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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

步步莲花 西岭雪 15481 2021-04-05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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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哈兄弟终于见面了。这个晚上,我们回到了大辛挂单的库提寺借宿。他们兄弟联床夜话,而我亦无法再挑剔住房条件,只得因便就简,与两个韩国游客一同睡在客房的通铺上。

  一夜难眠。想到与大辛同在一个屋檐下,心中不知是苦是甜。月光从两扇窗帘的中间透射进来,仿佛有香气,铺洒得屋中柔情似水。我无缘故地相信大辛也没有睡,如果我去敲他的门,他会不会愿意陪我在月光下散步?

  我努力与身体里的渴望抗争着,越抗争就越透彻地明了,我爱大辛,爱他超过这世上的一切。与对他的爱相比,我从前经过的那些恋情简直都不算一回事——遇上某个人,产生好感,约会,吃饭,看电影,在花前月下说些甜言蜜语,而后渐生龃龉,争执,冷战,分手……其中自然也有过期盼与泪水,但如今看来都如烟尘。因为我从不曾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为一个人奉献,只要他肯,我愿意连灵魂也交予。

  但是他明天就要走了,进入某座我不能知晓的圣山,去朝拜我不能明了的世界。信仰将我们隔绝成天各一方,比中国和印度还要遥远。如果能够挽留他,让我做什么不可以?

  屋子中一直有种忧伤的气息在徊荡。有人说过,越是寺院这样的地方就越容易集聚不得往生的鬼魂,他们因为某种缘故错过了轮回的机会,迷失在时间的旷野里,惟有栖身佛檐,希望在木鱼声中得到超渡。

  我感受到那种阴郁的气息,心里比死亡更加难过。眼泪汩汩地流出来,顺着眼角滴在耳畔,就仿佛时间的流逝。我是在浪费与他相处的最后几个小时啊。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要我用力呼喊他就可以听见,而我却无所作为,就只是呆呆地躺在这里,任由时间过去,这真是最残忍的挥霍。

  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梳洗了,坐在院中等辛哈兄弟出门。早晨的薄蓝的天空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我惴惴地徘徊在庭院中,在香炉与佛像之间,心情既紧张又兴奋。

  然而我等来的只是小辛,他告诉我,大辛已经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床走了。

  “走了?”我心中无限怅然,有种一直往下沉的感觉,“你大哥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没有,他只说要往前走,到想停下的时候就停下,找一座山静修。”小辛的情绪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激动,反而有种释然的平静。

  耿耿于怀的人是我。他竟然没与我告别,连声珍重也没有留下。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是,连一个说再见的机会也不给我,何其忍心!昨晚回房前彼此说晚安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还以为一觉醒来可以再见到他,那时会有一个更加郑重的告别。

  如果,我早知道“晚安”就是我们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定会更加用心用力地看着他,会将他的影子刻进我的心里,记忆里,永生永世都不要忘记。

  “那么,他还说过些什么?”我抱着一线希望问,想知道他会不会留下关于我的一言半语。

  然而小辛只是说:“没有了,他就是一直叮嘱我要照顾好妈妈。他还记得妈妈,记得我这个弟弟,他并不是真的无情,无牵无挂。”

  他“不是真的无情”吗?可他对我的不辞而别是多么无情!我又想,他走的那个时候,会不会就是我辗转反侧,拼命抑制住想要敲他房门的那个时刻呢?如果当时我顺从自己的心意起床走出客房,会不会就能及时地与他相遇?我想象大辛站在月光里回首相望,在沉默中与我告别的样子。心底的伤感一阵比一阵更加浓郁。

  小辛没有留意到我的失落,絮絮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恨他,恨他丢下我和妈妈不管。但是现在我知道,父亲的去逝,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那时候才九岁,已经要独立承担一个家。他的负重比我多得多,所以才会对生死和变数有那么深的感悟,以至于最终皈依佛门。无论他最终能不能修成正果,但我想,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不是坏事。现在,是我要挑起整个家的时候了。”

