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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金子在手底滑过。璀璨的颜色照得周围一派珠光宝气,雪凤凰的心在这明亮的颜色里一点一点滑向黑暗。
他,还是没有来。
越等就越执著,越等就越心碎,那人似乎随时会走进来,摸一下她的脑袋,笑着说:“丫头,你真厉害呀!”眉梢眼角是融融暖意,一切宛若从前。
可这陵墓始终寂静如死,四周一点声响也无。她凝视着对面的珠光痴想着,渐渐就看花了眼,黄灿灿的光芒中现出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一会儿高大厚实,一会儿又灵活瘦小,有时像弥勒,有时像龙鬼。
她只是叫着,师父,师父!那身影不肯回头。他越走越远,她的步子越追越沉,终于失去他的踪迹。
那种失落痛彻心扉。师父,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
她知道乜邪的心思,他说,弥勒不会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坐拥玉玺,一定会现身。她窃玉之事会被有意无意地传扬出去,怀璧其罪,她将处于绝对的危险中,那时弥勒必将出现。
雪凤凰不在乎这危险,哪怕被天大的敌人困住,她也信弥勒有法子救她脱身。但是弥勒终究没有来。
他不知道她来了,还是根本不想来?以弥勒的精细,如果有心探知玉玺的下落,他不会不知道她又一次入墓。
师父呵,到底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难道我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如所愿成为红线那样的女侠,在江湖上自由驰骋?
可是即使我窃得了倾国的珍宝,也及不上你微微的一笑——嘴角上斜,带点不屑与不羁,笑容清澈暖人。纵然布衣光头,模样有点滑稽,依然有说不出的美。
摸着手中沉甸甸的玉玺,雪凤凰茫然出神,究竟该如何处置它。她无疑最想交给弥勒,即便那是他见她的理由,是他家之物,理应还给他。可是,他不会来了。乜邪等不到他,她一样等不到。
她心里忽然有种直觉,他已远远地离开了月镜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这是对她的信任,还是对他自己的放弃?
他与她之间,横亘的距离不仅仅是年龄。沧桑世事,就像一道无情的墙,把他远远的隔开。她隐隐明白弥勒的心意,却不敢多想,不愿多想。
雪凤凰黯然神伤,缓缓走回到宝库的入口,回望金雕玉砌的地宫,心底不再有盗宝的喜悦。对她而言,再多的珍宝也换不来他一个转身,要了又有何用?
她把玉玺按回原处,依次关闭了宝库。当库门合拢,掩去最后一丝宝光时,石壁忽然嘎嘎一声巨响,现出另外一条通路。
隐蔽的出墓之路。
她站在路口,隐隐意识到地宫真正的庞大一面可能尚不为她所知。月镜山地势险要,如此繁杂的地宫除了可以埋葬缪宗外,若有更多空间用作藏兵之用……她不敢再想下去,叹了口气看看手中的玉玺,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乜邪藏了那么久未曾举事,一定深知其中凶险。
就这样离去,雪凤凰放不下。想了想,取出刚才顺手拿的一支凤凰金钗,运足内力插入石壁,钗头凤喙叼着的宝珠如飞泉直泻,在壁上轻晃不止。这是她来过的痕迹。倘若有天弥勒走进这座地宫,看到这支金钗,会不会想起她?
他的心境是否会与此刻的她一样,宝藏虽华美如仙庭,却不复有欢喜之心。
雪凤凰进入出路,入口有一个石钮,轻轻一按,石壁恢复原样,在她身后关闭。她沿路走了一盏茶的辰光,轻而易举出了缪宗墓地。出口是一处山峰绝顶,峭壁悬崖,险峻异常。她依了山石往下望去,白云滃翳,隐见崖上怪石嵯峨,纵是她这等轻功身手,亦需打点精神方可全身而退。
此刻正值日出东方,金光骤然破云而出,雾霭中的群山顿时流光溢彩。山风一吹,云涛如金蛇窜动,烟岚杂沓,万道霞光奔腾,令人心激荡不已。忽然,红日升得弹丸也似突地跳起,阳光刺目已极,直照射得四极八荒尽是金灿灿的庄严佛光。
雪凤凰目睹这一天地胜景,深感自然造化比满室珍宝更弥足珍贵,能站于这山巅,自由畅呼宇宙浩茫之灵气,在她看来已足够幸福。缪宗陵墓中的珍宝,不要也罢。雪凤凰由衷感激月镜山替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不要也罢。坚定了这个信念,她忽然非常轻松。
确定好退走的路线,她依旧觉得有事没有完成,重新回到出路,打开机关,站到宝库入口前。那一刻,她想通她在等待什么。
乜邪。
雪凤凰突然明白了乜邪的心境。于人前他是风光八面高高在上的千家寨主,在人后只是个痛失爱妻国破家亡的苦闷男儿。任何可能对复国有利的事他都不放过,甚至把期望寄托于雪凤凰这个初入江湖的雏儿身上。
一旦他发现雪凤凰会永远地夺走玉玺,他又会如何?
