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松烟调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云弥烟是在第二天终于确定下来顾陵舟的不对劲,在综合了他白日和夜晚的反应之后。
那天回去后,白日里顾陵舟总是不着痕迹地减少与云弥烟说话的次数,可目光却是一刻不停地胶黏在她身上。
一开始云弥烟只心道顾陵舟是害羞,反而感到有些可笑,可当夜晚来临,她正要回房中歇息时,顾陵舟却一反常态地将她拘禁在怀里,先是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紧接着俯下身来去寻她的吻,再然后是他的房间,一切行云流水到比昨夜更加热烈。
他仿佛抛下了所有的顾忌。
所以顾陵舟并不是因为害羞。
这其间一定有事情。
他为什么要隐瞒她?
云弥烟早上坐在后院的阴影里,心不在焉地将药碾盘一下一下地碾到干燥的药材身上,伶俐的酸枣仁在石碾凹槽里骨碌碌地滚动,试图逃跑,却难逃磨成筛粉的命运。
顾陵舟今天居然为了避免与她说太多的话,竟然用一个小活儿将她给支过去了。奈何顾好人那温温柔柔的腔调如此请求,外加他还在后面又接着问她中午是想吃玉井饭还是红豆粥,石榴粉或者槐叶淘,又或者她想吃其他的什么东西,他去准备。
云弥烟顿时心生一种愧疚,顾陵舟包揽了家里大多活计,烧火做饭,她去帮忙碾个药材怎么了?还能尥蹶子拒绝他吗?
酸枣仁?
云弥烟眼见着快要磨完了,便将那碾好的粉末收集起来,放进小瓷罐里,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角,拿着小瓷罐颇有成就感地跑去找顾陵舟。
顾陵舟今日没有去外间坐诊开张,反而一头扎进厨房里。男人穿了一身洗白的旧袍衫,此刻正在案台边站立,熟稔地持刀,处理着去皮的莲藕。
云弥烟好奇地张望了两眼,只见那一堆食材里有鲜白的莲藕,有青绿的槐叶,有赤红的豆,有莹亮的米,还有盘盘盏盏的酱料佐料,一只洗净的鸡,可……怎么没有石榴?
“先生,你今天有没有说过石榴粉?是我听岔了吗?你这里可没有石榴。”云弥烟将手中的酸枣仁粉放在灶台一边空处,又凑近去仔细看了看顾大厨的食材。
顾陵舟浅笑道,“石榴粉可并非石榴,也是用莲藕所制。乃是将莲藕切成小圆粒,用梅子汁染色,滚上绿豆粉,在鸡汤里煮熟的。”
“原来如此!”云弥烟有些后悔,她早上没有选那道菜,因为她讨厌吐石榴籽,总觉得石榴没什么肉可以吃。
“怎么?想吃了?”顾陵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现在还可以反悔,玉井饭我可以少做一点,莲藕还有很多。”
云弥烟开心地点点头,问顾陵舟她可以来帮忙做些什么,顾陵舟却停下手中刀势,抬眼,将她整个人又完完全全热热切切地定在目光深处,半晌,让她去院子里陪小白玩。
“你待在这里,我会分心。”顾陵舟眼神无声地指了指右手中正握着的菜刀。
“哦。”云弥烟两颊热燥地跑开了。
等她回到刚才的阴凉里,挠着小白毛绒绒的脖子,忽而反应过来自己去厨房里是要和顾陵舟说话的呀!她要问他为什么总是避开与她说话。
他却以菜刀相威胁,断了她可能的再一次打扰。
午饭被顾陵舟摆上桌,云弥烟数了数,虽然并非全部大鱼大肉,但样样精致,道道有名头,竟然有五道菜。
作为一个平平凡凡的中午用来填饱两人肚子的饭食,未免显得有些过于……仪式感。
当云弥烟装作不在意地随口问顾陵舟为何做这么多时,顾陵舟回答的那句话让她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心里有种隐约的不祥预感。
他说。
“还剩这几道没有做过。”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平淡而快速,没有什么波澜,尽量表现得普通,也像是在聊着家常,他在笑,可他们难道没有时间了吗?
