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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时接过杯子的手短暂地停顿一下。
他低头喝茶,过了好一会,才低声回了一声:“嗯。”
天气冷,容时四肢都是冰凉的,在景淮屋子里捂了好久才暖和一些。
他阿娘怀着他的时候,因为不慎动过胎气,所以他自出生就不足之症,从会吃饭起就吃药。不过从前他是太子,不缺名医修方配药,他阿娘细心照料他数年,眼见着一年好似一年,姜家就起兵造反了。
姜氏兄妹江枫和姜蘅里应外合,欲谋乱天下,可惜最后功亏一篑,因为姜家出了一个叛徒,戚洲。
戚洲是姜家养子,却在谋乱前夕秘密告发了姜家,导致姜家九族被灭,唯有一个他一人活了下来,位居高官,享尽荣华富贵。
姜家死绝,姜蘅在皇宫里自尽,有一半姜氏血脉的太子见弃于帝,太子之位被废,被幽禁于冷宫。
进冷宫之后,容时的身体每况愈下,除了必然的缺衣短食之外,还有捧高踩低的宫人落井下石,以及,不知是谁暗中的投毒。
那黑衣人说得不错,柔弱无辜,在深宫尤其是冷宫并活不下去。
容时墨色纤长的睫毛轻缠了一下,眼底划过一道未名的情绪。
一杯水,喝得再慢也会喝完。
容时捧着杯子,自那宽大的华贵衣服里抬起头,看着景淮道:
“你想问什么?”
景淮自始自终都在观察着容时的表情,不过容时方才一直垂着头,看不分明,此时他抬起头,景淮才看到他的眼睛,也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景淮问。
容时微怔,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景淮会一开口就问他问那黑衣人的三个问题。
他没有立刻说话。
景淮拿过他手中的杯子,重新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并说:“别喝,捧着暖手便是,不然睡中恐频繁起夜。”
容时眼皮微抬,灯火的微光映在他的眼里,一瞬间竟显出一些茫然无措的感觉,他这才有了小孩该有的样子。
景淮不禁笑了起来:“见过吗?你过目不忘,见没见过应当没有疑问吧?”
半晌,容时答道:“见过。”
景淮眉稍微挑:“在宫里?”
“嗯。”
“那时我在你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时愣愣看着他,脑中搜寻了一番过往的记忆,最后道:“是个真性情的人。”
景淮摇了摇头,笑道:“你没说实话。”
“……”
景淮一举一动都温和有礼,说是谈谈,但他目前作为占据主导地位的一方,既不强势逼人,也没有明示暗示,仿佛在闲话家常,气氛轻松而随意。
容时顺着这个气氛,不觉也放松了。他抿了一下唇,似乎不大高兴:“你怎知我没说实话?”
“我会看相。”景淮微微俯身,拉近了一点和容时的距离,语气悠然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说实话。”
容时不躲避,直直地回视他,心下却开始想他这话是真是假。
过了一会,景淮低低笑了起来,道:“逗你玩的。看相其实和算命这种东西一样,真要看出点玄机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并没有代价可付。”
容时听他笑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逗弄了,就和那些宦官宫婢逗弄那些猫儿狗儿一样,看它们在人的逗弄下做出各种奇怪的反应,然后起哄发笑。
“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神棍。”容时瞪着他道。
景淮收笑,慢悠悠道:“差不多,只看我愿不愿意。所以,小孩,你刚刚果然还是没说实话吧?”
容时眼皮一跳:“你想听什么话?”
“实话。”
“……”
“没关系,我们既然是好好谈谈,那就放开了说。”
容时看着他,一时无言。过了一会,他才语气僵硬道:“我当时见你时……只当你是一个纨绔,顽劣……不讨喜。”
景淮嘴角的笑僵住,然后拳头抵住唇轻咳嗽了一声,道:“看来这是真话了。”
容时:“……”
景淮看了眼烧了小半截的蜡烛,道:“好了,太晚了,先睡吧。”
容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又看他。
这就结束了?
景淮果然没有再问什么的意思,回过头对容时道:“你睡这儿,我去外间小榻将就一宿。”
说罢,景淮从柜中取出一件薄衾自转过屏风出去了,容时手半伸出,口中欲言又止。
容时呆坐在床边,过了好一会才下了床,把已经温凉下来的杯子搁在桌子上,也出去了。
景淮看见他,不免诧异:“怎么了?”
“我睡这里吧。”
“不必,你是小孩,又是病人,睡着儿不合适。”
容时手捻着衣袖磨蹭了两下又道:“可……你是主子。”
景淮斜挑起一边眉,道:“既然如此,那你不听我的话?”
