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道光皇帝补裤子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从《金瓶梅》说开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道光皇帝平常穿湖绉制的裤子,有一回他裤腿上穿破了一块,不肯再做,命内务府拿去补上破处。这在他来说,当然是一种崇尚节俭的示范性行为。后来裤子补好送回来了,做工精细,看上去天衣无缝,道光皇帝甚为欣悦,顺便问到费银几何,答曰:三千两白银。道光皇帝听了大怒,严责穷究。怒是可以理解的,就算湖绉御裤非同一般,每条新裤的成本泼撒算去,值三十两银子吧,那这补裤费却相当于一百条新裤所费。但内务府官员却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皇上所穿裤腿,系属有花湖绉,剪过几百匹,鲜有花头恰合者,是以如是其贵。”道光皇帝听了也无可奈何。
这既不是正史上所载的内容,也非全凭想象的戏说,是清末民初一位叫何德刚的在他的《春明梦录》里记载的。中国的传统写作里,有一种体裁是笔记,从南北朝南朝刘宋时的刘义庆著《世说新语》,到晚清民初,笔记著作林林总总,蔚为大观,构成我们后世了解历史真相的重要参考系列。
皇帝要通过补裤提倡节俭,也未见得就是虚伪作秀。内务府费银三千两补裤,也未必是故意浪费起哄。双方存在于一个共同的价值体系与行为规范里头。即使明知皇帝补裤可能要比缝制新裤还要靡费,但皇帝的意志是不容抗辩的,何况补裤这一行为里所蕴含的意识形态,是那么正宗堂皇,除了立即付诸实行,不能有别的选择。而费银三千两补好裤子后,一旦奏明原因,皇帝也只能息怒罢休。下属又没有把那三千两银子扛回家去,从几百匹花湖绉里精心择剪出符合需要的原料,取得天衣无缝的补缀效果,正说明他们的犬马忠心,这对于皇帝来说,实在远比显示节俭重要。倘若没有了奴才的犬马尽忠,失却了政权,就是全身穿上百衲衣,那节俭还有丝毫意义么?
何德刚没赶上道光皇帝在世的年头,上面的补裤掌故有道听途说之嫌。但他光绪三年考中进士,曾累任吏部司务厅掌印,后升侍郎,经常出入宫禁,数次得到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召见,在京任职十九年,亲见亲闻的宫廷琐事极丰,而且他写《春明梦录》时,已是民国时期,一方面他没有了触犯朝廷的顾忌,敢于照实直录,另一方面他对亡清充满怀念之情,所以也没有什么“破鼓万人捶”的哗众笔墨,所以,他笔记中关于慈禧、光绪的掌故,可信度应该没有大的问题。
像我这一辈的人,倘不是专门治史的,对晚清历史,特别是对慈禧太后、光绪皇帝的认知,一是来自笼而统之的粗线条正史灌输,一是来自类似《清宫秘史》那样的戏说式野史。
慈禧太后在民国以后,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里,大体都被派为反面教员。何德刚在京任职十九年后,被外放为苏州知府,在宫中得到慈禧和光绪召见,慈禧问话滔滔数百言,其中包括“福建民教情形”,“矿务能否发达”,并“追问当日拳乱,地方如何被扰,后来如何结束”,他一一奏对后,慈禧旋叹息曰:“中国自海禁大开,交涉时常棘手。庚子之役,予误听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无及。但当时大家竟言排外,闹出乱来。今则一味媚外,又未免太过了。时事艰难极矣,全赖大小臣工苦心对付,无过不及,才能挽此危局……”这个现场实录,我觉得比以往任何一种历史书上的概括评价,以及任何一部话剧戏曲电影和电视肥皂剧里的台词,都更能使我接近到一个活生生的慈禧。
光绪在“文革”前,无论正史还是稗史里,都是一个基本正面的人物,他锐意图新,感情丰富,却被慈禧压抑挟持,结果革新梦碎,情爱沉井,以悲剧性的遭际令人扼腕叹息。但“文革”中因一部香港电影《清宫秘史》,光绪也和慈禧一样被指斥为“卖国主义”人物,又据说刘少奇曾在中南海观看这部影片后,说影片是爱国主义的,光绪是爱国的,结果大错,是他“狼子野心”的大暴露,成为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重要罪状之一。不过“文革”一过,对光绪的评价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在戏剧电影中出现的光绪,延续着舒适在《清宫秘史》里的那种造型与格调,一律属于“正派小生”。