  我有些无法理解。他们两兄弟,一个信湿婆,一个信佛陀,却能在这么深的恩怨之后,于这么短的时间里达成共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血浓于水,还是该理解作佛教与印度教的同出一源。

  不过我再想一想就明白了,大辛是有那样一种魅力的,可以让他身边的人心情宁静。无论这个人本来是怎样的忧伤、绝望、愤怒、浮躁,他都会以自己的力量使他平定,觉得适意。如果他能够回到家里,同他的母亲见面,我相信,辛妈也一定会理解并接受儿子的抉择的,就像释迦牟尼的姨母、妻儿曾经做到的那样。

  但是,大辛说:时机未到。等他想通悟彻、断除见惑思惑的一天,自然会回到家中亲自向母亲说道的吧?不管怎样,小辛能够这么达观,让我深觉欣慰,我正担心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呢。

  “谢谢你,Scarlet。”小辛诚心诚意地说,“是你帮我完成了多年的心愿。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只有继续做一个好导游,陪你旅行。”

  当天下午,我们从瓦拉纳西出发,飞往克朱拉霍。

  当飞机拔地而起,迅速上升时,我将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感觉身体与灵魂脱离开来,一半随着飞机上升,另一半为地心引力所牵绊滞留延后。这是第一次感觉肉体比灵魂飞得更高。

  是小飞机,全程45分钟,颠簸得非常厉害。天空湛蓝,光线很好,但是机舱内风起云涌。飞行员似乎厌倦了重复枯燥的短途飞行,有意制造花样找乐子,途中一再玩弄飞行技巧,时而侧翻,时而滑浪,一路险象环生。我的胃疼一直没有停止,这时候更是翻腾得厉害,就好像秤砣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秤杆上,左右不能平衡。

  小辛一再追问这两天我都和大辛谈过些什么,我避重就轻地告诉他:“大辛给我背诵过一段《薄伽梵歌》,关于要做分内的事,不做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的。”

  小辛立刻感动了:“那还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会我们念的。也许,一切都是神安排好的,大哥分内的事就是出家梵修,我分内的事就是照顾妈妈。”

  原来这段诗还可以这样解释。我有些错愕,不禁想,于我而言,也许还可以有另一种译法:

  “爱你可以爱的人,即使这选择是退而求其次;

  不要爱不可以爱的人,无论他有多么高尚难得。

  在彼此的相爱中活着,生死无畏;

  在不属于自己的爱里活着,生不如死。”

  大辛说得对,任何一种道理,都有不同的解释,就像多元几何题,神有神的解释,佛有佛的解释,而我,也惟有接受自己可以得到的那种解释,往前走,忘记他,这是我惟一的选择。

  飞机忽然做了一个抛物线滑行,机舱中一片尖叫。邻座是一位来自比利时的年轻女士,被这不靠谱的飞行吓得花容失色,竟向小辛打听起印度航空的保险理赔问题来,又问可不可以向航空公司投诉。

  小辛有些无奈地说:“只要没有飞行事故,就没什么可投诉的,投诉也不会起作用。飞行员的任务就是驾驶飞机从此地到彼处,只要他完成了任务,就是对的。”

  舱中乘客纷纷呕吐起来,而呕吐这件事是有感染性的,我再也忍不住,抓起一个呕吐袋也开始大吐特吐,仿佛把浑身的力气、烦恼、愿望、失意,统统吐了出来。

  小辛有些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喃喃地说“对不起”,似乎危险驾驶是他的错。我清理好自己,勉强地笑着说:“这家伙一定是开战斗机出身的。”

  这笑话不好笑,因为小辛仍是满眼怜惜,内疚地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却看着你受罪也帮不上忙,我真是没用。”

  “谁说你没用?你可以下机后把那个驾驶员揪出来打一顿。”其实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在这样说,前排后座都有人纷纷提议:“对,下了飞机,把驾驶员狠狠揍一顿!每人一拳一脚,踩扁他!”

