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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医那个老头,其实早已不想医治任何人了。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有那么一天,他医死了个病人。他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发现医术能做的相当有限,而自己又是这个世上真正的医道顶尖人物。
他不想让别人满怀希望的来了,然后打碎了全部希望,还不如把恶名留给自己,说自己不医好了。他曾经凭借这样的执拗,获得了至高的医术,同样地这样的执拗也令他看不得自己的能力有限。于是他对外宣称身体抱恙不再医人,医者难自医。而他的病症是为心病。
钟毓报了夏侯的大名,巫医才愿意接诊。钟毓无意于用夏侯的名声,但他的确得活下去。
巫医看到他寒毒深重却能活这么久一点也不吃惊,毕竟和那个怪物有关系的人都不是常人。巫医说能帮他祛除寒毒,痊愈有难度,但可以一试。钟毓说不许。
钟毓知道,一旦寒毒祛除,他再难发挥出“荼蘼”的心法。
巫医就奇怪了,那你是来此作何?
钟毓说能续命就好。
巫医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要求。续着一条命就好?是为自己打算好了死期么?
那这样的病人不救也罢。
巫医道:“这里有许多医术,你可以自己看看。看不懂了问我。”以医生的角度看,他觉得眼前此人是心病。心病他自己也医不好,他觉得让钟毓在学习过程中激发出求生之念,早晚会求自己褪去他的寒毒。
钟毓骄傲地紧,他没有再求这人。于是自己研究起了医术。在这几个月里,他也发现了一旦自己的寒毒发作。巫医就会为自己施针,半梦半醒之中,他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也更有了底气。
后来,巫医的居处来了一位道姑。
那道姑俊俏清灵,眉宇之间带着淡淡忧愁。
钟毓并不做声,只是默然看着一本医术。
道姑朝他打招呼,钟毓只是眼睛向她那里看了一眼。而后也不说话。
道姑打听,“你是巫医的徒弟吗?巫医他老人家在吗?”钟毓还是不做声,他觉得与他无关,他只想做好自己的事。
道姑来求医就是已经做好被拒之门外的打算了,此时她也不生气。
她行礼,以真力发声。“晚辈终南山黄琛真人门下景簌为师哥求药而来,求见巫医前辈。”
她连续喊了三声,就是没人应答。钟毓奇怪,那老头明明就在,怎的也不说话。看来这位终南山的黄琛真人名气不够大,起码没有那夏侯大。
景簌见求见无果,神情有些失望。
钟毓有点幸灾乐祸,但没有露出表情。
景簌看人见不到,只能从眼前这小少年嘴里问出结果。就索性坐在钟毓旁边,木质的地板并无冰凉之感。
钟毓眉头皱了一下,身子往一边偏了偏。
“小兄弟,你师父去哪了?可是去采药了?”
钟毓还是装没有听到。
“小兄弟你不会是哑巴吧!”景簌并没有去打趣他,而是见他神情冰冷,一语不发,当真以为他是一位聋哑人。
景簌回想他好像听不到自己的话一样,又不发出一个音。越发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哎,小小年纪什么也听不到,也说不出话来。真是令人可怜……”钟毓又好气又好笑,打定主意既然巫医不接待她,自己也装作一个聋哑人。
景簌见他如此,就在一旁坐了会儿。她环抱着双腿,鬓发被风吹动,风铃声若有若无,景簌想着自己的心事,想要静静等一下巫医。兴许是出门了呢?
夕阳将山林层层浸染,如绛色的丝绸滑动,景簌感到了将来的夜色的丝丝凉风。她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个人的时候,再多给自己的勇气都会衰败下来,就像是有白天有黑夜一样。一个人闯荡江湖,一个人去求医……
约莫一个时辰,钟毓看书看了进去,他觉得比起平时,他更能感觉到一种静谧。他在想为什么,是身边这个女子沉静的气质,还是有人在身侧,他其实潜意识分了一份心……
他不禁勾起了一份好奇心,此人的来历如何?他太久独自一人了,无论是夏侯还是巫医,没有人给过他一点点陪伴。他觉得这种沉静,令人……令人安详,他觉得是这个形容词。
不行,这种感觉很新奇,但他因为这份安详变得有些暴躁,他怕把自己引入一个危险的境地。
“巫医应该是把你带到身边治疗的?”景簌百无聊赖,看了看身边的人自顾自说道。
钟毓有些烦躁,“巫医,你快出来打发这人走吧。”
“原来小兄弟你会说话的!”
