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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忠顺王带着人,来将王熙凤披枷带锁押往监狱。忠顺王见下了雪,再在荣府院里大观园搜寻浮财更加艰难,且怕圣上催问荣府处置情况,不如就此结案,将王熙凤、戴良移送监狱,将那几个老仆妇牵去发售,将荣府锁起贴上封条交割清楚,待年前李纨、妙玉等迁出,便请明公重新设计大观园,开春后动工修整,易名享用。如是,王熙凤与戴良亦收入宝玉所在的那个监狱。那监狱大门上狴犴亦令王熙凤戴良脊骨发凉。那监狱大门朝东,进去后是一前院,前院北房三间相通,乃狱神庙。庙殿檐下悬着“狱神庙”匾,里面供着狱神,慈眉善眼,右手作捋须状,又颇具威严。那狱神名皋陶,乃是尧、舜、禹禅替时,舜的一个大臣,那时有人偷盗,皋陶便先罚他站立反省,再用树枝绕着他身子画一圆圈,未经他允许,不得出那圆圈,那圆圈便是最早的监狱,叫作“画地为牢”,那时民风淳朴,被画地为牢的,竟都不敢擅动,直至皋陶再审深表悔过,方许出那圆圈,亦即出狱释放。由是后来皋陶成了狱神,我朝天子圣明,亦在监狱中设狱神庙,许那犯人逢每月朔望之日,分别前往狱神前拜祷,觉得冤枉的求他赐恩获得昭雪,觉得判重的求他赐恩改判从轻,纵使是觉得罪有应得判了死刑的,亦可求他保佑来世有个好的托生,若是准允亲友探监,亦将犯人带至狱神前相会。那狱神庙两边耳房,一边是男狱卒歇息处,一边是禁婆歇息处,他们每日轮流到这牢狱当差,差事完了回家去。院里西厢房三间,则是狱头值班居住处,可起火自炊,虽狱头在城内必另有居所,然一年中倒有多时住在此处。院中两株大槐树,夏日如伞,可蔽热浪。狱门两边,各有一间东房,一间是给犯人蒸糠皮窝头的厨房,一边是库房。院之南墙东、西各有一门,东门通男牢,西门通女牢,两门之间,则靠墙有两口井,与一般水井不同,那井口很小,辘轳上的吊桶也小,任是再瘦的人,也无法投那井自尽。男牢、女牢皆是低矮排房,进去第一间颇大,有窗,是审讯室,里面一应刑具齐全,难以备列,惨不忍赌,此牢狱虽连着衙门,重要案犯皆提往大堂由正堂审亲,有的已审过需再审,或案情较轻的,则派副堂来此审理。其余各间则有门无窗,门亦极低极窄,如狗洞然,那戴良虽经折磨,身躯仍显肥大,需塞将进去,提审时再塞推门外。监室里泥地上铺些稻草,那稻草许久不换,霉烂腐臭之气十分浓酽。男监女监之间有隔墙,最南边矮墙里是露天厕坑。那男监、女监后墙外,与监狱高墙之间,有通道,可绕旋一圈,回到前院,称狱街,那狱街每夜派犯人值班击柝报更,被挑出的更夫可住在狱街角落的小屋里,虽离茅厕很近,秽气袭鼻,然比起在那牢房里,不啻是天界了,那牢房爆满时,犯人不能躺下,只能一个挨一个蹲坐在里面,有的毋庸拷打折磨,就僵死在别的犯人身上。
那宝玉被带到监狱后,先关在男监最后一间牢房里,那时同牢的还有七人,尚可勉强躺下睡觉。因无窗户,白天屋里也黑魅魅的。关久了,彼此得以看出大概面目。同牢房有一秃头壮汉,看出宝玉颈上还挂着个东西,就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道:“怎的他们还让你带着?摘下给我带!”宝玉道:“你若喜欢就拿去。只是这东西是我落草时候衔在嘴里的,连我自己亦不知那里来的。自我家被抄后,忠顺王府的人谁也不想要他,恐不吉利。”那人就将通灵宝玉松开,却又半信半疑道:“怎的不吉利?我握他时倒觉得有股暖气。”宝玉就道:“你喜欢暖气,你就再握着。其实,那怕是我身子将他暖的。”