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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十回上半回叫“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其实这半回书着重刻画的并不是金寡妇,而是璜大奶奶。
金寡妇胡氏是金荣的母亲。金荣是第九回“闹书房”中与宝玉、秦钟对立的一名同窗,当学童间的矛盾激化以后,他敢于“抓打宝玉”,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舞动的结果,不仅“茗烟早吃了一下”,更使秦钟的头撞在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忠仆挚友被打,宝玉气恼异常,到头来金荣只好又作揖又磕头,败退回家。
贾氏家塾,金家子弟怎么跑来就读?宝玉气恼中就查问:“这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茗烟揭出了他的“老底”:“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么!”
第十回中更进一步交代:金荣他姑妈原给了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家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尤氏也时常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璜大奶奶那一日“正遇天气晴朗,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和幼侄。去后听到贾家学房里的事,她是“不听则已,听了,怒从心上起”。怒从何来?她劈头一句便是:“这秦钟小杂种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
原来璜大奶奶从“背景意识”中来。
何谓“背景意识”?
人在社会存在,是一种网络结构,个人作为网络中的一个结点,与他相勾连的网线是他的“门户”,从他那个结点望去,或相近的结点朝他望去,“门户”后边的有一定可视性的网络,便是他的“背景”。俗话说:“八竿子打不着”。便是“背景”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地步。
璜大奶奶是一个极度重视“背景”的人。首先她时刻不忘自己是贾氏家族中的一员。其夫贾璜虽不能造就显赫的家势,但毕竟是宁国府一支的嫡派传人,与贾珍的血缘关系较贾琏、宝玉更近,论起来贾珍与贾璜算是堂兄弟,璜大奶奶与尤氏算是妯娌辈,那么贾蓉秦可卿便该是侄儿侄媳妇,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不过是她侄媳妇那边的一个外姓远亲,且是晚辈中的晚辈,难怪璜大奶奶一听秦钟便“怒从心上起”,想必嘴角撇到了耳根,并毫不迟疑地骂出了“小杂种”的话来。
倘从贾氏家族的网络为本位,秦钟也宜乎定性为“小杂种”,因为细加推敲,他与秦可卿也并无血缘关系,第八回末尾对他的来历有如下叙述:“他父亲秦邦业现任营缮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时尚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下个女儿,小名叫作可儿……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秦邦业却于五十三岁上得了秦钟,今年十二岁了……”秦钟与秦可卿实质上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要不是一连串的偶然机缘,他这个“杂种”是万难“混”进贾氏家垫,就算侥幸混入,也绝不可能在学童混战中得到宝玉庇护,从而使金荣不得不忍气吞声磕头赔礼,大获全胜的。
单纯的“背景意识”,不过产生自卑或狂傲,“背景意识”发展到“背景比较意识”,即处于一个结点上的个体,自觉地把自己的网络背景同另一个结点上的个体的网络背景做纵深的比较,则有可能派生出从自杀到杀人这样一个很大幅度上的某一种行为。那一天璜大奶奶“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去看寡嫂,本来大概只在潜意识中流动着“背景意识”——她是声势显赫的宁国府贾珍尤氏的“大妹妹”(书上明言贾珍除“璜大奶奶”外还这样称认她),尽管一个婆子一辆车子的“排场”就荣、宁二府而言是无比的寒酸,但她以这样的架势迈进娘家嫂子的门楣,却不消说能引起恐怕既无婆子又无车子的金寡妇的高度尊重与认同,也即是以自身的“网络背景”引出对自身这个结点的价值崇拜,以达到心理上的一种满足。但落座后寡嫂将闹书房的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对她讲过以后,她那静态的“背景意识”便顿时“升华”为“背景比较意识”了,一“比较”,便产生“落差”,一有“落差”,便产生出瀑布般的冲动,一冲动,便必然会有行为。所以,尽管金寡妇不过是当作一桩闲话聊聊,抒抒心中的郁闷烦恼,绝无求姑奶奶打抱不平的用意,璜大奶奶也还是决意“速战速决”,这可让金寡妇“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别去说罢!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出来,怎么在那里站的住?要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还得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金寡妇是现实主义者,所以“贪利权受辱”,而璜大奶奶却是个“浪漫主义者”,她说:“那里管得那些个?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她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坐上竟往宁府里来”。
璜大奶奶的立往宁国府“评理”,并非为维护嫂子侄儿的利益,而是“完成自我”,想必一路上她满脑子仍然转悠着以宁府贾氏为本位的“网络计算”,我们且据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提供的资料,以“竿子”为度量,则可帮璜大奶奶算出:
宁国公一竿子
宁公两竿子
贾代化三竿子
贾敬四竿子
贾珍五竿子
即使贾璜的高祖是宁国公的胞兄弟,则作为璜大奶奶她也是宁国府“五服之内”的正宗亲戚,金荣虽是她娘家侄儿,但确系血亲,所以无须“八竿子”也可以打到贾氏网络之中,秦钟呢?秦可卿呢?真用“竿子”打量,则十竿子一百竿子也未必能打到!
