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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松烟调 蕊未落 6716 2021-04-05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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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对方只是一些动物,但这也让云弥烟足够欢喜了,这减轻了她内心深处所日愈浓重的孤独感。女孩的嘴角弯起,眼睛眯成一个月牙儿,也不嫌脏,向那只正努力讨好她欲求得小鸡崽儿的小白猫张开怀抱,动作轻柔地将它抱在怀里,她亲昵地蹭着小猫儿瘦削却不失毛茸茸的脑袋瓜,感慨的一声喟叹,“猫儿~”

  小猫咪睁着宝石一般晶亮的圆圆眼睛,因为被挠了脖颈,顺了毛,居然一时忘了那正躲在云弥烟裙子底下的抖抖索索还剩下半条魂的小鸡崽儿,鼻腔里开始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呼噜呼噜的舒服声音。

  一人一猫相处得十分愉快,云弥烟抱着小家伙好奇地望向那间屋子,也不知里面在谈论着什么,不过想来无非是兄弟间叙叙家常吧。云弥烟又想到了自己在现代的家人,心里莫名被戳痛了下,撸猫的动作顿住,改为将脸埋在了猫儿的身上,不知,他们现在可好?是否知晓我已经死去或者消失不见了呢?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辰,对面的房门吱呀一声被全部打开,大敞着。顾陵川拧着两处眉毛,低着头弓着背,脚步沉重,神情落寞,像是败叶飞霜下孤零零挂在枯枝上皱巴巴的蔫茄子。

  云弥烟不解地看着刚刚那个来时还颇具生气的青年男子进了一趟屋子就变了神色,心思敏感的她第一直觉是刚刚里面的二人闹了矛盾。她无意去管顾陵川如何如何,却是有些担心顾陵舟别是也同样如此。

  想到这儿,云弥烟便将怀中的猫儿放在地上,急匆匆地向屋内走去。小白猫被突然放下来,温暖的怀抱转瞬间消失不见,不悦地“喵呜”一声。顾陵川恰随着这声猫叫看过来,只见得一群小鸡崽儿里面坐着一只饿猫,那还了得,遂抬手帮忙驱赶起来,喝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猫,到别处讨食去。”

  猫儿见此情景,被吓得嗖的一下钻出了篱笆,一抹白影风一样离去。

  顾陵川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临走前又站在矮篱笆外向自家弟弟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闭上眼,仰面长叹一口气,踏了踏脚上的鞋子,负手而归。夕阳逐渐失了温度,变得昏暗,一点一点撤离出天际。曾经温暖绮丽的霞光,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黑色怪兽贪婪地蚕食吞吃,却无人能去救上一救。外面蟋蟀的鸣声尖利,顾陵川额上背上在他来时就已经出了汗,方才处于室内不觉,这一旦走出来,经得晚风拂吹,竟生了些回潮的寒意。

  云弥烟站在房门外向里面瞄了好几眼,却是在门槛前停住了脚步。她应该进去吗?

  没有声响的室内,本就稀薄的自然光线大多都无力透进来,只有细微的几束。顾陵舟点了两盏油灯置于桌案上,青铜油灯的火焰默默卧在灯芯上,仿佛一掐就灭。

  灯火映照之下,松烟香从桌案上的铜制双耳香炉里袅袅升起,萦萦绕绕在主人的身侧,像是带着幽深怨念不想走的只影孤魂。顾陵舟坐在书案边上,从顾陵川离开时手里便多了一卷书卷,默默翻着,却是背对着那光线。

  他好像没在读书吧?云弥烟如是想着。因为逆光,云弥烟自然是看不出对方任何表情来。她在房门外待了有一阵子,直至外面的天色完全沉下来也未觉。这光影世界,有时候,从纸白染成浓墨,似乎只是一瞬之间。

  “先生,我进来啦?”云弥烟终于鼓起勇气,朝里面喊了一句,见对方没有应答,便自我默许般悄悄跨过门槛,走进屋内,站到了顾陵舟的面前。

  那个向来眉眼含笑如春风般温暖的人,此刻却是浓眉紧蹙,下颌线绷紧,面上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得像个历经人间秋霜的老学究。云弥烟默默在心里想着,原来,春风也可料峭。可她不喜欢这样的料峭,她得做些什么。

  像是刚发现云弥烟走至身前,顾陵舟终于将那张严肃沉闷的俊白脸转向女孩,与之一起的还有他的视线。光线的作用,恰好使得云弥烟的周身轮廓又柔和了些,她眼中的担心被顾陵舟全部收入眼底,他忽而恍觉自己貌似忽略了对方许久。

  顾陵舟回转过神色,将手中书卷放下,温雅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歉意,“我方才没有注意你来了。”

  他朝门外看了下天色,居然已经这么晚了,遂起身,朝云弥烟询问道,“饿了?”