那人昏暗里瞪着宝玉,宝玉却将他那只大手引过来,再让他握那玉,道:“是了,天气这般寒冷了,你还穿着单衣,想必身子没有血气了。我虽也在家里被关了好几个月,到底吃得好些,总算穿来秋衣。你光握这玉究竟是不中用的,我把这外头夹衣给你披上,你当暖和些。”说着就真将自己外面大衣服脱下来,给那汉子披上,那汉子惊住了,其余几个也目瞪口呆。那汉子又松开通灵宝玉,道:“你是天上下来的吧?你有几件大衣服?这里还有五个呢,难道你自己不怕冷?”宝玉道:“真不知这里是如此情景,早知道,真该多套上几件大衣服来。”这獃话出来,竟把那汉子和另几个人惹笑了,那汉子道:“有趣,莫说没在狱里遇到过,就日常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看模样你竟是个公子哥儿,却怎的落到这个地步?”就有一人在旁道:“不许互问案情的,小心听见了挨打!”宝玉便道:“我进来前亦如此警告过我。只是大哥哥既问,我不答不恭。我说我的案情,挨打打我一个,你们几个就莫跟我说了。”那几人听他这话更其诧异。宝玉道:“我是荣国府老爷的嫡子,我家被查抄了,除我已成年需分担家族罪责外,自己只有一罪,就是吟过一首诗。”那汉子听了忍不住又笑,拍他肩膀一下道:“吟过一首诗!就为一首诗,把你关到这狗窝里?你实在太亏了!我可是杀过人!”宝玉道:“杀人或许也有不得已的,关进来亦有亏的啊!”那汉字就一把拉过宝玉的手,搁在自己大手里揉,道:“我却并非不得已!我是真强盗!我自知造孽,只我不愿跟他们认罪!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的!”宝玉道:“真不懂你。人懂人,忒难的。”那汉子就对那几个人道:“让他睡离门近又不招风那块地方!不许抢他饭吃!水来了尽着他喝!谁敢欺负他,我拧断谁脖子!”那几个就跪着纷纷道:“佟哥全听你的!”第二天,狱卒将那佟哥唤出,去那审讯室,有衙门的官来审问,先只听见官员的厉喝声,及鞭板等笞挞声,亦不知还上了什么刑,末后方听见那佟哥忍无可忍的惨叫声,后来狱卒将佟哥拖回来,塞进牢房,宝玉近前帮他躺稳,只见浑身是血,宝玉就掏出自己手帕,给他轻轻擦拭,那佟哥呻吟道想喝水,有人就拿那陶碗要喂他冷水,宝玉止住道:“不可。血流多了喂冷水要坏事的。”就用手指蘸了水,一点点往佟哥唇上抹。那佟哥只痴痴地望着宝玉,亦不知他是否懂得了宝玉。再一日,狱卒来,将佟哥披枷带锁,又上了脚镣,押往死囚牢去了。原来宝玉所在的那个牢院,只是第一层,羁押的是待定谳发落的犯人,故出出进进频繁,牢房里人数忽多忽少。在此牢院狱街西南角,有一小门通第二层牢院,所囚的是定谳了刑期的,再往南,第三层牢院,系死囚牢,专收斩立决、绞立决、斩监候、绞监后的犯人。佟哥走后,牢房里原来一个不起眼的,有撮山羊胡子,神气起来,令宝玉把那块好地方让给他,又把宝玉的手帕全搜去他用,水来了,他霸着先喝足,发窝头,一人两个,他要宝玉和另一犯人各给他一个,那人不舍,他就抢,放风如厕,倘别人先蹲了坑,他就硬把那人扯开自己占,他姓霍,要牢房里别的人叫他霍大爷,那日狱卒来唤他出去,他临钻出去前还回头扮鬼脸,道:“你们就窝在这儿啵!大爷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那小舅子能让牢墙破!”谁知出去不久就听他尖叫:“你们拿了银子还不干人事儿!”就听见将他披枷戴锁牵往南边去了。宝玉坐在那烂稻草上,倚着墙,听着那人间的怪声,不禁苦思冥想:为何造化不将生灵都造成如露水鲜花般的女儿?
