美。《红楼梦》在应用汉字进行文学创作上达到了极致,它把汉字的表音、表形、表意功能都用到了极致。《红楼梦》提供的信息丰富,除了表面上叙述的故事以外,文章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好像还含着谜语,包含着一个没有完全告诉你的东西。比如说,甄士隐,表示把真事隐去;贾雨村,就是假语村言;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放在一起就是“原应叹息”。蔡元培有一种论点,说袭人写的就是崇祯皇帝,“袭”是“龙衣”,“龙衣人”指的就是皇帝。所以甚至有些人光去研究《红楼梦》的这些字,研究得简直发了疯,睡不着觉也要研究,越研究越觉得里面有学问。这就有点过分了,现在有个词叫“过度解释”,我不知道这个词是应该用在文学理论上,还是应该用在法律上。但《红楼梦》词字之谜确实带给读者极大的欢乐,谁叫我们是中国人呢?
再一个就是诗文之美。中国自古以来,小说戏曲属于俗文学,诗歌散文属于纯文学。我觉得曹雪芹生怕别人以为他是个俗人,所以本来是写小说,却又在小说中不断地写诗、写文章。而诗文中显示了人的风格,显示了人的才智,也显示了人的情调。如果说到任性和个人的欲望,贾宝玉和薛蟠没有特别大的区别,贾宝玉对所有漂亮的女孩一概感兴趣,薛蟠也一样。但是他们的一大不同就是诗文不同,贾宝玉的诗文写出来,在语言文字上大大美化了自己的生活,而薛蟠的诗属于恶搞的性质,这证明诗文的修养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是理工科的大学,现在也有文科了,希望所有的理工科同学也多学学诗文,至少可以美化自己的形象,使我们的境界、我们的生活变得更高一点。
和学生的自由交流
学生提问:人们认为您命运坎坷,地位沉浮,您觉得在70多年的经历中最难过的是哪一道坎?
答:讲老实话我经历过各种顺逆、胜负、挫折、坎坷,另一方面,北京人有个说法,叫“到哪儿说哪儿的话”。比如说你现在碰到非常严重的威胁,你应该从容应对,使在威胁当中做错事情的几率降到最小,而不是怨天尤人或完全丧失希望。
我觉得少年、青年时期所受到的教育、所读的书、所接触的事情对人的一生所起的作用非常大。建国时我15岁,受到非常阳光的教育,对新的生活、新的社会充满信心,这使我在碰到挫折时从没有绝望或怨天尤人。我总是相信,事情总会往好的方面发展,即使有很多事情我已经不抱希望,但起码还可以过日子,可以唱歌,可以养猫,可以玩。当然这也说明我没有遇到那种大得连饭也吃不上、生命都不能保障的危机和痛苦,所以在这层意义上我是幸运的。70年来我受到的帮助大大多于我受到的不公正,我得到的机会也大大多于我碰到的陷阱,我仍然觉得我是个幸运的人,对待生活,对待人群,我仍然抱着良善和感激的态度,这是事实。
问:《红楼梦》里说女孩子是水做的,书中的女孩子个个了得,所以有人说:看《红楼梦》,学做女人。我们女大学生该如何学习她们?还有我觉得贾宝玉和薛蟠有着质的不同,薛蟠对女孩子是从性的角度喜爱,贾宝玉则是从精神上来认识、支持女孩子的。
答:《红楼梦》里说女孩子是水做的,类似的观点在明清小说中已经出现过很多次。现在有人是这样解释的,——我觉得这些解释也是有道理的。——就是反映了《红楼梦》中的某些反封建思想,因为封建社会是男尊女卑,而这里面都是女清男浊。但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它写的是贾宝玉的观点,贾宝玉也就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样子,那时候对于异性有种向往,有种崇拜,有种亲和,这是非常合乎人情、合乎青春期心理的。我们还可以这样说,世界上很多把女性写得特别美、写得特别好的作家,都是爱情不太成功的男人(众笑)。因为美好的女性对他们来说永远是一个梦,比如托尔斯泰。
至于你的那个说法也是完全对的,我想刚刚我有点过甚其词了。但是说贾宝玉和薛蟠在人性上是一样的,和你的说法也不矛盾。我们为什么要学习诗文,学习文学?因为学习文学有个好处,可以使你的情感、你的各种反应和欲望从生理层面提升到一个精神层面,提高到一个对别人尊重、尊敬、体贴的层面,我想这和多读诗文是一致的。
问:有人说,您是网络文学的始创者,但您又坚持不开博客,是不是对网络文学有所排斥?
答:不是,那是因为我确实岁数大了,每天办的事情非常多,视力也下降得厉害。如果每天再开博客,那恐怕视力就更加差了,到时候就不是要开博客,而是要参加残疾人协会了(众笑)。
问:爱情在我们心目中应该占多大分量?为了爱情是否能放弃一切?
答:提这个问题的同学如果有这么一份爱情,有这么一个具体的目标,你为了这个目标愿意放弃一切,我认为你的这份爱情很了不起,你不妨好好地去爱一下(众笑)。当然绝对放弃一切也有一定的难度,比如说放弃生命,那就变成一个无生命的爱情;放弃吃饭,就变成一种处于长期饥饿中的爱情(众笑)。所以放弃一切是一种煽情的说法,是一种文学的说法。真正相爱了,你可以放弃必须放弃的东西,也要保住你应该保住的东西。祝你爱情、人生双成功。 王蒙新说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