她有一丝不忍,这样做是否打碎了乜邪光复河山的信心。雪凤凰心中的信念稍一动摇,立即有另一个声音阻止了她。不,罗怒说得对,乜邪野心太大。即便是为了替爱妻报仇,也不能把安享太平的百姓再度拖入动乱。
因此,雪凤凰想留在缪宗墓前看清乜邪的反应,她要知道他会有什么对策,而她将在未来的日子里,随时留意乜邪的动向。这个人,和他的野心,不可掉以轻心。
乜邪的声音突然远远地顺了石壁传来:“诸贤,你来了吗?”雪凤凰一惊,急速避回秘道,关闭石门侧耳静听。乜邪和节先的脚步声杂沓而来,不多时到了宝库入口。
“诸贤没有来?”乜邪失望的语声透过石门传来。
“我守在入口一直看,只见雪凤凰进去,三爷没来。看这情形,他也没提前留在墓中等候。”
雪凤凰惊出一身冷汗,乜邪原来早派了节先在墓口守着。的确,不论她几时偷到玉玺,都会入墓,乜邪根本就不用在村寨里探听她的动静。
乜邪默然不语。那人不想做诸贤,只想做弥勒,倾天的权势、举国的财富早不在他眼中。乜邪拿他没有法子,才想出让雪凤凰窃玉玺这法子,孰料他依旧不动心。
两人发现了那支凤凰金钗,节先皱眉道:“雪凤凰带走了玉玺,我追去看看。”雪凤凰站在石壁后微微战抖,她能否挡得了节先和乜邪两人的攻击,能不能顺利逃脱?一时间,两人的武功身法都在她心底鲜活起来,如果他们这样进攻,她该怎样防守。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演练,直到乜邪的话音响起。
“不必了,她走不出月镜山,等出去再慢慢布置不迟。”乜邪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他说完这话后,外边很久没有动静。雪凤凰正自诧异,以为两人已经走了,忽然强烈感受到对面两人心中的悲哀。
这是埋葬雪湛之地,人间痛伤别,此是长别处。即便乜邪知道她雪凤凰就在隔墙,也不会出手。
良久,方听到节先的声音传来:“寨王,如果三爷他始终不答应,您是否可——自行起事?”乜邪打断他的话:“起事那人不会是我。”节先急急地道:“是四爷?他已经出家,怕是不会……”
乜邪沉吟不语,雪凤凰想通了他盘算之事。如果弥勒不肯称帝,待乜邪万事俱备之时,龙鬼便会成为一国之君!她顿时明白为什么乜邪执意要让龙鬼独闯月镜山。
如今的龙鬼,远远不够。
乜邪想挑战命运,他要看儿子龙鬼有没有做帝王的命,是不是有真龙护体,能死里逃生。他要赌这一场。节先想到龙鬼,突然跪倒在地,道:“节先唯寨王马首是瞻,一切听从寨王吩咐。”
乜邪兀自冷笑道:“鬼儿不成器,因情害义,居然帮着雪凤凰偷玉玺。”节先迟疑地道:“可是……寨王不是期望雪凤凰能够……”乜邪打断他道:“别说鬼儿,你不是也背着我偷偷摸摸?要不是你多事,雪凤凰大概今日才会想明白玉玺藏匿之处。”节先愧然受教,无话可说。
“我们走。”乜邪冷哼一声,“不知道罗怒他们伤了多少人马,我们该出去瞧瞧了。”两人按原路返回。雪凤凰想到五族人马必和苗兵有一场混战,心中不忍,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玉玺。此物如重归乜邪,为它牺牲的将不只五族,于今之际,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有一个。
她顺了石壁后的出路从悬崖一路下山,约莫攀爬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山腰平坦的大道上。回望缪宗陵墓遥远若梦,掩映在青翠的群山中。此时她已踏入一片伯乐树林,枝头繁花盛开,明艳缤纷,一朵朵仿佛金钟在和风下齐声奏鸣。
不多时,衣袂飞扬之声破空传来。来人的轻功与自己如出一辙,雪凤凰满心欢喜,以为奇迹出现。回头一看,竟是脱胎换骨的谈千里,神仪内莹,俊朗清奇,完全换过一个人。
“谈千里!师父呢?”雪凤凰又惊又喜,在这里看到他,就意味着弥勒也在附近。
“先生说,这趟你做得好,要我护送你离开黔地。”
雪凤凰突然失去血色,弥勒遣了谈千里来,用心昭然若揭。她咬唇黯然道:“他还是不肯见我。”谈千里无奈,点点头。
雪凤凰一吸气,倔强地道:“我不用你陪,既然能走到这一步,将来的路也无甚可怕。你回去告诉师父,我会闯出个名堂给他瞧瞧!”谈千里想劝解两句,仔细斟酌了片刻,不知如何开口。见雪凤凰脸上青青白白的,显是不好受,刚想随口说些插科打诨的话,雪凤凰又问:“他还说什么?”
