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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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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记篇八月九日

  “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最近的发现。

  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厂甸我何尝没有去过,但哪有今天那样的甜法;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

  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

  “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话确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我的胸膛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我即使小有才,决计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来的;所以每回我写什么多少总是难产,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间的灵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贵的爱里,你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

  凡事开不得头,开了头便有重复,甚至成习惯的倾向。在恋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缝儿,小缝儿会变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见过两相爱的人因为小事情误会斗口,结果只有损失,没有利益。我们家乡俗谚有:“一天相骂十八头,夜夜睡在一横头。”意思说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动机是爱,知识是南针;爱的生活也不能纯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爱是帮助了解的力,了解是爱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灵魂的化合,那是爱的圆满功德。

  没有一个灵性不是深奥的,要懂得真认识一个灵性,是一辈子的工作。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进得不深。

  眉,你今天说想到乡间去过活,我听了顶欢喜,可是你得准备吃苦。总有一天我引你到一个地方,使你完全转变你的思想与生活的习惯。你这孩子其实是太娇养惯了!我今天想起丹农雪乌的《死的胜利》的结局;但中国人,哪配!眉,你我从今起对爱的生活负有做到他十全的义务。我们应得努力。眉,你怕死吗?眉,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眉,老实说,你的生活一天不改变,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碍你新生命的一个大原因,因此我不免发愁。

  我从前的束缚是完全靠理性解开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万事只要自己决心;决心与成功间的是最短的距离。

  往往一个人最不愿意听的话,是他最应得听的话。

  八月十日

  我六时就醒了,一醒就想你来谈话,现在九时半了,难道你还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个心,我有一个头,我心动的时候,头也是动的。我真应得谢天,我在这一辈子里,本来自问已是陈死人,竟然还能尝着生活的甜味,曾经享受过最完全最奢侈的时辰,我从此是一个富人,再没有抱怨的口实,我已经知足。这时候,天坍了下来,地陷了下去,霹雳种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满心只是感谢。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这不可能的设想)心换了样,停止了爱我,那时我的心就像莲蓬似的栽满了窟窿,我所有的热血都从这些窟窿里流走——即使有那样悲惨的一天,我想我还是不敢怨的,因为你我的心曾经一度灵通,那是不可灭的。上帝的意思到处是明显的,他的发落永远是平正的;我们永远不能批评,不能抱怨。

  八月十一日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心上压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么好呢?刹那间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间起伏,是忧,是虑,是瞻前,是顾后,这笔上哪能写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的死。眉,我悲极了,我胸口隐隐的生痛,我双眼盈盈的热泪,我就要你,我此时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这难受——恋爱是痛苦的,是的眉,再也没有疑义。眉,我恨不得立刻与你死去,因为只有死可以给我们想望的清静,相互的永远占有。眉,我来献全盘的爱给你,一团火热的真情,整个儿给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样拿整个,完全的爱还我。

  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决不能放松一屑屑,我们得来一个直纯的榜样。眉,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难得的,我们现有少数的朋友,就思想见解论,在中国是第一流。他们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他们,我敢说,相信你我有这天赋,有这能力;他们的期望是最难得的,但同时你我负着的责任,那不是玩儿。对己,对友,对社会,对天,我们有奋斗到底做到十全的责任!

  眉,你知道我近来心事重极了,晚上睡不着不说,睡着了就来怖梦,种种的顾虑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头乱刺,眉,你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嵌着,连自由谈天的机会都没有,咳,这真是哪里说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寻思时,我仿佛觉着发根里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忧郁的思念中黑发变成苍白。一天二十四时,心头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与你单独相对的俄顷,那是太难得了。眉,我们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来电话,从九时半到十一时我简直像是活抱着炮烙似的受罪,心那么的跳,那么的痛,也不知为什么,说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着牙,直翻身喘着哪!后来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电话,心头那阵的狂跳,差一点把我晕了。谁知你一直睡着没有醒,我这自讨苦吃多可笑,但同时你得知道,眉,在恋中人的心理是最复杂的心理,说是最不合理可以,说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亲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着,算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梦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来离间我们,把我迷在一辆车上,整天整夜的飞行了三昼夜,旁边坐着一个瘦长的严肃的妇人,像是命运自身,我昏昏的身体动不得,口开不得,听凭那妖车带着我跑,等得我醒来下车的时候有人来对我说你已另订约了。我说不信,你带约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闪动。我一见就往石板上一头冲去,一声悲叫,就死在地下——正当你电话铃响把我振醒,我那时虽则醒了,但那一阵的凄惶与悲酸,像是灵魂出了窍似的,可怜呀,眉!我过来正想与你好好的谈半句天,偏偏你又得出门就诊去,以后一天就完了,四点以后过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时刻!我与“先生”谈,也是凄凉万状,我们的影子在荷池圆叶上晃着,我心里只是悲惨,眉呀,你快来伴我死去吧!

