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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什么?”
问这句话的是赵墨。
他问时,万物俱寂。
声音低沉得好像只有吴枕云深埋于心口的那枚沉睡已久的细弦能听得见,微微苏醒,茫茫然地望向他,不知如何作答。
“我没有……”吴枕云心虚。
她没有什么呢?是没有和赵墨生过孩子还是没有忘记过赵墨?
吴枕云与赵墨之间有十一年的纠葛过往,若是细数起来,就如清泉过竹筛,他便是那清泉,除他以外,所余之事寥寥,她想装作失忆忘记赵墨,着实是一件棘手艰难的事。
即使那十一年间,吴枕云很少在旁人面前提及赵墨的名字,两人之间的这段过往也鲜有人知,譬如她的同窗杨文诗便不知晓,家里人更不知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除却赵墨的阿姊外,眼前这位御医任逸不仅知晓两人间的过往,还知道吴枕云临时逃婚的事,所以吴枕云和赵墨两人有过孩子这种事,在任逸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
虽然吴枕云极力争辩说这不是事实,可任逸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忘记了的人?他只会以为是吴枕云不记得她和赵墨之间的事,更不记得两人曾经有过孩子,他还会同情赵墨这个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孩子爹。
任逸算是她很要好的朋友,若是连任逸都笃定地认为两人有了孩子,那旁人岂不是更会这么认为?
赵墨这是诛心啊!
早说了他背地里下手狠辣,果不其然!
“阿娘,阿娘……”小男孩年年还在拉着她的手软软地叫着她“阿娘……”
吴枕云低头看了一眼年年,又抬头瞪了一眼赵墨。
她若承认自己其实都记得,就要面对赵墨和关于他的过往种种。
她若硬着头皮继续装作不记得赵墨,那她就要面对任逸心中的那些“以为”和这个叫她“阿娘”的小男孩年年。
赵墨把她逼上了绝路。
幸好她吴枕云是个重实证之人,当场就把手从年年小手里抽离出来,直接伸手到任逸面前,道:“任安闲,作为一个大夫,一位御医,把个脉应当能看出来我到底有没有生过孩子吧?”
她连男人都没碰过生什么孩子?女娲捏泥人啊?就算是捏泥人依她的手艺也捏不出如此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来啊!
“我是大夫,不是江湖术士。”任逸手中的十六股折扇轻轻推过她的手腕,摇头:“把个脉就能看出来你生没生过孩子,你当我是神算子啊?”
“你个庸医……”
吴枕云心中犯难。
她知道自己其实只需要寻几个女医来替自己查验身体,就能证明自己从未生过孩子,可未免有些太过兴师动众,显得自己有多不愿与赵墨有瓜葛,迫不及待地要与他撇清关系似的。
虽说她心里确实不愿,确实迫不及待,可一旦做到这种份上就很容易激怒赵墨,届时赵墨绝对不会只是逼她承认她没失忆。
她得给自己留些余地。
吴枕云此时此刻才深深懊悔自己当时一时脑热,病急乱投医想了一个昏招中的昏招。
她复又蹲下来,轻轻抚着那小男孩的侧脸,说道:“年年,你有你自己的阿娘,不要随随便便叫别人阿娘懂吗?”
大人不懂事她只能从小孩子入手了。
年年却扯着赵墨的下裳,低声哭道:“爹爹,阿娘她不认我……她……呜呜呜……”
大人都不懂事,小孩子又能懂事到哪里去?
“年年,你跟任御医回去。”赵墨淡淡道。
此时已快到了朝会的时辰,不可再耽误下去了,管他娘是谁,吴枕云得去上朝,天大地大,拿到手的月俸最大。
“阿娘……”
年年跟着任逸回去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的巴巴望着吴枕云,口中不断地叫她阿娘,叫得令人揪心。
吴枕云很是头疼。
宫门外的御道上扫净了残雪,飞来两只羽毛油亮发黑的鹊鸟,朝臣们早早入了宫侯在议政殿前等着朝会开始,只剩下落后的赵知府与吴少卿两人还在宫门外走着。
“那个……”吴枕云快步走上前说道:“我会还钱的。”
“什么钱?”
“六两酒钱。”
赵墨听罢,左手拇指又下意识地转磨了一下无名指指节,素来冷静的剑眉一凛,似在隐忍着什么。
还钱?
她小时候也这么同他说过:“遇白哥哥,以后我长大了会还钱给你的。”
赵墨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小女孩的自尊心作祟,并没出言反驳生怕伤了她那倔强要强的心。
临近婚期时,吴枕云送到赵墨府上的箱笼中就有她还给他的钱,十一年每一笔账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是三千三百二十一两。
当时的赵墨并没有想到那是吴枕云在与自己做最后的诀别,因为他并不相信吴枕云居然敢用三千三百二十一两来了结两人之间十一年来的所有过往。
当他赵墨是什么?她的债主还是好心收留她借宿的宅院主人?
