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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吴兴登已被官府缉拿归案。吴兴登卷携的荣府库银虽然追回八九成,但吴兴登供出,那王熙凤将荣府各处月银领出拿去放贷,多通过旺儿找他寻那借贷方,则将王熙凤攀扯出来。那时多有商家急着拿银子周转,短期借贷,利息奇高。起初王熙凤如此放贷获利颇顺,后有那商家猴急,以翻倍的利息借贷,旺儿报告凤姐,凤姐一是有贪婪之心,二来也正逢府里为贾母庆八旬大寿,觉得手里从官中支来的银子不够铺排,以为多赚些利息正好可以锦上添花,更可在老太太太太面前挣足脸面,就答应了,谁知那商家借银后逾期不还,去讨要,竟连和尚带庙皆杳无踪影,本利无回,月银发不下去,谎也编不圆,于是竟听从那吴兴登主意,再以高利去往别人处借贷,暂作敷衍,谁知这剜肉补疮之举,形成连环债务,去讨账无着,又被别人上门逼债,旺儿因让吴兴登从官中银库挪银填补,吴兴登夫妇商议,与其为王熙凤私挪库银,莫若自己携一大笔库银逃走藏匿,故有那天远遁之举,原以为荣府不至于报官,吃个哑巴亏遮丑,没想到竟穷追不舍,既被拿获,也就干脆鱼撕网破,先把那王熙凤攀扯进来再说。
兴儿来报信,平儿让他进屋跟二爷二奶奶面禀,那兴儿只求平儿请出贾琏,平儿便知不妙,因进去道:“兴儿只求二爷到那边屋听他禀告。”贾琏便出去到厢房里,兴儿跪下,一一道来。这边屋里凤姐心神不定,平儿也忐忑不安。忽然贾琏回到这边屋,也不说话,来到凤姐面前就给他一耳光,凤姐只敢饮泣,平儿尚未开言劝解,那贾琏已气冲冲出了屋门。
当晚贾琏私访那审案之官。带去五百两贿银,恳请只追究那吴兴登欺主卷逃之罪。谁知那官自称贾雨村门生,贾雨村既是贾政门生,则他谦称乃政老爷晚生,道:“知荣府最是守礼廉洁之地,不过偶有不肖后辈女流,违例取利,倒也难免;本官只知效忠圣上,依法审案,明日少不得提尊夫人来讯问,那五百两银子,竟请带回,也知二爷并非贿赂之意,大家往上一拜,共表对圣上的一片忠诚最好。”说完就起立送客。贾琏因道:“今日天晚,我也来不及往雨村处讨教了。不过还望仁兄高抬贵手。”那官只往外送。贾琏因又道:“吴兴登处追回的四千多两银子,判还后都愿献出。”那官方叹口气,再请贾琏归坐,因道:“实在是小弟不敢违逆圣上并王法。你管家多年,应知刁奴难惹。你当那吴兴登只攀扯你媳妇?他岂止是想抵赖卷逃之罪,减轻责罚,他还想戴小罪立大功呢!”贾琏请教:“此话怎讲?”那官道:“他卷逃府银,说破了罪不致死,况那卷逃的银子我们也追回八九成,若将他城里房屋罚没,不予收监令他流落街头,也不失为一种收场。只是--”说到这里左右看看,其实早已摒除下人,却仍压低声音道:“他要求私下讯问,我问他究竟有什么诡秘的事要交代?他则道,知你们荣府私藏那江南甄府罪产的事,那些罪产,是甄府派婆子偷运过去的,运到府中,是他媳妇听从你媳妇等指挥,一一安放的,他们夫妇不只知道数量,亦知存放地点。这样一来,犯下大罪的可就不是你媳妇一个了,政老爷可就给攀扯出来了!”那贾琏听了头皮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官只望着他冷笑,又道:“因一贯崇敬政老,不忍其被刁奴背后下刀,晚生才敢对你道出,况那就不是银钱官司,牵扯到朝廷威严,非我等区区小官可以审理的了!”贾琏便道:“只求仁兄遮掩则个!莫录那刁奴此等口供,只将此案作一般银钱官司速判为好!”那官故作沉吟状:
