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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月亮的角色

从《金瓶梅》说开去 刘心武 3707 2021-04-0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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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节又到了,这是每年月亮成为主角的时候。月饼因之也成为几乎所有食品店的主角。“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是《红楼梦》里贾雨村口中吟出的句子,有“颂圣”之意,亦隐藏着他追求飞黄腾达的野心,但确也概括出了每年中秋节那圆月的无可争辩的主角地位,犹如舞台上被追光圈中的一号人物,观众的眼光全随他牵动,而心中便涌出相同或不同的感受。

  与太阳相对应的太阴即月亮,自然首先是人类探知外部世界的一大关注物,“月晕而风”,“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都是月亮作为科研对象时扮演的角色,那确是它的“本色”。

  但月亮不是一个“本色演员”。太阳或许极少离开“本色”去扮演其他角色,月亮不然。太阳、月亮都是人类感情的承载物,月亮所分载的似乎更多、更复杂、更微妙也更神秘。

  除了日蚀,太阳没有圆缺的问题,月亮却初一十五大异,这就使人类发出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的感慨。由此生发,又有“可怜新月为谁好?无数晚山相对愁”,“一痕淡月乱蛙鸣”,“残月入帘归梦醒”……种种对不圆满的叹息,但一旦真的出现了满月,则又有“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的思绪涌生,亲人骨肉的分离,往往使满月下的自我更其惆怅:“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这还是在自己家里望月,倘在客途,那心弦就颤动得更剧烈了:“游子魂锁青塞月”,“无情寒月照更长”……而月下的失恋,更其酸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所以有人就发愿“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人们把思亲、思乡之情,友谊、恋情,都寄托于天上之月,得出了“月是故乡明”、“新月如佳人”一类的共识,这也不独我们一个中国如此,一个中华民族如此,纵观一部世界文明史,几乎任何地方任何民族,都自古便有以月寄情的文化现象。月亮是各种门类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角色之一。比如当我们听到贝多芬和德彪西的以月光命名的钢琴曲时,我们就能获得一种与全人类心灵相连相融的通感。

  月亮又是美的象征。有时,人类并不汲汲于让月亮承载明确的喜怒哀乐忧悲凄戚的情感,而只是把玩着月亮本身那形态、光影、氛围、情调所构成的美。“梨花院落溶溶月”,“月移花影上栏杆”,“云破月来花弄影”,“月光如水水如天”……是纤秀的美,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则是雄浑的美。有时人们刻意望月,并不一定是想以月抒情,而只不过是要欣赏一下月光月色和月下小景,但美的追求即使是附着在不用一钱买的清风朗月之上,也不一定就那么易得,宋人杨万里就叹息过“溪边小立苦待月,月知人意偏迟出”。赏月的方式一是登高,一是临水。所谓登高,也不必太高,有泰山极顶望日出的,却似乎没有攀到那样的高处去望月的,因为只要有一处高于周遭地势的平台,不让树木房屋遮住月亮,便可饱赏月亮之美。有个小学生问我,为什么楼房上伸出去的部分叫阳台,而火车站上下车的地方叫月台?那自然是约定俗成的叫法,阳台固然大都筑在朝阳的方向,但一样可以用来望月;火车站那高出地面供旅客上下车的平台,我想是因为早期都并无棚顶而是赤裸状态,而中国古时将高于地面的平台一般都称之为月台,故而沿用了。临水赏月似乎又比登台赏月更有情趣。平湖秋月、二泉映月、三潭印月……这些风景点都因月生辉,而花好月圆、彩云追月更是两首中国丝竹名曲。月亮及由此派生出的月光、月色、月影、月晕……实在都是美的一种自然存在,人类世代激赏而兴致不衰,是理所当然的。

  月亮在人类心目中有时又是永恒的象征,扮演着中性的、无情的、只体现客观规律的角色,《春江花月夜》本是既抒情又摹美的,却也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月亮俯瞰着地球,阅尽古今,却冷热无语,“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们甚至有“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的愤懑之辞。日月如梭,织就着岁月的经纬线,然而月亮往往比太阳更超然物外,尽管你戚戚于“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它却完全无动于衷,“长沟流月去无声”,使人惊醒于命运的缰绳还得靠自己握持控制。

