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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那 条 河
绕不过去的雷暴区广阔无垠,插翅难逃,别无选择,只能是怎么来还得怎么回去。不大一会时间,原路返回的车队,来到了吞噬战友的那条河跟前,一条露裸着河床的干枯之河,湿漉漉寂静无声,毫无生机。
伴随着车队下了多半天的雨,河床上也不见有水在流,而发过大水的痕迹,却清晰可见。河沿边漫过洪水的草地上,全是洪水经过时留下的沙滩,沙滩上覆盖着被洪水连根拔起的草棵,狼籍一片。
黑子的头车来到河边,沿着来时的渡河点路线,坚定而执着通过河床,没有丝毫犹豫。上了岸的黑子把车头掉转过来,对着河岸停了下来,紧随其后的车队通过河床后,都以他的车为准标齐,平行停在了河沿上。
穿着雨衣的黑子,严肃的站在车头前,在等待其别军人。不用命令集合,大家都知道他的用意,一个个都站在自己车头前,等待队长到来。
赵群里把汽车停稳后,羽队长从车上下来,同样站在车头前,心中就翻江倒海沸腾开了,多少的悲情要诉说,多少的不舍要倾诉,还有多少的痛苦要向战友们哭喊。
悲情难掩的他,把大家看了一遍后,他们脸上和自己一样堆满着悲伤。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此刻不能心软,一定要坚强,催促大家离开这伤心之地。否则,一旦“决堤”扛不住哀伤,就会失去控制,后果难以预料。
他强忍了一口气,大声的喊道:“全体都有,脱帽——默哀三分钟——”
“噼里啪啦”的雨水,砸在雨衣上掷地有声,也砸在脱了帽子的军人头上,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溜进了军人们的眼里嘴里,每个人的下巴上,都有一股水流在淌,水流里有他们伤心的泪水,分不清楚了。
干枯的河道里,没有流水却盛满哀伤,除了雨声落地的沙沙声音外,四周静悄悄肃穆。空中飘荡着黑白相间的云彩,俯瞰着这群悲情哀伤的年轻军人,在为他们消失在这里的战友兄弟告别。感人的这一幕场面,也让它们大为伤感,此刻的雨更大了……
“戴帽——敬礼——出发——”
越来越大的雨,容不得哀伤的军人在雨中久留,淋湿了他们就会生病。羽队长接二连三口令发出,想把大家从悲痛中拉出来,却没有人行动,难道就这么和亲如手足的战友离别了吗?
这里是人类无法涉足的生命禁区,此时离别,将是一生一世的离别。因为这一生,是再不可能有机会到这里来了,这一点,每个军人心里都明白。所以,他们不想就这么离去,想还多呆一会。
没有行动的军人,并没有出乎让羽队长预料,他也不忍心就这么离去,不这么离去,又怎么离去呢?这个问题,早就在他的脑海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活生生的兄弟啊——就在昨天,还在一起嬉笑怒骂,笑逐颜开,仅仅相隔了不到一天,就变成两个世界的陌生人了,让谁都难以接受……
过去的昨天不可能重来,失去的战友不可能生还,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逝者已逝,活着还得继续,就是有再多哀伤,也不能改变残酷的现在。
坚强!羽队长深知“坚强”二字的含义,坚强的背后就是麻木,麻木?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七情六欲正常的人,是说麻木就能麻木得了吗?
