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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西院寮舍外,石板小道两侧堆着雪,雪里埋着落叶,白雪白,枯叶黄,冷风来来回回,荡起下裳衣摆。
赵墨身上披着的是夹绒青缎披风,绒是上好的鹤羽细绒,缎是内造绫缎,领口的银角带整整齐齐系好,垂于他襟前,这一身华贵青缎与他峻拔颀长的身姿很是合衬。
赵遇白还是当年的赵遇白,国朝异姓王之孙,浑然自成的清贵冷峻,眼眸一贯的肃穆沉静,除了这世间的万里山河,不知还有什么可入他的眼。
应该没有了吧,盛都的寒风如是想着。
每年的冬日,盛都的寒风都如约而至,每每路过赵墨的眼眸,都难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人,即使有也是转瞬即逝,身影缥缈的,今年却有些意外。
他眼底那抹缥缈的身影似乎转过脸来,敢与他对视了,看着身量好像也长大了不少。
这事于他而言,不知是喜是忧。
寒风拂过他眼睫时碰到了些许温柔的目光,想来这应是一件欢喜的事吧。
谁知道呢?
为了能让赵墨听清自己说的话,吴枕云脚下不知不觉地靠近他许多,仰起一张认真的小脸来重复地问他:“你找自己的私房钱需要多长时间?换衣裳需要多长时间?找私房钱和换衣裳加起来,是否需要一个半时辰?”
这三个问题他但凡肯回她一句,便不算是白问这一场了。
赵墨垂眸望着跟前的人,褪去以往在他面前装乖的底色,更显得清透灵动。
他唇角蕴着不为人察觉的笑意,故意走近两步,俯下身来问她:“吴少卿会管束你夫君平日的银钱用度吗?”
“我……”吴枕云被他的话噎住了,懵怔半晌后别过脸去。
他就在她的身侧,温热的气息掠过她原本冰凉的耳廓,烫红到她耳根处。再近一点便是亲昵无间,再远一点就是分寸得当,这不远不近的,刚好是暧昧丛生。
“我不会。”吴枕云脚下悄悄挪了半步,为了挪这半步,她的乌皮六合靴都快被她脚趾抓破了。
“既不会,那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赵墨微微侧过身,补足她后退的半步,声音低沉轻缓,暗藏着一丝丝揶揄,还有认真。
他确实认真地想过吴枕云会是怎样的娘子,今日他问这句话也是认认真真地问她的。
“我不会,可你……可你娘子……”或是以前的娘子可能会啊!
吴枕云低着头说道,脚下又暗暗挪了半步。
赵墨的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不过就稍稍靠近她一点点,她便这样局促不安,皱眉为难,看看她脚下都快把石板小道给挪出一道深印来了。
“吴少卿平时会替你夫君更衣宽衣吗?”赵墨不再逼近她,只是低声问她道。
一阵寒风从赵墨后边来,他高大的身子挡在吴枕云面前抵住了冷意对她的侵袭。
身上的夹绒青缎外披往前飘,风顺势借着青缎外披替他将跟前欲要退却的人轻轻半拥住。
“我不……”外披的内衬碰到吴枕云的指尖,传来赵墨身上熨帖和暖的体温,她忙缩回手,脚下也退了半步。
吴枕云定了定心神抬起脸来,道:“我又没有夫君,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赵墨清冷一哂,道:“我没有娘子,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你没有娘子,那年年……”
吴枕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望向他:看不出来赵墨居然是这样的人!未婚却先孕,怪不得年年的娘亲要走呢!他这是活该!
意识到从赵墨这里问不出什么结果,吴枕云歪过脑袋,扬声问他身后的衙差们,道:“各位大哥,在下想问一下你们找私房钱需要……”
她才刚刚问出声,口中呼出的热气还未消散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头顶似有霜剑刺过,她怯怯抬眸,不偏不倚的正好撞上赵墨那双冷冷的眼眸,吓得浑身一哆嗦。
而那些衙差们也都个个转过身去装作没听到,更不敢搭腔——跟在赵知府身边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很懂得察言观色的。
“赵……赵知府,我先进去……进去了。”
吴枕云太熟悉他这个眼神了,以前她做错事的时候,赵墨便会用这种眼神凝视她,直到他开口说:“知错了吗?”她才敢抬起头来认错。
“还请吴少卿问完话早些出来。”赵墨语气一转,又变成了公事公办的赵知府。
比起赵墨,还是赵知府比较好相与些,吴枕云暗暗舒了一口气,躬身作揖道:“是,下官明白。”
赵墨看着吴枕云身着单薄的獬豸绣纹绯袍入了西院寮舍,两指指腹轻轻滑过身上青缎外披的内衬,上面似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寒风与外披都可拥抱她,他却不能。
问过孙浩出来之后,赵墨仍在西院寮舍外站着,吴枕云以为他会到附近的茶馆酒楼处等,没想到他就站在门外。
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问出什么了吗?”赵墨上前问她道。
吴枕云摇头,道:“我问他进没进过浴室,他和我说不知道,我问他何时进的浴室,他摇头说不知道,我问他为什么进浴室,他也说不知道,还说他当时迷迷糊糊的,真的什么都不清楚……”
“他刚来国子监寮舍暂住,心里肯定有许多想法,可能是这些想法让他觉得即使他不回官差的话也不会怎样。”赵墨拇指轻轻转磨着无名指根,沉思了一会儿,与吴枕云道:“夜里你再过来一趟,再问他一次。”
“好。”吴枕云点头。
“夜里来的时候,你身上能多添一件外披吗?”赵墨问她。
“外披……”
吴枕云抬眼茫然地看着他,他关心自己添不添衣是不是因为他还想着让自己答应他做年年的阿娘。
“爹爹!阿娘!”