  顾陵舟一边说着,一边像个木头人一样缓缓朝厨房的方向移动,跟丢了魂似的。

  压抑的顾好人,虽然面上不去表现,此刻内心里应该是生气的吧,云弥烟在内心里气恼起顾陵川来,他到底做了些什么,能让一向不易生气的先生动了怒呢。要不要问?该不该问?思酌再三,云弥烟决定还是依着本心问上一问,他答或不答,那就是他的决定了。

  云弥烟拦住顾陵舟的去路,抬头看着他好看却失了光彩的眉眼,“先生,你怎么了?”

  “烟娘,”像是气球胀到一定时候被戳破,顾陵舟低垂下眸子,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我现在心里乱得紧。”

  “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吗?”云弥烟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这可能是对方的家事,她一个外人,问这些会不会出格了些?可她又不想只是旁观,她终究不是透明的空气。

  “你说,到底是死者重要还是生者重要?”顾陵舟直视着她,突然发问。

  “唔,生者吧,虽然说死者为大,但生者因为还活着,那么一些事情便更容易改变,从而得到更好的结果,不至于等到生者逝去而有一些遗憾无法挽回。”云弥烟想了下,托着下巴认真答道。

  “所以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顾陵舟自嘲一笑,揉了揉眉宇,却没有再多说,转移了话题,“不早了,先吃饭吧。”

  他的故事仿佛是埋在泥土中的枯枝烂叶,自我消融着。周边的人们,从不知曾经那树叶掉落、树枝折断的痛楚,只看到地面上枝繁叶茂花开满树的样子,享受着大树带来的绿荫。

  顾陵舟去厨房热菜,云弥烟跟在他身边,手边就近处的衣襟被她抓在手里又放下,就像是那句在她口中含了半天却没有说出口的“你不要一个人受着”,云弥烟无措又无奈地看着顾陵舟在灶前熟练的动作。

  他不愿说。

  清粥小菜,二人围坐在院子里,就着一盏灯,一轮月,各自吃得均没有什么滋味。吃到一半,顾陵舟重新走进厨房,开了酒缸,舀了半碗水酒出来。这是他用来做药酒的,平日里从未见他饮用过。

  这个人,说来很近,又很远,云弥烟咬着筷子,注视着顾陵舟将那碗水酒一口闷进肚腹中。顾陵舟是不善于饮酒的,不消片刻就有些醉意了,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顾陵舟朝云弥烟笑道,“烟娘,想听我的故事吗?”

  他肯说了?

  云弥烟当然想,忙不迭点头。

  顾陵舟无奈一哂,“你呀。”他怎么看不出来对方那自以为忍住不说却昭昭显露的满溢情感。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山间缓流的小溪,像是溪上带离的轻羽浮叶,尽量表现得不在意,表现得好像自己并未被影响。

  “为避战乱,顾家早年从北方一带逃难而来,南迁到了这徽州一带,路途艰险,便仅剩下单门薄户的一支。家父家母早逝,我在这世上,仅剩下大郎一位至亲。

  “我六岁的时候,大郎九岁,他便带着我讨生存,从未让我寒着冻着,缺了衣少了食。大郎打小便想去书院念书,到了最后,自己却当了码头的船工,辛苦攒了银钱也是供着我去书院。

  “长兄如父,这说得一点儿也没错。”顾陵舟感慨一声,眼里浊了色彩,“我欠他很多。”

  “我与大郎乃同父异母兄弟,我的外祖宋家世代以医药为业,传至家母那一辈,只有一个大舅舅和我娘亲。大郎的娘亲死于难产,家母是家父八年后的续弦。

  “宋家有本家传秘本,《宋氏医经》,乃是世代先辈经验所录。然而不得上天眷顾,大舅舅在我两岁的时候,出诊时被窜逃的流匪所伤,利刃伤了心肺,回到家没过几日便撒手归了西。大舅舅没有子嗣,又因着外祖父是老来得一子一女,如此这般,宋家便断了……”

  顾陵舟面色沉重地说了很多,宋家同顾家一样,因为逃难而来,旁支暂寻不得,家族血脉单薄。顾陵舟的外祖父想要收归自家外孙作为传承,顾父不肯,这事儿便一直僵着。然而尽管如此,外祖父却仍将毕生所学尽量教给顾陵舟。后又过了三年,外祖父也随着儿子去了,临终之前,将《宋氏医经》给了自家女儿,顾陵舟的母亲,顾宋氏。