“巫医!巫医你人呢!别装死!”他站起身踢了两脚门。
“小兄弟不可无理!”
“有没有道理有什么关系,巫医本来就不配当医生。”
“谁说我不配当医生。”一个白胡子老者从里面施然而来,卖相倒是仙风道骨,颇有几分神医的架势。可惜眼神凶狠,多了份煞气,从那双严肃的双眼里,看不到任何感情。
“我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配医生二字。”巫医缓缓说道。
“那你干嘛退出医届?”钟毓问。
“配不配当医生和退出医届并不矛盾。”他说完就不再看钟毓,扭头看向景簌,他还是毫无感情,目光冰冷。
景簌施礼,“巫医前辈好,晚辈景簌,是为师兄……”
“好了,我都听到了。”巫医一摆手。
“你是江湖中人,不可能没听过我退出医界的消息。为什么总有人强人所难,扰人清静!”
“前辈,我并非……”
“什么并非,来此还不是为了求医。我说了我不再行医,世上就是愚者太多,总多奢求。任意妄为,总有天谴!医者能做什么?医者什么也做不了。”
“前辈,您退出医界的理由我有所耳闻。我不奢求您的承诺,您治好也罢,治差也罢,晚辈绝无二话。”这巫医本是悬壶济世的真神医,名气越大招来的病患也就越多。而往往找到他这,大多是疑难绝症。他起先都是尽心尽力,费尽心机的去医治。病患家属悲痛哭泣丧失信心时,也是巫医为之鼓舞信心。
可惜医道终有尽头,人命不是儿戏。他很多时候会无能为力,最后还会招致无妄之灾。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看着黄河滚滚,落木萧萧而下。他长叹一身,转身走入黑暗。自那天以后,他传下自己的大部分医术见解,而后宣称退出医界。
巫医听了这话,脸上稍有霁色。“你是个聪明姑娘,知道老夫见多了愚顽之人。可病痛此事,最是折磨,最终崩溃时,就会找一切可泄愤之处。但此事也不算无解,我见多了也不在乎。
我真正退出,是厌倦、绝望,和失败。你说我胆小也好,说我自私也罢,我都认了。”
景簌细品那三个形容词,她好像能看到,那些本来有希望而后还是死亡的面孔。最残酷不是绝望,是有了希望之后再熄灭他。
医道到了巫医这个级别,又怎么会不骄傲呢?医道终有尽头,他就会一次次失败。他不甘心,却也只能如此。然后就是厌倦……
“前辈何必苛责自己,人自有其命,能救到哪里就到哪里。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人自有其命,说得好。你小小年纪就能如此通透,当有上天点慧。我行医五十年岂能不知此理。但当我真正勘破时,也不过是退出医界后的几年。
若我不是日日苛责自己,岂能从阎王手里抢回那么多时间?”他顿了顿,乜斜着看了景簌一眼,带了一些轻蔑。景簌被他瞧得不敢直视,原来疑难杂症的治疗是需要勉强的。
“勘破之时,我就写了我毕生所学,那些都是行之有效的法子。我让弟子们散播于天下。这就是我的解脱之道,那些能救的方法都写了,如果还救不了,我也只能苛责自己去救。那么又回到了那个深渊……”
“这……”景簌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巫医看她无言以对,他自嘲又无奈。看着巍巍青山,天色将暗。“世间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区区一介医士又能做什么呢?”
钟毓合上书本,站了起来。
“巫医你的确怯懦,波浪难平还是有人远渡重洋,仇人难杀,这仇就不报了?些许小事,不过今天听了明天忘了,你何必挂怀?
你这老头的确医术不精,自己都没治好,又怎么救我?反正我是不用你救。”
“你!”巫医有些愤怒。臭小子当真忘恩负义,若不是我在你垂危之时施针,你哪能如此活蹦乱跳。
看着钟毓那副没有表情的模样,巫医知道自己生气指不定就中了这小子的招。
他好似变脸一样,笑吟吟道:“小子,激将法么?”
钟毓冷笑。
“小姑娘,你看,我说世间人心多变吧。他这小子寒毒深重,本来用我传下的法子,不说根除,自可祛掉一大半的寒毒。可他这小子偏偏还不要,还想一边多活一会儿,一边留着寒毒。哪有这种美事?”
“小兄弟,你身上也有寒毒?”
“有。”
“《巫医方》,对于先天五毒怎么根除记载的十分详细,你们认识字就自己看吧。莫要打扰我。”巫医将门扉阖上,幽暗的屋子里不知道他在捣鼓些什么。
“哎,巫医前辈!”
