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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诏狱地处大理寺最低处,地势低洼,常年积水,阴冷潮湿,还没靠近就有一股夹杂着陈年旧事的风灌入衣襟领口里,漫得心口生出苍凉可悲来。
诏狱那道黝黑阴森的大门立在五层石阶之上,钉在门上的铆钉锈迹斑斑,同诏狱外那些看守的狱卒一样,久年失修,早已松动。
吴枕云拾阶而上时,那些狱卒们三三两两堆在一起取暖,个个靠着墙面,抱着大刀低下头打盹,听到吴枕云掸雪的响动才揉揉眼睛睁开。
一狱卒上下打量她,因吴枕云穿着鹤氅没露出官袍,还以为她又是哪位罪犯的亲眷,很是不耐烦地说道:“这里不许探视的,你还是请回吧!”
吴枕云理了理身上披着的鹤氅,道:“大理寺少卿吴枕云奉上命前来提审嫌犯秋竹君。”
“秋竹君?”那狱卒眼睛一亮,上前躬身作揖,道:“原是吴少卿啊,小的们这就给你开门。”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串钥匙给她开了第一道大门。
大理寺诏狱一共有三道门,站在第一道门外头吹雪淋雨的是大理寺的,守在第二道门的是刑部与御史台的,最后一道门是禁卫。
秋先生每月十三日都会拎两壶好酒到大理寺外,一壶送给诏狱外头这些值守的狱卒们,一壶自己对月独酌,所以诏狱外头那些狱卒们对秋先生的学生吴枕云态度很好。
吴枕云算是沾了秋先生的光。
她走进诏狱至第二道门时,门前值守的守卫问她:“来者何人?”
吴枕云道:“大理寺少卿吴枕云奉上命前来提审嫌犯秋竹君。”
那狱卒板着一张脸问道:“可有官身鱼符。”
吴枕云将鱼袋里的官身鱼符一起递到那狱卒手边,道:“请阁下查验。”
那狱卒草草看过之后,又还给了她,退到一侧,道:“吴少卿,请。”
门随着那狱卒的话大开,吴枕云大步走进去,至第三道门时,从袖中取出提审诏书,道:“大理寺少卿吴枕云奉上命前来提审嫌犯秋竹君。”
第三道门外那些看守的狱卒上前扫过几眼诏书后,什么话都没说便打开了门。
这诏狱进来一趟着实不容易,吴枕云不知下一次来得是什么时候,若有下次还是应该找个天气好一点的日子来。
诏狱之内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三个女狱吏领着吴枕云到秋竹君的牢间。
宽敞的牢间之内,点着几盏昏暗的豆油灯,四壁是高墙,灯影在墙面上沉沉地压下来,压抑窒息。
吴枕云坐在破旧的桌子前面,秋先生坐在她的对面,柳叶细眉弯弯的,眉下的眼眸像是一枚深秋的香樟叶,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冬日的来临。
初回盛都时,吴枕云看到的秋先生整日醉酒,少见她的眼眸睁得这么大过。
“秋竹君。”吴枕云第一次当着秋先生的面对她直呼其名,说出口时竟觉得有些生疏,道:“本官问你话,你需如实道来,不得欺瞒。”
坐在对面的秋竹君淡淡地看着她,温柔地点头道:“是。”
吴枕云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和秋先生会有这么一天,不过她想的是秋先生在她面前厉声审问杀害了淳于明的吴枕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吴枕云摇头扫过脑中的往事,淡淡道:“秋竹君,永宁十六年安州峦县知县张复遇害死亡的案子是不是由你查办的?”
秋竹君点头:“是。”
“查办张复遇害死亡的案子中,你是否对嫌犯孙德昌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并伪造证言证词?”
“没有。”
“孙德昌是怎么死的?”
“孙德昌的死因已经在验尸状上写清楚了,饮鸩自裁。”
“张复是怎么死的?”
“张复案的结案文书上也写清楚了,张复被孙德昌暗设在出水竹管里的铁棍刺死,血竭身亡。”
“可出水竹管里暗设铁棍的法子,没有办法杀死人。”
“为什么不可以?”
