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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新义

汪曾祺小说集 汪曾祺 41235 2021-04-05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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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云

  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灵隐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她长得很白,姑娘媳妇偷偷向她的跟妈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也不大容易见到她,只听见她在小楼上跟师傅学吹箫,拍曲子,念诗。

  瑞云过了十四,进十五了。按照院里的规矩,该接客了。养母蔡妈妈上楼来找瑞云。

  “姑娘,你大了。是花,都得开。该找一个人梳拢了。”

  瑞云在行院中长大,哪有不明白的。她脸上微红了一阵,倒没有怎么太扭捏,爽爽快快地说:

  “妈妈说的是。但求妈妈依我一件:钱,由妈妈定;人,要由我自己选。”

  “你要选一个什么样的?”

  “要一个有情的。”

  “有钱的、有势的,好找。有情的,没有。”

  “这是我一辈子头一回。哪怕跟这个人过一夜,也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就顾不了许多了。”

  蔡妈妈看看这棵摇钱树,寻思了一会,说:

  “好。钱由我定,人由你选。不过得有个期限:一年。一年之内,由你。过了一年,由我!今天是三月十四。”

  于是瑞云开门见客。

  蔡妈妈定例:上楼小坐,十五两;见面贽礼不限。

  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纷纷登门求见。瑞云一一接待。贽礼厚的,陪着下一局棋,或当场画一个小条幅、一把扇面。贽礼薄的,敬一杯香茶而已。这些狎客对瑞云各有品评。有的说是清水芙蓉,有的说是未放梨蕊,有的说是一块羊脂玉。一传十,十传百,瑞云身价渐高,成了杭州红极一时的名妓。

  余杭贺生,素负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闲步,见一画舫,飘然而来。中有美人,低头吹箫。岸上游人,纷纷指点:“瑞云!瑞云!”贺生不觉注目。画舫已经远去,贺生还在痴立。回到寓所,茶饭无心。想了一夜,备了一份薄薄的贽礼,往瑞云院中求见。

  原来以为瑞云阅人已多,一定不把他这寒酸当一回事。不想一见之后,瑞云款待得很殷勤。亲自涤器烹茶,问长问短。问余杭有什么山水,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问他二十岁了为什么还不娶妻……语声柔细, 眉目含情。有时默坐,若有所思。贺生觉得坐得太久了,应该知趣,起身将欲告辞。瑞云拉住他的手,说:“我送你一首诗。”诗曰:

  何事求浆者,

  蓝桥叩晓关。

  有心寻玉杵,

  端只在人间。

  贺生得诗狂喜,还想再说点什么,小丫头来报:“客到!”贺生只好仓促别去。

  贺生回寓,把诗展读了无数遍。才夹到一本书里,过一会,又抽出来看看。瑞云分明属意于我,可是玉杵向哪里去寻?

  过一二日,实在忍不住,备了一份贽礼,又去看瑞云。听见他的声音,瑞云揭开门帘,把他让进去,说:

  “我以为你不来了。”

  “想不来,还是来了!”

  瑞云很高兴。虽然只见了两面,已经好像很熟了。山南海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瑞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贺生也很少说话说得这样聪明。不知不觉,炉内香灰堆积,帘外落花渐多。瑞云把座位移近贺生,悄悄地说:

  “你能不能想一点办法,在我这里住一夜?”

  贺生说:“看你两回,于愿已足。肌肤之亲,何敢梦想!”

  他知道瑞云和蔡妈妈有成约:人由自选,价由母定。

  瑞云说:“娶我,我知道你没这个能力。我只是想把女儿身子交给你。以后你再也不来了,山南海北,我老想着你,这也不行么?”

  贺生摇头。

  两个再没有话了,眼对眼看着。

  楼下蔡妈妈大声喊:

  “瑞云!”

  瑞云站起来,执着贺生的两只手,一双眼泪滴在贺生手背上。

  贺生回去,辗转反侧。想要回去变卖家产,以博一宵之欢;又想到更尽分别,各自东西,两下牵挂,更何以堪。想到这里,热念都消。咬咬牙,再不到瑞云院里去。

  蔡妈妈催着瑞云择婿。接连几个月,没有中意的。眼看花朝已过,离三月十四没有几天了。

  这天,来了一个秀才,坐了一会,站起身来,用一个指头在瑞云额头上按了一按,说:“可惜,可惜!”说完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发现额头有一个黑黑的指印。越洗越真。

  而且这块黑斑逐渐扩大,几天的工夫,左眼的上下眼皮都黑了。

  瑞云不能再见客。蔡妈妈拔了她的簪环首饰,剥了上下衣裙,把她推下楼来,和妈子丫头一块干粗活。瑞云娇养惯了,身子又弱,怎么受得了这个!

  贺生听说瑞云遭了奇祸,特地去看看。瑞云蓬着头,正在院里拔草。贺生远远喊了一声:“瑞云!”瑞云听出是贺生的声音,急忙躲到一边,脸对着墙壁。贺生连喊了几声,瑞云就是不回头。贺生一头去找到蔡妈妈,说是愿意把瑞云赎出来。瑞云已经是这样,蔡妈妈没有多要身价银子。贺生回余杭,变卖了几亩田产,向蔡妈妈交付了身价。一乘花轿把瑞云抬走了。

  到了余杭,拜堂成礼。入了洞房后,瑞云乘贺生关房门的工夫,自己揭了盖头,一口气,噗,噗,把两支花烛吹灭了。贺生知道瑞云的心思,并不嗔怪。轻轻走拢,挨着瑞云在床沿坐下。

  瑞云问:“你为什么娶我?”

  “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现在能把你娶回来了,不好么?”

  “我脸上有一块黑。”

  “我知道。”

  “难看么?”

  “难看。”

  “你说了实话。”

  “看看就会看惯的。”

  “你是可怜我么?”

  “我疼你。”

  “伸开你的手。”

  瑞云把手放在贺生的手里。贺生想起那天在院里瑞云和他执手相看,就轻轻抚摸瑞云的手。

  瑞云说:“你说的是真话。”接着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是我了。”

  贺生轻轻咬了一下瑞云的手指:“你还是你。”

  “总不那么齐全了!”

  “你不是说过,愿意把身子给我吗?”

  “你现在还要吗?”

  “要!”

  两口儿日子过得很甜。不过瑞云每晚临睡,总把所有灯烛吹灭了。好在贺生已经逐渐对她的全身读得很熟,没灯胜似有灯。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一窗细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鱼如水。

  贺生真的对瑞云脸上那块黑看惯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似乎瑞云脸上本来就有,应该有。

  瑞云还是一直觉得歉然。她有时晨妆照镜,会回头对贺生说:

  “我对不起你!”

  “不许说这样的话!”

  贺生因事到苏州,在虎丘吃茶。隔座是一个秀才,自称姓和,彼此攀谈起来。秀才听出贺生是浙江口音,便问:

  “你们杭州,有个名妓瑞云,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嫁人了。”

  “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真能类似阁下,可谓得人!——不过,会有人娶她么?”

  “为什么没有?”

  “她脸上——”

  “有一块黑。是一个什么人用指头在她额头一按,留下的。这个人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肠!——你怎么知道的?”

  “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个人,就是在下。”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昔在杭州,也曾一觐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个有情人。”

  “你能点上,也能去掉么?”

  “怎么不能?”

  “我也不瞒你,娶瑞云的,便是小生。”

  “好!你别具一双眼睛,能超出世俗媸妍,是个有情人!我这就同你到余杭,还君一个十全佳妇。”

  到了余杭,秀才叫贺生用铜盆打一盆水,伸出中指,在水面写写画画,说:“洗一洗就会好的。好了,须亲自出来一谢医人。”

  贺生笑说:“那当然!”贺生捧盆入内室,瑞云掬水洗面,面上黑斑随手消失。晶莹洁白,一如当年。瑞云照照镜子,不敢相信。反复照视,大叫一声:“这是我!这是我!”