  八月十二日

  这在恋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钟变样,绝对的不可测度。昨天那样的受罪,今儿又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别!像这样的艳福,世上能有几个人享着;像这样奢侈的光阴,这宇宙间能有几多?却不道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缠绵香梦境,销魂今日竟燕京”,应在我的甜心眉的身上!B明白了,我真又欢喜又感激!他这来才够交情,我从此完全信托他了。眉,你的福分可也真不小,当代贤哲你瞧都在你的妆台前听候差遣。眉,你该睡着了吧,这时候,我们又该梦会了!说也真怪,这来精神异常的抖擞,真想做事了,眉,你内助我,我要向外打仗去!

  八月十九日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挚而且热烈时,不自主的往极端方向走去,亦难怪我昨夜一个人发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尝成心和你生气,我更不会存一丝的怀疑,因为那就是怀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气,看事情有时不认清亲疏的区别,又太顾虑,缺乏勇气。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而不真,做到真字的绝对义那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你心上还有芥蒂时,还觉得“怕”时,那你的思想就没有完全叫爱染色,你的情没有到晶莹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块光泽不纯的宝石,价值不能怎样高的。

  昨晚那个经验,现在事后想来,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着不能没有你,不单是身体,我要你的性灵,我要你身体完全的爱我,我也要你的性灵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这给,你要知道,并不是给,像你送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么,非但不是给掉,这给是真的爱,因为在两情的交流中,给与爱再没有分界;实际是你给的多你愈富有,因为恋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与水流的交抱,有明月穿上了一件轻快的云衣,云彩更美,月色亦更艳了。眉,你懂得不是,我们买东西尚且要挑剔,怕上当,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宝石不要有斑点的,布绸不要有皱纹的,爱是人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才是理想的事业,有了那一天,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有根了;事实不必有,决心不可不有,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刻就变成了丑陋的顽笑。

  世间多的是没志气的人,所以只听见顽笑,真的能认真的能有几个人;我们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八月二十日

  我还觉得虚虚的,热没有退净,今晚好好睡就好了,这全是自讨苦吃。

  我爱那重帘,要是帘外有浓绿的影子,那就更趣了。

  你这无谓的应酬真叫人太不耐烦,我想想真有气,成天遭强盗抢。老实说,我每晚睡不着也就为此,眉,你真的得小心些,要知道“防微杜渐”在相当时候是不可少的。

  八月二十八日

  这生活真闷死得人,下午等你消息不来时我反扑在床上,凄凉极了,心跳得飞快,在迷惘中呻吟着“Let me die,let me die,O love!”(意为“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啊,爱情!”)

  眉,你的舌头上生疱,说话不利便;我的舌头上不生疱,说话一样的不能出口,我只能连声的叫他,眉,眉,你听着了没有?

  为谁憔悴?眉,今天有不少人说我。

  老太爷防贼有功,应赏反穿黄马褂!

  心里只是一束乱麻,叫我如何定心做事。

  “南边去防口实”,咳,眉,这回再要“以不了了之”,我真该投身西湖做死鬼去了。我本想在南行前写完这本日记的,但看情形怕不易了,眉,这本子里不少我的呕心血的话,你要是随便翻过的话,我的心血就白呕了!

  八月二十九日

  眉,今天今晚我释然得很。

  八月三十一日

  眉,今晚我只是“爽然”!“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终宵”,多凄凉的情调呀!北海月色荷香,再会了!

  织女与牛郎,清浅一水隔,相对两无言,盈盈复脉脉。

  九月五日

  前几天真不知是怎样过的,眉呀,昨晚到站时“谭谭”背给我听你的来电,他不懂得末尾那个眉字,瞎猜是密码还是什么,我真忍不住笑了——好久不笑了,眉,你的摩?

  “先生”真可人,“一切如意——珍重——眉”,多可爱呀,救命王菩萨,我的眉!这世界毕竟不是骗人的,我心里又漾着一阵甜味儿,痒齐齐怪难受的,飞一个吻给我至爱的眉,我感谢上苍,真厚待我,眉终究不负我,忍不住又独自笑了。昨夜我住在蒋家,覆去翻来老想着你,哪睡得着,连着蜜甜的叫你嗔你亲你,你知道不,我的爱?