他把雨衣雨帽戴好,没有看不执行命令的部下,而是一瘸一拐往河边上走了几步,对着什么也没有的河道,大声的喊道:“执行命令——立即出发——”
悲伤中的军人们,突然明白队长向着空空的河道下达命令,是对离去战友最后的告别,也是命令离去战友的魂魄,能随车队一起出发,跟随着车队回家。
随即,汽车发动机轰鸣声聚然响起,连成一片,难舍难分的驶向远方,车队又出发了。
空空如也的车厢里,满载着他们的悲哀,快速奔驰在圣洁的高原,是那么的痛惜,是那么的无助,更多的还是麻木。
黑子车开的疯狂,他没有忘记羽队长曾经给他的安排,疯狂的车速,会让悲伤的军人无暇顾及悲伤,会减少他们心中无限痛苦。
一个山包一个梁,一个丘陵一条沟,都从他泥浆四溅的车轮下倒在车后,留在了原本就是高原的高原上,缄默无言看着风雨兼程的车队坚定从容,绝尘而去,消失在雨雾茫茫的远方。
黑子车后的车队,没有一台车能和他并驾齐驱,都被远远甩在后面,可他们并不放弃,还在不遗余力沿着留下的车辙,想方设法在缩短与前车的距离。
几公里的车距要想缩短,只是一厢情愿的愿望,谈何容易?除非黑子停下来才能有希望。否则,等到天黑也行。
残缺不全的车队,只有二十几台车了,每台车拉开一公里的车距,也是几十公里的阵容。如果从空中俯瞰,也会有些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绵延不断的壮观气势,就像在南非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群一样气势壮观,令人震撼。
只可惜,汽车可没有角马群那么数量庞大,熙熙攘攘,显得稀稀疏疏,孤孤单单,只是奔跑的速度很快。
下雨天黑的很快,许多汽车的车灯,都被冰雹砸坏无法修理,除了更换新的灯,成了睁眼瞎,没有光线不能行车,只能见黑就宿营。
车队停在一个高坪上,以防备夜里洪水袭击。高坪的四周辽阔,一望无际,能见度非常好。用汽车围成圈的宿营地,没有士兵走动的身影,是因为雨还在下。驾驶室里,不时有光亮闪光,是在用喷灯烧水,他们正在准备吃晚饭。
羽队长的高烧不但没有退,反而还在继续飙升加重,也许是刚才在雨地里默哀时,又淋雨了的缘故吧,这会儿呼吸急促,嘴唇发紫,浑身发抖,就连手脚行动都有些迟缓了。
羽队长的症状,把赵群力吓的够呛,问长问短问了一遍关心备至,到最后也不知道问些什么了。问的再多,也不是大夫,也不是神仙,无法消除病痛,真正是爱莫能助,就显得自己一无是处了。
他能做的,就是默默把开水烧开,把还在喷火的喷灯,放在驾驶室里增加温度。高原的夜晚寒冷,下雨的夜晚就更是寒冷了。
羽队长看到喷灯后,让他把喷灯关掉。在驾驶室烧喷灯,本身就有危险,是明知故犯的违章操作。现在烧是没有办法,能不烧就尽量不烧,一旦喷灯爆炸,后果可想而知。安全,是至关重要的重中之重。
小赵泡好茶,想让他喝几口,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感觉就像火炉一样喝不下去,发烧的身体需要降温,看着外面冰冷的雨水,就让小赵接些雨水喝,心里烧慌的凶。
小赵没办法拒绝,把高压锅伸手放到车头上,一阵功夫,几公分厚的雨水,被高压锅集中在一起了。
小赵把高压锅端进来递给他,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高压锅,嘴唇往高压锅上一搭,一仰头,“咕噜咕噜”喝完了。
喝完了雨水的他意犹未尽,就像喝了王母娘娘的圣水一样满足,又把高压锅递给小赵,再接雨水。忧心忡忡的小赵,把高压锅再次放到车头上,回头看了一眼伤感难耐,忍不住哭开了。
看到小赵哭了,用烫手摸着他的头说:“呃——臭小子,好好儿地哭个什么劲?是不是不想给我接雨水?受委屈了……”
“吸吸吸——不……”小赵哽咽着说:“不——不是。师傅,你病成这个样子,我害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有劲使不上,你你——你让我咋办呀——”他一边擦着擦不完的泪水,一边咧着嘴在说。
一个堂堂男子汉,一个威风凛凛的军人,曾经为害一方,人们谈虎色变的街头霸王,像个孩子一样哭诉,没有些感情基础,是表露不出来地。
小赵的真情,也把他感动的有些动容,他叹了口气,拍着小赵的头安慰道:“唉——徒弟,我这不是病,是腿上的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烧,不会有什么大碍。再说了,腿离心脏还远着呐,一时半会是死不了。嗯——只是这发烧不是好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会把我的神经烧坏啊——我想,这高烧起码也得烧上三天吧——否则,吃药打针都挡不住。嗯——去年我们到你家里去的时候感冒发烧,不就是这样吗?我说我不住院,你非把我拉到四医大(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去住院,结果是挨了不少针,吃了不少药,还是高烧了三天,三天后高烧一退,什么事都没有了。别哭,哭的人心烦,再让黑子听到了,我就亏大发了,他一来又是抽我的烟,又是喝我的酒,烦死了。”
哭着的小赵一听,扑哧笑出了声:“师傅,你你——你不是啬皮人,还怕三班长来抽烟喝酒?吸吸——我寻思着,叫他来陪伴你,我看着你这个样子举手无措,有些怕怕……”
高原风邪,经不住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小赵话还没有落地,就听到车窗外黑子的声音:“说话不算数,什么人嘛——明明说好晚上请我喝酒,怎么没人请我?装什么蒜?是不是想耍赖——”