他们不应该来日方长吗?
这句话就像是在说,这是他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云弥烟感到嗓子有些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下去,还是就假装它只是很普通的一句随口之言,他们先吃饭?
她伸手取来木汤勺,打算舀些鸡汤来喝。乳白的鸡汤上浮着点点红星,是枸杞,汤底在整只鸡的旁边还卧着更大一些的红枣,还有一些云弥烟叫不上来的香料药材,顾陵舟又在做补食。看起来很美味的样子。
“汤待会儿再喝,此刻还有些烫。”顾陵舟拦住云弥烟的勺子,转而为她夹了桌上其他的菜,“尝尝这个,合不合胃口?”
云弥烟脑中突然想起之前在现代查的一个关于宋朝的习俗,脱口而出,“我记得回来之前在一本书里看过一句话,说古代人是,‘迎客茶,送客汤’,是这样吗?”
顾陵舟接过木勺子的手突然一松,木勺子愣怔地又躺回了鸡汤盆里。
“是这样。”顾陵舟急忙接口道,“快吃吧!”
……
那碗食补的鸡汤。
的确很好喝。
味道特别到,铭记在了她的灵魂里。
当云弥烟再一次睁眼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自己松软的床上。床垫是软的,被子是软的,枕头也是软的。
她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昏沉的意识里一会儿是山上铺满半边天空的晚霞,一会儿是清晨雨雾刚散的曦光。她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鼓声,那种巨大的用来提醒时间的风雷鼓,以及简直不能再熟悉的僧人唱诵。
母亲敲门后进来告诉她一会儿吃晚饭,说她早上出门太急中暑了,被好心人送了回来,结果在房间里一睡就是一整天。
云弥烟捏紧了手臂下压住的空调被,等云妈妈一走出去带上门,她几欲哭出声。
她的脑海里存满了很多个为什么,为什么她在现代?她不是回到了南宋朝了吗?那个难道真的是梦吗?为什么她没有把梦做完,突然就戛然而止了?她不能和顾陵舟一起白头偕老,然后梦再醒吗?
她疯了吗?
难道一切都是幻想?
她去如此细腻真实地幻想了一个她永远得不到的、与她横亘了千年鸿沟的宋朝男人?
云弥烟用被子捂住脸,心里充满了不理智、崩溃、煎熬、疯狂。那比他们初见时顾陵舟喂给她治蛇毒的药还要苦,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舌根,无限地放大,仿佛要充斥掉这阻拦他们的那841年光阴。
被子被一股巧妙的力道拉下去。
“不要哭。”
熟悉的话语,她所挚爱的声音。
“你……”云弥烟呆怔地任由对方用修长匀称的手指抹掉挂在自己睫毛下的泪。他的体温很奇怪,对于她而言,既是温暖的,又似乎有些冷。
“烟娘,你应该回来的。”顾陵舟满眼温柔,细致地擦干女孩的眼泪。
他穿了他们初遇时的青衫,在这个现代的小卧室里。
好一会儿,云弥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盯着对方略显暗淡的眼睛,“你做了什么?”
“我……我们回来了,不是吗?”顾陵舟莞尔,似乎避免直接回答这个话题。
云弥烟不可置信地捏了捏顾陵舟的胳膊,甚至捏了下他的脸,软的,温凉的,他是活的?在现代?在她的卧室里?
“你怎么进来的?”云弥烟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你见过我妈了?”穿这个样子?
顾陵舟只是笑。
“罢了,我们先去吃饭吧!我妈刚刚来说饭做好了。”云弥烟从床上坐起来,快速地下床。
顾陵舟依旧坐在她的床沿边,没有动弹。
“怎么了?”云弥烟过来拉他,开玩笑道,“你动作慢腾腾的,小心被你岳母大人嫌弃。”
顾陵舟紧抿着唇,支支吾吾道,“他们,看不见我。”
“什么?”
