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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日宝玉让锄药牵马回去后,自己步行朝五台山方向而去。寒气袭人,道路坎坷,他何曾受过那般苦楚。走了两个时辰,又累又饿,见前方有一村子,便欲去那里买些东西果腹。忽然身后来了两个男子,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看去有个年纪大些,有个与自己大略相近,皆是短打扮。两人到了他身边便左右将他夹住。宝玉因道:“我自己走得动,不劳你们搀扶吧。”那两人就站到他面前,一个说:“谁搀你!你穿的衣服好扎眼,你一个公子哥儿,一个人跑到这儿干什么?你的小厮呢?”宝玉道:“我那小厮叫锄药,我让他自便去了。”又一个说:“你这衣服给我穿吧!”宝玉道:“你喜欢么?你要有件大衣服换给我就好了。今天实在冷得狠,我若脱给你,岂不冻成冰人儿?”那年纪大点的就问:“你身上带着银子吧?掏出来!给我们!”宝玉笑道:“你们是兄弟吧?真会玩儿,装上强盗了!”那年纪小的就说:“谁跟你玩?
强盗有装的么?你以为强盗脸上写着字呢!”宝玉道:“虽不会写上强盗二字,那戏台上,凡强盗都抹着花脸的。这里虽非戏台,我看你们两个浓眉大眼,那有强盗相!”这话倒把那年纪大的逗笑了,因道:“我们不是演戏,正打劫你哩,你且把银子掏出来,你不掏,我们可要动粗了!”宝玉道:“我要去五台山,路还远呢,一路打尖住店,没有银子怎么行?只是我一个人原不必用那么多,我看你们也是赶路的,自然也需要银子,我且分你们一半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分别往那两人手里送。那年纪小的又抓起他露在衣服外面的一个玉佩道:“解下来给我!这值不老少银子吧?”宝玉道:“怕很值得不少呢,你既喜欢,我很乐意送你,这原是那杨侍郎给我的,玉好不消说了,你细看看,雕工手艺也是上乘的!”那年纪大的就说:“你衣服里头还有吧?”伸手就往他衣服里掏,一把掏着了通灵宝玉,拿到眼前看,宝玉道:“这是我落草时嘴里衔来的。”那盗贼看完扔回,绦带未取下,仍挂在宝玉脖子上,道:“是块病玉,不值钱的。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你身上的银子全给我们掏出来,要不我来鲁的了!”正在那时,对面有几个骑马的过来,那两人就甩开宝玉,低头往路边靠,之后一溜烟跑远了。
宝玉自己再往前走。走到一条河边,见岸上一株枫树,叶片快落尽了,树下却有一女子在那里浣衣,双臂冻得通红。宝玉忍不住过去说:“姐姐,这节气怎的还到河里浣衣?你家没有水井么?”那浣衣女闻声起立,转过身道:“井水更比这河水冷啊。”宝玉道:“你那手臂要生冻疮了,回家快抹些如意膏。”那浣衣女只盯着宝玉细看,忽然叫道:“宝二爷,你怎么竟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宝玉纳闷,问:“你如何认得我?”那女子道:“我如何不认得你?只怕是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坠儿!”宝玉吃了一惊,走近仔细端详,竟真是坠儿,只是眉目发锈了。两人在那河边枫树下邂逅,恍若梦中。坠儿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老太太非急坏了不可!”宝玉道:“老太太年前驾鹤西去了。”坠儿道:“那林姑娘要为你哭死了!”宝玉道:“林姑娘是天上神仙,回天界去了。”坠儿道:“袭人还不到处急着找你!”宝玉道:“他离府嫁给蒋玉菡了。”坠儿就不再提别的人。宝玉问他:“你却怎么在这里?”坠儿道:“我给撵出来,嫁了个瘸子。你若问:怎么嫁个这样的?实告诉你吧,那时候我若能得着那虾须镯,不败露出来,到年纪大了该配小子的时候,我因有那镯子,变卖出些银子,我就能挑个好些的,不像后来这么随人瞎支派。”说到这儿,眼圈红了。宝玉这才知道,坠儿当年顺走那虾须镯,竟是大大的有情可原。