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西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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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西娜
西娜可以在她的锁骨下感受到它。她的肌肉一直在放松、软化,使她的脖子不那么紧绷,下巴更松。现在它们又打结了,又绑在了一起。从她的嘴到下巴的皱纹已经被雕刻得更深了一毫米。她脖子上的肌腱很紧,她的肩膀在她来这里之前就绷紧了。斐济本来不断带给她的快乐,现在正消失着,溜走了。
那天晚上,阿特莎和玛雅回家时,她也在外面找玛雅。当玛雅在缝纫事件后大发雷霆时,凯特首先告诉他们不要打扰她。“也许我把她逼得太紧了,”她说,“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需要一些时间?西娜一开始也有所不解,但她从前就建立起的对凯特所说的一切都抱有尊重的观念仍然根植于脑海。但那天早些时候,玛雅在海滩上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对劲儿。她不能再这样欺骗自己了,不能还总是告诉自己玛雅只是有点儿注意力不集中,更容易忘事情,更容易心不在焉。她的情况比这些更严重。
所以她站出来,拉响警报,提高了声音对凯特说道:“她可能会迷路的,或者更糟,会溺水。我们得赶快出去找她。”
她注意到阿曼德看向她时嘲弄的神情,但她却像袖子上沾着的细线一样从他眼前轻轻掠过,然后立刻出去找玛雅了,但徒劳无功:两条去往萨洛特商店的路都没有她的踪迹。恐惧的利爪伸向西娜,想到玛雅茫然无措的脸,她便走得更远,穿过垃圾堆后面的空地,一直走到海滩。她一路跑着喊着,然后返回,跺着脚向门廊走去,拉开门问道:“她回来了吗?”
直到她看到玛雅躺在凯特旁边的沙发上,她才感到自己在喘着气,嘴里还尝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现在不是问她在哪里被发现的时候,玛雅的眼神模糊而遥远,而西娜所想到的只是如何让它们变得锐利和清晰。所以她没有等待凯特的信号,她把自己挤到旁边的沙发上,握起玛雅冰冷的手。轻抚着她僵硬的、抗拒的手指,直到它们放松下来,她的眼睑开始下垂。直到阿特莎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她们扶玛雅上床。
西娜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莉斯贝丝和阿曼德还坐在餐桌旁的两把椅子上。刹那间,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俩似乎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们像两个没用的、被动的、打扮成来开茶话会的娃娃,总是索取,从不给予。
从第一个晚上开始,她就一直在等着他提出来。当英格丽德提到巧克力的时候,他眼里冒出熟悉的火花。她甚至听得到他脑子里打算盘的声音。阿曼德成天到处察看,他去过糖果屋,看似随意地问了她和莉斯贝丝一些问题。他们计划做什么呢,出口?出口给挪威,是认真的吗?那太有意思了。所以在那边有个联系人就变得很重要了,对吗?
“我们已经有了,”莉斯贝丝回应道,“我女儿完全了解市场分析那回事,她正在制订一个营销策略。”
西娜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听起来很舒服,也让人毫不惊讶了,因为她几乎每天跟英格丽德和凯特讨论的时候都挂在嘴边。但阿曼德似乎没那么容易就此满足。
“那很不错。”他说,西娜认出了他给莉斯贝丝的笑。她已经能轻易地分辨出了。“当然你们需要有人负责市场这块,但你们也需要一个真正懂得怎么经营的人。一个知道适时出击,一个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出艰难的决定的人。一个懂产业链的人。”
她捂住耳朵。自己想着:莉斯贝丝做不了主,一切都取决于凯特,凯特的可可豆,凯特的巧克力。
也许她还不够生气,也许这就是她错的地方。失望,是的。羞愧,是的。心碎,愤怒,是的。但不够愤怒。因为西娜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阿曼德离开。能将这样的想法转化为文字输入脑海,这感觉很勇敢,也很好。她希望他离开斐济,远离她的生活。她希望玛雅的眼神清明,她们可以重新回到同样的步调上来。如果玛雅的脚步不稳,如果她变得害怕或惊慌,西娜的脚将会为她们俩找到出路。
她决定下午自己开车去拉奇拉奇。到处都找不到维利沃。他平常会给她们当司机,但他当然不总是在这里。他大概去了橄榄球场了,那双他以为是阿曼德帮他买的黑绿相间的鞋子总穿在他脚上。
她以前几乎没开过卡车,她恼怒地想,凯特并不信任她。这里的高速公路的路标这样简单,开车出去会有多难呢?她尽可能挤在任何地方,随时提防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不按规矩来。她已经习惯了在左边开车,而且只有一条路直接通向城镇,那是不可能迷路的。西娜去拉奇拉奇有事要做,她更想自己来处理。