  说是这样说,着陆后当然不会真的有人对飞行员动粗。但不能理解的是,当我们下了舷梯绕过机头往外走时,竟然透过舷窗,看见驾驶员得意地向我们翘起大拇指,也不知是在夸赞自己飞行技术了得,还是在称赞我们居然在这样的飞行条件下还能活着着陆。

  这简直是全世界最不合逻辑的事,我只觉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离谱得不能再离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辛奇怪地问:“Scarlet,有这么好笑吗?”

  “怎么办呢?面对这样的尴尬,如果哭解决不了问题,就只好笑了。”我回头看看同机的乘客们——无不是脸色惨白,双膝发抖,有的还在不住擦汗——不由再次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终于来至大名鼎鼎的克朱拉霍性庙群。

  其实泛称“性庙”是不准确的,多少有点哗众取宠的招徕意味,算是克朱拉霍的广告吧——只要看看那些对准性爱雕塑狂拍细节的游客就知道了。

  这部分雕塑主要集中在西庙群。但并非所有的西庙群建筑都是性爱雕塑,更不是说庙上所有的雕刻都与性有关。西庙群的庙宇分为两种:一种是供奉神祗让人参拜的,其间的雕塑都关乎生活礼仪以及天神故事,相对严肃;而另一部分只是在宣扬教义而并无参拜关系的,才会有性爱内容,但也分为三层,性爱只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与文人的生活状态,再上层则描述有关天神的传说。这是因为他们认为做爱是人生的基本欢娱,只有在食色性得到满足的基础上,才谈得到政治、军事、文化这些上层建筑。

  不过那为数不多的性爱雕塑已经足够惊世骇俗的了。且不说性爱姿势之艰苦卓绝,匪夷所思,做爱方式之大胆狂放,变换无穷,单是那几处与动物有关的图案就够让人面红耳赤的了。

  我想起小辛说过,在印度教的起源释义里,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崇拜的关系,人应该崇拜动物,与它们是平等、亲切、和谐的,有如兄弟手足,相亲相爱。而做爱,显然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正当“关系”。

  欢爱的男女赤裸相拥,挽颈交臂,身体揉成各种不可能的曲线,那么坦然地沐浴在天地之间,阳光之下,仿佛今天已是世界末日,这是他们今生惟一的做爱,所以誓要将此刻定格,与天地永恒。

  光风霁月中,那些穷尽欢愉的性爱雕塑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尤其那在《爱经》中称之为“葡萄缠绕”的拥抱姿势原该是柔媚娇慵的,然而一旦用刚硬的石头刻塑出来,表现出的竟然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欲望之美。

  草地的空闲处有不知名的古树,开出繁茂的紫红的花来,远望去有种热腾腾的活力,也是极尽张扬的。漫步在克朱拉霍的雕刻群里,一千年前的色情男女都化了石头,却依然活色生香地诉说着关于“爱”的古老传说;一千年后的我却如行尸走肉,早已被办公室生活风化成一具会行走的时代标本。

  我不禁叹息:“真是一座神奇的城,简直不能相信是人手完成的。”

  “这里有一个故事。”小辛说。

  我忍不住笑了,有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真是亲切啊。

  这里有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在大约两千年前,月亮神有一天来到地球,下凡在克朱拉霍(Khajuraho,本意是“椰子树之城”)这个地方,看到了一个绝世美女Chandra Vati(意思是“月亮的女人”),立刻为之惊艳,于是做了天下男女都会做的那件事,生下了一个儿子叫Chandra Vagman。

  月亮神许诺维门:你是人与神的儿子,生来就拥有与众不同的力量,可以做许多凡人无法企及的事情,也可以拥有强大的国土。但是维门说,我不需要那样多的土地或权力,我只想做一件事——用毕生之力修建尽量多的庙宇,让天下的人受教。

