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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莲花池畔初相见

步步莲花 西岭雪 16280 2021-04-05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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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因为酒的缘故,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迟,额角有些突突地疼。

  辛哈已经走了。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字条,中英文单词杂拌,大意是害怕告别的伤感,所以就不打招呼地走了,祝我旅途愉快,要记得保持联系,注意安全等等。

  我一边看字条一边将右手反转到脑后去使劲拧脖颈,只觉又痠又疼。惆怅之情比我预期中要强烈得多。

  只不过同小辛相处了两天,从德里到阿格拉的一段路,我却觉得好像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似的,觉得他就好像我的弟弟,至少是表弟或堂弟,有一种言之不清的亲昵。乍然分离,竟然比我离开家来印度时还依依难舍。

  其实,自从母亲改嫁后,我便没有家了。

  或者要更早,从父亲永远地离开我们,家也便跟着他走远。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部落格里写:所谓家的感觉,就是当你夜归的时候,有人拧亮了一盏灯在等你。

  我渴望那种境界,渴望那盏灯,因为那意味着你在被需要,被牵挂,被期望着。

  母亲改嫁后,我住进寄宿学校,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如此,连周末和假期也很少回家。偶尔和妈妈的丈夫碰见,也只是淡淡点头,叫声“叔叔”,然后避开,有多远走多远。

  除了亲生父亲,我不会喊任何人“爸爸”。

  父亲去世的前夜,我在看童话书。王子、公主、女巫斗得那么激烈,让人不由得渐渐投入。陪母亲守夜的外婆啧啧连声:“爸爸要死了,还只管看童话?真是没心肝。”

  是,说起来的确有些麻木。可是不看书又能做些什么呢?从我懂事起,医院每年都会为父亲开出不下三次病危通知书。肺结核病人最怕春秋两季,每到换季病情便会加重,年年如此。

  然而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惊醒的时候恍惚听见爸爸在叫我。身不由己,我悄悄爬起来走出了家门,踏着月光一个人跑出去。医院就在家隔壁,左侧的小门虚掩着,终夜不锁,我熟门熟路地进去,找到爸爸的病房。屋里一共四个病人,都已经睡熟了。病房里安静如雪。

  我在爸爸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等着他醒来同我说话。可是他一直不醒,我渐渐觉得困,于是爬上床,揭开被单在爸爸的身边躺下来,蜷缩着身体,静静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才知道,爸爸在我睡着的时候去世了。

  他终究没有留下任何话。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那一年我八岁。忽然意识到,原来死亡是这样亲密而具体的事情,就好像握手、问好,花开花谢,潮涨潮落,来得自然而然,无声无息。死亡就是从此看不见,无论曾经多么呼吸相关,血脉相连,然而生死隔绝之后,你的悲欢、眼泪、成功与苦难,都与他不复关联。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并拒绝与任何人同床。每当我闭上眼睛,就担心在我睡着的时间里,会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

  当小辛问我是否介意共用房间的时候,我本能地说不,明知道他会有误会,却无法解释。如果,我告诉他这是因为我害怕明早醒来的时候会发现他死在我身边,他会不会认为我是神经病?

  但是不论我们是否同房,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失去了他。

  我没有急着安排下一步行程,百无聊赖地来到市场上想找个地方吃早餐。街市如常热闹而混乱,然而我走在其间,却只感到孤单冷清。

  水果摊上的颜色同女人的纱丽一般鲜艳而丰富,商贩大多是男人,同电视歌舞片里英俊多情的歌手一点也不相同,脸上总有一种贱兮兮的笑容,贫嘴滑舌而辞不达意,虚张声势的热情招呼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愚昧与贫穷。看到单身的异国女子,他们的热情尤其高涨,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兜售,任我摇头、摆手都假装看不见,不懈地连声喊着“ONE DOLLER”,移动墙似地挡在我面前,任我左躲右闪只是避不开,有的甚至把纱巾、项链一直伸到我鼻子底下来,戏弄的意味远远超过兜售。