她想告诉凯特她要开车走了,但凯特已经离开了房间。这里像往常一样整洁:蚊帐被绑起来打了个结,书和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她的电脑放在窗户下的矮桌上。电脑开着,彩虹色的几何图案在屏幕上滚动。电脑通常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凯特显然有些私事要处理。西娜感到一阵好奇,轻轻推了一下鼠标。彩色的滑动模式消失了,而凯特的收件箱显示在屏幕上。西娜向前倾,看到最近一封来自[email protected]的邮件。她毫不迟疑地点开。
亲爱的凯特:
谢谢你及时告知我。我不会撒谎说我不担心,但我也对你处理母亲病情进展的方式充满钦佩。我们自然都知道这会很艰难。从医生第一次提到可能是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他就已经很清楚没有治愈的方法,而且这只会朝着一个方向发展。布兰可和我经常聊起你:承担起这份责任的你们是多么的优秀。
看到她半夜跑出去的时候,我吓坏了。感谢上帝你们找到了她,万幸没事。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就还是重复我之前说过的吧:如果你们对这份责任有些许迟疑,我会过去接妈妈回来。不管你们有多亲密,你们所做的都远远超出了朋友的期望。正如我之前说过的:请你务必告诉其他几位夫人,我对你们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很感激。当她们去天堂一般的斐济旅行时,她们肯定没有想到还要照顾患有严重痴呆症的人。当然,当你们无法知道她自己对发生的事情有多了解时,情况就更加困难了。
特隆赫姆这边的一切都好,我工作挺忙。我经常觉得自己没有太多时间陪女儿,但我想可能每个人都是这样吧。
西娜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着,她不得不坐下喘口气。早发性老年痴呆症。承担这份责任。你们为她做的一切。
玛雅病了。她来斐济之前,挪威的医生就已经诊断出来了。而凯特一直以来都知道,但没有告诉任何人。伊芙却以为大家都知道,并且一直认为她们把照顾她妈妈作为集体工作,觉得这对母亲来说是带有热带风格的最后一段旅程。西娜突然暴怒:凯特以为她是谁?她仅仅因为她有能力邀请她们来这里,就认为自己有权利去管理大家的生活吗?就可以由着自己的想法去玩弄事实和谎言?
西娜坐在一张干净的床上,双手交叠在膝上。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缝纫机上,周围是一些织物、线轴和一把剪刀。一件叠起来的色彩鲜艳的布拉衫放在它旁边。白色、红色和橙色,就是那件让玛雅恐慌,然后逃出家里的衣服。
西娜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对凯特的独特生活有多了解。偶尔来信,几次简短的见面,一些她听到的片段。40年不仅造就了许多秘密,她想,也形成了保守秘密的方法。拒绝或掩饰,沉默和压制,不向别人解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
愤怒像泼在阳光下的一杯苏打水一样蒸发了。作为玛雅的朋友,那根本不能算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奖励。凯特没有告诉大家并不是要捉弄谁,而是为了保护她们。有些事不说最好。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西娜关掉邮件。她从厨房的抽屉里取出钥匙,走到外面,开动了卡车。凯特不在家,所以也不用找谁批准。
她忘记了在挡风玻璃里看世界是多么的自由。西娜慢慢地在崎岖不平的主路上行驶着,路旁,村里的房屋一幢幢闪过。萨洛特带着一把扫帚走着,一个男人坐在塑料防水布下打盹,面前是一堆小橘子。摩西斯的妻子坐在房子外面,她的膝盖之间放着椰子刨丝器,一个小男孩在她的面前来回挥动着扇子。西娜伸长脖子想看阿曼德在不在,但没有抱太大希望:她觉得除了睡觉以外,他不会跟接待他的家庭有过多的交集。他今天没来家里,也没有人想他。她对他的愤怒在她的太阳穴中跳动,有时又热又痛,有时是一种强烈的绝望。没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没人想念他,没人欢迎阿曼德。
但她曾经想要这个孩子,真的!西娜向前靠着,她的手指抓着方向盘。许多年过去了,在她的小房间里,她与母亲在床边的对话,依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那时的哭泣和叫喊,还有那些控告和责备。母亲恳求西娜理智一些,把孩子打掉。随着她母亲的每一次爆发,西娜却变得越来越自信:她想要孩子,她打算一个人做这件事。
西娜努力使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突然,为了避开一只咯咯叫的母鸡,一个急转弯后右边的前轮陷进一个洞里,她的膝盖撞到仪表板上——该死!她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揉着生疼的膝盖。她真正想要的是阿曼德吗?是那个婴儿,那种抚养另一个人长大的责任吗?西娜的膝盖擦伤了。她并没有准备好在生活艺术这方面去为一个人提供引导和建议。她母亲的话语在她耳边掠过:“还有孩子,西娜,那么多的谣言和流言蜚语,你觉得这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会好过吗?”
