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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永，字耆卿，生卒年不详。初名三变，字景庄，崇安（在今福建省）人。仁宗赵祯景祐元年（1034）进士。他写过《鹤冲天》词，发泄了怀才不遇的牢骚，其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传说赵祯看了很不满，说“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他就由此自称“奉旨填词”（《能改斋漫录》）。他一生不得志，只做过馀杭县令、盐场大使、屯田员外郎一类的官；死后也很凄凉，由别人出钱埋葬。他做盐场大使时，写过一首七言古风《煮海歌》，反映了盐民的悲惨生活。

　　柳永的生平遭遇和温庭筠有相似之处。他在词史上是第一个大量写作慢词的人，和温庭筠第一个大量写小令一样，都有开创之功。他制作慢词，是用变旧声为新曲或依新声填新词的方法。他经常出入歌楼舞榭，常与乐工合作。据叶梦得《避暑录话》：“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为词，始行于世。”柳永在词的创作中，在艺术形式上吸收了民间作品的养料，因此他的作品和晏殊、欧阳修等人比起来很不一样，它不再是那样脱离不了五代词的腔调，而是具有自己的特色。他的词很适合一部分市民的胃口，流传很广，据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

　　柳永的词以写羁旅行役和男女之情为主。某些歌咏都市风光、湖山胜景的词也写得较出色。其艺术特点是：音律谐婉，词意妥帖；写景抒情，都能委曲尽致。柳永擅长白描手法，善于层层铺叙，喜用通俗的语言，一些词句明白如话。

　　柳词中关于爱情的描写，较大胆率直，但有的词情调很不健康。

　　有《乐章集》，存词近二百首。

　　雨霖铃

　　寒蝉凄切[1]，对长亭晚[2]，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3]，留恋处[4]，兰舟催发[5]。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6]。念去去千里烟波[7]，暮霭沉沉楚天阔[8]。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9]，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10]，更与何人说[11]。

　　这首词上片写冷落清秋时节，一对恋人在郊外离别时难分难舍的情景。下片写离去的人对旅途和别后孤寂生活的种种设想。作者通过对离人内心活动的描写，把他“凝噎”在喉头的话巧妙地表达了出来。“杨柳岸晓风残月”句，写水边清晨景色，以凄清寂静的气氛，点染主人公的孤零之感，是广为传诵的名句。

　　词的情调婉约哀怨，很能代表柳词风格，宋人说它最适合给十七八岁女子，拍着红牙板演唱（见宋俞文豹《吹剑续录》）。

　　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12]，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13]。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14]，对酒当歌[15]，强乐还无味[16]。衣带渐宽终不悔[17]，为伊消得人憔悴[18]。

　　这首词写倚楼怀念远人，饮酒唱歌都解不了愁，以致一天天消瘦下去。内容虽平常，但在描写技巧上却有新颖之处。“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这种意境很耐人寻味。结尾两句写对爱情的专一诚挚，情见乎词。王国维《人间词话》曾借用这两句，说凡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须有这种执着坚毅的精神。这说明作者具有较高的概括能力，能把某种精神状态形象地表达出来。

　　双声子

　　晚天萧索[19]，断蓬踪迹[20]，乘兴兰棹东游[21]。三吴风景[22]，姑苏台榭[23]，牢落暮霭初收[24]。夫差旧国，香径没[25]，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26]。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27]。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28]。验前经旧史[29]，嗟漫载当日风流[30]。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在宋词中，这是较早的一首登临怀古的作品。它写作者游览吴国故都时，见夫差宫殿旧址一片荒芜而引起的感慨。作者没有从吴、越兴亡原因中引出什么教训，而是认为古人那些关于吴越争霸的历史记载，以及眼前的吴国故都遗址残迹，都不过徒然地牵惹了后人的愁绪。

　　望海潮

　　东南形胜[31]，三吴都会[32]，钱塘自古繁华[33]。烟柳画桥，风帘翠幕[34]，参差十万人家[35]。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36]，天堑无涯[37]。市列珠玑[38]，户盈罗绮[39]，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40]，有三秋桂子[41]，十里荷花。羌管弄晴[42]，菱歌泛夜[43]，嬉嬉钓叟莲娃[44]。千骑拥高牙[45]，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46]。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47]。