  中华民族关于月亮的传说,以往似乎固执在了嫦娥奔月这一模式之中。现在年纪稍大的中国人,大都总还记得儿时看过的年画和小人书,听过老人讲的故事,或许还看过有关的戏剧演出,当然也还可能谈过许多以这一传说为题材的诗词歌赋,因而中秋望月,总还能从圆月中那神秘的阴影,想象出广寒宫、桂花树,嫦娥舞袖、吴刚捧酒、白兔捣药、蟾蜍嬉戏一类的景象来。但我问过一些当今的中学生,他们却说望见月亮时并无这一类的想象,倘细问他们所联想到的,则是环形山、登月船。他们都能谈出人类第一次踏上月球表面的时间是1969年7月20日,那登月飞船是“阿波罗”11号,第一名将脚踏到月面的人是美国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可见作为人类想象力的载体,月亮在不同的时代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以往它是神话剧中的神秘人物,而如今却渐渐成了纪实性科学剧中有根有据的出场者。不过我还是惊叹于1000年前唐代诗人李贺在《梦天》一诗中的超常想象力,他吟道:“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这还不出远古传说的老套,“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便显出特异诡谲了,最难得的是他那从月球上回望地球的想象:“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那时哪有宇航技术、登月飞船,而李贺这两句诗,借给阿姆斯特朗用,以形容从太空俯瞰地球的感受,恐怕也很相宜。愿我们中华民族不但永葆这样丰沛想象力,而且能将我们的想象一一化为活生生的现实。

  月亮确是一个“千面人”,它扮演的角色岂止上面所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它有时真是猥琐吝啬;而“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它偶尔竟也能扮演谋杀者的帮凶。在图画、舞台布景和电影电视的空镜头里,月亮往往并不以满轮清光出现,而呈现为月牙儿(又可写作“月芽儿”),但月牙儿又有上弦月、下弦月之分,已故漫画家丰子恺有多幅以月为题的作品,“今宵不忍圆”,月牙儿画作下弦状,“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月牙儿画作上弦状,多数艺术家似乎都这样抒发他们对月牙儿的感受,以下弦月承载更多的凄凉悲怆;有时诗人墨客未在他们的作品中标明是怎样的月牙儿,便引出我们许多相同或不同的联想,“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是向上钩还是向下钩呢?“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又究竟是上弦还是下弦?老舍先生那脍炙人口的名篇《月牙儿》,多次写到“碧云上斜挂着”的“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我每一读及总想象为幽幽的下弦月,不知别的人如何?

  但不管怎么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月亮还是被视为人类的朋友,“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明月却多情,随人处处行”;寂寞的时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离别虽苦,“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夜来似与君相见,明月一窗梅影横”,月亮给人多么温馨的慰藉!所以陆游说:“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有了明月,我们也就有了亲情,可以四海为家,不必那么狭隘、悲观了!

  古时阴历七月十五也是一个节日,叫上元节,旧籍中对其描述,其热闹多彩绝不亚于中秋节,但如今我们是只过阴历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了,尽管早有人指出其实阴历十六的月儿才更圆更亮,我们的心气儿还是聚集在十五这个“正日子”上。在这一天,天上的月亮和我们桌上的月饼交相辉映,无论男女老幼,我们心中都涌动着最强烈的团圆愿望,最浓酽的幸福企求,祝福自己以及家人亲友,乃至邻里同胞,都平平安安,乐乐呵呵,丰衣足食,年年向上!

  同亲人分食月饼吧!无论是华贵的双黄莲茸饼,还是朴素的“自来白”、“自来红”,当你咀嚼着它们的滋味时,月亮也就进入了你的心中、你的魂魄。你的生命不仅与太阳同在,也与月亮同在,“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愿年年的中秋都是你重铸灵魂的佳节!

  1991年中秋节前于北京安定门 从《金瓶梅》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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