  占得拉维门的一生中,在克朱拉霍这个地方共兴建了五十多座印度教的庙宇。其后一百年间,他的儿子、孙子继承遗志,从公元950至1050,共建筑了一百多座宗庙,完成了整个克朱拉霍奇迹。

  ——这样庞大的建筑群,听起来的确好像只有天神才能完成。难怪印度人会把所有的完美都归于神迹呢。

  西庙群中最让我玩味的一座,是由12世纪的一位国王下令建造的庙宇,既有印度教的莲花象征,又有伊斯兰教的圆顶,同时拥有耆那教特征,意味着三教合一——这说明早在阿克巴大帝之前三百年,已经有一位英明的国王有过宗教统一的伟大思想了。

  “这么说,克朱拉霍庙群最早由占德拉王朝建于公元950年,大约在十二世纪结束。”我算了一下时间,问小辛,“可是公元十世纪并不是印度教最鼎盛的时期,为什么这里会忽然大建性庙呢?”

  这个问题不能再用神话或传说来解释,小辛似乎很不习惯讲解历史,要想一下才可以重新组织言语,这回的理由要严肃得多了。

  原来,在公元十世纪前后,异教的不断兴起和蒙古人的侵入,使印度教的势力一度式微。在这种情况下,占德拉王朝力倡印度教,并有意张扬其与异教的不同,这便是“爱”。印度教认为做爱与吃饭、睡觉是同样自然而令人愉快的事,有点像中国的“食色性也”,并主张发掘人的最大潜能来满足感官的享受,追求做爱快感,因此便有了瑜珈,有了《爱经》,同时大建庙宇,把这种主张发扬光大。这里面多少有点“以爱兴教”的意思,希望通过张扬性爱来招徕教众,振兴教义。

  我不禁想起《爱经》中的一段话:

  “爱是身体、心灵与灵魂的喜悦,处于微妙的感官之中,清醒你的眼睛、鼻子、舌头、耳朵与皮肤,而在感觉与被感觉之间,爱的本质将绽放开来。

  爱是唇对唇的气息,是在美妙的拥抱中对于乳房、臀部、大腿的爱抚,从其中孩童诞生了:从《爱经》和这个尘世中去学习爱吧。”

  隔了两千多年,那些美妙的散文诗一样的言语仍然很有煽动力,而克朱拉霍性庙,也的确是这经文的最强有力体现。

  那栩栩如生的雕刻,男人的阳刚,女性的柔媚,表情忧伤,瞳仁里几乎会流出眼泪。那曲张有度的手臂真实得甚至让人不敢触摸,生怕它是有弹性有温度的,一旦碰触便会惊醒了千年前的古人,搅扰了他们沉醉的爱梦。

  正在瞻望,忽然庙宇后爆出一阵大笑,是有人穿了纱丽在拍照。即使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背影,也可以确定绝不会是当地人。正所谓“穿龙袍不像太子”,印度女子那种曼妙婉约,不是任何人用一件纱丽就可以伪装得来的。

  拍照人相当张扬,挥手指点,不知是在告诉伙伴如何拍摄还是招呼同伴过来合影,那大开大合的手势让我怀疑可能是同胞。想着,那些人已经收了相机说笑而来,果然是乡音。

  我有些叹气。和全世界任何著名景点一样,越是重要的古迹,就越像是联合国集市,充斥着各种肤色各种国籍的人。以欧洲人居多,印度本地人次之,亚非人则相对较少。但由于是春节长假,中国的旅游旺季,因此同胞团相当之多,最初相逢的时候会有亲切感,但是见多了就有些尴尬。因为国人走到哪里好像都是最吵的一队,永远先声夺人,隔山隔水地用普通话或方言大声呼朋引伴,喧哗得仿佛在做话剧表演,动作声音里都有一种莫名的夸张。大抵是不常出门的缘故,一旦置身异乡,便觉得如戏如梦,由于不真实感而引起了强烈的表现欲。