想必前往宁国府的路上,璜大奶奶一定沉浸在“战无不胜”的情绪之中。那真是一道心理上的宴飨。
曹雪芹在璜大奶奶“怒从心上起”到“那里管得那些个?”“坐车竟往宁府里来”这一段情节中,揭示出了作为社会存在的个人人性中的一种相当普遍存在的弱点。璜大奶奶的“背景意识”所突出的是亲缘门第,那是那一时代那一社会环境中她那一社会阶层中的人最习见的心理模式,至今也仍存在于世界各民族地域的人类心灵之中,然而人性弱点中的“背景依附”或“背景攀附”意识还包括更宽泛的取向,例如现代人也仍然常把人生某阶段上的一般性联络接触点,在潜意识中化为自我的一种“背景优势”,一旦遇到别人有所求,或如金寡妇似的只不过诉及烦恼缺憾而并非一定有所求的,便会突然激发出一种“调动背景”的热情,声言自己有“老上级”“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老熟人”“老关系”可以启用,或尽管关系不那么“老”,但“我们在那一年见过”,“我们在那个会上聊过”,“我们彼此印象都很好”,“他说过有事可以去找他”等,从而在这种“背景意识”驱动下,派生出一组或滞留在构想中,或竟开始进行,或未进行完便自动中止,乃至执意进行到底的行动,很遗憾,这类行动如实行到底,虽也有成功的例子(如璜大奶奶就曾“千方百计”地求过“西府里琏二奶奶”,让金荣得以去贾氏私塾附学),但大多数情况则很可能是劳而无功,既不可能对触发出这一行动的他人带来实际好处,也不能对自我产生良性效应,并且还往往会在“老关系”中增添不快,砸破虚幻然而美丽的“我与他”关系而衡出真实的距离与冷酷,所以这类的行动常常只是一种蠢动。
曹雪芹用他的生花妙笔写出了璜大奶奶蠢动所导致的尴尬境地:
到了宁府,进了东角门,下了车,进去见了尤氏,那里还有大气儿?殷殷勤勤叙过了寒温,说了些闲话儿,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
妙极了!“进了东角门,下了车,进去”,十个字写出了一种实际距离。“侯门一入深似海”,气儿再盛,璜大奶奶也只能是进“东角门”,并且必须立即下车,“进去见尤氏”那“进去”的历程,可能就不止经过一道门、一条廊、一个弯儿、一座厅,现实的距离,消磨、碾碎了璜大奶奶的浪漫主义,所以“那里还有大气儿?”趋奉到尤氏面前,便只能“殷殷勤勤”叙寒温,这个时候,她大概才恍惚想起来自己姓金,既非贾氏血统中的一员,也非丈夫贾璜之堂兄贾珍夫人尤氏那一血统中的一员,置身在这个她借以向寡嫂示威的真实背景之中,她反而“二乎”了,想必这时她方寸已乱,所以只能胡乱地“说了些闲话儿”,当她问出“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时,她在寡嫂家中形成的“心理升华”肯定已同泄完气的气球一般落到实处——归于原位,她与贾府、尤氏的关系,其实质确如茗烟所说,不过是“打旋磨儿”请安和“借当头”以资度日的那么一种关系,作为勉强与贾氏“网络”有勾连的一个“网结”,她只能是有求于“背景”而绝不能向“背景”挑战,例如打上门去“评评理”。
最让璜大奶奶感到酸辛的,恐怕还是尤氏关于秦可卿病情的一番诉苦,其中偏还提及秦钟在学房里“受了万分委曲”的事,而且此事正加重着秦可卿的病情——即使不提学房打架一事,光尤氏那对儿媳妇的超常关怀,也够璜大奶奶深刻反省一时——原来人的“背景”不能仅从血缘上去攀算,还有一种最具超越性的“受宠”因素,一旦一个网结成为一组网络的“宠物”,那么附近其他的网结就不要再痴心地按“常规常理常序”去与之攀比了!在寡嫂家中时,璜大奶奶视秦钟为“小杂种”,虽贱视万分,毕竟还构成一个视觉的焦点,而在尤氏及尤氏所转述的秦可卿的嘴中,那“欺负”秦钟的金荣已化为两个极模糊的符号:“不知是那里附学的学生”,“狐朋狗友”,可见在尤氏和秦可卿的眼中以内金荣连“小杂种”也不如,根本轻若尘埃,无须把他搞得那么清楚(“不知”也懒得“知”),也无须去找他或他家里“评评理”(无非“狐朋狗友”,无须细掰是非);面对着家势显赫的尤氏,聆听着一番为儿媳病情“心焦”的絮叨,璜大奶奶“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得丢在爪洼国去了”,宜乎如此——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社会生活经验,或许并不一定是去找自己攀附的“背景”“理论”,或许只不过是去替人求情、帮人说事,毋庸对方拒绝,一接触间,真实的距离感凸现出来,便会自然而然地把来时向某个比自己“背景低”的人炫耀过的“盛气”“丢在爪洼国去了”。