  今天捱过好不容易,直到十一时半你的信才来,阿弥陀佛,我上天了。我一壁开信就见你肥肥的字迹我就乐,想躲着眉,我妈坐在我对桌,我爸躺在床上同声笑着骂了“谁来看你信,这鬼鬼祟祟的干么!”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念你信时我面上一定很有表情,一忽儿紧皱着眉头,一忽儿笑逐颜开,妈准递眼风给爸笑话我哪!

  眉,我真心的小龙,这来才是推开云雾见青天了!我心花怒放就不用提了,眉,我恨不得立刻搂着你,亲你一个气都喘不回来,我的至宝,我的心血,这才是我的好龙儿哪!

  你那里是披心沥胆,我这里也打开心肠来收受你的至诚——同时我也不敢不感激我们的“红娘”,他真是你我的恩人——你我还不争气一些!

  说也真怪,昨天还是在昏沉地狱里坑着的,这来勇气全回来了,你答应了我的话,你给了我交代,我还不听你话向前做事去,眉,你放心,你的摩也不能不给你一个好“交代!”

  今天我对P全讲了,他明白,他说有办法,可不知什么办法!

  真厌死人,娘还得跟了来!我本想到南京去接你的,她若来时我连上车站都不便,这多气人,可是我听你话,眉,如今我完全听你话,你要我怎办就怎办,我完全信托你,我耐着——为着你,眉。

  眉,你几时才能再给我一个甜甜的——我急了!

  九月八日

  风波,恶风波。

  眉,方才听说你在先施吃冰淇淋剪发,我也放心了;昨晚我说——“The absolute way out is the best way out.”(意为“别无选择的出路便是最好的出路”。)

  我意思是要你死,你既不能死,那你就活;现在情形大概你也活得过去,你也不须我保护;我为你已经在我的灵魂上涂上一大搭的窑煤,我等于说了谎,我想我至少是对得住你的;这也是种气使然,有行动时只是往下爬,永远不能向上争。我只能暂时洒一滴创心的悲泪,拿一块冷笑的毛毡包起我那流鲜血的心,等着再看随后的变化吧。

  我此时竟想立刻跑开,远着你们,至少让“你的”几位安安心;我也不写信给你,也没法写信;我也不想报复,虽则你娘的横蛮真叫人发指;我也不要安慰,我自己会骗自己的,罢了,罢了,真罢了!

  一切人的生活都是说谎打底的,志摩,你这个痴子妄想拿真去代谎,结果你自己轮着双层的大谎,罢了,罢了,真罢了!

  眉,难道这就是你我的下场头?难道老婆婆的一条命就活活的吓倒了我们,真的蛮横压得倒真情吗?

  眉,我现在只想在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抱着你痛哭一场——我此时忍不住悲泪直流,你是弱者,眉,我更是弱者的弱者,我还有什么面目见朋友去,还有什么心肠做事情去——罢了,罢了,真罢了!

  眉,留着你半夜惊醒时一颗凄凉的眼泪给我吧,你不幸的爱人!

  眉,你镜子里照照,你眼珠里有我的眼水没有?

  唉,再见吧!

  九月十日

  “受罪受大了!”受罪受大了,我也这么说。眉呀,昨晚席间我浑身的肉都颤动了,差一点不曾爆裂。说也怪,我本不想与你说话的,但等到你对我开口时,我闷在心里的话一句都说不上来,我睁着眼看你来,睁着眼看你去,谁知道你我的心!

  有一点我却不甚懂,照这情形绝望是定的了,但你的口气还不是那样子,难道你另外又想出了路子来?我真想不出。

  九月十一日

  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眼看着我流泪晶晶的说话的时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转瞬间又模糊了;不说别的,就这现亏我就吃定的了,“总有一天报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哪一天?我心只是放不下,我明天还得对你说话。

  事态的变化真是不可逆料,难道真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烁亮的眼对着我,你温热的身子亲着我,你说“除非立刻跑”那话就像电火似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刹那间,我乐极,什么都忘了,因为昨天下午你在慕尔鸣路上那神态真叫我有些诧异,你一边咬得那样定,你心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忍不住(怕你真又糊涂了)写了封信给他,亲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见你的,他昨晚态度倒不错,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钟,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着,就惦着怎样“跑”。我想起大连,想叫“先生”下来帮着我们一点,这样那样尽想,连我们在大连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来。今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有几分希冀,这冒险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发痒,可万想不到说谎时是这般田地,说了真话还是这般田地,真是麻维勒斯(英文marvelous的音译,意为“不可思议的”)了!

  我心里只是一团谜,我爸我娘直替我着急,悲观得凶,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咳,眉,你不能成心的害我毁我;你今天还说你永远是我的,我没法不信你,况且你又有那封真挚的信,我怎能不怜着你一点,这生活真是太蹊跷了! 读美文库——再别康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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