  夫妻二人,出来道谢。一看,秀才没有了。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

  “你怎么了?”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几代都爱菊花。到了子才,更是爱菊如命。听说什么地方有佳种,一定得买到。千里迢迢,不辞辛苦。一天,有金陵客人寄住在马家,看了子才种的菊花,说他有个亲戚,有一二名种,为北方所无。马子才动了心,即刻打点行李,跟这位客人到了金陵。客人想方设法,给他弄到两苗菊花芽。马子才如获至宝,珍重裹藏,捧在手里,骑马北归。半路上,遇见一个少年,赶着一辆精致的轿车。少年眉清目秀,风姿洒落。他好像刚刚喝了酒,酒气中有淡淡的菊花香。一路同行,子才和少年就搭了话。少年听出马子才的北方口音,问他到金陵做什么来了,手里捧着的是什么。子才如实告诉少年,说手里这两苗菊花芽好不容易才弄到,这是难得的名种。少年说:

  “种无不佳,培溉在人。人即是花,花即是人。”

  马子才似懂非懂,问少年要往哪里去。少年说:“姐姐不喜欢金陵,将到河北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马子才问:“找了房没有?”——“到了再说吧。”子才说:“我看你们就甭费事了。我家里还有几间闲房,空着也是空着,你们不如就在我那儿住着,我也好请教怎样‘培溉’菊花。”少年说:“得跟我姐姐商量商量。”他把车停住,把马子才的意思向姐姐说了。车里的人推开车帘说话。原来是二十来岁的一位美人,说:

  “房子不怕窄憋,院子得大一些。”

  子才说:“我家有两套院子,我住北院,南院归你们。两院之间有个小板门。愿意来坐坐,拍拍门,随时可以请过来。平常尽可落闩下锁,互不相扰。”

  “这样很好。”

  谈了半日,才互通名姓。少年姓陶,姐姐小字黄英。

  两家处得很好。马子才发现,陶家好像不举火,经常是从外面买点烧饼馃子就算一餐,就三天两头请他们过来便饭。这姐弟二人倒也不客气,一请就到。有一天陶对马说:“老兄家道也不是怎么富足的,我们老是吃你们,长了,也不是个事。咱们合计合计,我看卖菊花也能谋生。”马子才素来自命清高,听了陶生的话很不以为然,说:“这是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陶笑笑,说:“自食其力不为贫,贩花为业不为俗。”马子才不再说话。陶生也还常常拍拍板门,过来看看马子才种的菊花。

  子才种菊,十分勤苦。风晨雨夜,科头赤足,他又挑剔得很严,残枝劣种,都拔出来丢在地上。他拿了把竹扫帚,打算扫到沟里,让它们顺水漂走。陶生说:“别!”他把这些残枝劣种都捡起来,抱到南院。马子才心想:这人并不懂种菊花!

  没多久,到了菊花将开的月份,马子才听见南院人声嘈杂,闹闹嚷嚷,简直像是香期庙会:这是咋回事?扒在板门上偷觑:喝,都是来买花的。用车子装的,背着的,抱着的,缕缕不绝。再一看那些花,都是见都没见过的异种。心想:他真的卖起菊花来了。这么多的花,得卖多少钱?此人俗,且贪!交不得!又恨他秘着佳本,不叫自己知道,太不够朋友。于是拍拍板门,想过去说几句不酸不咸的话,叫这小子知道:马子才既不贪财,也不可欺。陶生听见拍门,开开门,拉着子才的手,把他拽了过来。子才一看,荒庭半亩,都已辟为菊畦,除了那几间旧房,没有一块空地,到处都是菊花。多数憋了骨朵,少数已经半开。花头大,颜色好,秆粗,叶壮,比他自己园里种的,强百倍。问:“你这些花秧子是哪里淘换来的?”陶生说:“你细看看!”子才弯腰细看:似曾相识。原来都是自己拔弃的残枝劣种。于是想好的讥诮的话都忘了,直想问问:“你把菊种得这样好,有什么诀窍?”陶生转身进了屋,不大会,搬出一张矮桌,就放在菊畦旁边。又进屋,拿出酒菜,说:“我不想富,也不想穷。我不能那样清高。连日卖花,得了一些钱。你来了,今天咱们喝两盅。”陶生酒量大,用大杯。马子才只能小杯陪着。正喝着,听见屋里有人叫:“三郎!”是黄英的声音。“少喝点,小心吓着马先生。”陶生答应:“知道了。”几杯落肚,马子才问:“你说过‘种无不佳,培溉在人’,你到底有什法子能把花种成这样?”陶生说:

  “人即是花,花即是人。花随人意。人之意即花之意。”

  马子才还是不明白。

  陶生豪饮,从来没见他大醉过。子才有个姓曾的朋友,酒量极大,没有对手。有一天,曾生来,马子才就让他们较量较量。二位放开量喝,喝得非常痛快。从早晨一直喝到半夜。曾生烂醉如泥,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陶生站起,要回去睡觉,出门踩了菊花畦,一跤摔倒。马子才说:“小心!”一看人没了,只有一堆衣裳落在地上,陶生就地化成一棵菊花,一人高,开着十几朵花,花都有拳大。马子才吓坏了,赶紧去告诉黄英。黄英赶来,把菊花拔起来,放倒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拿起陶生衣裳,把菊花盖住,对马子才说:“走,别看!”到了天亮,马子才过去看看,只见陶生卧在菊畦边,睡得正美。

  于是子才知道:这姐弟二人都是菊花精。

  陶生已经露了行迹,也就不避子才,酒喝得越来越放纵。常常自己下个短帖,约曾生来共饮,二位酒友,成了莫逆。

  二月十二,花朝。曾生着两个仆人抬了一坛百花酒,说:“今天咱们俩把这坛酒都喝了!”一坛酒快完了,两人都还不太醉。马子才又偷偷往坛里续了几斤白酒。俩人又都喝了。曾生醉得不省人事,由仆人背回去了。陶生卧在地上,又化为菊花。马见惯不惊,就如法炮制,把菊花拔起来,守在旁边,看他怎么再变过来。等了很久,看见菊花叶子越来越憔悴,坏了!赶紧去告诉黄英,黄英一听:“啊?!——你杀了我弟弟了!”急急奔过来看,菊花根株已枯。黄英大哭,掐了还有点活气的菊花梗,埋在盆里,携入闺中,每天灌溉。

  盆里的花渐渐萌发。九月,开了花,短干粉朵,闻闻,有酒香。浇以酒,则茂。

  这个菊种,渐渐传开。种菊人给起了个名字,叫“醉陶”。

  一年又一年,黄英也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她永远像二十来岁,永远不老。

  蛐蛐

  宣德年间,宫里兴起了斗蛐蛐。蛐蛐都是从民间征来的。这玩意陕西本不出。有那么一位华阴县令,想拍拍上官的马屁,进了一只。试斗了一次,不错,贡到宫里。打这儿起,传下旨意,责令华阴县年年往宫里送。县令把这项差事交给里正。里正哪里去弄到蛐蛐?只有花钱买。地方上有一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弄到好蛐蛐,养在金丝笼里,价钱抬得很高。有的里正,和衙役勾结在一起,借了这个名目,挨家挨户,按人口摊派。上面要一只蛐蛐,常常害得几户人家倾家荡产。蛐蛐难找,里正难当。

  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也没有考上秀才。为人很迂,不会讲话。衙役瞧他老实,就把他报充了里正。成名托人情,送蒲包,磕头,作揖,不得脱身。县里接送往来官员,办酒席,敛程仪,要民夫,要马草,都朝里正说话。不到一年的工夫,成名的几亩薄产都赔进去了。一出暑伏,按每年惯例,该征蛐蛐了。成名不敢挨户摊派,自己又实在变卖不出这笔钱。每天烦闷忧愁,唉声叹气,跟老伴说:“我想死的心都有。”老伴说:“死,管用吗?买不起,自己捉!说不定能把这项差事应付过去。”成名说:“是个办法。”于是提了竹筒,拿着蛐蛐罩,破墙根底下,烂砖头堆里,草丛里,石头缝里,到处翻,找。清早出门,半夜回家。鞋磨破了,胳膝盖磨穿了,手上、脸上,叫葛针拉出好些血道道,无济于事。即使捕得三两只,又小又弱,不够分量,不上品。县令限期追比,交不上蛐蛐,二十板子。十多天下来,成名挨了百十板,两条腿脓血淋漓,没有一块好肉了。走都不能走,哪能再捉蛐蛐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除了自尽,别无他法。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庙,庙后小山下怪石乱卧,荆棘丛生,有一只“青麻头”伏着。旁边有一只癞蛤蟆,将蹦未蹦。醒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猛然省悟:这不是村东头的大佛阁么?他小时候逃学,曾到那一带玩过。这梦有准么?那里真会有一只好蛐蛐?管它的!去碰碰运气。于是挣扎起来,拄着拐杖,往村东去。到了大佛阁后,一带都是古坟,顺着古坟走,蹲着伏着一块一块怪石,就跟梦里所见的一样。是这儿?——像!于是在蒿莱草莽之间,轻手轻脚,侧耳细听,凝神细看,听力目力都用尽了,然而听不到蛐蛐叫,看不见蛐蛐影子。忽然,蹦出一只癞蛤蟆。成名一愣,赶紧追!癞蛤蟆钻进了草丛。顺着方向,拨开草丛:一只蛐蛐在荆棘根旁伏着。快扑!蛐蛐跳进了石穴。用尖草撩它,不出来;用随身带着的竹筒里的水灌,这才出来。好模样!蛐蛐蹦,成名追。罩住了!细看看:个头大,尾巴长,青脖子,金翅膀。大叫一声:“这可好了!”一阵欢喜,腿上棒伤也似轻松了一些。提着蛐蛐笼,快步回家。举家庆贺,老伴破例给成名打了二两酒。家里有蛐蛐罐,垫上点过了箩的细土,把宝贝养在里面。蛐蛐爱吃什么?栗子、菱角、螃蟹肉。买!净等着到了期限,好见官交差。这可好了:不会再挨板子,剩下的房产田地也能保住了。蛐蛐在罐里叫哩,……

