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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人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淄博）人。早岁即有文名，深为施闰章、王士祯所重。顺治十五年（1658）补博士弟子员，但屡应省试皆落第，七十一岁始贡于乡。除一度在宝应、高邮作幕客外，毕生授徒为业。为人朴厚，笃交游，重名义，而孤介峭直，不能与时相俯仰。生平著述甚富，有《聊斋志异》、《聊斋诗文集》、《柳泉居士词稿》，杂剧三种（《闹窘》、《闹馆》、《钟妹庆寿》），以及《聊斋俚曲》等。散曲现存套数一套。

　　套数

　　北正宫·九转货郎儿[1]

　　〔九转货郎儿〕雀顶儿分明癖块[2]，泮池上公然摇摆[3]，真似古丢丢在望乡台[4]。若听起谈天口阔论来，人人是头名好秀才[5]。

　　〔二转〕远躲开仇雠书架，厌气死酸辛砚瓦，论棋酒聪明俺自佳。那文宗呵俺则道圣明裁了他[6]，又只道提学不下山东马[7]。况山东偌大，或今遭漏了咱。

　　〔三转〕岑可差吊牌忽到[8]，这一场惊慌不小。一盆冰水向顶门浇，似阎罗王勾牒到[9]，把狂魂儿惊吊了[10]。半晌间心慌跳，相看时犹如木雕。忽然自笑，怕也难逃，恹头搭脑，只得向法场挨一刀。

　　〔四转〕粜新谷行囊趋办，先找出少年时熟文半卷，又搜得难题目百千篇装成担。似江西书贩，携来寓店，头不抬，身不起，嘛嘛的从新念。旧的当看，新的宜掀，好功夫急切何能遍，救命的菩萨又唤不转。天，饶俺几天，将一部久别的《四书》再一展[11]。

　　〔五转〕闻昨夕考牌已送，狠命的咕哝，恨不能一口咽胸中。更既定，头始蒙，覆去翻来意怔忡。不觉的一炮扑咚，二炮崩烘，一煞时三炮似雷轰，这比那午时三刻还堪痛[12]。只得提篮攒动，道门外火烛笼[13]，万头攒聚不通风，汗蒸人气，腥臊万种，便合那听热审的囚徒一样同[14]。

　　〔六转〕吁吁喘喘塞登门内，战战咯咯开怀脱履。俺则见歪歪鳖鳖，三三五五的鬼烂奚[15]，吆吆喝喝搜仔细。一个家低秀笃速，拍拍打打，得得塞塞。那黯黯惨惨、影影绰绰，灯光深处，坐着个巍巍峨峨阎魔大帝[16]。俺蹲在挨挨挤挤、稠稠密密里，只听得悠悠扬扬、弯弯曲曲门子声低。见一群纷纷藉藉、叱叱闹闹归房皂隶[17]，嘻嘻哈哈号声一片吹。

　　〔七转〕似阎君在歇魂台畔，他频频将生死簿翻。一会写了两三言，黑溜溜传与合场看，见了的打罕，乍寻思并没个缝儿钻。心惊战，回头漫把良朋唤，就是那最关切的父兄，也只在密密匝匝人缝里看一眼[18]。

　　〔八转〕思久全无承破[19]，只得趁闲墨儿频磨。想不起甚题文那句相合，怎奈何也呵，有一首较可较可，转思量全不在心窝；漫把头颅摸，甚腾那也呵[20]，经半日脱稿才哦。那捷笔邻兄已收拾朱络[21]，瞒肩头说我过我过[22]。那短命太阳疾似流梭，暂向西方错。瞭高的恁偻儸也呵[23]，恰便似活挑着肝肠在滚油锅。

　　〔九转〕忙促促写成两块，丢将去凭他怎布摆。出得场门鸟喜画筵开，丢笔砚才赴阳台[24]，那块癖早上心来。这一篇似差讹未曾改，那一篇真真可坏[25]，湿淋浸冷汗常揩，悔从前做的是何来。忽传昨宵已把卷箱抬，相顾也失色。陡听的老宗师丢将个川字来[26]，又渐把雄心丢放在九霄外。脱离了鼎镬适刚才，那歪鳖的头巾依旧摔。

　　蒲松龄是老而不达的才人，他从十九岁参加科举考试到七十一岁，始成贡生，对于八股取士的弊端是有所认识的，所以他能用辛辣的笔触写出临考生员恓惶的神态。这篇套数穷形极相，诙谐恣肆，表示了诗人的极大愤慨，客观上批判了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

　　注释

　　[1]九转货郎儿：北〔正宫〕集曲曲调。首尾二曲用〔货郎儿〕本格，第二曲以下为转调，可用其他曲调的全部或数句。九曲必须用全，故称“九转”。

　　[2]“雀顶”句：雀顶，清代士子公服帽顶上的装饰品。《清会典·礼部·冠服》：“生员公服冠顶镂花银座，上衔银雀。”癖块，下文作“块癖”，义同“疙瘩”，比喻郁结在心里的苦闷或想不通的问题。

　　[3]泮池：学宫前的半月形水池。

　　[4]“古丢丢”句：古丢丢，呆头呆脑的样子。望乡台，迷信者认为阴间有望乡台，新死的亡灵登台可以看见家中的亲人。这句指应考秀才在贡院里丧魂落魄的样子。这里把考场比作“望乡台”；下文把赴考的通知，比喻为“阎罗王的勾牒”，把堂而皇之的贡院比作鬼蜮世界，讽刺极为深刻。

　　[5]秀才：明、清以后专用来称呼府、州、县学的生员。

　　[6]文宗：明清时称学政为“文宗”。这里指试官。圣明，指封建皇帝。

　　[7]提学：清初沿明制，各省多设督学道，管理所属州县学校的教育行政。长官称提督某省学政，简称“学政”。

　　[8]岑可差：即碜可叉，表示速度快的拟声词。

　　[9]阎罗：梵文“阎魔罗阇”的简译，传说是主管地狱的神。亦称“阎罗王”、“阎王”。勾牒：指提取鬼魂的凭证。

　　[10]惊吊：吓坏。

　　[11]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合称。宋·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才有了《四书》的名称。此后，长期成为封建时代科举取士的初级标准书。

　　[12]午时三刻：古时处决犯人的时辰。午，十二时辰之一，十一时至十三时；刻，漏壶计时，一昼夜共一百刻。

　　[13]笼：，字书无此字；似应作茏葱，隐约可见的样子。

　　[14]热审：清代制度每年小满后十日起，至立秋前一日止为“热审”；这期间内杖罪以下的人犯，可得到减等或宽免。

　　[15]鬼烂奚：骂人的话，方言。指差役。

　　[16]阎魔大帝：阎，似应作伏，即关圣帝君，旧俗要请三界伏魔大帝进考场镇压。这里指考官。

　　[17]皂隶：旧衙门里的差役。

　　[18]密匝匝：严实，周围严密。

　　[19]承破：指明清科举考试制度所规定的文体“八股文”中的“破题”和“承题”两个部分。

　　[20]腾那：同“腾挪”，本指拳术中的窜跳躲闪的动作，这里意为煞费苦心。

　　[21]朱络：指盛物的网袋。

　　[22]瞒：这里同“扪”，抚摸。

　　[23]“瞭高”句：瞭高，指在高处瞭望，防止考生作弊。偻儸，伶俐、能干意。

　　[24]赴阳台：这里指去睡觉。

　　[25]真真：即真正。

　　[26]宗师：清代对“学政”的尊称。川字，指劣等符号，旧时批改试卷，好的打圈，差的打竖，最差的打上三个竖。 元明清散曲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