  我有些恼怒,回过头重重地说了一句“NO!”希望他们让开。然而这却引发了一阵嘻哈大笑,那些小贩就像得到什么鼓励或者奖赏似的,一齐捏细嗓子学着我的口音说“NO!”得意洋洋。也不知得意些什么。

  我将手遮在前额板着脸走过去,努力不露出惊慌,觉得自己真是无用。小辛只不过才离开半天,我就让自己沦落成流浪儿一般,四处碰壁。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街市的热闹繁华益发显出我形只影单,连带对阿格拉这座伊斯兰古都也失去了游兴,于是叫了一辆三轮车去火车站买票。导游没了,似乎没必要再按原计划去占西,遂决定直奔瓦拉纳西。

  印度车夫出了名的难缠,讨价还价不免又费了半日口舌,好容易说得妥当,来到了车站,他却又不把我往售票大厅带,而是故意停在广场上。

  刚下车,一群套头衫外罩着红马甲的力夫便拥围上来拉生意。他们是替人搬运行李的,红马甲就是他们的“制服”了。他们的搬运方式不是用手提,而是用头顶,手只是作为辅助扶持。有的人头顶上可以一摞顶着三四个大行李箱。但是我两手空空,又何须帮忙呢?扰攘半天,我才知道他们误会我是来接车的,而他们也才弄明白我是来买票的,便又向我推销黄牛票。

  我记着小辛的话,尽量不与黄牛做交易,一个“差不多”,谁知道他们卖给我的到底是哪一天哪一班次的车呢,或许送我去爪哇国也说不定。

  火车站广场和票务大厅里到处都是人,走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就直接躺在地上,甚至连张报纸也不用铺,有的在扒饭,有的在聊天,有的睡沉了,发出惬意的鼾声,别说旅客来来往往了,只怕打雷下雨也不会惊动他的美梦。我在人的身体间小心地寻找着下脚地,生怕踩了谁的手脚惹起一场战争来。身在异地,小辛又不在身边,吵架可不是我的专长。

  一路磕磕碰碰,有时候是避无可避,有时候则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是故意撞上来的,那些包着头巾的男人看到异国女客,就晃着身子撞过来,有意无意地挨一下蹭一下,就仿佛得到了无限满足似的。

  我只觉胃中堵胀,刚才吃的那点无名食物一阵阵往上反,比意识更早提出抗议。这时候有个穿长衬衫宽松裤子的人上来搭话:“小姐,去瓦拉纳西啊?坐汽车走吧。很舒服的高级汽车。不用排队,也不用等车,现上现走。”

  我想起小辛说过的“印度时间”,不禁有些心动。印度火车误点是出了名的。纵然买得到票,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发车,上了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抵达。

  那男人看出了我的犹豫,开始更起劲地游说,他的印度腔英语很难理解,但大概意思也还是听明白了。车子很宽敞高档,我自己包车也可以,但很贵;如果怕花钱,那么刚好两小时后有一家人也要到瓦拉纳西去,他可以替我商量一下,在车上搭个座,只要付很少的钱。

  包车自然是不用考虑的,但是搭车的很少的钱是多少呢?

  男人说:“差不多啦,几十美元而已。”

  几十美元?我知道去瓦拉纳西的最便宜的火车坐票只要几十卢比而已。这可是数十倍的差距啊。

  “太贵了。”我摇头。

  “差不多啦,那么多少您愿意呢?”

  “二十美元够吗?”

  “加一点啦,就一百块好啦,差不多。”

  “一百?你不是说几十块吗?”