　　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记载，“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可知此词原是为孙何出任钱塘而作。词中概括地描绘了杭州一带的秀丽景色，也反映了繁华富庶景象。劳动人民所创造的物质财富，都成为封建统治阶级“竞豪奢”的享乐之资。对上层统治集团的这种生活，做者是用羡慕的态度来描写的。离杭州不远有一个县叫定海，作者在《煮海歌》一诗里，曾对那里“虽作人形俱菜色”的盐民的痛苦生活，做了较深刻的描写。两首作品，写的是贫富苦乐都极为悬殊的两个世界。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48]。渐霜风凄紧[49]，关河冷落[50]，残照当楼[51]。是处红衰翠减[52]，苒苒物华休[53]，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54]，归思难收[55]。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56]？想佳人妆楼长望[57]，误几回天际识归舟[58]。争知我倚阑干处[59]，正恁凝愁[60]。

　　这首词写一个离人的烦恼。在秋日黄昏的萧条景色中，他倚着栏杆，思念着家中的妻子，但又欲归不得。“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几句，气象开阔，笔力苍劲，是写登临的名句。苏轼说：“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见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

　　注释

　　[1]寒蝉：蝉的一种。又名寒蜩、寒螿。《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寒蝉鸣。”

　　[2]长亭：见李白《菩萨蛮》注〔4〕，第6页。

　　[3]都门：指京城，这里指汴京（今河南开封市）。帐饮：在郊外张设帷帐，摆宴送别。江淹《别赋》：“帐饮东都，送客金谷。”无绪：没有欢乐的情绪。

　　[4]留恋处，一作“方留恋处”。

　　[5]兰舟：画船的美称。见欧阳炯《南乡子》（洞口谁家）注〔1〕，第44页。催发：催着要开船。

　　[6]凝噎：气结声阻，意谓因悲伤而说不出话来。噎，一作“咽”。

　　[7]去去：不断远去。烟波：烟雾弥漫的水面。

　　[8]暮霭（ǎi矮）：黄昏时的云气。楚天：战国时楚国占有南方的大片土地，所以古人泛称我国南方的天空为楚天。

　　[9]经年：经过一年或一年以上。即年复一年的意思。

　　[10]风情：这里指爱情。

　　[11]更，一作“待”。

　　[12]伫：久立。危楼：高楼。

　　[13]黯黯（àn暗）：形容心情沮丧。以上两句说，远望天边，伤春惜别的愁绪，凄然地涌上心头。

　　[14]疏狂：散漫不检点。这句说，打算纵心所欲地喝个烂醉。

　　[15]对酒当歌：喝酒听歌。当也是对的意思。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16]强（qiǎnɡ抢）乐：勉强作乐。

　　[17]衣带渐宽：表示人逐渐消瘦，衣带也随着宽松。古诗《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以缓。”

　　[18]伊：她。消得：值得。

　　[19]萧索：萧条冷落。

　　[20]断蓬：参见徐昌图《临江仙》注〔2〕，第73页。这句说，作者行踪不定，像是随风飘荡的蓬草。

　　[21]兰棹：画船的美称。见欧阳炯《南乡子》（洞口谁家）注〔1〕，第44页。

　　[22]三吴：古时称吴兴（在今浙江省）、吴郡（今江苏省苏州市）、会稽（今浙江省绍兴市）为三吴，见《水经注·渐江水》。

　　[23]姑苏台榭：指姑苏台。春秋时，吴王夫差和西施曾在这里游宴作乐，参见欧阳炯《江城子》注〔4〕，第45页。

　　[24]牢落：稀疏。

　　[25]夫差：春秋末年吴国的国君。他曾打败越王勾践，迫使越国屈服，后因与晋争霸，被勾践乘虚攻灭吴国，自杀而死。故国：故都。香径：又称采香径，在灵岩山上，是当年吴国宫女采集花草所走的小路。白居易《题灵岩寺》诗：“娃宫屧廊寻已倾，砚池香径又欲平。”自注云：“寺即吴馆娃宫，鸣屧廊、砚池、采香径遗迹在焉。”又陈羽《吴城览古》诗：“吴王旧国水烟空，香径无人兰叶红。”以上两句说，吴宫的采香径已被野草所埋没。