  成名有个儿子,小名叫黑子,九岁了,非常淘气。上树掏鸟窝蛋,下河捉水蛇,飞砖打恶狗,爱捅马蜂窝。性子倔,爱打架。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也都怕他,因为他打起架来拼命,拳打脚踢带牙咬。三天两头,有街坊邻居来告“妈妈状”。成名夫妻,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能老给街坊们赔不是,不忍心重棒打他。成名得了这只救命蛐蛐,再三告诫黑子:“不许揭开蛐蛐罐,不许看,千万千万!”

  不说还好,说了,黑子还非看看不可。他瞅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蛐蛐罐。腾!——蛐蛐蹦出罐外,黑子伸手一扑,用力过猛,蛐蛐大腿折了,肚子破了——死了。黑子知道闯了大祸,哭着告诉妈妈。妈妈一听,脸色煞白:“你个孽障!你甭想活了!你爹回来,看他怎么跟你算账!”黑子哭着走了。成名回来,老伴把事情一说,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说:“他在哪儿?”找。到处找遍了,没有。做妈的忽然心里一震:莫非是跳了井了?扶着井栏一看,有个孩子。请街坊帮忙,把黑子捞上来,已经死了。这时候顾不上生气,只觉得悲痛。夫妻二人,傻了一样。傻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这天他们家烟筒没冒烟,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天黑了,把儿子抱起来,准备用一张草席卷卷埋了。摸摸胸口,还有点温和;探探鼻子,还有气。先放到床上再说吧。半夜里,黑子醒过来了,睁开了眼。夫妻二人稍得安慰。只是眼神发呆。睁眼片刻,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

  蛐蛐死了,儿子这样。成名瞪着眼睛到天亮。

  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蛐蛐叫,成名跳起来,远远一看,是一只蛐蛐。心里高兴,捉它!蛐蛐叫了一声:,跳走了,跳得很快。追。用手掌一捂,好像什么也没有,空的。手才举起,又分明在,跳得老远。急忙追,折过墙角,不见了。四面看看,蛐蛐伏在墙上。细一看,个头不大,黑红黑红的。成名看它小,瞧不上眼。墙上的小蛐蛐,忽然落在他的袖口上。看看:小虽小,形状特别,像一只土狗子,梅花翅,方脑袋,好像不赖。将就吧。右手轻轻捏住蛐蛐,放在左手掌里,两手相合,带回家里。心想拿它交差,又怕县令看不中,心里没底,就想试着斗一斗,看看行不行。村里有个小伙子,是个玩家,走狗斗鸡,提笼架鸟,样样在行。他养着一只蛐蛐,自名“蟹壳青”,每天找一些少年子弟斗,百战百胜。他把这只“蟹壳青”居为奇货,索价很高,也没人买得起。有人传出来,说成名得了一只蛐蛐,这小伙子就到成家拜访,要看看蛐蛐。一看,捂着嘴笑了:这也叫蛐蛐!于是打开自己的蛐蛐罐,把蛐蛐赶进“过笼”里,放进斗盆。成名一看,这只蛐蛐大得像一只油葫芦,就含糊了,不敢把自己的拿出来。小伙子存心看个笑话,再三说:“玩玩嘛,咱又不赌输赢。”成名一想,反正养这么只孬玩意也没啥用,逗个乐!于是把黑蛐蛐也放进斗盆。小蛐蛐趴着不动,蔫哩巴唧,小伙子又大笑。使猪鬃撩拨它的须须,还是不动。小伙子又大笑。撩它,再撩它!黑蛐蛐忽然暴怒,后腿一挺,直蹿过来。俩蛐蛐这就斗开了,冲、撞、腾、击,劈里卜碌直响。忽见小蛐蛐跳起来,伸开须须,翘起尾巴,张开大牙,一下子钳住大蛐蛐的脖子。大蛐蛐脖子破了,直流水。小伙子赶紧把自己的蛐蛐装进过笼,说:“这小家伙真玩命呀!”小蛐蛐摆动着须须,“,”,扬扬得意。成名也没想到。他和小伙子正在端详这只黑红黑红的小蛐蛐,他们家的一只大公鸡斜着眼睛过来,上去就是一嘴。成名大叫了一声:“啊呀!”幸好,公鸡没啄着,蛐蛐蹦出了一尺多远。公鸡一啄不中,撒腿紧追。眨眼之间,蛐蛐已经在鸡爪子底下了。成名急得不知怎么好,只是跺脚,再一看,公鸡伸长了脖子乱甩。唔?走近了一看,只见蛐蛐叮在鸡冠上,死死咬住不放。公鸡羽毛扎撒,双脚挣蹦。成名惊喜,把蛐蛐捏起来,放进笼里。

  第二天,上堂交差。县太爷一看:这么个小东西,大怒:“这,你不是糊弄我吗!”成名细说这只蛐蛐怎么怎么好。县令不信,叫衙役弄几只蛐蛐来试试。果然,都不是对手。又叫抱一只公鸡来,一斗,公鸡也败了。县令吩咐,专人送到巡抚衙门。巡抚大为高兴,打了一只金笼子,又命师爷连夜写了一通奏折,详详细细表叙了黑蛐蛐的能耐,把蛐蛐献进宫中。宫里的有名有姓的蛐蛐多了,都是各省进贡来的。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黑蛐蛐跟这些“名将”斗了一圈,没有一只,能经得三个回合,全都不死带伤望风而逃。皇上龙颜大悦,下御诏,赐给巡抚名马衣缎。巡抚饮水思源,到了考核的时候,给华阴县评了一个“卓异”,就是说该县令的政绩非比寻常。县令也是个有良心的,想起他的前程都是打成名那儿来的,于是免了成名里正的差役;又嘱咐县学的教谕,让成名进了学,成了秀才,有了功名,不再是童生了;还赏了成名几十两银子,让他把赔累进去的薄产赎回来。成名夫妻,说不尽的欢喜。

  只是他们的儿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死不活,这可怎么了呢?

  树叶黄了,树叶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里,成名夫妻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了他们的儿子黑子。黑子说:

  “我是黑子。就是那只黑蛐蛐。蛐蛐是我。我变的。

  “我拍死了‘青麻头’,闯了祸。我就想:不如我变一只蛐蛐吧。我就变成了一只蛐蛐。

  “我爱打架。

  “我打架总要打赢。谁我也不怕。

  “我一定要打赢。打赢了,爹就可以不当里正,不挨板子。我九岁了,懂事了。

  “我跟别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打赢,为了我爹,我妈。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们就都怕。

  “我打败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厉害!

  “我想变回来。变不回来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赢了。

  “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时候到了。

  “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没用。”

  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个消息从宫里传到省里,省里传到县里:那只黑蛐蛐死了。

  石清虚

  邢云飞,爱石头。书桌上,条几上,书架上,柜橱里,多宝槅里,到处是石头。这些石头有的是他不惜重价买来的,有的是他登山涉水满世界寻觅来的。每天早晚,他把这些石头挨着个儿看一遍。有时对着一块石头能端详半天。一天,在河里打鱼,觉得有什么东西挂了网,挺沉,他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摸,是块石头。抱上来一看,石头不小,直径够一尺,高三尺有余。四面玲珑,峰峦叠秀。高兴极了。带回家来,配了一个紫檀木的座,供在客厅的案上。

  一天,天要下雨,邢云飞发现:这块石头出云。石头有很多小窟窿,每个窟窿里都有云,白白的,像一团一团新棉花,袅袅飞动,忽淡忽浓。他左看右看,看呆了。俟后,每到天要下雨,都是这样。这块石头是个稀世之宝!