谈千里心想,怎地弥勒会料到她要问,道:“先生说,有生皆苦,要你想开些。”雪凤凰的心猛一抽搐,深吸了口气,压下所有烦恼不快,笑眯眯地问他:“对了,我都忘了问你,别后这阵子,师父平素叫你做些什么?”谈千里没想到她变脸甚快,吓了一跳,听她问话,只想着逗她开心,就把弥勒的吩咐都抛在脑后。
“先生这两个月着我做的事很多,一时说不完,且随便拿两桩事讲给你听。”
雪凤凰闻言,一个劲叫好,笑道:“你福气真好,竟能一直陪着师父,唉。”她仍在笑,谈千里只得搜肠刮肚,挑了热闹的事说道:“有一回我们去洛阳,先生为什么叫我去,事后他也不记得了。只因他在市集上看到一个吐烟的老头,亭台楼阁、鸟兽虫蚁居然想吐什么就吐什么,神乎其神。”
他话说一半,雪凤凰拍手笑道:“不用说,他一定叫你帮他四处搜罗名贵烟草,再死缠这老头拜师学艺!”谈千里连连点头:“对,对,你真猜得一点不差。可恨那老头摆谱,不肯收徒,非要什么大内秘制的蓬莱春酒去换。洛阳离京师遥遥千里,他这分明就是刁难人。”
雪凤凰瞪直了眼:“大内好酒?这可正中师父下怀。”谈千里一拍腿说道:“是啊!当晚先生就想回京师大内去偷它一两坛。还是我出了主意,说雍穆王正巡游至开封行院,他家想必有御赐的美酒。先生大赞我聪明,着我一同入府去偷。我们连夜往返几百里,终于从金王府偷来了两坛蓬莱春,那老头才肯把绝活传给先生。”
雪凤凰“啊”了一声,惋惜道:“这么好玩居然没叫我,唉!我猜师父为了让你路上不拖后腿,一定传了你轻身功夫,是不是?”谈千里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真对先生了如指掌,他和我行了一百里见我喘不上气,不忍见我吃力,就教我正宗佛门内功的吐纳法子,又传了‘凌云步’给我。”
雪凤凰心中嘀咕,这什么凌云步弥勒自然没有传授给她,听起来只是凌云,她所练的妙手云端步更要配合巧妙手法,似乎比它复杂一些。如此说来,师父不算太偏心。她叹了口气,问:“还有呢?再说一两件听听。”
谈千里想想又道:“在淮南那次更是风光。先生听说有个艺伎会隔了屏风倒酒,非要上青楼去见识。他本想偷闯盐商大会,如此一来只能不去了。谁知道巧的是盐商们也上青楼凑趣,正碰在一处。”雪凤凰急忙插嘴:“打住,打住。逛青楼这种事,我猜师父他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他是不是易了容?”
“是啊,先生是易了容。”谈千里忍笑,“他让我扮成大富人家的阔少,自己作了跟班,拿我的银钱打赏鸨母,玩得不知多开心。”雪凤凰咯咯直笑,遥想弥勒纵情任性的风采,亦为他能如此自在洒脱而由衷高兴。
谈千里续道:“之后盐商们猜拳闹酒,青楼里喧哗一片,先生陪我饮酒,说这才是他想过的日子。这句话我有点不明白,他一直逍遥快活,天天都可过那般日子,但听他言语,似乎非常艳羡。”
雪凤凰低下头,她如今知道他的苦衷,知道他心中放不下的那个结。当日受业时不明白的那些怪癖,她现已全然明了,只不知避世逃情的师父,会再躲她多久?他到底是看破,还是深陷?
“然后呢?”雪凤凰沉醉在谈千里的叙述中,唯有他勾勒出的片段能重绘一个鲜活的弥勒,让她感觉师父从不曾远去。谈千里道:“那艺伎隔屏倒酒,其实不过是取了一个特制的长嘴壶,事先看过客人的座位,再从屏风那头倒酒过来。这一份手劲与巧劲,也是练得久便熟能生巧。”
雪凤凰笑道:“你是高手,自看不上眼,对一寻常女子来说,能有这份本事足以立足。你既说这回逛青楼很风光,莫不是师父见了手痒,也下场卖弄了不成?”