　　[26]麋鹿：麋和鹿都属野生动物，麋的形体似鹿，较鹿大。呦呦：鹿鸣的声音。《诗经·小雅·鹿鸣》：“鹿鸣呦呦。”吴国大夫伍员曾力劝夫差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伐齐，夫差不听。伍员认为夫差这样一意孤行，吴国必亡，吴王宫殿不久也将变成废墟，就说：“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以上三句暗示，作者眼前所见，正应了伍员昔日的预言。

　　[27]运筹决战：策划军事行动，进行决战。刘邦曾说，“夫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见《史记·高祖本纪》。图王取霸：图谋建立王霸事业。以上三句说，当年互相争王争霸，战事无休无止，结果都落得一场空。

　　[28]云涛烟浪：云雾弥漫的水面。白居易《海漫漫》诗：“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翻输：反不如。范蠡：春秋末年政治家，曾协助越王勾践复国灭吴。功成后，以为名位过高，恐为勾践所不容，“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见《史记·货殖列传》。扁舟：小船。以上三句，称赞范蠡能功成身退，在美丽的山水环境中，过隐居的生活。

　　[29]验：检验。前经旧史：前人的重要著作和历史记载。

　　[30]嗟：感叹。漫载：徒然记载。风流：指杰出的人物和事件。

　　[31]形胜：地理形势优越的地方。《荀子·强国》：“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

　　[32]三吴：见柳永《双声子》注〔4〕，第109页。三，一作“江”。都会：人口集中的城市。

　　[33]钱塘：即今杭州市，旧属吴郡。

　　[34]风帘：挡风的帘子。翠幕：翠绿色的帷幕。

　　[35]参差（cēncī）：形容楼阁高低不齐。

　　[36]霜雪：形容浪涛白如霜雪。

　　[37]天堑（qiàn欠）：天然的险阻。古称长江为天堑，这里借指钱塘江。

　　[38]市列珠玑：市场上陈列着种种珍贵的物品。

　　[39]户盈罗绮（qǐ起）：家家户户充满了绫罗绸缎。这句形容人们穿着的讲究。

　　[40]重（chónɡ虫）湖：西湖以白堤为界，分外湖、里湖，所以称为重湖。叠（yǎn衍）：重叠的山峦。清嘉：清秀佳丽。嘉，一作“佳”。

　　[41]三秋：指阴历九月。桂子：桂花。

　　[42]羌管：见范仲淹《渔家傲》注〔8〕，第85页。这句写晴空下吹奏笛子。

　　[43]泛：漂浮。这句写夜晚采菱船上歌声飞扬。

　　[44]嬉嬉：形容很快活的样子。莲娃：采莲姑娘。

　　[45]千骑（jì寄）：一般用来形容州郡长官出行时随从众多。骑是一人一马的合称。牙：牙旗。原指将帅大旗或军前大旗。此处指大官出行时的仪仗旗帜。

　　[46]烟霞：指水光山色。

　　[47]异日：他日，日后。图将：画出来。将是语助词。凤池：凤凰池，对中书省的美称，这里代指朝廷。以上两句说，日后把这些好景画下来，回到朝廷时，好向同僚夸耀。

　　[48]潇潇：形容雨声。洗：洗出。作者《木兰花·海棠》词：“霏微雨罢残阳院，洗出都城新锦缎。”以上两句说，一阵暮雨，洗出了清秋景色。

　　[49]凄紧：寒气逼人。凄紧，一作“凄惨”。

　　[50]关河：山河。关，山关，关塞。

　　[51]残照：落日的馀光。

　　[52]是处：处处。红衰翠减：红花枯萎，绿叶凋零。李商隐《赠荷花》诗：“翠减红衰愁杀人。”

　　[53]苒（rǎn染）苒：同“冉冉”，渐渐。物华：美好的景物。

　　[54]渺邈（miǎo秒）：遥远。

　　[55]难收，一作“悠悠”。

　　[56]何事：为什么。淹留：久留。

　　[57]长望：凝神久望。长，一作“颙（yónɡ佣）”。颙望，抬头凝望。

　　[58]这句说，每次都想从远处驶来的船只中辨认出爱人的归舟，结果错认了好几次。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天际识归舟”。这里反用其意。

　　[59]争：怎么。

　　[60]恁（rèn任）：这样。凝愁：忧愁凝结不解。 唐宋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