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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哗啦!”沅水一浪一浪地拍击着码头。
码头有很多种,比如渔业码头、漕运码头、公共码头和军用码头等。
此时,王芳和郑细妹已经到了沅陵县城的一处码头,却是驿站码头。
在古代,水运非常重要,因此,沅江的沅陵段一共设有三处水上驿站,自西而东分别是沅陵码头、北溶乡码头和青浪滩码头。
水上驿站?小王芳没有太多这方面的记忆。但陆上驿站她还是知道,老家官庄不远就有一个很出名的驿站,叫作界亭驿。界亭驿的旁边还有个一个辰龙关,吴三桂反清时曾与清军在此对峙了两三年,所以被乾隆封为天下第一关。
二人上了一艘两层高的楼船,听身边的人议论,这都是平时里官府专用,桃源观的道士真是好大的面子。
和她们一起上了楼船的大约五六十个人,看起来不少,但和悲田坊近千的人口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自愿背井离乡的终究还是少数。
这五六十个人里一大半还是小孩,他们活泼好动,喜欢新奇的事物。这回他们成了孤儿,没了父母的约束,听说了武陵县桃源观的名头,更是踊跃报名,就是不知道将来的命运如何。
至于三个道士,早已和官府交接完毕。王芳暗暗留意到,那陈济群道士从腰的挂钩上,打开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金色的小印,在几张文书上盖了章。如果没有猜错,只怕此刻,他们这些人已经不是沅陵人,而是武陵县人了。
之后,三个道士便与老和尚还有那位主簿,在龙兴讲寺的凭虚楼拱手作别,带着他们一路来到江边码头。
这一刻,只见陈济群稳稳地站在甲板上,向四周扫视一圈,便大手向前一挥,“出发!”
水上驿站的驿卒也叫作水夫,他们待命多时,闻言立刻起锚。顿时,楼船破开水面,缓缓进入了沅江水道。
泛大舟,游大江,这是从未有的体验,好多小孩抓住船舷,兴奋地蹦了起来,叫了起来,“哦,哦!”
王芳看到郑细妹也在那里欢呼,不解道:“你们陈家滩不就在江边吗?难道你还没到江上玩过?”
郑细妹甩着头,摆了摆手道:“进沅江?找死哦,江边到处是撞烂了的筏子和死尸,谁敢去?”
王芳一听,顿时想了起来,自己这是想当然了。后世那会儿,有五强溪等水库镇压,沅江自然风平浪静。
但是,莫说这五代十国,即便是到了民国那会儿,沈从文先生想回一趟老家凤凰,都要冒着生命危险。他在船上给妻子写信说,自己手中正握着她的照片,免得见了龙王爷没个伴。
不错,湖南四大水系,湘、资、沅、澧,沅水虽说只是排名第二,但论起弯多滩险,湘江是拍马不及。
沅江发源于贵州,黔城以上为上游,到沅陵县为中游,从沅陵到桃源、常德流入洞庭湖为下游,浩浩荡荡长达一千多公里。
上游,是云贵高原地形,中游属于丘陵地带,沅陵以下固然还是丘陵平地,但地势很低。关键是有几个大的U型或者说几型弯道,水流湍急,号称阎王滩。
果然,没过多久,酒窝女道士和弓箭道士便大声喊了起来:“回去,都回船舱去,都抓紧了,喊你们出来,才能出来!”
有几个小孩已经搞明白女道士叫什么名字了,还讨价还价:“张济洁道长,让我们再看一会嘛。”
哪知一向和气可爱的张道士这次完全没得商量:“不行,不行,赶快走,小命要紧。”
很快,不用她多解释,包括王芳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什么叫小命要紧了。他们只觉得身下的楼船速度越来越快,船身开始大幅度地偏移。
于是,他们的身体时而左边上了天,时而右边又上了天。“啊!啊!啊!”,有几个小孩在不断地惊叫中,晃掉到了地上。幸好女道士就在中间站着,一下子把他们提溜回了原处。
这种心提到嗓子眼、身体如风中落叶一样的险情,还不是一会,一直都是这样,似乎没有终点。所有的小孩,脸色全白了,有的甚至开始呕吐!
原本他们以为坐上了官船,官船用的是大唐以来最先进的轮桨技术,又用湘西最好的木料打造船体,还有那些精通水性的水夫,何等安全。却原来,这一切在大自然的眼里,完全不够看!
不知过了多久,王芳在脸色苍白中,感觉楼船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女道士脸上又露出酒窝:“好了,现在谁还要看风景,又可以出去啦!”
一群小屁孩话都快说不出来了,齐齐摇头,喘息道:“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想看了!”