  又别一年,隆兴二年,淮东水患。六月伊始,全国便是阴雨连绵,后水患严重,连着几个月的大水,城郭被毁,庄稼被淹,死了很多人。那时顾家夫妇恰好处在重灾区,与旁人无二,均被水患困住,双双丢了性命。

  失去双亲,顾家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顾陵川身为长兄,为了照顾弟弟,曾在商船队伍里当过码头工。后淳熙五年的时候,二十五岁的顾陵川还带着二十二岁的顾陵舟去江西一带募了两年兵。《宋氏医经》,一直在顾陵舟那里。二人回来的时候,顾陵川依旧在码头做工,而顾陵舟则借着自己所学和在军营里得来的实践开始当起了大夫。

  顾家大郎生得壮实,五官端正,为人忠厚老实,被雇主东家程员外相中,招了赘婿,替程家管理杉木运送的生意。程家同样经营有医馆当铺,由程家长子程兴思打理着。说起这程兴思,他与顾陵舟也有些交情,二人曾在西山书院里一同求过几年学。

  不知程家从哪里知晓而来的,知道顾家有本传世医书。顾陵川入赘,程家竟然还允许日后若是与程家女生了次子,可冠顾姓。顾陵川大喜过望,但程家的要求只有一条,那便是用《宋氏医经》作聘。可程家却不知晓,那《宋氏医经》,与顾家大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顾陵川为难起来,将此事说与顾陵舟,顾陵舟思酌再三,为了兄长,也算是传播学问,便将《宋氏医经》一分为二,将书中前半部分关于针灸的内容给了程家。程家用那半本医书,几月之间,便在邻里乡亲之间得了个神针妙手的好名声。

  本以为这事便就此了结,却不料那程家依旧不满足,程家女前段日子里怀了身孕,脾气骄纵,每日给顾家大郎使小性子,非说半本书作聘过于膈应,要求个完整儿,让他把《宋氏医经》的后半本也拿来。

  这一趟,顾陵川便是为了此目的而来。顾陵舟只觉自己未能承袭宋姓已经对外祖父不住,若是将宋家几代经验绝学尽皆送与外人,更是无言愧对他老人家了。于是乎兄弟俩今日便闹僵了,顾陵川怏怏而返。

  “烟娘,你说我此番到底是对是错?”顾陵舟眼底像是蒙了一层雾,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空碗,神色迷茫。

  “我觉得你没有做错,这是程家的不对,有些事情,得有自己的底线。”云弥烟同情地看着顾陵舟,暗道,果然,说来说去,还是这个老好人吃了亏。

  顾陵舟紧抿着唇线,没有说话。屋内的桌案上还摆着大郎临走前放下的几粒碎银子,他兄弟二人,原是情浓交好,却为何要不得不面对此种境地?

  这时,檐廊下的木架子传来响动,似有什么东西掉落。二人回头张望,只见之前那只被顾陵川赶走的小白猫,此刻正用爪子拨拉着掉落在地的荷叶包。见有人注意它,猫儿收回爪子,也不逃脱,大着胆子踮着脚几步走至二人跟前,停在了云弥烟的脚下,喵的一声,一脸无辜。

  云弥烟从盘中夹了一块豆腐给它,猫儿嗅了嗅,虽是看不上眼,却也一点一点将豆腐舔进嘴里。

  顾陵舟走过去,将荷叶包拾起,解了外面捆扎的麻绳,原是一包猪肉。看来也是顾陵川留下来的。只看得云弥烟和小白猫眼神直愣,顾陵舟意会莞尔。

  “烟娘,明天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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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①《宋史》卷65《五行三》记载,孝宗隆兴二年六月,有阴雨。《宋史》卷61《五行一上》记载,七月,寿春、无为军、淮东郡等地皆大水,浸城郭,坏庐舍、圩田、军垒,操舟行市者累日,人溺者死甚重。越月,积阴苦雨,水患益甚,淮东有流民。

  这里就是男主父母死亡事件的出处。

  ②男主就学的地方,据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周晓光于2004年刊登的一则论文——《南宋徽州人文环境变迁与新安理学的形成》,西山书院,位于休宁会里,南宋绍兴、庆元年间(1131——1194年)由龙图阁学士程大昌创建。

  (BTW,这篇论文有两处年份写错了2333,微博上有标出来) 松烟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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