“只是对圣上忠,对前辈孝,实难两全。我若遮掩,风险巨大,谁来为我担待?”贾琏咬咬牙道:“仁兄心存一善,贾府世代感念。实对你说,如今府库空虚,早已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不过关内关外的庄地,若非大灾之年,完秋后倒还能定时送来地租银子并实物等,你若果然高抬贵手,则那时再赠银五千,如何?”那官竟拉下脸来道:“你说话算话。今日带来的五百,且留下作为定金。”说完站起高声唤:“来人!送客!”这回方是认真送客。
那贾琏回到府中,也不到住处正房与王熙凤同床,自己在东厢房胡乱睡下。那是尤二姐住过的,想起尤二姐的吞金自逝,更对凤姐恨得牙痒,烦恼中不禁有皮肤滥淫之想,又后悔尤二姐逝后一怒之下撵走了秋桐,便欲唤平儿来安慰安慰,只那平儿谅是陪凤姐睡着,又想叫个清俊小厮来泄火,怎奈夜已深人已静,竟只好把鲍二家的、灯姑娘等轮番思想一番,浑浑噩噩捱过一夜。
第二日清早起来,也不与凤姐一起早餐,亦不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更没往那边院落去见贾赦邢夫人,一径去那东府找到贾珍,因把种种情形讲出,道:“事到如今,忍无可忍,你是族长,你应作主,我要休了那王熙凤!”贾珍倒不甚意外,道:“早看出你有这一步棋了。只是那凤姐儿被休后往那里去?他父母前年在南边去世了,只有个胞兄王仁,那王仁十分混账,本是进京来投靠王家亲戚,也没个正经营生,只勉强租处小院子住着,满世界的打烂账,难道把凤姐儿休到他那里饿着冻着去?”贾琏道:“我想了一夜。我的主意,是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把平儿扶正,罚他充通房大丫头。从今后他必须低声下气,看他还敢不敢胡作非为!”贾珍道:“你父亲并那邢夫人倒罢了,二老爷也且不提,王夫人那里,说得过去么?还有王子腾那边,王家我可不愿得罪,除非你各处都说妥了,我只出面当个中人,倒差不多。”又道:“兄弟你按说历练得也可以了,昨夜见那狗官,竟为堵他的嘴许下那大笔银子!好在空口无凭,一定赖掉的,他以后谅也不敢挑明索取。”贾琏道:“我是想着我老子那边已经萎了,叔叔如果再出事,荣国府就全完蛋了,也必得牵连到你们宁国府。”贾珍道:“你那赤胆忠心,自当表扬。只是究竟谁会牵连到谁,还难说呢。”贾琏道:“难道就等着人家攀扯弹劾不成?”贾珍道:“这话说得好。与其束手待擒,莫若举杯望月。”贾琏道:“举杯望月?一醉方休?”贾珍笑道:“你灌的还不够么?我也不跟你多说。只是你莫忘了太上皇,咱们家的荣华富贵,全是太上皇赐下的。日月天地,全赖太上皇恩德。总须对太上皇在‘忠’、‘义’两个字上问心无愧才好。”贾琏心领神会,点头称是。贾珍因道:“你们那边接收甄家东西一事,是政老爷勇为义举,他既然作了,就必准备好应变方略。你何必乱了方寸。”贾琏道:“我休那王熙凤决心已定。我这就去禀告父母叔婶。如方便,你晚饭前去帮我作主。”贾琏走后,贾珍将此事告诉尤氏,尤氏唬了一跳,道:“那凤姐儿如何受得此番羞辱?若自尽了可是你族长的责任!”贾珍道:“只一根筋的人儿,像那鸳鸯,才会轻易自尽,像凤姐儿那样几根筋的,不到山穷水尽,总要挣扎的,我谅他少不得忍气吞声且求苟活。”