  我同小辛避开人群,穿过阳光与绿树,来到东庙群。这里的建筑时间要晚于西庙群,大约建于公元十二世纪,保存相对完整,但规模稍逊,并一直在进行修复工作。在一些半开放的庙宇前,空场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块,有些是断碑残雕,有一些则大概是新补充的石料。石匠们叮叮当当地挥舞着锤子,正在雕凿一朵石莲花。那莲花的层层花瓣已经初具雏型,石屑飞溅,仿佛有香气和生命从那里跑出来。

  石匠艺人这种手工业者在中国,几乎是只有墓地或是博物馆才会需要的,竖碑刻字之类。其余的像桥墩装饰着小狮子的石栏柱头,大多借助电机电钻进行统一切割,或是干脆用石粉拌浆浇筑成不同的模子,很少会有人不借助任何机器而只是拿把锤子对着原始的石头精雕细琢了。

  我坐在对面草地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石匠锤石头。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仿佛从一千年前传来——公元十世纪占德拉国王下令修建克朱拉霍庙群的时候,其情形也是这样的吧?忽然觉得,中间的一千年仿佛不存在了,一千年前的今天,同样是在这个地方,同样有石匠拿着同样的锤子对着同样的石头在做同样的事情,那时候,不知道我现在坐着的这片草地,是否同样有一个女孩子在痴痴地张望?

  小辛有点不耐烦,于是我站起来同他继续往前走。东庙群多为佛教与耆那教所建,雕塑内容十分健康,因此也就远不如西庙群精彩,很容易就逛完了。

  据说那时候的印度人受到佛教等异教影响,已经对性爱话题越来越讳莫如深,且不能再为自己的性庙建筑感到自豪和理直气壮了,到后来更觉得自己的首都遍布着这样的庙宇是一件羞耻的事。于是新国王下令迁都,克朱拉霍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都城就此湮没,成为无人问津的小山村。度过了五百多年默默无闻的日子后,在1873年,一个英国猎人无意中来到此地,发现了这座举世无双的精彩庙群,叹为观止。于是,克朱拉霍的沉寂被打破了,并经过一百多年的开发,渐渐演变成一个热门的旅游胜地。悲哀的是,前来朝圣的人大多都不是信徒,而仅仅是冲着那些曾经让克朱拉霍人引以为羞的性爱雕塑来的。

  Chandra Vagman倘若知道这一点,不知是欣慰亦或悲哀。也许,他会悲悯地俯着着芸芸众生的色情男女,做一个苦笑的表情吧?

  离开庙群回宾馆时,有小贩围上来兜售粗糙而狂野的《爱经》简装本,只有巴掌大小,以绘画为主,当然全是性爱绘画,远比我带来印度的中文版《爱经》插画要丰富而且露骨。每本五十卢比,我买了两本。

  小辛接过书来翻了一翻,看到那些交欢的图画,居然脸红。我与他谈论起来,才发现他只是知道有《爱经》这么一本书,由华希雅雅娜所著,但是其中有些什么内容,却是不甚了了。看来,《爱经》在印度大地上,即使是真正的印度教徒中也是日渐势微的了,它的流传已经仅限于电影与图书中,作为一种商品而存在。

  这真是华希雅雅娜最大的悲哀。

  小辛通过朋友,用三折价格订到了一间豪华的古堡式酒店。大堂的顶极高,从顶部垂下华丽的水晶吊灯,正下方是圆型的水池,里面散着红白莲花,水池边沿上安放着坐垫,可供客人小坐,四周墙上绘着描金鎏彩的美丽壁画,拐角处是古老的扶手楼梯,可以一直上到三楼。

