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故园烽烟旧时影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两人坐在咖啡厅里,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晓真把咖啡杯的手柄挂在大拇指上,双手握着杯子,仿佛手很凉,要用杯子里滚热的咖啡才能暖暖。过了好久,照石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嫁去了武汉吗?怎么回上海了,你丈夫呢?”晓真笑了笑,“我还是跟你坦白了吧,反正迟早你都要问的。我离婚了。”“离,离,离婚?”照石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离婚有什么吃惊的?徐志摩先生的事情你听说过的吧?”照石点头“报纸上登了的,但我总觉得他有些薄幸。”“对呀,我也一样。只是我先生倒不是有了新的爱人,而是爱人太多,不知道爱哪个好了,呵!”照石嗫喏着“这个其实我听说了,嗯,是我大姐说的,你知道我大姐这个人,心里头藏不住话的,大嫂还让她劝劝你。只是,照你这样说,是你要跟她离婚的吗?”晓真耸耸肩:“怎么,女人就不能主动要求跟男人离婚吗?大奶奶打算劝我什么呢?若是我生活不检点,跟男人厮缠,他们要怎样说我呢。为什么换做是男人,就要劝我像大姐一样忍了?照石,我之前就是笼子里的一只鸟,原来在我家的那个笼子里,每天低头干活,伺候爹娘。我爹娘疼我,说你们沈家是大户人家,大奶奶又是个菩萨,我嫁过去能过好日子。于是我又在你们沈家这个笼子里,低头干活,伺候大奶奶。大奶奶也疼我,放我嫁了人,给我挑了门好亲事,军官的太太,真是多么体面,多么好听啊。于是我就又去了武汉那个笼子里。我那前夫也没什么不好,军队发的饷银也都给我存着,带我做衣裳,带我看电影,带我参加俱乐部。我知道,他们都觉得这是为了我好。可是,照石,这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问过我一句,我高兴不高兴。以前我没想过自己高兴不高兴,你问我之后我就经常想这个问题。我先生在外面鬼混不回家的时候,我不高兴,我相信照泉大姐也不高兴,大奶奶就更别提了,她那样的风度品格就这样毁在了你大哥的手里。照石你知道吗,我嫁到你家的那晚,听到有人吹箫,那箫声跟哭了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大奶奶的箫声,这心里是得有多大的苦楚呢。我为我爹娘弟弟,为大奶奶,为我前夫活了好多年,现在我总算是为自己活着了。”
照石震惊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晓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难道真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吗?还是因为那看似体面却不幸福的婚姻?他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似乎今天咖啡泡的格外苦,让他呛了一下,抬头看着晓真:“那么如今呢,你为自己活着,你高兴吗?”晓真真诚地点了点头,“至少现在,我是高兴的。照石,我很感激你,你教我认字读书,让我读到了那么多振聋发聩的文章,又让我知道我应该为自己活着。你知道吗?我其实已经回上海一段时间了,我拍这部片子之前做的是跟你一样的工作,在平民女校教了三个月的书,我想让那些女孩子也能像我一样有机会读书识字,看到报纸上的文章,能有清醒的一天。后来认识了这位导演,他说拍电影能让更多的人思考。照石,你看到《玉娘怨》那部电影了吧,我经常暗自庆幸,自己差一点不就也变成了玉娘那样吗?”