后悔那时候不懂坠儿的心思。设若早就明白了,或许就送坠儿一件好首饰,也不难的。坠儿因问宝玉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宝玉告诉他要去五台山出家,坠儿道:“那时节总听你要出家当和尚,只当是玩笑,不曾想今日真的应验了。我见你一定是饿了,且随我去吧,我们一家从你们府里赎出来以后,就到这里落脚,在那村边开着店,外头卖饭,里头可以住店。”遂端起装衣裳的木盆,带宝玉往那店里去,又道:“嫁过来头二年日子难熬,那婆婆忒难伺候,随时打骂,那口子只向着他妈,我连投河的念头都起过几次。如今婆婆死了,我又生了儿子,那口子也不暴躁了,日子好过多了。”宝玉随坠儿去到那店里,坠儿让伙计端一碗牛肉面给他吃,道:“我们可供应不出你们府里那些个精致东西,你将就点吧。”宝玉因冻饿久了,吃起来觉得甚香,连面汤也喝个干净。坠儿丈夫拄个拐出来,听说是要往五台山去,唬一大跳,跟坠儿商量,道还是把宝玉送回家去,宝玉听见道:“我是去定了的。谁也拦不住。”坠儿丈夫道:“听说那五台山这时候已经雪封山路,进不去的了。只有那最虔敬的主儿,才愿冒着严寒踩出血印子往里走。”宝玉道:“我就是那最虔敬的。”坠儿丈夫就说:“你既那么虔敬,真想着当和尚,何不就近剃度?”宝玉道:“其实我们府就有家庙铁槛寺,离城不算太远,我到那里,跟在家有什么区别?总是远些才好,真正能六根清静,那五台山仰慕已久,古庙高僧,定能使我明心见性,修成功德。”
坠儿丈夫想了想说,往西南五十里,正在往五台山的路上,有座忠图寺,听过往的客人说,那庙很不错,方丈就是五台山修炼出来的,你既铁心要出家,先在那里剃度,如觉很好,就留在那里,如觉还欠好,待冰雪融化,春暖花开了,再从那里往五台山去,那时你揣着度牒,僧衣芒鞋,一路的寺庙皆可挂单,食宿都是现成的,岂不比现在往那里去便宜多了?“坠儿说:“这主意实在好。今天你就在我们店里住一夜,明天我们托个往那边去的有车的熟客把你带过去。”宝玉听了,便应允。
且说第二天下午,宝玉到了那忠图寺,规模果然不小,香火亦旺。方丈细问他出身来历后,见他出家心诚,当即就给他剃度了,穿上袈裟,随班唱经。头两天,宝玉心静如水,觉得能摆脱国子监里的那一套,福莫大焉。第三天傍晚,却听见有打板子及喊疼之声,心烦意乱起来,去见方丈,问为何有此不清静之事?方丈道:“你放心,不会派你干粗活,住持、维那亦不会碰你一根汗毛。你系荣国公之孙。在这里,你把经念好就行了。知你原会诵《金刚经》,读过《维摩经》,然经书是浩如烟海的,我这边弟子里,尚没有能随我把六百卷《大般若经》诵完的,你来得正好,莫辜负我的期望,只虔心念经修持就是。”宝玉道:“念经为的不就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么?佛门清静地,怎的打人板子,打得吱哇喊疼?”方丈道:“那些挨打的,何尝是你这样自愿投入空门的,多是些村里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不养了,送过来吃碗饭的,这庙里有许多粗活需要他们来做,举凡点灯剪烛、掸灰扫地、淘米洗菜、升火做饭、洗衣涤物、扛抬搬运……那样不得督促着他们?恁是有那好说好劝不听,吃打吃骂才勉强动弹的,也不怪住持、维那他们气得牙痒,忍不住责罚几下,势所难免。”宝玉道:“我听不惯。世法平等,为什么粗活就非让他们干?恁是他们不对,也不该打的。”方丈道:“阿弥陀佛,你初入佛门即能如此大慈大悲,真菩萨转世也。”说完即挥手让他回禅房歇息。那宝玉回到禅房总不能静心入定。又过十来天,宝玉觉得那图忠寺不过是另一荣国府,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且对唱经功课的规定十分吃重,虽然方丈对他厚爱,还流露出圆寂后将衣钵传继给他的意思,但他弃绝那仕途经济,正是因为对所谓步步高升了无兴趣,现在他出世为僧,难道图的是僧界地位吗?又过几日,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这次不是银屑般的干雪,却是搓棉扯絮般的鹅毛大雪,雪停,住持、维那布置扫雪,宝玉亦自动参加,在寺门外扫出一条通往大道的小路,有两个小和尚,见那积雪甚为可爱,忍不住搓了雪球互相抛打嬉戏,那住持、维那过去,各逮一个,揪着耳朵骂完,就往头上一顿栗凿,凿得那两个小和尚哇哇哭叫。住持、维那命令大家回寺诵经,宝玉心中十分郁闷,到那寺门,他将笤帚靠在墙边,便回转身,顺着扫出的路径,到得大道,又朝估摸着是五台山的方向,不停地走去。他想那五台山乃佛教胜地,文殊菩萨之道场,一定圣洁纯净,断无忠图寺此等现象,虽大雪封山,他以万分虔敬,不惜科跣而进,一定可以到达圣地,获大解脱、大欢喜。