  “差不多啦。”

  我崩溃下来,几乎不想再谈。然而看看周围喧闹的人群,尤其是前面不成形的队伍,照这样的排队法,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买到车票。我想了想,尽量用绝决的语气说:“三十美元。上车就付款。行就行,不行就不要谈了。”

  “九十五块好吧,差不多啦。”

  ……

  漫长的拉锯战后,终于讲定价格是四十美元。两小时后他们会到我的酒店来接,然后一同出发去瓦拉纳西。

  为了免去排队挤车的麻烦,就要花费比票价多几倍的价格图清闲,我有点羞愧。但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我不是吃不了苦,但是挤火车毕竟不安全。坐汽车多花出来的钱,等到了瓦拉纳西后,从食宿上省出来就是了。

  难得他们并没有让我等多久,但是我看到车的时候,还是加倍悔恨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宽敞舒适的高档轿车,而只是一辆四面漏风的旧吉普;而且车上坐着的一家人,包括了一对年迈的老夫妇,一对中年胖夫妻和四个同样胖的小孩,加上司机,早已把所有的座位都塞得满满的,无论如何再挤不下一个我了。

  我只得打了退堂鼓,同司机说:“对不起,这实在太挤了,我还是去坐火车好了。”

  “怎么会挤呢?很宽敞的。”司机说着抱起一个孩子塞在他母亲的怀里,空出窄窄一仄空间,但是那女人身体仿佛是有弹性的,只是挪挪屁股,一下子就又将那空间占满了。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咖哩味扑面而来,我不禁倒退一步,更坚决地说:“真的不行。谢谢你们,我还是自己走吧。”

  然而那家人很是热情,不住地招呼说:“一起走吧,路上聊聊天,时间很快的。”说着齐刷刷地抬起脚来。我正不明所以,司机已经自说自话地提起我的行李箱向车上一塞。那家人又齐刷刷地落下脚来,顺势踩住我的箱子。

  我有点心疼,但看这阵势想拿回箱子来大概是不可能。只得弓起身子上车。那女人往里挪了挪,到底给我让出一窄溜地方来。司机用力一关门,我便像是陷入一大团棉絮般,嵌进了女人的身体中。

  我说过,对于人与人之间过近的接触总是令我不安,更何况是这样的亲密无间,简直如同一块奶酪化在牛奶中。幸好我是坐在车窗边,车子一开也就清凉了。

  孩子很吵,两位老人一直在喃喃说话,不知是抱怨还是自语。只有那对中年夫妇会一点英语,但也很不容易理解。女人的话很多,但是见我不大接腔便很快放弃了交流,转向她的丈夫喋喋不休去了。她的每句话都伴随着大动作,由于抱着孩子施展不开,便使劲晃动身体来加强语气。

  我起初还有些憋闷,但因为空间实在有限,无论她怎么晃动,也只是一团肉体在荡漾,竟然使我昏昏欲睡起来。这样的嘈杂颠簸中,我居然也能睡着,而且做梦了,可见人的适应力有多么强。

  在梦里,父亲还活着,与我一起坐在老家的屋檐下看雨。或者,只是他自己在看,而我在看童话书。就是父亲去世前夕我看的那本书。

  眼前是花木扶疏的小院,身后是陡直阴仄的楼梯,缠绵不断的雨水让人听着十分安心。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虽然没有童话里的南瓜车与水晶鞋,但也一样感到富足。

  可是当我从童话书中抬起头时,却发现父亲不见了。我焦急地寻找,在细雨飘飞的街头无限凄惶,低低地叫:“爸爸,爸爸。”

  街道窄长纵横,我在其间拐来拐去,越走越绝望。远处微现一隙霞光,似晨曦又似黄昏。我走过去,看到一座熟悉的大楼。我认出来那是继父的家。

  这时候我意识到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嫁给了别的男人,此刻,她就住在那栋楼的某间屋子里,可是我看不到她。