那时她听不进去,觉得母亲只是担心自己的名誉。但是,从那以后她就明白了,当然,是她自己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他身上无法解释的瘀伤;他的教科书被撕成碎片;她趁打折时给他买的外套,他突然间再也不穿了;同学们没有邀请他去家里。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些,她不知道怎样帮助他。她相信,有时候,闭上嘴巴,直视前方是让你渡过难关的唯一方法。可他也是这么想的吗?这方法帮助他渡过难关了吗?
西娜转向通往拉奇拉奇的柏油马路,悲伤取代了愤怒和她膝盖上的疼痛。她所想要的只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这是别人所没有的。
她从来没想过莉斯贝丝会来帮她。当她的朋友终于从震惊中平静下来——“你都做了些什么,西娜?”——特别假仁假义——“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怎么就想生下来呢!”——感觉就好像她也努力地想承担这份责任一样。她给她提供了一份管理仓库的工作,像是从她和哈拉德的金库里拿出了点面包屑:“聊胜于无,不是吗?”
西娜把油门踩到底。耳边是母亲唠叨的声音:“真不敢相信霍伊能够容纳你,还有你那一堆麻烦事!能和莉斯贝丝做朋友,你真应该感激——看看人家怎么帮你安排的!”
一切都安排妥当并不是西娜的计划。她从来没有计划,真的。除了再也不愿想起在学校体育馆的男生厕所里发生的那几分钟的事。当学校的舞会结束,人群散去,剩下的只有清洁工的时候:“你喜欢这样,西娜?你觉得这样很刺激,对吗?”男孩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嘴里发出一阵酒后的恶臭。他的手狠狠地揉着她柔软的胸部,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的头撞在了墙上。“你觉得这很刺激,是不是?”他完事后打开小隔间的门,左右看了看走廊。而接下来的那个周一,在校园里当她向他打招呼时,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
莉斯贝丝和哈拉德·霍伊一直都是天生一对。王子总要得到他的公主,一直都是如此。她当然需要工作,需要钱,但她不需要莉斯贝丝的怜悯。她不需要那种屈尊俯就的怜悯和一种糟糕的伪装,她已经获得了自己的奖赏。
她得让她的朋友也知道这一点,那一天历历在目,她知道莉斯贝丝也忘不了。拥有真正财富的人是我,而不是你,莉斯贝丝。
西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一直待在店里。那份工作确实也没有什么意思,她应该可以找到更有趣的工作,哪怕她只有高中文凭。但她还是继续做了下去:这份工作要求不高,而且胜在稳定。他们成功熬过来了,她和阿曼德。他们没有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西娜买完了东西:沐浴露、烤粉、土豆粉、给玛雅的苹果汁、一袋凯特喜欢的大米、软厕纸和烘焙用的白糖。现在她正在拉奇拉奇散步,推迟她最后一项任务。她停在电影院外,看着那些大胆的宝莱坞女演员和黑人男主角的海报。在芳香的热面包厨房敞开的门外等着,却抗拒着诱惑。反正它闻起来比吃起来味道好,这是一种用糖和人工香草做成的硬绿松石蛋糕。
她拉回飘远的思绪,向左边的街道走去。“梦想旅行”的标志已经褪色,歪歪斜斜地挂着,当她打开门时,迎面而来的冷气像一面冰墙。坐在桌后的印度女孩裹着条披巾,懒洋洋地朝西娜点了点头,请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不停敲打着键盘,长长的指甲敲在键盘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这让她起了鸡皮疙瘩。终于,她不再打字了。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西娜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想了解一下从南迪到挪威奥斯陆的票价,单程的。”
她把一张纸条放进了手提包的拉链口袋里。有几条不同的路线可选,日期不同,价格也不同。但方向都一样,离开。
西娜暂时不去想钱的问题,她谢过女孩。 如何优雅的老去(套装共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