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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最后的欢乐
各种感情、感觉、感触,往往都是在对比中强烈起来、深刻起来、难忘起来与文学起来的。
在“红楼”衰败灭亡的过程中,出现矛盾,出现纠纷,出现凶险,同时不断地出现欢乐,出现排场,出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辉煌与满足。
这好像是回光返照,这好像是物极必反,这好像是一切人生、一切快乐与辉煌的必然命运。生老病死,生住坏灭,盛极而衰,满极而溢,万物难逃此规律,固不仅贾府然也。
大观园的最后一次狂欢节我以为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虽然仍是略嫌无聊的生日酒会,毕竟群芳到齐,喝了一坛子酒,宝玉和众少女脱掉了许多外衣正装,单是穿戴也令人来劲:
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
各有各的舞台,各有各的场次,各有各的主打风景,除了宝玉这位永远的核心以外,这个“寿怡红”狂欢节的中心角色是芳官。
在封建专制极端严酷的条件下,能穿成这样,已经够放得开、够狂的了。如果不是宝玉专门提出要求,还做不到这一步呢。而且,在联欢开始之前,林之孝家的前来视察,并对宝玉进行了精神训话。老奴才教育小主子,说明僵硬的体制下也有某种演变与权宜。而最后呢却是又吃又喝又玩又穿得比较简易,故我称之为狂欢节。
林之孝家的视察当中听说宝玉吃多了,建议他喝些普洱茶,这也算是开风气之先了。不知道《红》以前还有没有旧小说讲到普洱茶,《红》以后的白话小说中,有反《红》倾向的《儿女英雄传》和学《红》的《镜花缘》里都提到了它,大约与此茶在清代的流行有关。
这次的酒令是历来红学家最喜欢研究的。如宝钗之抽到牡丹的签,有“艳冠群芳”的概括,以及“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签词,似别有意味。对《红》的猜谜兴趣确也引人入胜,何况这里的谜语时而变成了谶语,与测字、卦辞、梦境一样,有一种人们不能完全掌握的神秘意味。这也是文学写作上的一个法门。一方面是牡丹、芙蓉、桃花、杏花,通俗热闹,一方面是“只恐夜深花睡去”“莫怨东风当自嗟”之类的似含深意的词句,谁能对之不感兴趣,谁能不自以为是地猜上一通呢?
然而从根本上说来,《红楼梦》是小说而不是密电码,也许我们更有兴趣的事是估量将之作为小说来阅读,我们读出了多少,漏掉了多少,读拧了多少。
芳官喜酒,前面已经做了铺垫,果然喝出了点样儿:
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袭人见芳官醉的很,……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及至天明,……宝玉已翻身醒了,……那芳官坐起来,……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仍然是天真的小儿女。如果他们都不长大,有多好! 王蒙新说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