那宝玉不停歇地往前走,也不觉寒冷劳累。又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仿佛在织就一个巨大的簾栊,他就在那雪花簾栊里趱行。走着走着,他觉得对面走来一个人,越走越近,等走到对面了,他大吃一惊,蓦地觉得是怡红院的那面大穿衣镜摆在了眼前,自己在照镜子似的,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是和尚,也穿着一样的僧衣芒鞋,那脸庞、眉眼,竟也跟己别无二致,这究竟是何道理?敢是作梦?不禁出声发问:“你是那位?是我的影像么?”又伸手去摸,却与对面那人伸出的手合了掌,连手掌大小也不差分毫,那边的人道:“我是甄宝玉,你是贾宝玉么?”贾宝玉道:“正是我。原来你是真的!”对面的人笑:“你姓贾人不假啊。”贾宝玉问:“你从那里来?”甄宝玉曰:“从五台山来。你往那里去?”贾宝玉道:“往五台山去。你却为何从山里出来?”甄宝玉道:“一言难尽。你却为何要往山里去?”贾宝玉也道:“一言难尽。”两人就面对面双手合十,齐诵一声:“阿弥陀佛!”
甄贾宝玉不期遇,皆称神奇。二人离开大道,拐进小路,一起进入一个村子,在村边小店里坐定,喝着热茶,互问互答。原来那甄宝玉在甄家被抄家治罪时,尚不满十六周岁,因之没有像父兄那样被治罪或系狱或流放,朝廷准许由嫡系亲属领取收养,他一个堂叔就将他领去了,那堂叔一天到晚跟他讲只剩科举出身重振家业一条路的道理,逼他读经书习时文,他实在不能忍耐,堂婶更对他多有虐待,就逃出来,到寺庙剃度出家了,那寺庙的方丈令他失望,也是向往五台山,就千里迢迢辗转进了五台山的大庙,结果发现凡俗世所有的弊端,那里皆有,甚或更变本加厉,僧人里也有功利熏心的,僧人间也有尔虞我诈的,令他痛心疾首、极度失望。因之,他决定走出五台山,在大雪封山前,他已经走了出来,因为患了病,就在山外一座寺庙挂单休养,也是今天为一事刺激,觉得病已好了,就不顾大雪纷飞,毅然离开。贾宝玉讲了在忠图寺的见闻,甄宝玉道:“那真太算不得什么了。你若到了山里大庙怕更要惊诧。”贾宝玉问甄宝玉今后打算,甄宝玉道:“并不想改变初衷,还是要杜绝那经书时文、科举题名,过一种由性恣情的出世生活,或许还是回到江南,在山水间游荡,苦思冥想,找到人之为人的深切真谛。如今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就是真的出世,不一定要出家,真到悟透了天地宇宙世间人生的所以然,彻底的悬崖撒手,方在大悲欣中得大解脱。”贾宝玉道:“如是五台山我亦不必去了。那我又该去那里呢?”甄宝玉细问贾宝玉种种情形,听完道:“你与我还不一样。你成家了。你那媳妇对你举案齐眉,德言工貌样样无挑。他虽中了国贼禄蠹之毒,罪不在他,他所作所为,确实全为你好。你这样不辞而别,将他抛在家中,岂非残忍?人生真意,我未参透,但知予人真情,享人真情,至关重要,情与天齐,情可痴,不可毒。你应回到家去,与你那妻子宝钗、侍妾麝月,同甘共苦,共度时艰。你可继续由情恣情,那宝钗就是依然劝你那一套,继续不采纳就是了,就是逼去国子监,你不去也罢,又何必让他生人之妻守活寡?毋乃情毒乎?莫执拗,勿迟疑,我这就送你回家,到那府外,远远看着你走入府门,再离开,如何?”一番话说得贾宝玉颔首称是。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刘心武续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