羽队长一听黑子的声音,心里一阵激动,就对小赵说:“呵呵……冤家路窄,心有灵犀一点通,知我者,非他莫属。”
随着车门打开,也打断了他的话,小赵看到黑子,就像看到救星一样,从座垫下取出一瓶酒,满脸笑容的递给他说道:“三班长,你来的真巧,我师傅刚让我去叫你哩,你就不请自到了。我师傅不会耍赖,什么时候赖过你的酒呀?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这酒你先喝着,不够我再给你取。你好好陪我师傅喝酒,我和小刘去玩一会。我可警告你,你可别和我师傅吵架呀——他现在有病,不能欺负他,听到了没有……”
“去去去——听到了——滚犊子——”黑子不耐烦的说道:“有完没完了?怎么说话呢——天地良心啊——是是——是谁整天欺负谁?瞎着里看不见吗?你师傅不欺负我,就是对社会主义的贡献,哪哪——哪里还有我欺负他的时候?苍天呀——大地呀——这是什么世道啊——受欺负的人,反而成了欺负别人的人了——啊呵呵——你你——你说这公理何在?真理何在啊——嗨嗨……”他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把小赵给怔住了。
羽队长看着他的滑稽表演,开心的笑着说道:“闭上你的乌鸦嘴——鬼哭狼嚎什么——小心把狼群再招来。哼哼——我还没有收拾你哩,你到找上门来了?来就来了,还苍天啊大地呀叫唤,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新名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不快上来,要等我下车去抱你呀——”
黑子一听正中下怀,一个蹦子上了车,坐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酒瓶子打开,美美的喝了一口,才咂吧着嘴,看羽队长动静。
呼吸急促的羽队长,看着黑子在打量他,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把黑子的鸡皮疙瘩都瞪起来了。
黑子忙将手中的酒瓶子放下,用冰凉的手去模他滚烫的额头。烫手的额头,把黑子确实吓了一跳,刚上车时那股无赖热情劲,立刻烟消云散了,拉着羽队长的手,关切的问道:“啧啧啧——要要——要紧不要紧?还还——还有什么办法能把高烧退下去?这这这——烧在你身上,痛在我心里。唉——我要是能替你就好了,这可怎么好?你你——你说我该咋办?你说——你说——”看到发小着急,内心确实好感动。
黑子的话刚说完,车门子突然又打开了,雨地里站着模糊一片人,都是来看望羽队长的军人们。
羽队长打开驾驶室顶灯,他们问长问短,关怀备至,看到他们站在湿漉漉的雨地里,淋湿了怕他们感冒,就强迫他们回到自己车上去了。
感冒,是最平常不过的小病了,哪个人没有感冒过?可在高原感冒,就会要人命。环境恶劣是一个因素,最主要的是没有医疗条件,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医治。随车携带的药品,只能起到心理作用,药到病除是不可能。
打发走了军人们,黑子依然还是满眼着急,等着他想办法呢。他认为有文化的羽队长是无所不能,治发烧,当然是不成问题。
就听他说:“把车头上的高压锅拿来,那可是老天爷恩赐的圣水,喝上些就好了。”
黑子一听,信以为真,抬眼看去,车头上果然放着高压锅,雨水已接半锅了。他伸手把高压锅端进来,递给他时,却又停下说:“哦——这这这——这雨水怎么能喝?是生水么,我给你烧开了再喝,别把你喝坏了。”
羽队长一听,神秘的说道:“切——你知道个啥?这雨水是最干净了。我现在这么高烧,如果不赶紧降温,就会像汽车发动机缺了水一样,会烧坏机器,快拿来,别磨叽。”
黑子一听是这么个理,温度高了,加些水自然就会降温,他再没有顾虑,把高压锅递给他。
接过高压锅后,如饥似渴的他又扬起头,“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雨水,顿时觉得清凉了许多,气喘吁吁他把高压锅递给黑子,放在外面继续接水,准备过一会再喝。
放下高压锅的黑子,一脸迷惑问这问那,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他不想说话,想休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塞给黑子说道:“酒拿走,烟拿走,别在这里烦我,让我好好清静一会,行不行……”
“不行——”黑子一听,坚决的说道:“你你——你说的轻巧?我才进来,连屁股还没有捂热,你就撵我走?门都没有。哎呦呦——老伙计,你病成这个样子,我不能替你负担痛苦,我就是废物一个,就够让我难受的了,再不陪着你,让我怎么安心?怎怎——怎么说我也得陪你到天明吧——乖乖听话,你就好好地唵——别嫌弃我了,我心里好难受,不会和你吵架。嗯——你就是把我撵回去,我也睡不安稳啊——就就——就让我呆在你身边看着你,不惹你生气,好不好?”黑子的祈求,把他说动心了,再也不提让他走的事了。
两个融为一体的老战友,坐在车里谈天说地,从部队说到家里,从家里说到未来,从未来说到现在,从现在说到明天……
笑声和叹息声,不时从驾驶室里逃出来,飘向黑的像锅底一样的高原夜空,永远永远留在了再也不可能再来的原野上,雨不停 ……
“……” 喋血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