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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盼附近的地铁线路早日开通。街角那边早就围起高高的挡板,里面有两层的简易工房。人行道内侧原来栽种着一排海棠树,前几年春天曾是他来回溜达的地方,树下还有两个长凳,他也经常坐在长凳上看车水马龙。今年春天再去,海棠树全给挖走了。他懂,那说明树底下就是地铁工程。马路另一角建起高高的水泥搅拌站。挡板也出现在马路上,车辆到那地段要按闪烁的路标灯慢行。混乱的街景意味着好的前景。虽然至少还要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有一个可供晚餐后从容散步的新人行道,这些日子他还是忍不住要到没有了海棠树的杂乱环境里去漫游,有时也还要垫张报纸坐到那长凳上,望着马路上的车流想心事。
那长凳,近日晚饭后,常有修地铁的工人占用。那日,他走过,长凳上的一个工人,还没摘去安全盔,抽着一支烟,见他,便从凳子中央挪到一边,意思是给他让出一半可坐。这是礼貌,充满善意。他没坐,站在那工人前面,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问答间,知道那师傅来自南方很远的省份。地铁施工纪律很严,进入施工区域绝对禁烟。问施工情况、进度,听那口气,是需要保密。宿舍和食堂里也有不少规矩,所以他只能到这人行道来“饭后一支烟,赛过小神仙”。那师傅属猪,四十二了,媳妇在老家经营个小卖部,儿子属狗,马上就要二十岁了,他在这边媳妇在那边,挣钱的目的就是要为儿子娶媳妇做好充分的准备。儿子并不怎么争气,初中毕业不愿再上学,跑广东那边打工去了,现在跟一个姑娘住在一起,那姑娘他们见过,过得去,可是儿子私下又说未必娶她,唉!
那以后晚饭后散步,他就总愿在那长凳遇见那师傅。不是每次都能遇上,也还遇上几次。互询“贵姓”,知道对方姓张。他是退休人员。入夏,单位组织退休人员去承德避暑山庄游览了几天。回来家里又有些事,好多日子没有再往那人行道的长凳去。那天终于又有了闲空,漫步过去,远远的,就见张师傅站起来招呼他,忙加快脚步过去,竟有些亲人重逢的感觉。
张师傅问他:“怎么好多日子没过来?是不是病了?”他就说:“谢谢你关心!没病。身体精神更好了,因为去承德避暑山庄旅游了!”张师傅让出半边长凳,还给他铺上事先准备好的报纸,他坐下,注意到张师傅自己并没垫报纸,直接坐在长凳上。张师傅还问他:“我能抽烟吗?”他点头:“当然!”张师傅问:“看见山庄内午门挂的那个匾啦?康熙皇帝的御笔,他把避字多写了一笔,是不是?走之上头最右边的那个辛,他底下写成了羊字,他皇帝,就能乱写字,这么多年就都由着他!”他吃惊,张师傅怎么对避暑山庄如此了解?张师傅又兴冲冲地问:“去看烟雨楼啦?那楼名儿,是乾隆皇帝从唐朝杜牧的诗里受启发,给取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不免猜:“你去游览过?去那里参加过修复工程?有亲戚在那边?”张师傅笑:“全没猜对。”
张师傅告诉他,这辈子,还没旅游过。就是北京,来做工这么多年了,只去过天安门,没进过故宫,没去过长城、颐和园。那他怎么对承德避暑山庄那么了解呢?道出谜底之前,张师傅先问:“你的书,包书皮吗?”他答:“我是有包书皮习惯的。心爱的书,给包上书皮,叫书衣,有时候,还会在书衣上写些评价、感悟。我儿子小时候好像也包书皮,但是孙子的书就不包了,看过随手一扔。”
张师傅就讲起自己的故事。他上学的时候,每到新学期发下课本,最快乐的一件事情,就是包书皮,会包得很结实,前后右边的两个角,会包成三角形的护封。是在初三上学期的时候,母亲病重,求医用药花费大,父亲就跟他说,只供他这一学期了,他也立志要早些外出打工挣钱给母亲治病,所以,那一次领到课本,他就格外用心地包书皮。包书皮需要挺括的画报纸,那是很不容易弄到的,幸好邻居家有个阿姨是县城里的干部,能给他上好的大画报。那次给他的画报,图文并茂地介绍了承德避暑山庄,他先细细地阅读了,再用来包课本,给语文课本包的书皮,他把有康熙御笔题匾的那一幅照片设法放在正中,看来看去,看得熟了,就仿佛自己进那匾下大门游过避暑山庄了。开头,因为是繁体字,他怎么也认不得繁体的庄字,那繁体,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壮,他就把山庄念作山草壮。他也试图从字典上查,但他那小字典只能查简体字,虽然查到简体庄字可以从后面括弧里知道繁体字,但是从山草壮查起就行不通。上语文课答卷,他曾把避字那个部位也写成羊,结果老师扣了他分,他拿书皮给老师看,老师告诉他:“皇帝爱怎么写怎么写,我们不行。”这些少年时代的记忆,他永不会忘。
“王老,”张师傅招呼沉思的他:“你看这马路上怎么又堵成停车场了?”他望着满街的车说:“这不又到小长假了吗?又开始自驾游了。我儿子儿媳他们说是要去承德避暑山庄。”张师傅抽口烟,不像是回应他,更像是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假期旅游,世道就大好了。” 掐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