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备好麻秸待踩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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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老友马君来我乡村书房温榆斋,一落座就高谈阔论。马君是个民俗研究者,他有一个观点我颇赞同,就是不能把所有民俗都博物馆化,有些民俗,应该在我们的生活里保持下去,比如踩岁。他认为以往的内涵就十分丰富,现在还可以注入更多的意义,推陈出新,成为除夕的一大亮点。
五十七年前,随父母初到北京,我还赶上过踩岁。那时我家住在一个大型四合院里,那是机关宿舍,虽然分住了很多家,却俨然一个团结和睦的大家庭。除夕夜,院里的孩子们从大人那里得到压岁钱以后,都纷纷跑到胡同里乃至胡同外的街市上,买到自己喜欢的耍货零食。记得我买的是可以在地上拖着走的兔儿灯和什锦冰糖葫芦。有的小伙伴买的是木制关公刀和糖瓜儿,或者是手提猴戏傀儡和体积十分夸张的棉花糖……年饭后已经放过几阵炮仗、礼花,子时将临又掀起一番放炮放花的高潮。但真到零点来临,则大人们纷纷嘱咐孩子们暂停放炮,全院的人们都集中到院落前边,从院子的二道门——一座精致的垂花门——到斜对着它的大门口,地上满铺着芝麻秸,大人小孩一齐踩岁。那芝麻秸被踩碎的破裂声尽管远不如炮仗响亮,但噼噼剥剥的十分有趣,而且与大人们“岁岁平安”的笑语和孩子们跳跃拍掌的欢声交织在一起,构成非常浓酽的过年喜气。
压岁完了踩岁,踩岁完了跟大人一起在家里守岁。那时候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并不普及,但听大人讲各种掌故,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胜过看电影、翻小人书。屋顶挂下萧何不停地追韩信的走马灯,地板上停着被蜡焰照得雪白透亮的兔儿灯,记得母亲就坐在灯之间,告诉我踩岁其实应该写成“踩祟”,就是把坏东西踩掉轰走。她说,你们那么喜欢过年,知道“年”是什么吗?原来“年”就是个“祟”,是个没头没脸的大怪物,每过十二个月它就要跑来一次,必须把它撵跑,放炮仗的目的在于此;踩麻秸的目的也在于此;把它撵跑了,也就“过年”了。听了这样的解说,小小的心里,全然没有对“年”的恐惧,反而呆想:这“年”可别跑远了啊,它常来多好啊,我们随时可以“过年”,也不用再上学了,压岁钱领了可以再领。原来攒一套梁山好汉的“洋画儿”(即夹在香烟盒里的烟画)得费一整年的时间,每月过年那就很快能攒齐了!但是父亲偏乐呵呵地走过来纠正母亲,说把“年”当成怪物对待,那说法至少在明清以后就不时兴了;为什么要踩麻秸?一来芝麻开花节节高。花果熟裂抖出芝麻以后,那些“小铃铛”又让人联想起小元宝,而且芝麻秸不是圆形而是带棱的,风干后踩起来声音特别脆响,所以有“岁岁平安”的含义。二来麻秸挺直,一般总有一米多长,象征“长命百岁”。人们一边踩岁,也就一边祈祝自己一年更比一年好,能够长远地丰衣足食,“脆脆生生”地过好日子。
马君听了我的回忆,拊掌喟叹,说那是建国之初吧?他的父母当时也为新民主主义的实现而欢欣鼓舞啊。记得那时候看国产电影,片头是工农兵的雕像在明快的乐曲中缓缓旋转,他哼出那乐曲的头几个音节,我随着延续。那乐曲就叫《新民主主义进行曲》,贺绿汀谱曲。在那样的氛围里踩岁,人们心中都怀着无限的憧憬啊。我们聊得正欢,村友三儿从厨房出来——他来给我送自家树上的柿子,刚把那些大柿子摆放在我厨房窗台上——听见话茬就问:什么是新民主主义啊?我和马君就齐声让他去读毛泽东的宏文《新民主主义论》。三儿一脸不解,马君就说,其实,那意思就跟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差不多。马君叹息:可惜后来走了弯路,还“大破四旧”,连踩岁的好民俗也给破没了。三儿四十郎当岁,改革开放初期正是少年郎,他说一九八〇年春节的时候,他爷爷还活着,他家踩过岁,他还有印象,那时候他家房子还没翻盖,睡炕,踩完的麻秸正好放进灶眼里,燃起来又是一片“岁岁平安”的吉祥之音。
我说真想踩岁,只是如今哪儿找芝麻秸去呢?三儿说他们村原来没少种芝麻秸,他爷爷说早年还用大车把芝麻秸和松柏枝、野蒿子运到城里当年货卖。我当年参与的踩岁活动的那些芝麻秸,应该就是院里大人们合伙从三儿爷爷那样的农民手里买来的。马君就问三儿还能不能从村里找到芝麻秸?三儿挠耳朵说,今天开发明天开发,咱们村还剩多少地?花椒树砍光了,没人种芝麻了。也许远处的村里还有人种芝麻。
但是春节前我来到温榆斋,忽见门侧整整齐齐码着一摞芝麻秸。不消猜,一定是三儿想方设法给我找来的。今年除夕我可以约马君来一起踩岁了!望着那摞麻秸,我想,踩岁的意义,起码于我,是提醒自己什么事都急不得,大步跨进什么、跑步进入什么,结果欲速则不达,任何方面的“大跃进”都不可取。不追求夸张虚饰的“大满贯”,拭心灵,除戾气,实打实地稳步朝前推进,尽可能把失误减少到最低,在平安、平和乃至平常、平淡中享受生活,也许,便自己有福,并能融汇进大家共同的福祉之中吧! 从《金瓶梅》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