  这就传开了。很多人都来看这块石头。一到阴天,来看的人更多。

  邢云飞怕惹事,就把石头移到内室,只留一个檀木座在客厅案上。再有人来要看,就说石头丢了。

  一天,有一个老叟敲门,说想看看那块石头。邢云飞说:“石头已经丢失很久了。”老叟说:“不是在您的客厅里供着吗?”——“您不信?不信就请到客厅看看。”——“好,请!”一跨进客厅,邢云飞愣了:石头果然好好地嵌在檀木座里。咦!

  老叟抚摸着石头,说:“这是我家的旧物,丢失了很久了,现在还在这里啊。既然叫我看见了,就请赐还给我。”邢云飞哪肯呀:“这是我家传了几代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是我的。”——“我的!”两个争了半天。老叟笑道:“既是你家的,有什么验证?”邢云飞答不上来。老叟说:“你说不上来,我可知道。这石头前后共有九十二个窟窿,最大的窟窿里有五个字:‘清虚石天供’。”邢云飞细一看,大窟窿里果然有五个字,才小米粒大,使劲看,才能辨出笔画。又数数窟窿,不多不少,九十二。邢云飞没有话说,但就是不给。老叟说:“是谁家的东西,应该归谁,怎么能由得你呢?”说完一拱手,走了。邢云飞送到门外,回来,石头没了。大惊,惊疑是老叟带走了,急忙追出来。老叟慢慢地走着,还没走远。赶紧奔上去,拉住老叟的袖子,哀求道:“你把石头还我吧!”老叟说:“这可是奇怪了,那么大的一块石头,我能攥在手里,揣在袖子里吗?”邢云飞知道这老叟很神,就强拉硬拽,把老叟拽回来,给老叟下了一跪,不起来,直说:“您给我吧,给我吧!”老叟说:“石头到底是你家的,是我家的?”——“您家的!您家的!——求您割爱,求您割爱!”老叟说:“既是这样,那么,石头还在。”邢云飞一扭头,石头还在座里,没挪窝。老叟说:

  “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这块石头能自己选择一个主人,我也很喜欢。然而,它太急于自现了。出世早,劫运未除,对主人也不利。我本想带走,等过了三年,再赠送给你。既想留下,那你就得减寿三年,这块石头才能随着你一辈子,你愿意吗?”——“愿意!愿意!”老叟于是用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窟窿一下,窟窿软得像泥,闭上了。随手闭了三个窟窿,完了,说:“石上窟窿,就是你的寿数。”说罢,飘然而去。

  有一个权豪之家,听说邢家有一块能出云的石头,就惦记上了。一天派了两个家奴闯到邢家,抢了石头便走。邢云飞追出去,拼命拽住。家奴说石头是他们主人的,邢云飞说:“我的!”于是经了官。地方官坐堂问案,说是你们各执一词,都说说,有什么验证。家奴说:“有!这石头有九十二个窟窿。”——原来这权豪之家早就派了清客,到邢家看过几趟,暗记了窟窿数目。问邢云飞:“人家说出验证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邢云飞说:“回大人,他们说得不对。石头只有八十九个窟窿。有三个窟窿闭了,还有六个指头印。”——“呈上来!”地方当堂验看,邢云飞所说,一字不差,只好把石头断给邢云飞。

  邢云飞得了石头回来,用一方古锦把石头包起来,藏在一只铁梨木匣子里。想看看,一定先焚一炷香,然后才开匣子。也怪,石头很沉,别人搬起来很费劲;邢云飞搬起来却是轻而易举。

  邢云飞到了八十九岁,自己置办了装裹棺木,抱着石头往棺材里一躺,死了。

  后记

  我想做一点试验,改写《聊斋》故事,使它具有现代意识。这是尝试的第一批。

  石能择主,人即是花,这种思想原来就是相当现代的。蒲松龄在那样的时候能有这样的思想,令人惊讶。《石清虚》我几乎没有什么改动。我把《黄英》大大简化了,删去了黄英与马子才结为夫妇的情节,我不喜欢马子才,觉得他俗不可耐。这样一来,主题就直露了,但也干净得多了。我把《蛐蛐》(《促织》)和《瑞云》的大团圆式的喜剧结尾改掉了。《促织》本来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揭露性的悲剧,原著却使变成蛐蛐的孩子又复活了,他的父亲也有了功名,发了财,这是一大败笔。这和前面一家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情绪是矛盾的,孩子的变形也就失去使人震动的力量。蒲松龄和自己打了架。迫使作者于不自觉中化愤怒为慰安,于此可见封建统治的酷烈。我这样改,相信是符合蒲老先生的初衷的。《瑞云》的主题原来写的是“不以媸妍易念”。这是道德意识,不是审美意识。瑞云之美,美在性情,美在品质,美在神韵,不仅仅在于肌肤。脸上有一块黑,不是损其全体。(《聊斋》写她“丑状类鬼”很恶劣!)歌德说过:爱一个人,如果不爱她的缺点,不是真正的爱。“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很有道理的。昔人评《聊斋》就有指出“和生多事”的。和生的多事不在在瑞云额上点了一指,而在使其靧面光洁。我这样一改,立意与《聊斋》就很不相同了。

  前年我改编京剧《一捧雪》,确定了一个原则:“小改而大动”,即尽量保存传统作品的情节,而在关键的地方加以变动,注入现代意识。

  改写原有的传说故事,参以己意,使成新篇,这样的事早就有人做过,比如歌德的《新美露茜娜》。比起歌德来,我的笔下显然是过于拘谨了。

  中国的许多带有魔幻色彩的故事,从六朝志怪到《聊斋》,都值得重新处理,从哲学的高度,从审美的视角。

  我这只是试验,但不是闲得无聊的消遣。本来想写一二十篇以后再出来,《人民文学》索稿,即以付之,为的是听听反应。也许这是找挨骂。

  陆判

  朱尔旦,爱作诗,但是天资钝,写不出好句子。人挺豪放,能喝酒。喝了酒,爱跟人打赌。一天晚上,几个作诗写文章的朋友聚在一处,有个姓但的跟朱尔旦说:“都说你什么事都敢干,咱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到十王殿去,把东廊下的判官背了来,我们大家凑钱请你一顿!”这地方有一座十王殿,神鬼都是木雕的,跟活的一样。东廊下有一个立判,绿脸红胡子,模样尤其狞恶。十王殿阴森森的,走进去叫人汗毛发紧。晚上更没人敢去。因此,这姓但的想难倒朱尔旦。朱尔旦说:“一句话!”站起来就走。不大一会,只听见门外大声喊叫:“我把髯宗师请来了!”姓但的说:“别听他的!”——“开门哪!”门开处,朱尔旦当真把判官背进来了。他把判官搁在桌案上,敬了判官三大杯酒。大家看见判官矗着,全都坐不住:“你,还把他,请回去!”朱尔旦又把一壶酒泼在地上,说了几句祝告的话:“门生粗率不文,惊动了您老人家,大宗师谅不见怪。舍下离十王殿不远,没事请过来喝一杯,不要见外。”说罢,背起判官就走。

  第二天,他的那些文友,果然凑钱请他喝酒。一直喝到晚上,他已经半醉了,回到家里,觉得还不尽兴,又弄了一壶,挑灯独酌。正喝着,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一看,是判官!朱尔旦腾地站了起来:“噫!我完了!昨天我冒犯了你,你今天来,是不是要给我一斧子?”判官拨开大胡子一笑:“非也!昨蒙高义相订,今天夜里得空,敬践达人之约。”朱尔旦一听,非常高兴,拽住判官衣袖,忙说:“请坐!请坐!”说着点火坐水,要烫酒。判官说:“天道温和,可以冷饮。”——“那好那好!——我去叫家里的弄两碟菜。你宽坐一会。”朱尔旦进里屋跟老婆一说,——他老婆娘家姓周,挺贤惠,“炒两个菜,来了客。”——“半夜里来客?什么客?”——“十王殿的判官。”——“什么?”——“判官。”——“你千万别出去!”朱尔旦说:“你甭管!炒菜,炒菜!”——“这会儿,能炒出什么菜?”——“炸花生米!炒鸡蛋!”一会儿的工夫,两碟酒菜炒得了,朱尔旦端出来,重换杯筷,斟了酒:“久等了!”——“不妨,我在读你的诗稿。”——“阴间,也兴作诗?”——“阳间有什么,阴间有什么。”——“你看我这诗?”——“不好。”——“是不好!喝酒!——你怎么称呼?”——“我姓陆。”——“台甫?”——“我没名字!”——“没名字?好!——干!”这位陆判官真是海量,接连喝了十大杯。朱尔旦因为喝了一天的酒,不知不觉,醉了。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到天亮,醒了,看看半支残烛,一个空酒瓶,碟子里还有几颗炸焦了的花生米,两筷子鸡蛋,恍惚了半天:“我夜来跟谁喝酒来着?判官,陆判?”自此,陆判隔三两天就来一回,炸花生米,炒鸡蛋下酒。朱尔旦作了诗,都拿给陆判看。陆判看了,都说不好。“我劝你就别作诗了。诗不是谁都能作的。你的诗,平仄对仗都不错,就是缺一点东西——诗意。心中无诗意,笔下如何有好诗?你的诗,还不如炒鸡蛋。”