“学生……本官亲自验证过,铁棍太重而流水太慢,铁棍根本没有办法从出水竹管里刺出来杀人。”
秋竹君抬眸看着她,唇角蕴着浅浅淡淡的笑意,若称赞若欣赏若鼓励。
以前在国子监时,秋先生总会这样看她,看得吴枕云浮躁的心思渐渐平静下来。
“吴少卿。”秋竹君以官职称呼她,听着很是陌生,道:“水流太慢的原因是出水竹管角度太低,如果抬高了角度,那铁棍自然就会刺出来。”
“抬高出水竹管的角度?”吴枕云回想着她此前一遍又一遍地尝试,说道:“这很难,浴室里的出水竹管很重,麻绳一圈圈缠住死死地固定在高脚木架上,一般人很难轻易将角度抬高。”顿了顿,她声音有些冷,说道:“而且你并没有将是谁又是如何抬高出水竹管角度的细节详实地写进结案文书中。”
秋竹君轻声细语道:“吴少卿,这确实是我的疏忽。”
吴枕云道:“秋竹君,这不只是疏忽而已。”
“我知道。”秋竹君低下头,道:“吴少卿,你会知道真相的。”
吴枕云道:“我当然得找到真相,要不然下次来审问秋竹君的就是刑部那些人了。”
这个案子若大理寺办不了就要移交刑部,若刑部办不了就要移送至御史台。
“张复的案子,孙德昌是凶手,我无愧于心。”秋竹君那双沉静的眼弯了弯,道:“吴少卿,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你信或是不信由你自己判断。”
吴枕云问她:“秋竹君,除了有人抬高出水竹管的细节外,你还有那些细节没有写进结案文书之中?”
秋竹君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沉默以对。
最后吴枕云从她牢间里出来的时候,秋竹君道:“阿言在北面的牢间,那里有一点点光,每月到沐浴的时候我们便可以相见。”
“阿言姐姐,还好吗?”吴枕云问她。
秋竹君笑了笑,道:“你去看看她吧,替你自己,也替赵遇白。”
吴枕云点头,对牢间外的三位女狱吏道:“本官有些事需问问赵言,还请三位姐姐领路。”
“是。”
三位女狱吏将吴枕云领至北面的牢间,并给她开了门。
一盏豆灯下,是一个被无限拉长的身影,漫长的时光就停留在这阴影之间。
吴枕云回头看了一眼门外三位女狱吏,对那身影道:“赵言。”
赵言回过头,因常年不见光而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一点一点晕开惊喜,又看看这牢间高墙,想到当下两人的处境,低下头苦笑了一下。
赵言说:“阿云,你回来了?”
在这么冷酷无情又阴森的牢间里,阿言姐姐的声音还是像当年那样温和轻柔,能包容一切的脆弱不堪。
吴枕云走到牢间里面,低声道:“阿言姐姐。”
赵言走向吴枕云,脸上虽无什么血色,走路时看起来也有些虚弱无力,但举手投足间仍旧保留着当年的坚韧气质,能窥见她此前的飒爽英姿。
赵言握住吴枕云的双手,低声道:“我前日听竹君说了,你与遇白已是成婚了,是吗?”
“是。”吴枕云点头。
“这就好。”赵言像是放下了一件很重要的心事,长长松了一口气,眼底亮起了光彩,低声喃喃着说道:“这就好,回来了就好,成婚了就好,真好,真好。”
她就这么喃喃了好久,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般,抬头看向吴枕云,问她道:“遇白还好吗?他身体怎样?他待你好吗?他有没有欺负你?对了,还有年年……”
“都好。”吴枕云回道:“赵遇……遇白哥哥很好,他身体也很好,没有欺负我,遇白哥哥把年年养在郊外的院子中,很安全。”想了想,在自己大腿边上比划了一下,道:“年年有这么高了,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很可爱。”
“这就好,这就好。”赵言又低下头反反复复地喃喃着,道:“好,都好就好。”
吴枕云站在赵言面前,任由她握住自己的双手低声喃喃,环顾牢间四周。
牢间很干净,垒砌的石块上铺着一块简单的木板,木板上铺着两张草席,叠着一床棉被,枕头看着虽干净却早已破旧得露出了内里的草絮。
一张破旧的矮桌上有木制的茶盏和碗筷。
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简单得贫乏。
“阿云。”赵言又抬起头来望向她,道:“你告诉遇白,不要为了我的事去冒险。”她有些吃力地深吸一口气,道:“阿云,你也是。”
吴枕云摇头,道:“阿言姐姐,你是知道的,赵遇……遇白哥哥若想要做一件事,谁也拦不住。”
赵言笑了笑,道:“我想也是。”
临走前,赵言抚着吴枕云的肩,万般疼惜地说道:“阿云,你和遇白辛苦了。”
“阿云,你要和遇白好好相处。”
“阿云,你和遇白千万不要出事。”
吴枕云点头答应:“嗯,好,我会的。”
阿言姐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眼眸有些迟钝呆滞——阿言姐姐当年是多么利落飒爽的一个人,如今……
从赵言牢间里出来一直到走出诏狱,吴枕云那张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喉间的酸楚被她暗暗压下去了,甚至还笑着同诏狱外头看守的狱卒作揖道谢。
直到看见石阶下的赵墨。 大理寺女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