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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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眼看着就要逼近韩国王都,齐国也是时候开始动作了。公西吾原本是打算派人入秦去与易姜商议此事的,如今便改了主意,准备亲自去一趟。
出发前,齐国忽然多了不少远方来客,这些人自中原各处、崤山以西,甚至是远从桑海之上,匆匆而来,一踏上临淄大地便直奔相国府。
下人们被屏退下去,厅中摆好桌案软席。公西吾端坐上方,客人们皆是锦衣环佩,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个个都恭恭敬敬在他眼前跪了下来。
为首之人已发须皆白,垂首道:“适闻公子喜得麟儿,吾等特来拜见小世子,望公子赐予一见。”
公西吾沉吟片刻,命聃亏去抱了无忧过来。
一见到满屋子的人,无忧便钻到了公西吾身后,趴在他背上悄悄探出双眼睛来看着下面跪着的人。
公西吾捉住他的手将他带至身前,扶他端正跪坐好。众人便俯身再拜,俱是一派欢欣模样。
老者叹道:“公子有后,实乃可喜可贺,待他日公子收复三晋,得登王座,世子荣膺太子之位,吾等也就心满意足了。”
公西吾沉默许久,敷衍了一句:“待时机成熟,自然会有那一日,诸位放心。”
众人欣喜再拜,当下纷纷献上贺礼,也不逗留,各自散去,来去迅速,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
天气转寒,西北秦地北风狂嘶,穹窿阴沉,已是入冬的光景。
易姜接连受了刺激,心思过忧,一个不慎受了冻便病了起来。先头几日不甚严重,这两天却越来越精神不济,靠着息嫦煮的药汤才缓和了一些。
好几日没上朝会,秦王也表示了关心,特赐她去骊山离宫疗养。
骊山之中有温泉,对于疗养最为有效。易姜躺在温热的池子里,一时恍惚又一时好笑,权势的确是个好东西,韩国在秦军铁骑下动荡不堪的时候,她还能泡在这里享福,这便是差别。
一国的权势尚且如此,天下的权势则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但凡有点实力的国家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征伐天下。
秦王之前还问她:“尝闻却狐所言,夫人提及‘皇帝’二字,不知何解?”
其实根本用不着易姜解释,秦王早就有称帝的心。
前几年他灭了西周公国,堂而皇之地将九鼎迁来了秦国。而早在他即位的第十九年,他就下诏自称西帝,还遣使入齐,要尊称齐湣王为东帝。
东西二帝既立,便是要置其余各国于囊中的意思。然而齐湣王听从谋士谏言,未能答应,并有意联合诸国合纵伐秦,他只好被迫取消帝号,恢复称王。
当初在齐国谏言齐湣王不可称帝的人,便是鬼谷先生犀让。
真是世事无常,又似冥冥中注定,当初范雎与犀让一西一东,如今她和公西吾也是一西一东。这大概真的是鬼谷派的宿命,迟早都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被那氤氲的热气蒸久了,思绪也乱的很。易姜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出了浴池。
侍婢连忙上前用软绢裹住她身子,扶她去软榻上揉捏伺候,端来汤药温水,不多时又奉上熏过香的华衣配饰,一件一件为她穿上。
息嫦立在屋门外,待侍婢们都退了出去才举步进门,今日天气甚好,阳光充足,她自外间进了这温热缭绕的屋子,也没感到太大的温差。
“主公,有远客至,您可要见?”
易姜是来养病的,秦国官员应该都知道,谁会在这时候赶来打扰她?她本就觉得古怪,又见息嫦神色有异,便猜到这人八成是她不想见的。
“何人?”
“是……公西相国。”
果然。
“他来做什么?”易姜端起刚刚放温的药汤,一口一口饮下。
息嫦斟酌道:“他没有直说,只说想见一见您,还好刚好您来了骊山,离了咸阳,也好叙话。”
既然如此,大概是要说些不可外道的话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跟无忧有关。易姜放下药碗,伸手拿了架上的披风,边出门边系上。
秦王年轻时受宣太后掣肘,没有实权,也着实放荡过一阵子。这离宫是他最喜欢的欢乐场所,往常见着漂亮女子便径自掳了到这里来寻欢作乐,以至于整座宫苑至今还带着些许旖旎的意味,装饰布置也不太庄重。
易姜着人寻了许久才寻了间无人居住过的屋子住下,如今自然也只能在那里见客。
她示意息嫦在外等候,独自进了屋子。难得天气不错,窗户却只开了道缝,透入一缕明媚的冬阳来,夹带了些许的风,屋中桌案上点着淡淡的熏香,也不觉闷腻。
听见掩门的声音,公西吾自屏风后走了出来,立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似乎清减了一些,腰肢又细了几分,从那身狐领缠脖的厚重胡服里生生蔓延出几分娇软,脸色有些苍白,便愈发显得眉目颜色深了一分。也只在此时会叫人意识到她还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不是位高权重的秦相。公西吾本想问候一声,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齐相忽然到访,不曾递书入朝,也不知所谓何事?”易姜抬手请他就座。
公西吾提了雪白的衣角端坐下来,复请她入座,显得分外有礼,不像多亲近的模样。
易姜心里揣着心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来此,有公有私。公事是想与秦相商议一下齐国出兵事宜,我本意在赵国,然韩国在前,秦齐夹攻,未免留两翼与他国,遂决议改向燕国,不知秦相以为如何?”