  这酒店的真正奢华不在于装修,而是对空间的挥霍上。它不像通常的星级酒店那样只把一楼拿出来做招待厅,然后每一层都有屋顶,对面两排密密的房间夹着条窄窄走廊,大白天也灯火通明,看不到一点自然光。它是通透的,中空的,浑然一体的,楼层呈环状设计,站在大堂可以直接望见穹顶,也望见每一层客房的雕花房门与旋转楼梯。水晶吊灯垂下来,正对着厅中央的水池,里面浮着几朵莲花,那种简洁却明了的奢华气势夺人。

  小辛照例要两个房间,我忙说:“不如我们合住吧。”他愣了一下,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刚从性庙接受爱教育回来,可千万别让他有什么误会才好,连忙解释:“我的行李丢了,囊中羞涩,需要节俭开支。”

  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我思念大辛,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念和他在荷塘边共度的一夜。小辛是他的亲弟弟,这使我觉得,接近了小辛,也就是还和大辛在一起。何况,昨晚我已经同两个陌生的韩国客人同铺了,现在还会在乎与小辛同房吗?

  今天早晨,当小辛告诉我大辛已经离去、再一次对我不辞而别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离开他,越远越好。于是,我们一刻不停地离开鹿野苑,离开瓦拉纳西,飞来了克朱拉霍。

  然而,从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起我便后悔了。从那一瞬间起,我每一分钟都离他更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这真是让我难受。我爱上了一个比丘僧,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这事实每一分钟都在煎灼着我。我知道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于是只能在心理上停住他的记忆,希望可以离他近一些,离他有关的人和事更近一些。

  真要感谢小辛在这个时候到来。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自己会多么孤单。

  久违了的丰盛晚餐,但是因为中午呕吐过,胃口对食物产生抗拒,越浓的调味就越刺激。这时候最需要的只是一碗温热清淡的老火白粥,然而印度好像没有粥的概念,只有各式各样的咖哩和或软或硬的饼。

  小辛见我只吃了几粒豌豆,一再问是不是饭菜不可口,我笑着说怎么会,这样的挑剔是要遭天谴的。为了让他放心,我努力多喝了一碗汤,并且违心地赞不绝口。

  回到房间,听到窗外传来音乐声,望下去才知道,有人包了后花园举行婚礼。我扶着窗沿问他:“《爱经》上说:新婚夫妻三日不可同床,现在还有这种礼仪吗?”

  “真的吗?”他瞪大了黑葡萄一样的美丽眼睛,“多么奇怪的规矩。《爱经》上还说什么了?”

  一个正宗的印度教徒竟然向我这个中国人打听祖宗遗法,这可真是讽刺。

  我简单地告诉他说,《爱经》全书包括了《总论》、《性行为》、《男人》、《妻子》、《别人的妻子》等七篇35章,其宗旨就是怎么将一个丑小鸭调教成淑女,再将一个淑女教育成荡妇。

  “多么奇怪的书。”小辛再次说,接着若有所思,“也许我也应该看一看。”

  我笑了,换了衣裳同他一起下去凑热闹,用中国话说,就是“讨杯喜酒喝”。

  穿越巨大的鲜花穹顶,来到绿草如茵的酒店后花园,看到偌大园林分为左右两部分,左边是主会场,前端花台高筑,是婚礼举行之所;台下整齐地排列着椅子,是嘉宾席吧?右边也有一个圆形舞台,则是供宾客随兴起舞的,音乐放得很响,应该是印度流行歌曲,很多人在随声附和;场中间散落着许多圆桌椅,靠边处是自助餐台。

  婚礼主角显然是贵族,雇得起佩枪警察做侍卫,驱逐异国的摄影摄相者或是他们看不顺眼的人。但是执法标准很不分明,因为我也明目张胆地拿着个傻瓜机对准喜台狂拍,非但没有受到驱逐,反而被邀请到礼台上与新郎新娘合影。