如今她再提起还钱一事,赵墨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往深深的宫门里走去。
吴枕云也察觉到他的不悦,低着头跟在他后边入宫去,不敢出声。
两人一时无话。
脱掉宽大银灰襕袍的吴枕云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獬豸绣纹绯色襕袍,领口袖口都灌入冷风,跟着她蹲了一夜墙角的乌皮六合靴早已被夜雪浸得湿透,冰寒从脚趾冻到脚踝,无知无觉,冷雪一块。
吴枕云一面走一面低头哈气搓手取暖,没有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人停住脚步,直到一件夹绒的青缎外披罩到她身上,她才发觉赵墨刚刚在等她。
不过待她抬起头时,赵墨又走远了。
“赵……赵知府……”吴枕云小跑着赶上去,把夹绒的青缎外披解下来,团成团塞到他手里,道:“我知道孩子没有阿娘挺可怜的,但是……我不想做你孩子的后娘,我也难担此重任,赵知府你还是另觅佳人吧。”
吴枕云以为赵墨此举是为了向她示好,好让她答应做年年的阿娘,可她并不愿意,既不愿意自然不能接受他的好。
赵墨丢给她一个淡漠的眼神,没有接过她还回来的外披,负手于后走了。
吴枕云只能将他的外披叠得整整齐齐端在手中,至议政殿时将外披交给殿外的内侍,并与他说这是赵知府的外披,待散朝后请将外披交还给赵知府,内侍点头称喏。
朝会上,女帝听闻吴枕云查清了两桩陈年旧案,一回盛都又忙着查办盛都新的命案,对她大加赞许,还顺道斥责了与吴枕云一道查案的盛都府衙推官遇事不决,推脱躲懒,避害就利。
盛都府衙的余推官为六品,朔望两日才上朝,今日并不在朝会上,女帝此番斥责其实是借着不在场的余推官来敲打在场的赵墨。
赵墨并未为余推官辩解,只道:“此事是微臣治下不严,失责失察,还请圣上降罪。”
不过区区小事,女帝自然不会降罪于他,只说几句:“到底不是你的错,日后好生督查下级便是,若这位余推官不能胜任推官一职那便换一个人来当。”
“微臣遵旨。”赵墨躬身说道:“只是微臣以为这位余推官在盛都府衙为官已久,颇有些资历,吴少卿初回盛都,许多事并不知晓其中究竟,若有余推官在,应能给她一些助力。”
女帝想了想,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暂且留任余推官。”
“笑……”女帝目光扫过吴枕云时,恍惚间一时失神,忽地自己轻笑出声,正了正音色,端起皇帝威仪来,说道:“吴枕云,你……”又沉默良久,最后低声问道:“你来时没披外披吗?怎的手和脸都这样冻红?”
“圣上……”吴枕云听着女帝这话并不像是对自己说的,不知如何回她,想了许久才道:“微臣仪容不整,有碍观瞻,微臣知错,下次定正好衣冠,理好仪容再入殿觐见圣上。”
“罢了……”女帝淡淡道,抬起眼眸,忧郁沉寂地望向殿外。
自女相去世后,女帝时常这般,众臣大多都习惯了,直到散朝出殿时,女帝还坐于龙椅上望着殿外某处出神。
殿外只有簌簌而落的雪。
入夜,盛都府衙,落雪。
余推官等了半日,终于等到赵知府回衙,赶紧上前来呈送文书,道:“知府,这是大理寺送来的与案相关的文书。”
大理寺递送来的文书赵知府是必须要亲自过目的,余推官虽不知赵知府此举何意,但也不敢违逆,每次大理寺送来文书余推官都要送至赵知府案上给他阅览。
“知道了。”赵墨接过文书道。
余推官搓着手又问道:“明日还需派衙差前往霜花风月馆附近蹲守吗?”
派衙差巡查伎馆这种事平日里一般都是随去随查,从不蹲守的,可昨日知府却命令衙差蹲守在霜花风月馆附近一整日,直到夜里有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进去了,知府才吩咐他们进去。
赵墨别别手,道:“不必了,退下吧。”
“是。”
余推官终于能散值回家,忙敛身退下。
余推官确如女帝所说的是一个推脱躲懒,避害就利之人,可这也正是赵墨用他的缘故,这样中规中矩不出错的人既不会给他招惹出麻烦,也不会给她招惹什么祸事。
她,指的是吴枕云。
赵知府的签押房内,琉璃书灯下。
“孙浩,祖籍江南道安州……经州试中解士第六名,现入盛都待考,暂居于盛都城南杏花街右桥巷孙府……”
赵墨右手揉揉眉间,左手拇指指腹轻轻压在无名指指根处来回转磨,修长若竹的指节在微黄的烛灯下透着极淡的青色经脉。
涉案之人中有一人是明年春闱的待考士子。 大理寺女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