一听到这个声音,吴枕云就如闻晴天霹雳,下意识地躲到赵墨身后。
五六步远的地方,任逸正一手捏着聚骨折扇,一手牵着年年往两人这边快步走来。
年年一蹦一跳,红扑扑的脸蛋笑开了花,口中兴奋地嚷嚷着:“爹爹!阿娘!爹爹!阿娘!”
“不许叫我阿娘!”吴枕云从赵墨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对小小的年年很是惧惮,却还要故作凶恶地警告他,道:“你再叫我阿娘,我……我生气了!我生气时很可怕的!”
“爹爹……”年年松开任逸的手跑到吴枕云和赵墨中间,左右手分别拉住两人的手,冲她咧嘴笑道:“阿娘。”
此时,在寮舍对面茶馆里休息的盛都府衙差们远远走了过来,正好碰见了眼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一幕。
“赵知府……这……”衙差们纷纷诧异地问道。
在场的任逸不解释,赵墨也不做声,就只有一个小男孩年年在那里“爹爹”“阿娘”地唤着,任谁看了都以为吴枕云和赵墨之间有什么。
“…………”
吴枕云心下一横,暗暗用力,甩开年年的小手,仓皇而逃般快步往前走,毅然且决然——和她当初离开赵墨时一样,不肯回头。
“阿娘……阿娘……”
年年是小孩子,小孩子没经历过被拒绝的痛苦,更不知道退缩是什么,见到吴枕云走了,他就跟在后边追着她跑。
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你……你没事吧?乱跑什么,摔伤了怎么办?”
不得不回头的吴枕云快步上前,半蹲下来扶起年年,拍掉他身上的雪,抬头望向赵墨。
赵墨……赵遇白……
她暗下决心,缓缓起身,走向他。
吴枕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只知道有些事不是她想躲开就能躲开的。
短短几步远的距离,她却生出一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无助茫然感。
赵墨站在原地深深地望着她,清隽的脸上神情淡淡的,灼灼的目光盯着向他走来的吴枕云,未曾偏移过一分一毫。
他在等,等她回头。
吴枕云脚下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他面前,迎上他深邃得不可看透的眼眸,暗暗深吸一口气,小手不自觉地捏紧。
她樱唇轻启,说道:“赵遇白。”
不是“阁下”,不是“赵知府”,不是“你”,是赵遇白,遇白哥哥的赵遇白。
“吴枕云。”赵墨轻声应她,声音清冷微冽。
永宁十八年十一月冬,大理寺少卿吴枕云欲要装作失忆,未遂——可见,谎言终究会被戳破的。
被迫褪下层层包裹的铠甲,吴枕云不得不坦诚地面对赵墨。
既要她坦诚,那赵墨也得坦诚。
她说:“年年不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赵墨抬眼往远处望了望,唇角溢出一点轻笑,再看向吴枕云,说道:“他也不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你的孩子那是……”吴枕云的脑袋被他这句话震了震,仿佛置于晨钟暮鼓里一般,耳朵嗡鸣,道:“你……你骗我!!”
赵墨望着她,唇角微微一动,说道:“彼此彼此。”
“你……”
吴枕云当场语塞,自己瞒骗他在先,此时不好再与他争辩什么,只能狠狠瞪他几眼,暗暗咬牙生着闷气。
原来年年不是赵墨的孩子,而是赵墨阿姊的孩子,这孩子可怜,一出生就没了爹,娘亲又因旧案入狱,他没有爹爹和阿娘可以叫,所以便唤赵墨作“爹爹”。
至于年年为什么要叫吴枕云“阿娘”,这就要问赵墨了。
连小孩子都利用!无耻至极!无耻至极! 大理寺女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