  有一天,朱尔旦醉了,先睡了,陆判还在自斟自饮。朱尔旦醉梦之中觉得肚脏微微发痛,醒过来,只见陆判坐在床前,豁开他的腔子,把肠子肚子都掏了出来,一条一条在整理。朱尔旦大为惊愕,说:“咱俩无仇无怨,你怎么杀了我?”陆判笑笑说:“别怕别怕,我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说着不紧不慢地,把肠子又塞了回去。问:“有干净白布没有?”——“白布?有包脚布!”——“包脚布也凑合。”陆判用包脚布缚紧了朱尔旦的腰杆,说:“完事了!”朱尔旦看看床上,也没有血迹,只觉得小肚子有点发木。看看陆判,把一疙瘩红肉放在茶几上,问:“这是啥?”——“这是老兄的旧心。你的诗写不好,是因为心长得不好。你瞧瞧,什么乱七八糟的,窟窿眼都堵死了。适才在阴间捡到一颗,虽不是七窍玲珑,比你原来那颗要强些。你那一颗,我还得带走,好在阴间凑足原数。你躺着,我得去交差。”

  朱尔旦睡了一觉,天明,解开包脚布看看,创口已经合缝,只有一道红线。从此,他的诗就写得好些了。他的那些诗友都很奇怪。

  朱尔旦写了几首传颂一时的诗,就有点不安分了。一天,他请陆判喝酒,喝得有点醺醺然了,朱尔旦说:“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判一听:“什么事?”朱尔旦说:“心肠可换,这脑袋面孔想来也是能换的。”——“换头?”——“你弟妇,我们家里的,结发多年,怎么说呢,下身也还挺不赖,就是头面不怎么样。四方大脸,塌鼻梁。你能不能给来一刀?”——“换一个?成!容我缓几天,想想办法。”

  过了几天,半夜里,来敲门,朱尔旦开门,拿蜡烛一照,见陆判用衣襟裹着一件东西。“啥?”陆判直喘气:“你托付我的事,真不好办。好不容易,算你有运气,我刚刚得了一个挺不错的美人脑袋,还是热乎的!”一手推开房门,见朱尔旦的老婆侧身睡着,睡得正实在,陆判把美人脑袋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靿子里抽出一把锋快的匕首,按着朱尔旦老婆的脑袋,切冬瓜似的一刀切了下来,从朱尔旦手里接过美人脑袋,合在朱尔旦老婆脖颈上,看端正了,然后用手四边摁了摁,动作干净利落,真是好手艺!然后,移过枕头,塞在肩下,让脑袋腔子都舒舒服服地斜躺着,说:“好了!你把尊夫人原来的脑袋找个僻静地方,刨个坑埋起来。以后再有什么事,我可就不管了。”

  第二天,朱尔旦的老婆起来,梳洗照镜。脑袋看看身子:“这是谁?”双手摸摸脸蛋:“这是我?”

  朱尔旦走出来,说了换头的经过,并解开女人的衣领,让女人验看,脖颈上有一圈红线,上下肉色截然不同。红线以上,细皮嫩肉;红线以下,较为粗黑。

  吴侍御有个女儿,长得很好看。昨天是上元节,去逛十王殿。有个无赖,看见她长得美,跟梢到了吴家。半夜,越墙到吴家女儿的卧室,想强奸她。吴家女儿抗拒,大声喊叫,无赖一刀把她杀了,把脑袋放在一边,逃了。吴家听见女儿屋里有动静,赶紧去看。一看见女儿尸体,非常惊骇。把女儿尸体用被窝盖住,急忙去备具棺木。这时候,正好陆判下班路过,一看,这个脑袋不错!裹在衣襟里,一顿脚,腾云驾雾,来到了朱尔旦家。

  吴家买了棺木,要给女儿成殓。一揭被窝,脑袋没了!

  朱尔旦的老婆换了脑袋,也带了一些别扭。朱尔旦的老婆原来食量颇大,爱吃辛辣葱蒜。可是这个脑袋吃得少,又爱吃清淡东西,喝两口鸡丝雪笋汤就够了,因此就下面的肚子老是不饱。

  晚上,这下半身非常热情,可是脖颈上这张雪白粉嫩的脸却十分冷淡。

  吴家姑娘爱弄乐器,笙箫管笛,无所不晓。有一天,在西厢房找到一管玉屏洞箫,高兴极了,想吹吹。撮细了樱唇,倒是吹出了音,可是下面的十个指头不会捏眼!

  朱尔旦老婆换了脑袋,这事渐渐传开了。

  朱尔旦的那些诗朋酒友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就要求见见换了脑袋的嫂夫人,尤其是那位姓但的。朱尔旦被他们缠得脱不得身,只得略备酒菜,请他们见见新脸旧夫人。

  客人来齐了,朱尔旦请夫人出堂。

  大家看了半天,姓但的一躬到地:

  “是嫂夫人?”

  这张挺好看的脸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他,说:“初次见面,您好!”

  初次见面?

  “你现在贵姓?姓周,还是姓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么你是?”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是我,还是不是我。”这张挺好看的面孔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朱尔旦,下面一双挺粗挺黑的手比比划划,问朱尔旦:“我是我?还是她?”

  朱尔旦想了一会,说:

  “你们。”

  “我们?”

  双灯

  魏家二小,父母双亡,没念过几年书,跟着舅舅卖酒。舅舅开了一座糟坊,就在村口,不大,生意也清淡,顾客不多。糟坊前进,有一些甑子、水桶、酒缸。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荒荒凉凉,什么也没有,开了一地的野花。后院有一座小楼。楼下是空的,二小住在楼上。每天太阳落了山,关了大门,就剩二小一个人了。他倒不觉得闷。有时反反复复想想小时候的事,背两首还记得的千家诗,或是伏在楼窗口看南山。南山暗蓝暗蓝的,没有一星灯火。南山很深,除了打柴的、采药的,不大有人进去。天边的余光退尽了,南山的影子模糊了,星星一个一个地出齐了,村里有几声狗叫,二小睡了,连灯都不点。一年一年,二小长得像个大人了,模样很清秀。因为家寒,还没有说亲。

  一天晚上,二小已经躺下了,听见楼下有脚步声,还似不止一个人。不大会,踢踢踏踏,上了楼梯。二小一骨碌坐起来:“谁?”只见两个小丫环挑着双灯,已经到了床跟前。后面是一个少年书生,领着一个女郎。到了床前,微微一笑。二小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想:这是狐狸精!腾地一下,汗毛都立起来了,低着头,不敢斜视一眼。书生又笑了笑说:“你不要猜疑。我妹妹和你有缘,应该让她和你做伴。”二小看看书生,一身貂皮绸缎,华丽耀眼;看看自己,粗布衣裤,自己直觉得寒碜,不知道说什么好。书生领着丫环,丫环留下双灯,他们径自走了。

  剩下女郎一个人。

  二小细细地看了女郎,像画上画的仙女,越看越喜欢,只是自己是个卖酒的,浑身酒糟气,怎么配得上这样的仙女呢?想说两句风流一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傻了。女郎看看他,说:“你不是念‘子曰’的,怎么那么书呆子气!我手冷,给我焐焐!”一步走向前,把二小推倒在床上,把手伸在他怀里。焐了一会,二小问:“还冷吗?”——“不冷了,我现在身上冷。”二小翻身把她搂了起来。二小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不过这种事是不需人教的。

  鸡叫了,两个小丫环来,挑起双灯,把女郎引走了。到楼梯口,女郎回头:

  “我晚上来。”

  “我等你。”

  夜长,他们赌猜枚。二小拎了一壶酒,笸箩里装了一堆豆子:“我藏你猜,猜对了,我喝一口酒。”他用右手攥了豆子:“几颗?”

  “三颗。”

  摊开手:三颗!

  又攥了一把:“几颗?”

  “十一!”

  摊开手,十一颗!