  楼下是无声的嘈杂,我站在那里,仰望十三楼第七个窗口,希望母亲可以在窗前经过。

  自从离家出走,我就下定了决心不要再回去。可是血缘是斩不断的,我思念母亲,无论她对我怎样地不在意,但我只有她,离她越远就越思念。

  我有时候会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顿饭,见个面。但大多时候她总是说忙,或者说身体不舒服,不想走动,但是偶尔,她会出来同我喝杯茶,甚至有时还会在分手的时候塞给我几张钞票。但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我对她的爱是那样强大,时时刻刻地想念着她。于是,当我约见她而被拒绝的时候,就会来到她家的楼下,但从来都没有上楼,没有敲过门。

  我只是站在街道对面久久地看着她的窗子,不愿意离开,也并不想进去。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只是那样久久地呆呆地看着,听任夜色像是有形有质般游移而来,慢慢将我包裹。

  窗里的灯亮起来,从街道对面看去就更像是一幕电影,只是画面失于单薄。那方方正正的一块光明是属于妈妈和他改嫁的丈夫以及继女的,那块光明之地对我屏蔽。这是我可以接近母亲的最近的距离,但是那扇窗子,把我们隔成了天涯海角。

  夜晚越来越沉重,渐渐化成湖水将我淹没,我觉得窒息,不住地对着那扇窗子挥手,仿佛那是惟一救我的灯。但就在这时,灯却忽然灭了。黑暗中我听见父亲的声音说:“娜兰,要小心。”

  车子在这个时候停下,梦也自动醒了。

  我按住胸口,觉得那里疼得厉害,出了一身的汗,有些茫然地看看车外,胖女人说:“休息站到了。”

  司机已经从外面打开了车门。我下了车,那一家人也先后下车来,孩子们大呼小叫地奔向洗手间,胖夫妻则忙着往下卸行李。我这才发现小小车子里除了这一大家子人之外,居然还塞着那么多大包小卷,都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那些货品是他们要带到休息站寄卖的。

  我正想去茶水座喝杯咖啡,司机拦住我商量,说看中了一挂非常漂亮的地毯,身上的钱不够,问我可不可以先把车钱给他。他且指给我看那挂地毯,是罗摩王子收服神猴哈努曼的故事,本身色彩已经够炫烂了,还夹织了大量金银线,愈见华贵。我一时找不到零钱,只有五十元面额的。司机抽过去,说等一下回到车上会找还我十美元。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在咖啡厅等他们。

  一杯咖啡喝完,总算找回一点力气,可以再继续下面的行程。然而当我走出休息站的时候,却到处找不见我们的那辆吉普车。问了与那对夫妻交易的商铺小贩,却说车子刚刚开走。

  他们竟然把我忘了!我吃了一惊,赶忙拔脚便追。起初我想他们大概很快就会回头来找我,那么多人,稍微挪挪身子就把所有的空间塞满,也难怪会忽略我的存在。但追了那么久还见不到吉普车的影子,不由开始怀疑他们会不会是故意甩掉我。

  我站下来,仔细回忆了一下事情的全部经过,从上车前他们默契一致地“没收”我行李箱的举止,到下车时司机拦住我要求先付车钱的说辞,越想越觉得可疑。而且刚才离开休息站时,我明明看见,那幅罗摩王子与哈努曼的地毯,还好好地悬在墙上。

  事已至此,真应了那句老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定一定神,再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损失。幸好行李箱里只是些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吹风机以及常用药物等,最大损失就是手提电脑,但文件也都有备份。其余的重要物品,诸如护照、现金、信用卡、返程机票还有相机,都在随身背包里,总算不伤元气。

  下午的太阳毒辣地照着,我站在大太阳下汗流浃背,心里却只是一阵阵发冷,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回到休息站去另想办法搭车,但一则实在不愿再走回头路,二则如果没车,回去也白搭,若是有车,反正也还是要走这条路,不如边走边等,听天由命,看有没有顺风车肯载我一程。

  沿着田间车道一路往前走,真是欲哭无泪。如果我一直拦不到车,今晚难道就要露宿荒野了吗?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现出一片水塘,莲叶田田间,杂着星星点点的粉白莲花,更远处,依稀还有几朵罕见的蓝莲花。