又到望日,狱头来吆喝:“允你等到狱神庙,挨个儿来,每人准三跪九拜,完事走人,不得延宕!”狱里犯人便听命依次去拜那狱神。宝玉排在最后,他对前面那位道:“你且把我的时辰全用上,我不拜也罢。”那人跟狱头说了,狱头叫出宝玉来,那宝玉虽已与那些犯人一般肮脏,但眉眼间面庞上毕竟还透出些不凡,狱头便问:“你为何不拜狱神?”宝玉道:“我在家时也曾在家内家外拜神佛,为的是让祖母父母高兴。我对神佛僧尼道士道姑皆极尊重。只是我心里头真的不甚信那神佛。再那狱友他笃信神佛,故我愿将我那段时辰让给他,以便他多求求那狱神,我愿那狱神保佑他心想事成。”狱头因道:“你还真跟一般人不一样。知你案情最轻,定谳后只待领一令牌出狱,返回原籍罢了。再把你圈在这黑牢里我于心不忍。正好那原来打更的发落了,从今儿起你就充那击柝打更的更夫吧。那更夫小屋虽极小,然有铺板被褥,比这黑牢强多了。”便带宝玉去那小屋。如是宝玉每夜击柝报更。离了黑牢,少了骚扰,窝头增至三个,有时狱头还给他点菜吃,又安排他洗了澡,找出几件旧衣服给他,让他将自己原来衣服洗了好换,日子好过多了。那日狱头将他唤去,对他言道:“我年纪大了,要退休了。这差事我也干腻了。原不是好人干的。我造孽不少。也须到狱神前好好拜拜,让他保佑我莫被那些死鬼纠缠。只是连这个差事亦有人来争,听说使了不少银子,才谋得替换我来,新来的狱头姓王,你须叫他王大爷,他来了,是否还容你打更,或许竟还将你轰进那黑牢,我可无法担保。”宝玉道:“我不去想,随缘。”就跪别那狱头,道:“蒙老爷照顾,实在感谢!”狱头道:“什么老爷!莫如叫我声老伯,心里倒更受用些!”宝玉便唤他老伯,再致谢忱。狱头让他平身。第二日,果然新来了狱头,亲往那更夫小屋唤宝玉。宝玉因夜间击柝打更十分疲乏,竟还在睡觉。因那谯楼鼓音,随风而变,有时清晰,有时含混,需凝神耸耳细听,听准了再拿起那整块木头剜成,当中剜空,可插杵槌的木柝,拔出杵槌,是几更敲几下,停一停再敲,边敲边走,每报一更都要绕那狱街一圈,直到晨钟响起,方可歇息,虽非十分耗费体力,于宝玉而言却异常吃重。那宝玉睡梦中被唤起,出屋一看,竟是新狱头,忙跪下道:“王老爷息怒,原是我睡得久些。”那王老爷让他平身,上下打量他,问他:“你就是贾宝玉?”宝玉道:“正是。”王老爷又问:“那戴良你可认识?”宝玉道:“他是我家库上的管事。”王老爷道:“他前些时亦押在这里。”宝玉道:“我却不知。”王老爷道:“他昨日已定谳,押往采石场罚役去了。”又问:“那王熙凤是你什么人?”宝玉道:“我叫他凤姐姐。他原是我堂兄贾琏的夫人,府里上下原来都叫他二奶奶,他确有贪财弄权不容人的毛病,然他心地还是好的居多,作了不少积德的好事,论才干更是个巾帼英雄。”王老爷道:“他如今押在这女牢里,尚难定谳,他麻烦大了!”宝玉道:“愿他早日脱离苦海!”不禁也打量那王老爷,身板虽健硕,两条腿却比常人短些。王老爷道:“随我来!”宝玉便以为是要将他带回黑牢,遂道:“我就去把木柝交还与老爷。”王老爷道:“不用。我带你去狱神庙。”宝玉道:“今天不是朔望,怎的去那里?再我是不怎么信神的。”王老爷道:“且随我去,见一个人。”宝玉心内疑惑。 刘心武续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