在沈家的时候,照石和晓真都互称对方“姨娘”“二爷”似乎第一次见面因为说了名字,还挨了大嫂的训斥。如今晓真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他觉得这声音真是好听。并且,他也大着胆子,唤了她一声:“晓真。”晓真抬起头,她的眉毛和眼睛还是那样淡淡的,看起来十分秀气,照石记得她的嘴唇也是浅浅的红色,但如今涂了艳丽的口红,看不出从前的样子了。晓真笑笑:“你想说什么。”照石眨了眨眼睛:“我看出来你如今更高兴了,你比从前爱笑。也不总是低着头了。”这一次晓真笑出声来:“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总是低头啊,我倒觉得你总是低着头呢。”照石想了想,大约从前,他们见到对方的时候,就总是低着头的。
咖啡喝完了,面前的芝士蛋糕也吃掉了,两个人才站起来。照石问:“晓真,你如今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晓真大大方方地从包里掏出纸笔,一边写一边说:“我住在卡尔登大戏院后面的公寓里,我写个地址给你,还有电话号码。我家里没有电话的,楼下有,大概需要等一下,我得下楼去接。今天已经晚了,不用送我,免得回去跟大奶奶没法交待,我叫一辆黄包车就好。”说完又撇撇嘴:“你看,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叫大奶奶更顺嘴些。”照石有些不安:“其实,你还是应该写封信给她的,她很惦记你。”晓真回答:“我原来不写,是怕她替我难过,现在是不敢写,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入不了她的眼,不如不说吧。”照石仍然坚持:“演电影这种事,毕竟瞒不住的,况且,大嫂也未必不讲理。”晓真叹息了一下:“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该说的那一天自然也就说了。”说完,袅袅婷婷地登车去了。
照石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静娴问他做什么去了,他却回答与兰心一起去了图书馆。静娴并没有怀疑,照石自小时候为一件小事说了谎话被大嫂带去祠堂动了家法后,就再没敢骗过大嫂一个字。尽管今天他仍然心跳的厉害,脸也红了,静娴却只当是说破了年轻人的情事,不好意思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在想,莫非今天的咖啡是冲的太浓了,怎么睡不着觉。晓真的笑脸就在他眼前,自从今天见了她,照石觉得自己的世界也与往常不一样了。他识文断字读书看报,读过圣人的家国天下,也懂得革命党的三X民X主义,但这些词句都不如晓真那样鲜活,甚至看起来有点疯狂。他在黑暗中几次都想伸出手去,总觉得伸出手就能摸到那张小脸,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从没想到,那个隐在大嫂身后亦步亦趋的晓真,能迸发出这样的能量,她能认识到自己的内心,能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生活,这样的勇敢连照石都自愧不如。他也默默地问自己:”我高兴吗?“问过之后,他有些发呆,因为他没有答案。这样的结果令照石有些沮丧,他活了快要二十岁,连自己高兴不高兴都不知道。他生下来就是这家里的少爷,从没有为吃穿发过愁,甚至不知道这些会是值得人发愁的事情。似乎他的任务就是读书,读好了,爹娘大嫂都高兴;读的不好就要挨板子,爹娘也不会来说情。他们也没有问问他,到底是不是高兴读书。后来大哥离开家,他又有了承担家业的任务。这家业是祖宗留下来的,他高不高兴都得承担。可是,不承担又能怎样呢?像他大哥那样?众叛亲离,被人痛打一顿丢在街角,这样难道就是高兴的吗?
照石没有答案,愈发地辗转难眠。他从床上坐起来,在衣兜里翻出了晓真留下的地址。小纸头上带着淡淡的香水味,有一丝甜甜的味道。既不像照泉的法国香水那样浓烈也不像大嫂的香囊那样清冷。他想起了晓真从前送到他书房里的桂花糕。如今,她还会再做桂花糕吗?照石低下头细细地读纸上的小字,一笔一划十分娟秀。这字是他教的,他教晓真和浣竹都临《九成宫》的帖子,女孩子就适合写欧体。没想到,浣竹那样软软懦懦的孩子后来竟然爱上了瘦金体的字,只有晓真临的惟妙惟肖。他把纸条放在枕头下面,想了想,又翻出来放回衬衫口袋里。
接着躺下来,脑子里又不住地想,她一个人怎么生活呢,谁照顾她饮食起居?哦,是了,晓真在家里是也并没有人照顾她,从来都是她伺候别人的。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家,自己住着不危险吗?电灯坏了、椅子歪了,有谁来修呢? 故园烽烟旧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