  新郎缠着红色包头,穿红色喜服,新娘是大红织金纱丽,颈上、腕上、手上戴满了金银首饰,两个人身上套着一式一样的巨大花环,并肩坐在鲜花装饰的描金椅子上,从远处看就像是立在蛋糕上做装饰的绢花偶人儿。两个人都很少说话,似乎他们惟一的工作就是微笑。但也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就只是乖巧,很顺从的样子。我听说印度的结婚程序非常繁杂,婚礼也很冗长,大概是他们都疲累了吧。

  真正欢乐的是来宾,有坐在观礼席上交头接耳的,有拿着高脚杯在草地上散步的,有成群结队到圆台上跳舞的,也有安安静静坐在餐桌旁边吃喝边聊天的,都盛装重裹,满面笑容——很有十八世纪英式下午茶舞会的风格,应该是英殖民时期的遗风?

  有个大眼睛的印度少女不知为什么,每次经过我身边时都报以友善的微笑,并摆手说“hellow”。她的笑容这样美丽温暖,使我忍不住要与她亲近,于是走过去请她教我跳舞。开始她谦逊地说不会,又推荐她的姐姐教我,但经不住我再三央求,也就带我一同来到舞台上,随歌起舞了。我跟着她的步伐举手投足,跳得十分尽兴,还和她的小姐妹们组成圈子跳集体舞。接着有印度帅哥上来邀舞,我欣然接受,与他共舞了一阵子,仍旧回到女孩中去。女孩同我说,我的样子很像她小时候的一位邻家姐姐,可惜那姐姐嫁去了外邦,再也没有见过面。

  听她这样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小,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是待字闺中的村庄少女,闲时与一群姐妹淘到河边采莲,而我们,是很久很久以前便相识了的。

  我的人生中从没有过关于姐妹相亲的经验,继父家中的两个异姓姐姐根本当我是惹厌的小动物,不喜欢就抬腿一脚。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陌生人,如果不是我的母亲改嫁给她们的父亲,我们就是在路上迎面相逢也不会留意到对方的存在。但是机缘使我们的命运发生错乱,就像是铁蒺藜的链条那样扭结在一起,彼此憎恨。

  反而是这个异乡偶遇的印度少女,第一次使我感受到姐妹的情义。人与人的爱憎,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偶然。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我与女孩,有一支舞的缘分;与小辛,有一段路的缘分;而与大辛,虽然也一样短暂,却是有生与死的缘分。

  想到大辛,那种心疼的感觉又来了。看不见的丝线不仅牵扯着我的心,根本就是缚住我四肢百骸,层层包裹。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事情,与他相处的时候,只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过;可是在记忆里,就像是共同走过一辈子那么长。而离开他不过才一日夜,却已经度日如年,连空气里都是思念的味道,音乐的旋律也在诉说相思。

  印度音乐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随着音乐随兴舞蹈,将身体扭曲至不可想象的角度,盘旋,张开, 做出各种自己也不能解释的动作。这里不需要规则,没有人为我的舞蹈打分,我不知道自己跳的是印度舞、芭蕾、现代舞、或者迪斯科,只是随心所欲地舒展了手臂,把所有的渴望与思念贯注指尖,诉说给天地知道。我的身体里锁着太多的想念与挣扎,不得不通过这样的狂舞将它发泄出来。

  记得大学时,每年的迎新会和毕业典礼上,我都会代表英语系表演节目。每一次我都会邀请母亲来观看,但她总是借口这样那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来。

  母亲出身高贵,年轻时本是美丽优雅而又略带刁蛮的城中名媛,因为仰慕父亲的才华而离家下嫁。那是她人生中最晶亮闪耀的时光,真个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然而由于父亲的肺病,母亲渐渐被拖累得失去对美好生活和浪漫情怀的一切兴致,总是显出一副疲倦的样子。父亲去逝后,那些无由无故的闲言碎语和工作上的不合理待遇,使她对人性失去信心,眼神和语气里有一股永恒的倦意,而面对我时,脸上根本就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她觉得自己本来是一只等待南飞的雁,却在冷空气来临前被父亲和我缚住了两只脚,从此冷藏在恒久的秋气凛然中。对于我的出生与成长,母亲当成命运给予她的种种磨难之一而被迫接受下来,视我的存在与父亲的病症是一样的烦恼。而我多么想让她知道,我不仅仅是累赘,也可以成为她的骄傲。