  猜了十次,都猜对了,二小喝了好几杯酒。

  “这样猜法,你要喝醉了,你没个赢的时候,不如我藏,你猜,这样你还能赢几把。”

  这样过了半年。

  一天,太阳将落,二小关了大门,到了后院,看见女郎坐在墙头上,这天她打扮得格外标致,水红衫子,百蝶绢裙,鬓边插了一支珍珠偏凤。她招招手:“你过来。”把手伸给二小,墙不高,轻轻一拉,二小就过了墙。

  “你今天来得早?”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

  “要走?为什么要走?”

  “缘尽了。”

  “什么叫‘缘’?”

  “缘就是爱。”

  “……”

  “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就得走。”

  “你忍心?”

  “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

  说着已到村外,那两个小丫环挑着双灯等在那里,她们一直走向南山。

  到了高处,女郎回头:

  “再见了。”

  二小呆呆地站着,远远看见双灯一会明,一会灭,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了,二小好像掉了魂。

  这天夜晚,山上的双灯,村里人都看见了。

  画壁

  有一商队,从长安出发,将往大秦。朱守素,排行第三,有货物十驮,亦附队同行。这十个驮子,装的都是上好的丝绸。“象眼”“方胜”,花样新鲜;“海榴”“石竹”,颜色美丽。如到大秦,可获巨利。驼队到了酒泉,需要休息。那酒泉水好。要把皮囊灌满,让骆驼也喝足了水。

  酒泉有一座佛寺,殿宇虽不甚宏大,但是佛像庄严,两壁的画是高手画师手笔,名传远近。朱守素很想去瞻望。他把骆驼、驮子、水囊托付给同行旅伴,径自往佛寺中来。

  寺中长老出门肃客。长老内养丰润,面色微红,眉白如雪,着杏黄褊衫,合十为礼,引导朱守素各处随喜,果然是一座幽雅寺院,画栋雕窗,一尘不到。阶前开两株檐蔔,池边冒几束菖蒲。

  进了正殿,朱守素慢慢地去看两边画壁。西壁画鬼子母,不甚动人。东壁画散花天女。花雨缤纷,或飘或落。天女皆衣如出水,带若当风。面目姣好,肌体丰盈。有一垂发少女,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守素目不转瞬,看了又看,心摇意动,想入非非。忽然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如同腾云驾雾,落定之后,已在墙上。举目看看,殿阁重重,极其华丽,不似人间。有一老僧在座上说法,围听的人很多。朱守素也杂在人群中听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一回头,正是那个垂发少女。她嫣然一笑,走了。朱守素尾随着她,经过一道曲曲折折的游廊,到了一所精精致致的小屋跟前,朱守素不知这是什么所在,脚下踌躇。少女举起手中花,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朱守素紧走了几步,追了上去。一进屋,没有人,上去就把她抱住了。

  少女梳理垂发,穿好衣裳,轻轻开门,回头说:“不要咳嗽!”关了门。

  晚上,轻轻地开了门,又来了。

  这样过了两天。女伴们发觉少女神采变异,嘁嘁喳喳了一阵,一窝蜂似的闯进拈花女的屋子,七手八脚,到处一搜,把朱守素搜了出来。

  “哈!肚子里已经有了娃娃,还头发蓬蓬地学了处女样子呀!不行!”

  女伴们捧了簪环首饰,一起说:

  “上头!”

  少女含羞不语,只好由她们摆布。七手八脚,一会儿就把头给梳上了。一个胖天女说:

  “姐姐妹妹们,咱们别老待着,叫人家不乐意!”——“噢!”天女们一窝蜂又都散了。

  朱守素看看女郎,云髻高簇,凤鬟低垂,比垂发时更为艳丽,转目流眄,光彩照人。朱守素把她揽在怀里。她浑身兰花香气。

  忽然听到外面皮靴踏地,铿铿作响。女郎神色紧张,说:

  “这两天金甲神人巡查得很紧,怕有下界人混入天上。我要去就部随班,供养礼佛。你藏在这个壁橱里,不要出来。”

  朱守素待在壁橱里,壁橱狭小,又黑暗无光,十分气闷。他听听外面,没有声息,就偷偷出来,开门眺望。

  朱守素的同伴吃了烧肉胡饼,喝了水,一切准备停当,不见朱守素人影,就都往佛寺中走,问寺中长老,可曾见过这样一个人。长老说:“见过见过。”

  “他到哪里去了?”

  “他去听说法了。”

  “在什么地方?”

  “不远不远。”

  长老用手指弹弹画壁,叫道:

  “朱檀越,你怎么去了偌长时间,你的同伴等你很久了!”

  大家一看,画上现出朱守素的像,竖起耳朵,好像听见了。

  旅伴大声喊道:

  “朱三哥!我们要上路了!你的十驮货物如何处置?要不,给你留下?”

  朱守素忽然从墙上飘了下来,双眼恍惚,两脚发软。

  旅伴齐问:

  “你怎么进到画里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朱守素问长老:

  “这是怎么回事?”

  长老说:“幻由心生。心之所想,皆是真实。请看。”

  朱守素看看画壁,原来拈花的少女已经高梳云髻,不再是垂发了。

  朱守素目瞪口呆。

  “走吧走吧。”旅伴们把朱守素推推拥拥,出了山门。

  驼队又上路了。骆驼扬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样子极其温顺,又似极其高傲,仿佛于人世间事皆不屑一顾。骆驼的柔软的大蹄子踩着沙碛,驼队渐行渐远。

  捕快张三

  捕快张三,结婚半年。他好一杯酒,于色上寻常。他经常出外办差,三天五日不回家。媳妇正在年轻,空房难守,就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明来暗去,非止一日。街坊邻里,颇有察觉。水井边,大树下,时常有老太太、小媳妇咬耳朵,挤眼睛,点头,戳手,悄悄议论,嚼老婆舌头。闲言碎语,张三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心里存着,不露声色。一回,他出外办差,提前回来了一天。天还没有亮,便往家走。没拐进胡同,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家门出来。张三紧赶两步,没赶上。张三拍门进屋,媳妇梳头未毕,挽了纂,正在掠鬓,脸上淡淡的。

  “回来了?”

  “回来了!”

  “提早了一天。”

  “差事完了。”

  “吃什么?”

  “先不吃。——我问你,我不在家,你都干什么了?”

  “开门,擞火,喂鸡,择菜,坐锅,煮饭,做针线活,和街坊闲磕牙,说会子话,关门,放狗,挡鸡窝……”

  “家里没人来过?”

  “隔壁李二嫂来替过鞋样子,对门张二婶借过笸箩……”

  “没问你这个!我回来的时候,在胡同口仿佛瞧见一个人打咱们家出去,那是谁?”

  “你见了鬼了!——吃什么?”

  “给我下一碗热汤面,煮两个咸鸡子,烫四两酒。”

  媳妇下厨房整治早饭,张三在屋里到处搜寻,看看有什么破绽。翻开被窝,没有什么。一掀枕头,滚出了一枚韭菜叶赤金戒指。张三攥在手里。

  媳妇用托盘托了早饭进来。张三说:

  “放下。给你看一样东西。”

  张三一张手,媳妇浑身就凉了:这个粗心大意的东西!没有什么说的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错了。你打吧。”

  “打?你给我去死!”

  张三从房梁上抽下一根麻绳,交在媳妇手里。

  “要我死?”

  “去死!”

  “那我死得漂漂亮亮的。”

  “行!”

  “我得打扮打扮,插花戴朵,搽粉抹胭脂,穿上我娘家带来的绣花裙子袄。”

  “行!”

  “得会子。”

  “行!”

  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在外屋剥开咸鸡子,慢慢喝着酒。四两酒下去了小三两,鸡子吃了一个半,还不见媳妇出来,心想:真麻烦。又一想:也别说,最后一回了,是得好好捯饬捯饬。他忽然成了一个哲学家,举着酒杯,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一会儿,媳妇出来了:喝!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压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到了外屋,眼泪汪汪,向张三拜了三拜。

  “你真的要我死呀?”

  “别废话,去死!”

  “那我就去死啦!”

  媳妇进了里屋,听得见她搬了一张杌凳,站上去,拴了绳扣,就要挂上了。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啪嚓一声,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

  “咍!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

  这天晚上,张三和他媳妇,琴瑟和谐。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按:这个故事见于《聊斋》卷九《佟客》后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故事与《佟客》实无关系。“异史氏”的议论是说古来臣子不能为君父而死,本来是很坚决的,只因为“一转念”误之。议论后引出这故事,实在毫不相干。故事很一般,但在那样的时代,张三能掀掉“绿头巾”的压力,实在是很豁达,非常难得的。蒲松龄述此故事时语气不免调侃,但字里行间,流露同情,于此可窥见聊斋对贞节的看法。聊斋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这一点,是与曹雪芹相近的。

  同梦

  凤阳士人,负笈远游。临行时对妻子说:“半年就回来。”年初走的,眼下重阳已经过了。

  露零白草,叶下空阶。

  妻子日夜盼望。

  白日好过,长夜难熬。

  一天晚上,卸罢残妆,摊开薄被躺下了。

  月光透过窗纱,摇晃不定。

  窗外是官河。夜航船的橹声咿咿呀呀。

  士人妻无法入睡。迷迷糊糊,不免想起往日和丈夫枕席亲狎,翻来覆去折饼。

  忽然门帷掀开,进来了一个美人。头上珠花乱颤,系一袭绛色披风,笑吟吟地问道:

  “姐姐,你是不是想见你家郎君呀?”