易姜道:“燕楚皆可攻之,不过听闻楚国暗中投靠了齐国,也不知真假。”她眼波轻转,落在公西吾脸上。
公西吾没有答复,许久没见,依旧是清清落落的气韵,隔了多时方道:“既然如此,那便燕国。”
易姜点了一下头,忽而就没了声音。
公西吾也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至于私事,我此番入秦,特地带来了无忧。”
易姜猛然抬眼,神情已染上愤怒。她以为他这番前来顶多不过是要与她谈及无忧,没想到他竟然将人直接带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她刚刚缓和的病症似乎又被勾了出来,接连咳嗽了几声,脸上染上潮红。
公西吾想伸手扶她,看到她防备的双眼,又缓缓收回了手:“我只是想让他来见见你。”
“嗬,你公西吾行事岂会没有目的?”易姜抚着胸口舒了口气:“说吧,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公西吾眉头轻轻蹙起又舒展开,起身走去屏风后。易姜的视线追过去,只听见里面传出窸窣的轻响,接着是他低低的声音,带着些许宠溺和安抚,像极了当初在相国府与她耳鬓厮磨时说话的语气,却又有些不同。
接着是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她立时回味过来,站起身来,却又不敢靠近,只牢牢盯着屏风,感觉像是在做梦。
“睡了许久,该起身了,不是说好要见你母亲的么?”
孩子的声音带着惺忪的睡意:“父亲说母亲在远方,见不着。”
“这里就是远方。”
“抱抱……”
“嗯。”
又是一阵窸窣的轻响,公西吾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怀里的无忧一手攀着他脖子,一手揪成拳揉眼睛,身上搭着披风,脸上红通通的。
易姜出神地看着他,自他出生时起到如今已经有两周岁了,可她从未好好看过他,现在才发现他竟然越长越像公西吾。亏得魏无忌在信中那般自责,这种相貌,想要掩藏也的确太困难了些。
她收起纷杂的心绪,强行将视线从孩子脸上移开,落在公西吾身上:“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想带他来见见你。”公西吾蹲下来,将无忧放到地上,指了一下易姜:“为父在路上如何教你的?快拜见你母亲。”
无忧还是挺听话的,当真屈着小腿跪了下来,拜了一拜:“见过母亲。”
易姜错愕地站着,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那个在她怀里安然睡着的婴儿,如今已经能叫她母亲了。
公西吾看了她一眼,起身道:“你们说话吧,我先出去。”
见他要走,无忧一下急了,爬起来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腿:“不走不走。”
公西吾拍拍他的头,安抚了两句,掰开他的小手,走出门去了。
无忧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易姜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显然方才的拜见并不见亲昵,只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易姜走过去,拖住他胳膊,慢慢将他带到身前来,轻声问:“无忧,你怕我吗?”
无忧眨巴眨巴眼睛,许久才摇头:“不怕。”
易姜笑了起来,眼底却有些湿润,想要拉近些距离,努力搜刮出一句话来:“那……你想吃东西吗?”