  我忍不住走下公路,踏着芦苇和衰草来到水塘边,想看得再真切些。走近了,才发现芦苇丛下隐着一艘单桨船,在浅水处轻轻荡漾,仿佛一个引诱的手势。我踌躇了一下,到底禁不住那诱惑,解下背包藏在苇丛中,解缆上船,试着摇动单桨划入水中,努力划向那朵蓝莲花。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片水塘算不得险阻幽长,但是那朵蓝莲花却真是亭亭玉立于水中央,好像永远也划不到的样子。我放弃地停下来,伏在舷边向下望去,忽然在水波中看到我自己的脸,随着一圈圈涟漪悲哀地扭曲着,不禁愣了一下。

  无端地一声焦雷,天空中蓦地落下雨来,密如撒豆,我的脸被粉碎在水波间,不成形状。我匆忙拾桨重新站起,然而这单薄的小船越来越不好控制,竟在水中团团打起转来。我越是努力划,船身就越是不稳,不论我靠左还是靠右,都不能使小船恢复平衡。

  我拼命地划动,想扭转方向逃回岸边,然而越用力,小船就晃动得越厉害,忽然一个倾斜,我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落在水里了,迅速沉没。起伏挣扎间,似乎看到岸上有个打伞的和尚经过,正紧张地向这边张望。

  隔得那么远,我却偏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充满了温暖与关切,依稀仿佛,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娜兰。”我只觉心里一疼,水已经漫过头顶。

  死亡就像蓝莲花,缥缈而神秘,会突然出现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刻。一种极度静谥的感觉从水底浮上来,充溢了我整个的心胸。同时耳边仿佛收听到戚戚喳喳的私语,是那些潜伏在幽冥世界的灵魂在对我召唤,要求我加入到他们之中去。像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远行万里,葬身在异乡的莲花塘中,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吧?如果我死了,或者,就可以与父亲团聚了。

  在这个最接近死亡的幽黯时刻,我的心情却异常平静,竟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还悠闲地想到今天是农历大年初三,算是黄道吉日吧?日子好,地点也好,总算死得其所。

  泰戈尔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哭着,周围的人笑着;你逝去的时候,你笑着,而周围的人在哭。”这是一个轮回。但是我,或许父母也是庆祝过我的出生的,但当我死去,却不会有人为我哭泣。

  我放松手脚,任由自己沉下去,沉下去……然而身边的水流忽然翻腾起来,有人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向上划,却是岸边的那个和尚。他的游泳技巧显然不怎么样,虽然拼命地向上蹬,却怎么也无法前行,已经有下沉的势头。我用力挣脱他的胳膊,潜下水去。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脚被水草缠住了,越挣就缠得越紧。我沉下心,一一解开那些水草,重新浮出水面。

  只是一瞬间的事,雨势已经由急转徐,披着太阳光如万道金银线轻盈飞落,在水塘溅起层层涟猗。鱼儿“泼啦”一声跃出水面,刚才还遥不可及的蓝莲花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连花瓣上滚动如珍珠的雨滴也看得清楚,如果我真的在这一刻死了,那么,这便是天堂了吧?

  我同和尚一起游向岸边,拖泥带水地爬上河滩。再回头时,雨已经停了。夕阳含笑,映着朵朵莲花,白的,粉的,蓝的,都风姿绰约,宛如仙境。

  原来是一场太阳雨。

  我找回藏在芦苇丛的背包,取出几张钞票,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救了我。身为出家人,是不会拒绝捐赠的吧?”