“……”
容时沉默地转身回去,熄了灯上床睡觉。
他躺在床上,凝神听外间传来的一点点动静。
过了一会,他便听不到什么动静了,只有偶尔冬夜的风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他也便慢慢睡了过去。
*
“所以你没问他的来历?”花闻灯错愕。
今天一大早,景淮命几个仆人把容时暂住的偏院收拾干净,然后又叫引竹过来接容时回去。然后径直来找花闻灯,要调查昨晚那个黑衣人的踪迹。
他们追踪到了上京都城的郊外后,就失去了关于黑衣人的线索。
景淮在一片枯黄的草丛前蹲下,手指拂过草尖,回道:“问不问没什么区别。”
花闻灯与景淮认识了六年,最是了解景淮,顿时就明白了:“你知道了他是谁。”
景淮点头:“其实早该想到的,那般品格和才貌本就不是常人能有的。”
“所以他是谁?”花闻灯还是比较好奇这个。
“是个小麻烦。”
景淮手指拨开其中一片草丛,赫然便是一道干涸了的血迹。
“这边。”
“麻烦?”花闻灯调转方向往景淮所指的方向走去,“既然是个麻烦,你为什么还把他留在身边?”
“我说过了,因为他合我心意。这世上合我心意的人和事已经很少了,我不介意用一点麻烦来交换。”
“……不会影响到师父交代的任务吧?”
景淮漫不经心道:“不会。”
最后,关于黑衣人的踪迹还是彻底断了,花闻灯道:“回去吧,只要鸣玉在,那黑衣人,或者说他们的同伙还会再来的。明日就是祭神大典,这才是重点。”
景淮抬头眺望远方,目光深沉而悠远,穿过重重叠叠的山岭,不知落在了何处。
*
容时随着引竹往自己的住处走,路上经过许多仆人,他们都各司其职,各尽其责,若非必要,话也是不说一句的,便是说,也是非常小声,丝毫不敢大声喧嚷。
只是走了一段路后,他就听到了一个侍女凶悍尖锐的声音,似乎在与人吵架。
他听了一会,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无非是这个凶悍侍女起得晚了,误了时间,被管事的教训了一通,心里不服气。
“我原本在夫人那边伺候都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一个小小的庭院管事,哪来的资格管我?”
那管事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是晋安公府的老人,做事干净利落,看着是个稳重的人。她的声音不大但很会拿捏人的七寸:
“秋菊姑娘看不上我这儿,要么想法子回夫人院子去,要么干脆收拾包袱回家去。”
那个叫秋菊的侍女脸色青白交加,管事的瞥了一眼她,又道:“既然不想走,没地走,只能呆在我这儿,那就守好我这儿的规矩。”
容时和引竹两人从她们身边经过。
引竹闷笑一声道然后又很快捂住嘴。秋菊听见声音,脸色更加难看,狠瞪了一眼他们。
“哈哈。”引竹转了个弯就忍不住大笑。
“就是她,叫秋菊的那个,之前你的病忽然加重了,引兰去夫人那里请公子,被她拦住,还被她欺负哭了。”
容时脑中闪过刚才的一幕。
“后来还是我出马,才摆平了她,把公子给你请来了!”引竹得意洋洋道,“这丫头狗眼看人低,活该她第二天就被夫人打发走了。听说她哭了好久,夫人心善,便不忍心把她撵出府邸,只让她去跟着常姑姑做杂事了。”
容时一路往前走着,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他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只有引兰一人,她正在煎药。容时走进屋子里,屋子也早已收拾干净,看不出一点被人入侵过的痕迹,甚至还熏了香,香味清幽飘渺,一缕缕送入鼻端。
片晌之后,引兰端着熬好的一碗药进了屋。
“引兰姐姐,我来吧。”容时上前去接药。
那药浓黑一碗,味道是很正的药香,入口却是极苦。容时喝了这许多时日,已是深有体会。
故而容时接过药的瞬间,眉心禁不住皱了一下。
引兰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快些喝了。”
容时不喜苦涩之味,却也不是娇气的人,仰起头就将药送到口边,吨吨吨一口喝了个干净。
引兰变戏法似的伸出手,一颗糖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给,甜的。”
容时一怔。
“快吃呀,吃了嘴里就不苦了。这是我今日从采买的姐姐那里讨来的,很难得的。”
容时沉默地接过糖塞进嘴里。
这糖品相不好,应是被挑出来赏赐给底下人的,但味道却很甜,冲散了他嘴里的苦涩。他细细品味了片刻,愈发沉默。
半晌后。
“引兰姐姐。”
“嗯?”
“你有,”容时看了看她,轻声问道,“想杀的人吗?”
引兰没听清:“你说什么?”
容时沉默地垂下眼睛。
“没什么。” 天降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