  士人妻已经站在地上,说:

  “想。”

  美人说:“走!”

  美人拉起士人妻就走。

  美人走得很快,像飞一样。

  (她的披风飘了起来。)

  士人妻也走得很快,像飞一样。

  她想:我原来能走得这样轻快!

  走了很远很远。

  走了好大一会。美人伸手一指。

  “来了。”

  士人妻一看:丈夫来了,骑了一匹白骡子。

  士人见了妻子,大惊,急忙下了坐骑,问:

  “上哪儿去?”

  美人说:“要去探望你。”

  士人问妻子:“这是谁?”

  妻子没来得及回答,美人掩口而笑说:“先别忙问这问那,娘子奔波不易,郎君骑了一夜牲口,都累了。骡子也乏了。我家不远,先到我家歇歇,明天一早再走,不晚。”

  顺手一指,几步以外,就有个村落。

  已经在美人家里了。

  有个小丫头,趴在廊子上睡着了。

  美人推醒小丫头:“起来起来,来客了。”

  美人说:“今夜月亮好,就在外面坐坐。石台、石榻,随便坐。”

  士人把骡子在檐前梧桐树上拴好。

  大家就座。

  不大会,小丫头捧来一壶酒、各色果子。

  美人斟了一杯酒,起立致词:

  “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

  士人举杯称谢:

  “萍水相逢,打扰不当。”

  主客谈笑碰杯,喝了不少酒。

  饮酒中间,士人老是注视美人,不停地和她说话。说的都是风月场中调笑言语,把妻子冷落在一边,连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

  美人眉目含情,和士人应对。话中有意,隐隐约约。

  士人妻只好装呆,闷坐一旁,一声不言语。

  美人海量,嫌小杯不尽兴,叫取大杯来。

  这酒味甜,劲足。

  士人说:“我不能再喝,不能再喝了。”

  “一定要干了这一杯!”

  士人乜斜着眼睛,说:“你给我唱一支曲儿,我喝!”

  美人取过琵琶,定了定弦,唱道:

  黄昏卸得残妆罢,

  窗外西风冷透纱。

  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

  望穿秋水,

  不见还家。

  潸潸泪似麻。

  又是想他,

  又是恨他,

  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士人妻心想:这是唱谁呢?唱我?唱她?唱一个不知道的人?

  她把这支小曲全记住了。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美人的声音很甜。

  放下琵琶,她举起大杯,一饮而尽。

  她的酒上来了。脸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

  “我喝多了,醉了,少陪了。”

  她歪歪倒倒地进了屋。

  士人也跟了进去。

  士人妻想叫住他,门已经关了,插上了。

  “这算怎么回事?”

  半天,也不见出来。

  小丫头伏在廊子上,又睡着了。

  月亮明晃晃的。

  “我在这儿待着干什么?我走!”

  可是她不认识路,又是夜里。

  士人妻的心头猫抓的一样。

  她想去看看。

  走近窗户,听到里面还没有完事。

  美人娇声浪气,声音含含糊糊。

  丈夫气喘吁吁,还不时咳嗽,跟往常和自己在一起时一样。

  士人妻气得双手直抖。

  心想:我不如跳河死了得了!

  正要走,见兄弟三郎骑一匹枣红马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你快来,你姐夫正和一个女人做坏事哪!”

  “在哪儿?”

  “屋里。”

  三郎一听,里面还在唧唧哝哝说话。

  三郎大怒,捡了块石头,用力扔向窗户。

  窗棂折了几根。

  只听里边女人的声音:“可了不得啦,郎君的脑袋破了!”

  士人妻大哭:

  “我想不到你把他杀了,怎么办呢?”

  三郎瞪着眼睛说:

  “你叫我来,才出得一口恶气,又护汉子,怨兄弟,我不能听你支使。我走!”

  士人妻拽住三郎衣袖:

  “你上哪儿去?你带我走!”

  “去你的!”

  三郎一甩袖子,走了。

  士人妻摔了个大跟头。她惊醒了。

  “啊,是个梦!”

  第二天,士人果然回来了,骑了一匹白骡子。士人妻很奇怪,问:

  “你骑的是白骡子?”

  士人说:“这问得才怪,你不是看见了吗?”

  士人拴好骡子。

  洗脸,喝茶。

  士人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一个什么样的梦?”

  士人从头至尾述说了一遍。

  士人妻说:“我也做了一个梦,和你的一样,我们俩做了同一个梦!”

  正说着,兄弟三郎骑了一匹枣红马来了。

  “我昨晚上做梦,姐夫回来了,你果然回来了!——你没事?”

  “有人扔了块大石头,正砸在我脑袋上。所幸是在梦里,没事!”

  “扔石头的是我!”

  三人做了一个梦!

  士人妻想:怎么这么巧呀?若说是梦,白骡子、枣红马,又都是实实在在的。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个披绛色披风的美人又是谁呢?

  正在痴呆呆地想,窗外官河里有船扬帆驶过,船上有人弹琵琶唱曲,声声甜甜的,很熟。推开窗户一看,船已过去,一角绛色披风被风吹得搭在舱外飘飘扬扬了:

  黄昏卸得残妆罢,

  窗外西风冷透纱……

  附记

  此据《凤阳士人》改写。说是“新义”,实不新,我只是把结尾改了一下。

  老虎吃错人

  山西赵城有一位老奶奶,穷得什么都没有。同族本家,都很富足,但从来不给她一点赒济,只靠一个独养儿子到山里打点柴,换点盐米,勉强度日。一天,老奶奶的独儿子到山里打柴,被老虎吃了。老奶奶进山哭了三天,哭得非常凄惨。

  老虎在洞里听见老奶奶哭,知道这是它吃的那人的老母亲,老虎非常后悔。老虎心想:老虎吃人,本来不错。老虎嘛,天生是要吃人的。如果吃的是坏人——强人,恶人,专门整人的人,那就更好。可是这回吃的是一个穷老奶奶的儿子,真是不应该。我吃了她儿子,她还怎么活呀?老奶奶哭得呼天抢地,老虎听得也直掉泪。

  老奶奶哭了三天,愣了一会,说:“不行!我得告它去!”

  老奶奶到了县大堂,高喊:“冤枉!”

  县官升堂,问老奶奶:“告什么人?”

  “告老虎!”

  “告老虎?”

  老奶奶把老虎怎么吃了她的独儿子,哭诉了一遍。这位县官脾气倒挺好,笑笑地对老奶奶说:“我是县官,治理一方,我可管不了老虎呀!”

  “你不管老虎,只管黄鼠狼?”

  衙役们一齐吼叫:

  “喴!不要胡说!”

  衙役们要把老奶奶轰下堂,老奶奶死活不走,拍着县大堂的方砖地,又哭又闹。县官叫她闹得没有办法,只好说:“好好好,我答应你,去捉这只老虎。”这老奶奶还挺懂衙门里的规矩,非要老爷发下火签拘票不可。县官只好填了拘票,掣出一支火签。可是,叫谁去呀?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无一人应声。有一个衙役外号二百五,做事缺心眼,还爱喝酒,这天喝得半醉了,站出来说:“我去!”二百五当堂接了火签拘票,老奶奶才走。县官退堂,不提。

  二百五回家睡了一觉,酒醒了,一摸枕头旁边的火签拘票:“唔?我又干了什么缺心眼的事了?”二百五的心思,原想做一出假戏,把老奶奶糊弄走,好给老爷解围,没想到这火签拘票是动真格的官法,开不得玩笑的。拘票上批明了比限日期,过期拘不到案犯,是要挨板子的。无奈,只好求老爷派几名猎户陪他一块进山,日夜在山谷里猫着,希望随便捕捉一只老虎,就可以搪塞过去。不想过了一个月,也没捉到一根老虎毛。二百五不知挨了多少板子,屁股都打烂了,只好到东门外岳庙去给东岳大帝烧香跪拜,求东岳大帝庇佑,一边说,一边哭。哭拜完了,转过身,看见一只老虎从外面走了进来。二百五怕老虎吃他,直往后退。咳,老虎进来,往门当中一蹲,一动不动,不像要吃人的样子。二百五乍着胆子,问:“是是是你吃了老奶奶奶奶的儿儿儿子吗?”老虎点点头。“是你吃了老奶奶的儿子,你就低下脑袋,让我套上铁链,跟我一起去见官。”老虎果然把脑袋低了下来。二百五抖出铁链,给老虎套上,牵着老虎到了县衙。