女道士哈哈大笑走了出去。
王芳暗暗惊奇,这样危险的环境,这年轻道士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晕晕乎乎地,又过了一会儿,船终于停了下来。女道士再次返回,大声道:“到啦,白马渡到啦,都下船了。”
一群人脚步虚浮地下了船。四下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型民用码头,那陈济群道士三人早已站在岸边,几个水夫小心赔笑地和他们聊着天。
等所有人都到了岸边,陈道士带着他们再次上路。而王芳回头一看,驿船居然还没有走。
不管它,王芳赶紧跟上队伍。
走了几步,王芳蓦然抬头一看,远远地一座青翠大山映入眼帘。只见山势逶迤,古木参天。天上有鹰击长空,时而能听林鸟鸣唱。
“这风景,真好,在这里当道士,似乎也还凑合。”王芳暗暗想道。
没走多久,忽然一条官道出现眼前。甚至,还能看到在官道的两旁,还有一个村落。
村子不是很大,沿着官道一路铺开。房子多是茅棚建筑,也有少数木房,又有几处房子更建在山腰上,掩映于林木之间。
更远处,王芳眼皮一跳,看到了一处宽阔的坪场,坪场的尽头,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四柱七楼,正中间门洞上方,写着斗大的三个字“桃花源”。
正凝神细看间,只见一个魁梧的汉子带着几个妇女,快步从村中一间大屋走了出来。
大汉约莫四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看起来气势汹汹,走到近前却是满脸堆笑,作揖行礼道:“见过三位道长,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陈济群微微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正是那份名录,又指着身后的众人道:“老样子,这些乡亲就住在你们乌头村了。”
壮汉和几个妇女连忙恭敬地点头,“明白,明白,陈道长放心!”
陈济群竟不再说话,对着王芳等一群人微微点头,便带着两个道士,快步往那牌坊而去。他们速度很快,穿过山门,转眼间便无影无踪了。
众人原本对这几个道士已经有些熟悉,甚至有些依赖。这一下,忽然好像被人抛弃,顿时面面相觑、张目结舌起来。
壮汉似见得多了,走到众人近前,环视一周,笑道:“不急,都不急啊。这是乌头村,我姓杨,村里的村正,叫我老杨或者杨胡子都成。你们到这里,就等于到家啦。
现在呢,大家听我安排,念到名字的,就站出来,跟咱们村的人走,到他们家先住一段,如果觉着不太合适,没关系,找我老杨,我给你调整。”
他说话这会儿,乌头村的各家各户陆续有人走出来,一个个围上前,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有的还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此时,众人大多已经明白过来,看来,以后这乌头村就是自己的家了。
果然,这杨胡子又拍着胸脯道:“大家放心,乌头村远在一百年前,就是大唐皇帝御赐给了桃源观,专门为观里洒扫。咱们的户籍,虽然官府有存根,可直接管着的,还是观里,生活绝不比你们原来的村子差,哈哈。”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就连郑细妹都在旁边拍手鼓掌,也不知道她是真听懂了,还是瞎起哄。
王芳闻言,却是听懂了,只是如被人迎头倒了一盆凉水,“什么?这,还真就是一次普通的难民转移?不是带大家上山当道士?”
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再也顾不得许多,走到杨胡子面前,问道:“请问我们能不能选择不在村里、上山去当道士呢?”
此话一出,旁边无数的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哈哈大笑,有的甚至抱住肚子,好像肚子都笑痛了。
只见一位大娘飞奔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大笑道:“你这娃儿真是可爱,大娘喜欢。走,跟大娘走,大娘当你亲生的,绝不亏待你。”
杨胡子也有点笑抽了:“你这小娃还真有趣,居然想当道士,我祖祖辈辈住在这里,也没当上道士呢。”
王芳在众人哄笑声中,脸色更加苍白。但她毕竟聪明过人,更兼博闻强识,这一刻,终于反应过来:
是了,在后世,和尚道士,那算什么?不是家里穷,或者想不开,谁会去出家?那甚至是封建迷信的象征。
但是,这是古代啊。尤其在唐代,儒释道三家均是走到顶峰。而道教,道士的户籍甚至一度从礼部被转到宗正寺。也就是说,道士就是皇族的一员,大唐皇帝看到道士也要喊一声道兄。以后到了宋朝和明朝,道教更是压倒佛教,风头无俩。
而之所以出家人拥有如此高的地位,一句话,在古代,出家人就是先进文化的代表,是社会的精英。
和尚,比如僧一行,后人只知道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测量子午线的,但那不过是他天文学的成就,实则他在数学、外语和易学等方面,也是成就惊人。说到外语,或者像玄奘法师,到印度转一圈,至少就学会了九十多种外语。
道士,像葛洪和陶弘景,不仅是植物学家、医学家,还是化学家、哲学家。像司马承祯,不仅是精通琴棋书画的艺术家,还是书法家,自创金剪刀书,同时是能工巧匠,能冶炼兵器。至于天文地理,那更是道士们看家本领了。
这些人放在后世,大概也是博导、院士了。
而后世宗教之所以没落,是因为科学的兴起,出家人还是先进文化的代表吗?可能很多都是文盲半文盲,岂敢称社会精英、引领潮流?
所以,在古代,出家人拥有极高的地位,属于特权阶层,不仅不用纳税,还能获得赐田。他们的身份,度牒,那就是硬通货。
比如史载宋朝皇帝派岳飞去打仗,但财政没钱,怎么办?拨给他两百个度牒。为什么?度牒是抢手货啊,一个价值数百贯。度牒在手,能免税,能转卖,还能留给儿孙,有什么比它好?清华北大的通知书都没这么厉害。因为清华北大你即便录取了,还要读几年书;辛辛苦苦毕业,还要去找工作;找到工作有收入还要交税。人家一张纸,直接就进入特权阶层了。
又比如安史之乱时,杨国忠就公开在山西卖度牒,史载“旬日得钱百万缗”。旬日,就是十天;缗,就是贯,一千文钱。
想通了此节,王芳脸色苍白,想不到当个道士都这么难,那自己该怎么办? 凤鸣五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