景簌无奈,“巫医的方子我怎么能没见过呢?可是其中太多不懂的了。而且好似对我师兄的病症也不太对路……”
“这位……”钟毓不知道该叫什么好。
“叫我姐姐罢!”
“这位姑娘,我平日里就是这样,有什么不懂的就朝那老头喊话。他一般傍晚就会扔张纸笺出来。上面有答案。但是如果太简单了,他就不会理的。”
“这样啊。”景簌没有因为就医艰难而有什么失望的神色,反而听到这个消息很开心。钟毓看在眼里。
她环视四周,好似在寻觅什么。
钟毓道:“西首那间屋子没人住,你住吧。我在你对面。这老头屋子建得蛮多,但是就他一个人在,整天窝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景簌见他如此善解人意,高兴地说了声,“谢谢弟弟。”
“什么?我可不是弟弟。”
景簌温柔笑笑。
而后的日子里,景簌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一大清早就像前一天总结的疑问大声朝巫医的屋子问了出来。
然而晚上并没有收到任何回信。她向钟毓请教原因,钟毓骄傲地回她,“我反正问的东西都有回应了。”
“那你教教姐姐。”
钟毓将她的问题梳理了一下,挨个写在纸笺上。他发现问题问得并不具体,而且有些杂乱。他发现有些问题他自己曾经也问过,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说的是一种情况。他需要得知景簌师兄的症状。
景簌说出他师兄的症状。她师兄是忠义堂杜羽,终南山有一处寒潭,名叫‘星空照玉’。
夜晚繁星似约好的一样,在这寒潭相聚。不过方寸寒潭,就聚拢了一大片星光。而杜羽年少时喜欢在练剑完毕,直接跳入这寒潭洗去汗水。
有时看星空太美,就会浮在水面上看星星。子夜正是寒意正浓,而这片寒潭仿佛也不同于其它普通的寒潭,寒气内蕴,比寻常更盛。久而久之,杜羽就中了这先天寒毒。
在冬天会四肢冰冷几乎不能行走,秋天就需要穿上厚重衣衫。
本来杜羽已经找过很多名医,大部分开得方子也都对路,可惜还是难以减轻症状。当杜羽得知身体除了寒冷难耐意外,自己命还算长,就已经不太在意此事了。不过这位师妹偏偏想要治好他,杜羽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钟毓听完,他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仿佛什么地方被震动了一样。就是那种有人关心,有人可以把另一个人放心上的感觉。他从没有过。这种温暖,令他艳羡。
后面的日子,景簌认真去读《巫医方》。她慢慢发现先找钟毓问问题,比找巫医来得更容易。这个小少年年纪虽轻,不知是在此多待了一些时日的原因,还是天赋很好。多数问题他都能解答。回答问题的时候,也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成熟,不禁令她刮目相看。
作为回报,她经常下厨。她来之前还觉得自己不太会做什么菜肴,但她发现她是谦虚了。用钟毓的话来说就是,“有的人明明能做十分,她却觉得自己只能做三分。有的人明明只能做五分,却认为自己已经够好了。姐姐你就属于那种能做十分的人。”
“你可真会夸人。”景簌看着他故作高冷又想夸人的样子,不由泛起笑意。她高兴的另一件事是,这个小兄弟已经心甘情愿叫姐姐了。
山中不知日,有一天,钟毓忽然收拾了行囊。
景簌问:“钟小弟,你要走吗?”
“我已经学会我要的东西了。”他还是年轻,目光中透露了不舍。“姐姐你也不用学了,杜羽大哥的病我多半有了把握。今天傍晚,巫医应该就会有回应,我料就算他亲自来,也不过这个法子了。”
“那不如多留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一同下山。”她的脸好似吹弹可破,蛋清一般。偏偏那双眼睛,如同点漆,又有些淡淡哀愁。
“也行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傍晚的夕阳如约而至。杨树林挡住了大半的光芒,树干没有一丝光芒,整爿林子显出他的阴森寒冷来。
微光穿过景簌的发梢,照在那写满字迹的纸笺上。眼中有泪花闪过,下面有红字朱批。“你成了,滚吧。”看来巫医早已知道问问题的人实际上是钟毓。
钟毓没有去看景簌的一举一动,他大概猜到结果了。
能陪着景簌一起看着这日头落下,是更大的喜悦。
两人拜别了这巫医,拜别之时,不止景簌执礼甚恭。钟毓也一反常态,“巫医前辈,多谢教诲。还望保重身体,天下之大,随心即可。” 秋池洗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