  县官对老虎说:“杀人偿命,律有明文。你是老虎,我不能判你个斩立决、绞监候。不过,你吃了老奶奶的独儿子,叫她怎么生活呢?这么着吧,你如果能当老奶奶的儿子,负责赡养老人,我就判你个无罪释放。”老虎点点头。县官叫二百五给它松了铁链,老虎举起前爪冲县官拜了一拜,走了。

  老奶奶听说县官把老虎放了,气得一夜睡不着。天亮开门,看见门外躺着一头死鹿。老奶奶把鹿皮鹿肉鹿角卖了,得了不少钱。从此,隔个三五天,老虎就给老奶奶送来一头狍子、一头獐子、一头麂子。老奶奶知道老虎都是天不亮送野物来,就开门等着它。日子长了,就熟了。有时老虎来了,老奶奶就对老虎说:“儿你累了,躺下歇会吧。”老虎就在房檐下躺下。人在屋里躺着,虎在屋外躺着,相安无事。

  街坊邻居知道老奶奶家躺着老虎,都不敢进来,只有二百五敢来。他和老虎混得很熟,二百五跟它说点什么,老虎能懂。老虎心里想什么,动动爪子,摇摇尾巴,二百五也能明白。

  老奶奶攒了不少钱,都放在一口白木箱子里。老奶奶对老虎说:“这钱是你挣的!”老虎笑了,点点头。

  老奶奶死了。

  二百五来了,老虎也来了。

  老虎指指那口白木箱,示意二百五抱着。二百五不知道要他去干什么。老虎咬着他的衣角,走到一家棺材铺,指指。二百五明白了,它要给老娘买口棺材。二百五照办了。老虎又咬着二百五的衣角,二百五跟着它走。走到一家泥瓦匠门前,老虎又指指。二百五明白了,它要给老娘修一座坟。二百五也照办了。

  老虎对二百五拱拱前爪,进山了。

  箱子里还剩不少钱,二百五不知道怎么处置,除了给自己买一瓶汾酒,喝了,其余的就原数封存在老奶奶的屋里。

  老奶奶安葬时倒很风光,同族本家小叔子、大伯子、八侄儿、九外甥披麻戴孝,到坟墓前致礼尽哀。致礼尽哀之后,就乱打了起来。原来他们之来,是知道老奶奶留下不少钱,来议论如何瓜分的。瓜分不均,于是动武。

  正在打得难解难分,听得“呜——

  剩下的钱做什么用处呢?二百五问老虎。老虎咬着他的衣角,到了一家银匠铺,指指柜橱里挂着的长命锁。

  “你,要,打,一,副,长,命,锁?”

  老虎点点头。

  “锁上錾什么字?——‘长命百岁’?”

  老虎摇摇头。

  “那么,‘永锡遐昌’?”

  老虎摇摇头。

  “那錾什么字?”

  老虎比划了半天,二百五可作了难,左思右想,豁然明白了,问老虎:

  “给你錾四个字:‘专吃坏人’?”

  老虎连连点头。

  银匠照式做好。二百五给老虎戴上。

  呜

  从此,凡是自己觉得是坏人的人,都不敢进这座山。

  人变老虎

  太原向杲,不好学文,而好习武,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和哥哥向晟感情很好。向晟是个柔弱书生。但因为有这样一个弟弟,在地方上也没人敢欺负他。

  向晟和一个妓女相好。这个妓女名叫波斯,长得甭提多好看了。向晟想娶波斯,波斯也愿嫁向晟,只是因为波斯的养母要的银子太多,两人未能如愿。一年二年,波斯的养母年纪也大了,想要从良,要从良,得把波斯先嫁出去。有个庄公子,有钱有势,不但在太原,在整个山西也没人敢惹他。庄公子一向也喜欢波斯,愿意纳她为妾。养母跟波斯商量。波斯说:“既是想一同跳出火坑,就该一夫一妻地过个正经日子。这就是离了地狱进天堂了。若是做一房妾,那跟当妓女也差不了一萝卜皮,我不愿意。”——“那你的意思?”——“您要是还疼我,肯随我的意,那我嫁向晟!”养母说:“行!我把身价银子往下压压。”养母把信儿透给向晟,向晟竭尽家产,把波斯聘了回来。新婚旧好,恩爱非常。

  庄公子听说波斯嫁了向晟,大发雷霆。一来,他喜欢波斯;二来,一个穷书生夺了他看中的人,他庄公子的面子往哪搁?一天,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带领一帮家丁,出城行猎。家丁一手拿着笛竿吹管,一手提着马棒——驱赶行人给公子让路。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将出城门,迎面碰见向晟。庄公子破口大骂:

  “向晟,你胆敢娶了波斯,你问过我吗?”

  “我愿娶,她愿嫁,与别人无干。”

  “你小子配吗?”

  “我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咋不配?”

  “你小子还敢犟嘴!”

  喝令家丁:“给我打!”

  家丁举起马棒,把向晟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抬回家来,只剩一口气。

  向杲听到信,赶奔到哥哥家里,向晟已经断气,新嫂子波斯伏在尸首上大哭。

  向杲写了状子,告庄公子。县署府衙,节节上告。不想县尊府尹全都受了庄家的贿赂,告他不倒。

  向杲跪倒在向晟灵前,说:“哥哥,兄弟对不起你!”

  波斯在一旁,说:

  “这仇,咱们就这么咽下去了?你平时行侠仗义的,怎么竟这样没有能耐!我要是男子汉,我就拿把刀宰了他!”向杲眼珠子转了几转,一跺脚,说:“嫂子,你等着!我要是不把这小子的脑袋切下来,我就再不见你的面!”

  向杲揣了一把蘸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的匕首,每天藏伏在山路旁边的葛针棵里,等着庄公子。一天两天,他的行迹渐渐被人识破。庄公子于是每次出来,都多带家丁护卫,又请了几位出名的武师当保镖,照样耀武扬威,出城打猎。而且每到林莽丛杂之处,还要大声叫阵:

  “向杲,你想杀我,有种的,你出来!”

  向杲肺都气炸了。但是,无计可施。他还是每天埋伏,等待机会。

  一天,山里下了暴雨,还夹着冰雹,打得向杲透不过气来。不远有一破破烂烂的山神庙,向杲到庙里暂避。一进门,看见神庙后的墙上画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向杲发狠大叫:

  “我要是能变成老虎就好了!

  “我要是能变成老虎就好了!

  “我要是能变成老虎就好了!”

  喊着喊着,他觉得身上长出毛来,再一看,已经变成一只老虎。向杲心中大喜。

  过不两天,庄公子又进山打猎。向杲趴在山洞里,等庄公子的人马走近,突然蹿了出来,扑了上去,一口把庄公子的脑袋咬下来,咔嚓咔嚓,嚼得粉碎,然后“呜

  向杲报了仇,觉得非常痛快,在山里蹦蹦跳跳,倒也自在逍遥。但是他想起家中还有老婆孩子,我成了老虎,他们咋过呀?而且他非常想喝一碗醋。他心想:不行,我还得变回去,我还得变回去,我还得变回去。想着想着,他觉得身上的毛一根一根全都掉了。再一看,他已经变成一个人了,他还是向杲。只是做了几天老虎,非常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向杲摇摇晃晃,扶墙摸壁,回到自己家里。进了门,到柜橱里搬出醋缸子,咕嘟咕嘟喝了一气,然后往床上一躺。

  家里人正奇怪,他失踪了好多天,上哪儿去了?问他,他说不出话,只摆摆手,接着就呼呼大睡。

  一连睡了三天。

  波斯听说兄弟回来了,特地来看看,并告诉他,庄公子脑袋被一只老虎咬掉了。向杲叫家里人关上门,悄悄地说:“老虎是我。我变的。千万不敢说出去!可不敢!”

  日子久了,向杲有个小儿子,跟他的小伙伴们说:“庄公子的脑袋是我爸爸咬掉的。”

  庄公子的老太爷知道了,写了一张状子,到县衙告向杲,说向杲变成老虎,咬掉他儿子的脑袋。县官阅状,觉得过于荒诞,不予受理。 汪曾祺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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