  他不接,只是用那双澄澈温和的眼睛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再次说:“刚才我溺水,若不是你,早就没命了。一定是佛祖遣你来救我,所以这一点点钱,是我一片诚意,请帮我在佛前添一点香油吧。”

  他轻轻叹息,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你不是溺水,是自杀。”

  仿佛一记闷锤正正砸中我的心脏,连灵魂也被震出七窍,我慢慢地蹲下身,将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他不问,也不劝,只轻轻念起经来。是梵文,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心灵仿佛受到轻柔抚摸,有说不出的平静轻松。

  都说佛祖无相,有万千化身,那么此时于我,就是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和尚吧?

  远山传来一两声鸟鸣,因为刚刚被雨洗过,显得格外清脆。我在诵经声中哭了很久,觉得心里畅快许多,抬起头时,才知道太阳已经下山,晚霞将天边染得一片绚红,流光溢彩,就好像那边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我忽然很舍不得这一刻,舍不得已经轰隆隆滚下山去的夕阳,舍不得此时还绯若涂朱但很快就会消逝的晚霞。如果我在刚才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晚霞了吧?

  那和尚坐在霞光中,端然如花开。我到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肤色在微黑与麦黄之间,在晚霞的映衬下,透出湛然的赤金色,那是风沙星辰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迹。睫毛极长而微曲,眼神温和,鼻直而挺,五官俊美如雕琢,整个人身上发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高贵气息,如同蓝莲花在月夜暗吐芳华,自开自谢。作为一个和尚,这样的清俊,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无端地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叫谈娜兰。能知道你的法号吗?”

  他回答了一个很长的名字。我只听清他的姓是辛哈,纠缠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所谓“法号”,只是中国的说法,作为佛教起源的印度反而没有这些讲究。比丘们出了家,仍然用的是在家的名字,虽然“四大皆空”,却未必“六根清净”。佛祖释迦牟尼在得道后,也专门回过迦毗罗卫国去教化自己的姨母妻子,并让她们带着五百宫女随自己一同出了家,成为最早的比丘尼。连他的儿子罗侯罗也出家做了小沙弥。

  “那么,你回过家吗?你的家人在哪里?”

  “在新德里。”他似乎微微楞了一下,盯着我的手指问,“这枚戒指很特别。”

  “是朋友送的。”我有些意外,出家人也会在意身外物吗?但是脑中灵光一闪,我忽然明白过来,“你是大辛?是小辛的哥哥!”

  “大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是我按照中国习惯给我的印度朋友取的名字。他姓辛哈,在新德里开一家香料店,你,会不会认识他?”

  “是我在俗家的弟弟。”

  果然不出所料。难怪我觉得他的长睫毛大眼睛似曾相识,原来是因为他长着一双和小辛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比小辛更加成熟英俊。

  事情奇巧到这个地步,按说我应该感到惊异,但是不知为什么,好像这一刻早就在意料之中。早在我翻开大辛笔记的那一瞬间起,早在小辛送给我银莲花戒指并这出自他哥哥的设计时,我就已经知道,我会见到他。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小辛会半途离去,注定我会搭错车,注定会在莲花塘边遇见这场太阳雨,遇见他。

  我简单地说了自己来印度的经过,说起我与小辛的相识。他什么也没有问,但我猜他是想知道的,于是很详细地讲起小辛及辛妈的近况。他始终不发一言,但听得很认真。

  然后我问:“你呢?你怎么会恰好经过这里?”

  “我正要去鹿野苑参拜。”

  “步行吗?”

  “游方弘法,本来就是僧人本份。”说起佛法教义,他变得健谈,“在我佛建教之初,本来是不主张设立寺庙的。佛陀每天带着众弟子云游四方,传道解惑,日间托钵乞讨为食,晚上就在树下打坐、静修,居无定所,身无长物。然而后来有些受到感化的国王富贾主动要求布施,想捐赠房舍供他们居住、修习、传教。弟子们心为所动,却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向佛陀请求。佛陀想了想说:好吧,但不可私有。这样,就有了僧舍。不仅可以让本寺的比丘居住,也接纳天下所有游方经过的比丘。日子久了,随着佛法昌盛,捐赠的人越来越多,僧舍也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丰富宏伟。这就需要有人管理,分配住所,安排斋饭等等,于是便有了住持,负责管理本寺事物,接待挂单僧侣。但是俗务渐多,仅有住持是忙不过来的,于是又有了上座……”