贾琏到那贾赦邢夫人跟前,道出欲休凤姐之事。贾赦醉生梦死,每日只拥着嫣红鬼混,无可无不可。邢夫人却道:“狠该如此。他何尝真当过我一日媳妇?整日只围着那边太太转。那边快成了王家天下了!只是平儿扶了正,先要来听我的教诲,他的心再不许朝王家那边歪。”又道:“那边宝玉娶了亲,按说有当家媳妇了,你就该带着平儿并一窝子人回这边来才是。只是那宝二爷的二奶奶,是那二太太的亲妹子的闺女,若他当了家,那边就全是他们姐妹的天下了。因之少不得你跟平儿还要把住管家的权柄,只别再像凤姐儿那么吃里扒外,多给大房这边争点利提点气才是!”贾琏因道还要去跟贾政王夫人说休凤姐的事,邢夫人道:“跟他们说不着!他们那宝玉若要休宝钗,会先来跟我商量吗?休完了,知会一声就是了!这么办,今日晚饭前我先去你住的地方,让那珍哥儿到了府里直接去你那里,婆婆在,族长在,你一纸休书先准备好,当面把他休了就是!再去跟二老爷二太太报告不迟。那凤姐儿休了后确也无处可去,难道让他卷包到那王子腾家里去吗?
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倒算给他留个立锥之地,显出我们的厚道。老实说,他在我眼前得个现世报,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也解解我多时的不忿!只是那平儿扶正,今日不过是个说法,何时摆几桌酒饭过个明路,兵荒马乱的,容再商量吧。”
那日下午,邢夫人先到贾琏院里,进入正房,凤姐儿和平儿过去请安,邢夫人正眼不看,只跟贾琏说些闲话,凤姐平儿在一旁站了半天,邢夫人方道:“去那边候着吧。唤你们再来!”凤姐平儿去到那边屋,凤姐心知不妙,因悄悄跟平儿说:“你去把巧姐带远点吧。”平儿道:“我就带他到珠大奶奶那里玩玩吧。”凤姐道:“太太让咱们两个都候着。你让丰儿带他去吧。”平儿要去西厢房吩咐丰儿,穿过正房,邢夫人问:“你去那里?”平儿道:“去吩咐丰儿带巧姐儿出去转转。”邢夫人便不言语。平儿吩咐完丰儿,赶紧回来。凤姐便握住他手说:“那巧姐儿,以后怕要靠你多多照顾了!”平儿忙道:“这话从何说起?”凤姐、平儿皆隔窗望见,那丰儿牵着巧姐儿往院外走。彼时巧姐已经五、六岁了,听说要带他进园子去逛,自是欢喜,走着颠连步。凤姐望着那景象不禁落泪。忽听邢夫人厉声呼唤:“平儿!”平儿忙出去低头侍立。邢夫人道:“这就是你们素日调教出的规矩!如何不让那巧姐儿给我请安?”平儿忙赶出去唤回巧姐、丰儿。那丰儿惶恐请安。那巧姐儿行完礼,便扑进邢夫人怀中,甜甜地连叫奶奶。邢夫人少不得摩摩他的头顶,说了声“乖”,就挥手让丰儿带他去了,又掸自己衣服。
那贾珍到了荣府,却先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讲出贾琏要休王熙凤并将平儿扶正一事,只说王熙凤多年不能生育男嗣,且吴兴登案牵出他私放高利贷的大弊,并不提那审官以藏匿甄家罪产讹诈银两事。王夫人听后大惊,不敢先说话,只看贾政眼色。那贾政听到子嗣话题时尚心平气和,及至听到违例取利且造成连环债务时,不禁将桌案一拍,厉声道:“岂有此理!”王夫人便知大势已去,难以挽回。
贾珍到了贾琏住处,先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道:“你来得好。只是今天的事情,最好多个见证。”因命平儿:“你不用自己去,吩咐个人进园子去,请珠大奶奶过来,就说我在这里等他。”平儿忙去唤人传话。 刘心武续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