在何德刚的笔记里,有若干条涉及光绪与经济问题的记载。有一回在书房,光绪同他的老师翁文恭闲聊,顺便问起:“早起进内吃何点心?”翁对曰:“每早吃三个果子。”果子即荷包蛋。光绪马上做出判断:“师傅每早点心,要用九两银子了!”那时一两银子足能买下一大篓鸡蛋,可是御膳房报账,一个鸡蛋例报一两银子,光绪从未怀疑过。虽说慈禧早年生于寒门,“民间琐事,无不周知”,但自从进宫后,永无亲自去市场买东西的行为,也就跟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光绪一样,失却了对民间经济活动的真切了解,内府外官一气瞒蔽,积重难返,他们却信以为真,以那样的报价为依据,旰食宵衣地勤政操劳,想想实在可笑。何德刚还记下这样一件事:内务府郎中庆宽伺候慈宫,颇见信用。有一日,光绪因慈寿要送礼,让庆宽出主意,庆宽说最好给老佛爷打造个金手镯,光绪首肯后,庆宽拿了四个金镯式样呈进慈禧,慈禧见了说:“我四个都要。”庆宽回报光绪,光绪问:“四个手镯得花多少钱?”回曰:“值四万。”光绪本能地惊呼:“岂不是要抄我家了!”原来,光绪的私蓄正好四万,存在后门钱铺生息呢。如果把这条非常可信的掌故搬上戏曲舞台,慈禧与光绪都可以鼻梁上抹白丑扮。但光绪给慈禧送寿礼,也得自己掏腰包,而并不能“公费报销”;并且他也要把私房钱搁到民间钱庄里去吃利息,以扩大私人财富——这都颇值得玩味。
一种流行的论点,是中国的事情长期搞不好,是因为没有,或疏于法制。且不说像《十五贯》那样的戏曲故事曾经被周恩来总理带头引为新中国的法制借镜,就是清末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冤案终得平反一事,也说明法制是有的,真的实行起来,有根有据,有板有眼,何尝混沌模糊。何德刚在《春明梦录》里说:“余曾读(吏部)处分则例,及《大清律》,初读第一条,便掩卷思之曰:‘这样情节,如此处置,若犯那样情节,又当如何处置?’旋读第二条,而那样情节,便有处置之法。紧接而来,丝丝入扣,毫发不爽。可见当日字斟句酌,煞费删定,非仅一二人起草之功也。”又讲到他奉旨到吉林查办事件,他的提携者谆谆嘱咐:“此役两面受敌,颇不易恰好,但有一语相告,汝需牢记:凡办案必须脚踏实地,奏折中字字要有来历,不可以意为之,倘后来翻案,方站得住。”可见法制伦理也存在,并有一些信守者。
已故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根据他的“大历史观”,则认为中国的事情长期搞不好,是始终没能进入“数字化管理”。何德刚曾奉旨随查京城十库,其中三个是银库,根据他的记载,弊情虽多,但管理上还是相当“量化”的。他又曾几次负责大型工程,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天坛祈年殿,就是因遭回禄而由他监工重修的,若无“数字化管理”,怎么建造得出那样精致美丽的殿堂?
要说市场经济,清末起码在卖官鬻爵上,是相当地发达,而且往往明码实价,十分“数字化”的。跟光绪如影相随的珍妃,在电影《清宫秘史》里由著名影星周璇给定了型,不仅正面,而且其悲惨命运十分夺人的同情之泪。但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所编的《文史资料选辑》第九十二辑里,有一篇商衍瀛的《珍妃其人》,虽非正史,亦无戏说,也属于严肃的笔记文章,他提供的材料,在光绪专宠珍妃这一点上,与我们耳熟能详的说法并无二致,但珍妃何以后来被打入冷宫呢?兹引有关文字如下:
清制内廷经费……皇后每年例银一千两,递减至妃每年三百两……珍妃用度不足,而又不能节省,亏空日多,遂不能不想生财的门路,以应付常年的不足,此所以有联合太监,向外卖官的举动。……珍妃由其胞兄志铸主谋,串通奏事处太监拉官纤,将月华门南的奏事处作为机关。奏事处是太监与内外官员的传达处……珍妃住景仁宫,景仁宫首领太监亦在其列。所得的钱,以一部分供珍妃,余由各人分肥。珍妃蒙混请求光绪帝,私卖官爵,日渐彰闻。甚至卖到上海道鲁伯阳,更为舆论所指摘。又卖至四川盐法道玉铭,于召见奏对时,光绪问以在那衙门当差,对以在木厂;光绪骇然,命将履历写出,久久不能成字。此事在光绪二十年甲午四月间……太后据所闻,切责光绪……将珍妃交皇后严加管束,幽禁于宫内西二长街百子门内牢院,命太监首领看管,从此与光绪隔绝,不能见面。据此,珍妃于甲午十月幽闭,距戊戌尚有四年,外闻传说因赞助新政而被罪的话,证诸史实,毫无其事,不辩自明。
商先生的文章很扫我的兴,可是凝神细想,恐怕他说的确是真情实况。历史的真面目往往毫无浪漫气息,琐屑乏味,而且丑陋,乃至狰狞。
正史、戏说、笔记掌故,三者中,我最喜欢读的,是文史笔记。从《世说新语》到《春明梦录》到如今的《文史资料选辑》,从中我可以窥见历史人物的复杂性多面性,他们的真性情,以及那些超出抽象归纳的,活生生的生存状态,尤其能引发出我对人性的深度追问。
2000年4月11日温榆斋 从《金瓶梅》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