  “于是便有了阶级。”我接下去,“众僧要选住持,住持要选上座,上座要选中座,中座要选门下沙弥,于是就有了竞争,有了权力,有了帮派,有了私欲,有了勾心斗角,有了尔虞我诈,有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噤声。我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这样去刺痛一个虔诚沙门的心,而且还是一个刚刚救了我命的沙门。然而,我说的是人性,僧的生活,终究遵循的也还是人群的规律吧?而大辛,也正是因为这人性与佛理的纠结不能自明,才要游方苦修的吧?

  但他仍然不愠不怒,只是温和地说:“在佛教史上,的确发生过不止一次门派之争。在佛陀涅磐一百多年后,有比丘耶舍游化到吠舍离城,看到跋耆族比丘们劝令在家信徒布施金银以做建寺之用,耶舍认为这不合戒律,于是提出反对意见,却遭到跋耆比丘的斥责。耶舍不服,邀请了上座比丘七百名往吠舍离集会,两方辩论八个月之久,结果判决跋耆比丘的行为不合法规。这就是佛教史上著名的‘七百集会’。”

  我有些欣然,但接着又觉得哪里不对:“既然上座比丘已经裁定劝募是不合规矩的,为什么现在各国的佛教建筑还是涂金砌粉的呢?尤其是我前年去泰国,在曼谷看到的所有佛寺,都极其辉煌炫耀,所有的佛像都是金镶玉镂极尽奢华的,如果不是劝捐赠,寺庙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呢?”

  大辛轻喟:“那时因为七百上座虽然有了定论,但是跋耆族比丘们并不肯承认这个结果,于是又邀集了一万名比丘重新集结,由于他们人数众多,故而史称‘大众派’。这样,就造成了教团的分裂,有了‘上座派’与‘大众派’的对立。这一次,是‘大众派’赢了辩论,但是‘上座派’也从来不曾放弃自己的坚持。两派之争,至今没有停歇,仍然是佛教集会的一个主要辩题。”

  “那么你是赞成上座派还是大众派呢?”我问,但接着已经猜到答案,“你不肯轻易接受捐奉。你的心一定是向着上座派的,可是又不能确认哪一种理论才更接近佛的初宗,所以才要重走苦修路,寻找答案,是吗?”

  他不语。我知道自己猜对了。我并且猜想他们辩论的内容,大概上座派会认为一切皆空,出家人怎可贪恋财物,认为诱导捐赠是错;但是大众派会觉得,佛陀在世时也曾接受捐赠,比如祗园精舍和竹林精舍就是来自皇族巨贾的捐献,虽然佛陀彼时一定没有开口要求过,而是凭借自身魅力使信徒们自愿奉献,但是收受捐赠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么,大众派比丘援引佛陀为例向信徒劝善化缘,又有何错呢?

  我不知道我所猜测的理由会不会就是“七百集会”与“万人大会”辩论的内容,但是如果我这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也不能得出折中答案,就可想而知身在佛门坚持真理的比丘们的执著与困惑了。

  经过刚才的一番死里逃生,我和大辛都没有力气再继续前行了。他是早习惯了野外露宿,而我觉得,反正印度天气晴暖,只要有他陪伴,就算睡在旷野也没什么了不起,只当是一次露营好了。

  他将自己的水与干粮分给我,又捡了许多枯萎的芦苇铺在地上,弄成一张简易的床铺。虽然刚刚下过一场急雨,但夕阳炙烤,很快就把水分蒸发干了,大地干净得就好像刚才的雨没发生过一样。他从背囊里取出一张薄毯子交给我,说:“睡吧。”