这种往“爪洼国”的丢失倒也能成为一种心理自疗,璜大奶奶是趁怒而来,经过酸窘惶惑,结果竟趁喜而去:
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便向那屋里去了。金氏……贾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方家去了。
一个婆子一辆车,回家的路上,想来璜大奶奶心中可品味的甜蜜颇多,你看,贾氏家族如此庞大,贾珍却还偏记得我(尽管有点拿不准,并且是望着尤氏,用了“不是……么?”的疑问句式而非用“是……吧!”的肯定句式);还热情地称我为“大妹妹”,要留我吃饭(尽管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已拿脚向那边屋走去);尤氏还耐心地又同自己“说了一会子闲话”(能有几个贾氏府外家族中人有此殊荣)。
经过这桩事,可以肯定,璜大奶奶的“自我背景意识”不仅没有破碎,反而更加膨胀,一旦遇到某种契机,她仍然可以并非因自身要“借当”而挺身迈入宁国府,或去“理论”,或去为他人“求情”,我们也可以大致肯定,她会再次将进府的意图“丢在爪洼国”,而重获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只要世上存在着高低贵贱贫富隐显雅俗强弱等的社会差异,作为社会网络中的一些网结就一定会产生出一种趋附意识,把其实与自己联结得并不那么紧密切近的网线和网结视为自己的“背景”,并一直积淀到潜意识深处,演出一幕幕类似璜大奶奶进宁国府式的活剧来。
曹雪芹在《红楼梦》一书中写到许多社会个体为自身利益不得不攀附显贵“背景”以求发展的故事。例如刘姥姥的勇闯荣国府、廊下贾芸的谀求王熙凤等,但刘姥姥、贾芸之流却与璜大奶奶不同,他们对自我与“背景”间的距离始终有很清醒的认识,从未陷入过璜大奶奶式的浪漫意识,所以他们的故事与之有质的差异,这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物和故事因而互补为一幅斑斓奇诡的世态长卷,也互补为深奥幽细的人性宇宙。
就前八十回而言,我们看不出曹雪芹对璜大奶奶这一角色的设计还有什么别的用意,是否“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后面还会出现呢?令人奇怪的是,在“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时,“彼时贾代儒、贾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琉、贾珩、贾砒、贾琛、贾琼、贾磷、贾蔷……贾芝等都来了”,所列玉字辈的共六位,其中并无贾璜。这或许还勉强可以解释为他媳妇的娘家侄儿得罪过秦氏姐弟,羞于出场,那么,第五十三回写到“宁国府除夕祭家祠”,那是连平日绝不露面“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的贾敬也不得不跑回来参与祭祀的,而且从年三十祭祖到元宵节的一系列家族活动中,提及玉字辈人物除荣、宁二府之内的贾珍、贾琏、宝玉外,至少还提到过从府外来的贾琮,却也绝无贾璜出现,自然也就没有璜大奶奶的身影闪动,倒是出现了“贾菌之母娄氏”那样的徒具符号而绝无形象的亲戚。曹雪芹交代说: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有年老的,懒于热闹;有家内没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来竟不能来;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更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
所列的五种情形,都解释不了贾璜夫妇特别是璜大奶奶的缺席,或者勉强可以用第二种情形去猜想,是惯能风风火火的璜大奶奶竟偏在节下因“疾病淹留”不能到荣国府或宁国府中更充分地享用她的“背景之乐”。
即便如此,在八十回书中占了半回的璜大奶奶仍是令人难忘的。她使我们对至今仍未泯灭的一种人性弱点有了一种强光照射下的显微感受,从而在幽默中萌生出一种净化自我心灵的愿望。
1991年1月11日于北京安定门绿叶居中 红楼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