“就像你之前来宋朝一样,他们看不见你,只有我能看到你,感受到你的存在,”顾陵舟略显自嘲,不在意道,“现今反过来了。”
“那我待会儿把食物带一些上来,你可以吃我的呀,就像我之前可以吃你的用你的一样。”云弥烟竟然没有觉察出这有什么问题,也许是因为这经历对于他们而言已不陌生。
顾陵舟似乎欲言又止,最终所有想法只化作一个带笑的字,“好。”
……
“你不吃吗?”
“现在还不饿。”
云弥烟此刻正撕着一袋奶盐味的小饼干,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爸今晚回来吃,晚饭没剩的了。”
“要不你吃这个?”她又撕开一袋薯片,“南宋朝没有番茄,这个是番茄味的,你尝尝,酸酸的。”
顾陵舟见躲不过去,女孩扑闪发光、激动无比的眼睛此刻正灼灼地欣赏着他,他艰涩地绷紧了下颌线,思忖着措辞。
“我不用饮食。”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一句直白的话从双唇的缝隙里挤出来。
云弥烟本来是极为高兴的,他们回到了现代,意味着她不用舍离双亲就能与顾陵舟在一起,这里还有她喜欢的食物、更有保障的卫生医疗、便捷的高科技。
他们看不见顾陵舟也无所谓。那她就在外面假装是自由的单身主义者好了,他还可以和她一直待在一起,形影不离,不用避免任何场合。
可现下云弥烟的笑容却僵硬住了。
他们不一样。
不用饮食的是什么?那种事情很容易让她联想起一些东西。是神?还是鬼?
“我们怎么回来的?”云弥烟放下手中的小零食,认认真真地直视着顾陵舟,再次抛出晚饭前的问题。
一阵漫长的沉默。仿佛钟表的指针才跳了六十分之一格,又仿佛漫长得如同他们刚刚才一起走过的旅行。
“那日,我去灵隐寺,遇见了道济禅师,他说。他也在找我。”
云弥烟安静地听着。
“他说,你的回来,终究会走向虚空,如果想让一切归位,必须做些事情。”
“你做了什么?”
“第一次,你是从傍晚而来,来到了大宋的清晨。第二次,你从清晨来到了夜晚。
“所以,那日中午我在汤里放了安神药,施以针灸辅助,使你昏睡过去。
“我将你带到了灵隐寺,黄昏时分,我选择了寂灭。而道济禅师则将你带到了段家桥上。”
“什么意思?”云弥烟蹙紧了眉头,责问的语气,“寂灭?”
“是。”顾陵舟深吸一口气,“第一次你是魂魄而来,第二次也是,区别只在于被动与自愿,而这一切,是为了……”
顾陵舟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这里面的事情,他也不是完全明白,他只是在重复道济禅师的话,“因缘的轮回。”
“他说,你的轮回已经快要完成了。若要打破轮回,回到你所在的世界,只能用另一味药做引。
“一味痴魂。”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这样擅作主张。我可以在宋朝活下去,你本不用做这些。”云弥烟的声音里带了颤抖。她想,她更明白道济和尚口中的轮回是什么。
是柳卿烟的因,她要还的果。即便拖了千年,还是欠下了。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夜,那日清晨,我亲眼看见你突然在我的怀里消失不见,变得不可摸,不可见,不可闻……”
云弥烟心里一紧,“你都知道了?”
“如果轮回完成,你会再也踏不进去。所以不如让本该早已死去的顾崖柏回到他的路,让云弥烟回到她的世界。我很久以前就答应过你的,烟娘,你忘了?”
是的,她刚刚来到宋朝的时候,那时她只想着现代,顾陵舟就说,会帮她找到回去的方法。
他做到了。
君子一诺,九鼎千斤。
“那你在宋朝的身后事……”顾陵舟在那里无亲无故,可怎么办?
“我将剩余的钱财以及房产一应捐到了庙里,用于赈济穷苦百姓,身后事大抵他们会安排。”顾陵舟说得极其轻松。
“烟娘,我原本没想到我会随你一同而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欢喜,所以不要难过,我还是在这里一直陪着你的,不是吗?”顾陵舟俯身亲吻云弥烟略有发肿的眼睛。
她终于明白那股又是温暖又是凉的感觉是因为什么。
倒也舒服。
他们还在一起。这一点没有变。 松烟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