  我问:“你呢?”他摇摇头,面对河水盘腿坐下,一旦坐定,便立刻成了一尊塑像,仿佛已经这样坐了几千年。

  月亮升起来,星光满天,晚风微凉,但不至于寒冷,喧嚣的印度此刻静谥如天堂,偌大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枕草藉块,说着些漫无边际的佛法禅义。

  我说:“我还以为佛就是释迦牟尼,过去未来,惟一的佛。”

  “不是这样的。”大辛温和地解释,“佛是‘佛陀’的简称,也就是‘Buddha’,意思是‘觉者’或‘智者’,是在印度早就有了的字。连‘出家’的风气,也是早就有了的。释迦牟尼的意思就是‘释迦族的智者’,在他觉悟之后,修行圆满,就成了佛。之前也有人悟到缘起之理而得到解脱,但他不能把自己悟到的真理说出来,因此称之为‘独觉’。我佛认为,过去有人成佛,未来也一样。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

  “那么,你也会成佛吗?你的修行,是为了成佛吗?”

  “我的修行,不是为了自身。就像佛的正觉,亦不是为了成佛本身,而是为了普渡众生,为了穷宇宙之法。在佛教之初,众僧苦修简行,以弘法为愿,自觉觉他。但是两千多年来,一方面佛教在印度日渐式微,另一面在传播过程中,形式上趋向繁华,对于身外之物越来越重视。这使我自觉离佛的精神越来越远,几乎失去方向。”

  我努力地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不太自信地说:“你的意思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和物质的丰富,还有上座派与大众派、大乘和小乘学说的分歧,佛门生活离教义本宗越来越远,所以你希望重新体悟,对吗?可是时光是不能倒转的,世界从无到有,你不能要求它重新从有到无。纵使你自己可以做到全部放下,但也不能让全天下的和尚抛弃僧舍、财物,一无所有地回到大自然,餐风露宿,乞食为生……”

  “为什么不可以?”大辛眼中精光一闪,比星光更明亮。

  我一愣,问他:“可是你想这样做吗?你希望这样?这是你的目的、你的功课、你的修行和信仰吗?”

  “不,不是。”他眼中的精光熄灭,重新垂额敛眉,恢复了那一平如水的淡静,轻轻说,“我没有参透,所以要继续云游,学习,思考。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想得明白,那时候,或许我可以解答你的问题。”

  我忽然悲哀起来。为什么要思考呢?思考,是否就意味着怀疑?为什么他不能像别的和尚那样,就只是接受?既然入了佛门,就相信好了,经书、木鱼、佛像、香灯,有这些不就够了吗?

  固然,这些只是形式。可是,世界本来就是物质的,皈依这些物质的形式总比思考虚无的道理要容易些。为什么不就只是接受、信任、服从、并遵循呢?那样,生活会不会变得容易些?

  沉默良久,我以为他在打坐,或是已经眠着了,他却忽然轻轻说:“在佛陀时代,比丘们以出世解脱为宗旨。修行以持戒、诵经、坐禅为主,以法自娱。”

  我微愕,他竟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呢,那些我没有说出口的疑问。

  持戒、诵经、坐禅,以法自娱,那便是他渴望的生活,他追求的解脱之道。但是,他还有些事情未能了结,有些困惑未能彻悟,于是他苦苦思索,不懈追求,希望在云游与苦修中得到解答。

  我想起沿途见到的那些苦行僧,有些明白他们的自律与痴迷了。他们和大辛一样,如此风尘跋涉,餐风露宿,就是为了远离尘世俗规,重走佛陀之路,回到最本真的状态,去体会最根本的佛法吧?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夜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莲花盛开的声音。我想起许多和尚入起定来,可以不吃不喝一坐数年,再出关时已经物是人非。大辛会不会也这样子坐成一尊化石?

  明早醒来,当我们一同返回时,会不会就像误入桃花源的渔郎,发现外界早已年华流转,换了人间? 步步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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