  在我的毕业典礼上,每个系要选送三个节目,我参与了其中两个,一是在话剧《基督山伯爵》中担任女主角,另一个是芭蕾独舞《天鹅之死》。那是大学生涯最后的荣誉与光彩,我再三邀请母亲前来观礼,她答应了。我欣喜若狂,一遍遍地练舞,把每一次排练都当成人生第一场舞或者最后一次,希望跳得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好,希望母亲可以为我自豪。

  但是母亲没有来。当我演出话剧时,在观众席上,看不到母亲的影子。我在台上用哭腔念出大段台词,感动了所有的观众,但那其中没有母亲。

  下戏后,我给母亲打电话,再次问她会来吗?如果现在来,还赶得及看我的压轴表演。她仍是用那种充满厌倦的口吻,平淡地说正在准备晚餐,实在腾不出时间来,最后敷衍地说:“以后吧,下次再说。”

  下次?难道她不知道今天是我的毕业典礼,已经没有下一次,永远没有下一次了吗?

  当换好薄纱舞衣舞鞋回到台上的时候,我的心,已恰恰是那只垂死的天鹅,用尽最后的力气跳完这支生命之舞。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真的力尽而死,就死在这台上,死在万目睽睽之下。那样,我的死,或许会有人关注,为我鼓掌或落泪。但是又怎么样呢?那中间没有我妈妈,她没有来,到底是没有来。

  不知何时,共舞的年轻人都退到了台边,有节奏地踏着舞步拍着手为我助兴。台中央只剩下了我一个,我不管不顾,只倾心地舞,倾心地舞。行走在陌生人中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伤痕的女子,这样的距离让我感到自在。但同时又常常不满足,希望有某个亲爱的人与我相伴。我想象母亲在人群中,想象大辛在人群中,想象这世上有一双爱我的眼睛,随着我的指尖舞步而转眸。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在?为什么我爱的人,总是这样遥远?父亲,母亲,大辛,我没有一个可以把握得住,他们与我不是隔着生死与亲疏,就是僧俗有别,永无交集。大辛,如果今生今世都不可以再见你,那生命的延续还有何意义?如果寻找的意义就是为了失去,相逢的结局注定是分别,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梦里,为何那样温柔地呼唤我,诱使我对你苦苦追寻?难道这寻找,这相逢,这想念,这眼泪,这拼了生命的舞蹈,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我知道自己有一点疯狂,自从离开大辛,世界就不对劲了,做什么都不对劲。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心里对他说话,无时无刻,把自己见到的每一样景象每一种感受在心底里对他絮絮不休地诉说着,就仿佛与自己心灵的对话。而当我跟自己说要忘记他的时候,却发现无法终止这诉说,就好像无法停止思想。

  我莫名其妙地大笑,莫名其妙地想哭,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原来的自己。传说舞蹈首先是一种巫术,是敬神者用自己的身体向上苍祈祷。那么,此时此刻,印度的漫天神佛,读得懂我暴烈的舞蹈吗?他们是否,肯回应我的热望与倾诉?

  我宁可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有妇之夫,至少我还可以争取;或是爱上一个绝症病人,只要我们有最后的时间相守;甚至爱上一个万恶不赦被判了死缓的囚徒,只要我还可以探监,可以等待,可以怀抱一线希望祈祷他早日获得减刑,或者至少,可以对他表白。但我偏偏爱上一个僧伽,我还有什么机会?还能够做些什么?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我的舞步渐渐零乱,却仍不肯停止。小辛察觉了我的异样,上前抓住我的胳膊问:“Scarlet,是不是不舒服?”

  我点点头随他下台,含含糊糊地说:“妈妈没有来……” 步步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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