无忧立时来了劲,连连点头。易姜心中那丝酸楚褪去,终于高兴起来,将他抱起来,又怕将感冒传染给他,便用一块布遮住了口鼻,仔仔细细问他想吃什么。
小孩子最是单纯天真,大约真的有些母子连心,何况又是一直在大人口中惦念不断的母亲,无忧待易姜的态度与对公西吾的大不相同,很快就跟易姜混熟了不说,简直还有几分缠腻的意味,一直用手扯她脸上的布,闹个不停,咯咯直笑。
等到陪吃陪玩结束,他又累了,歪在易姜怀里沉沉睡去,一只手还揪着她衣服不放。
易姜病尚未好,也有点累,可是更多的却是满足。她想起以前听说过,这样睡觉的孩子大概是有些没安全感,心里难免愧疚,自己将他丢在陌生的地方那么久,倘若这次不是公西吾带他来,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
叫来息嫦小心安置他睡下,易姜走出了屋子。
她不喜欢排场,到来之前特地嘱咐少安排宫人伺候,这后苑之中更是没什么人。远处温泉热气腾腾地依着山势攀升出来,常青的树木带着几分黛色,贴着嶙峋的山壁,枝叶伸到白石栏边来。
日头斜了许多,白石栏细砂的白连着精致绸布的白,裹在公西吾修长的身躯上,在地上拉出浅浅的影子。他立在那里看景,仿若那位石壁上刻凿出来的乘龙吹笛的仙人,一阵风雾便能消隐不见。
易姜自他背后走近,脚步声惊动了他,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说吧,你将无忧带过来,到底有何谋算?”易姜的脸上病态的潮红未退,却依旧撑着精神,语气也颇为强硬。
公西吾长睫掩眸:“我的话你到底还是不信。”
易姜走近几步,仰头看着他:“我不敢信,你那么理智,岂会毫无意图?说吧,你是想要利用无忧让我给齐国好处,还是想再逼我回到你身边为你所用?”
公西吾无言以对,被这样质问,反倒比先前独自站着还要冷静。“我此番前来,是想让无忧认你,恰巧在路上得知你病了,也好过来探望一下。”
“认我?”易姜眼神狐疑:“仅此而已?”
公西吾点头:“无忧至今尚未将我完全认作父亲,便是因为从未相处过。待再过几年他长大了些,懂了事,与你久不见面,难免也会生疏,所以我想趁此机会带他来见见你。你身边聃亏走了,裴渊走了,如今连少鸠也走了,一个帮手也没有,也没有可亲近的人,如果连无忧也不再亲近,未免太过孤独。”
倘若不是近在眼前,易姜绝对不会相信这是公西吾会说的话。可细思一番也未必没有道理。她也一直担心时间久了无忧会不认识她,刚刚见面时他也的确很回避她,倘若真的等他长大了再见,即使面上母子相称,只怕也再难交心了。
但她心中依旧怀着不忿:“倘若不是你执意去信陵君府带走他,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他接来身边,到时候又怎会有生疏的可能?”
魏无忌因为此事十分内疚,又被套上了一桩不甘不愿的婚姻,如今终日混迹酒色之间,简直有些自暴自弃。易姜想到这事愈发愧疚,对公西吾也就愈发怨愤。
公西吾道:“话虽如此,待你根基稳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信陵君一直受魏王猜忌,也未必好过。无忧在我身边,我可以保证他的安全,他日就算被秦王发现,也未必可以要挟你。等到日后你权势牢固,想要接他到身边,也未必不可。”
易姜吃惊地看着他:“你愿意将他送还我身边?”
公西吾的眼光里的不舍浮沉一现,又悄然平静:“他差点因我而无法来到这世上,我本也没资格养护他,待以后你想接他走,我绝不阻拦。”
“当真?”
“我可以对天立誓,也可以立下字据。”
易姜太过激动,喘息不禁急促起来,轻轻咳了两声,斜睨他问:“那你对我呢,毫无要求?”
“没有,我对你再无任何要求。”公西吾避开她防备的视线,声音像是断在了风里:“我放手了,以后你我只是师兄妹,再无其他。”自得知她小产的消息他便有了这个念头,以后她想如何生活都可以,他再不会过问。
易姜的脸被风吹去了潮红,在高远的日光下白皙的近乎透明,她眼光在他身上流连了一圈,收了回来:“一言为定。”
公西吾微微颔首,转过身去。
易姜注视着他的背影,这道背影以往痴迷过,追随过,也亲近过,如今形同陌路,大概是最好的结果。
她掩着口咳了一声,转身离去,脚步踏在石桥上,缓慢的轻响。刚至桥中,身后忽然一阵脚步声碾过了这轻响,急促如鼓点,猛止于她身后,接着她的背就落入了宽厚的胸膛。
公西吾的脸贴在她颈窝,微微的凉,手掌扣在她腰间,却带着火一般的热。那股熟悉的气息又弥漫在她鼻尖,叫她原本就病着的脑袋愈发昏沉。
“师兄……”
易姜低低叫了一声,他如梦初醒,倏然撤回了手。待她转头看去,他已经离去,背影渐行渐远。 一个门客的自我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