谈千里道:“先生何等样人,怎会有意卖弄?是那帮盐商不自量,自诩练过三脚猫的拳脚,非要在美人面前逞能。他们一个个下场倒酒不算,犹让我们其他桌的客人也下场比试。我推辞不得,故意叫先生去试。你猜怎地?”雪凤凰凝眉细想:“他是一定赢的,但不知怎么个赢法?”
“他叫人再取一只长嘴壶,左右开弓,又在屏风那头背过身去,偏偏那些酒杯的位置、大小他记得一分不差,没有一滴漏出来,全倒了满杯。盐商们先前赢的银子都输尽了,却也心甘情愿,他们见我的随从已如此厉害,以为我是更高明的人物,差点没当作神人来拜。”
雪凤凰怔怔出神,她的江湖是她一个人的江湖,她没有谈千里的福气可伴随弥勒左右,唯有独自支撑。她撑得是多么辛苦。
“你回去告诉师父,我很好,会照顾好自己,请他放心。”雪凤凰慢慢说道,心却无力。
谈千里点头道:“好。先生说,那枚玉玺让你自行处置,他是世外之人,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管俗世中的事了。”他说完,加了一句,“他信你能够处置得当。”
雪凤凰低眉道:“他走了,是不是?”谈千里默然,弥勒这一去,连他亦不知几时能再相见。不知怎样对雪凤凰说,叹气不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雪凤凰只能苦笑。
“我该走了。”他说。告别雪凤凰,踏上归程。对于谈千里来说,能与弥勒结识是一场毕生难忘的缘分,不敢奢求更多。而雪凤凰望了他的背影,只恨她不该大意中了迷香。
师徒缘尽,后会无期。这一别,竟应了那锦帕上的话,从此相见无期。一个人若有心躲避,那么即使擦身而过,她还是视而不见。
雪凤凰不想哭。弥勒的绝情必有他的原因,她想那决不是为了让她心伤。既是如此,她不会哭。何况有六个月传艺的往事可以回忆,点滴在心,她都不会忘记。
她的牵挂也许是他离开的理由。雪凤凰暗暗地想,可是师父啊,如能长伴在旁,她宁愿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每日天真地念着功课,听他的谆谆教导。
她不断痴痴想着,一时化作从前的自己,无忧无虑地当着弥勒的徒弟,一时又化作弥勒,以他的眼,看过去无邪的自己。
如此甜蜜,如此忧伤。
有时她会一厢情愿地想,弥勒真的是在意她,才生生地远离,不想让她也背负他的沉重。这样想的时候,她的难过就会减轻一点。
可是师父呀,你不明白,我已经长大,可以肩负更多。即使你不想我涉入前朝的种种争端,我遇见了龙鬼,遇见了乜邪,拿到了玉玺,依然逃不过我的宿命。
如果你能回来,如果我们能共同对抗这宿命,该有多好。
她呆呆地坐了不知多久,脚步声细碎传来,来人众多,在百步外。雪凤凰收拾心情,好戏就要开锣上演,她一个人能否守住玉玺,还这江湖一个清静?
她提气纵步,飞身跃出林子。
“什么人?”林间传来一句苗语,一夜未睡的雪凤凰突然精神振奋,知道进入苗兵守卫之地,故意不答,身形骤变,往山中最高峰直奔过去。苗兵发觉是她,立即打出信号,“哧溜”一声烟火上天。
雪凤凰唯恐她去的地方有苗兵防守,一路尽捡险恶的山路下脚,但又不想乜邪寻不到自己,沿途特意留下不少线索。如是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终于直上山顶。在崖上俏立片刻,便见人影绰绰赶赴过来,最前面的两人赫然是乜邪和节先。
乜邪和节先快步走上山崖,两人衣著一白一红,气势巍然。雪凤凰不知怎地,觉得他们俩像两根蜡烛,正好是红白喜事一块儿办了,不由扑哧笑出声来。
乜邪迎面抬头,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珠定定瞪向雪凤凰,她登即笑不出声,抱拳对两人道:“寨王跟我到这崖上吹风,真是好兴致!”
乜邪眼皮一翻:“地宫里逛得可有趣?”雪凤凰歪头想想,道:“东西太多,看不过来。”乜邪道:“玉玺还我。”雪凤凰娇笑道:“寨王说什么玩笑话。你我击掌为誓,若我师父来了,我就还你玉玺。现下他连影子也没见,玉玺我可就拿回去玩了。”
节先在一旁苦笑:“大小姐,你收着玉玺有什么用,既不能引你师父出来,它对你一无用处。不如还给寨王。”雪凤凰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放心笑道:“只怕我想给寨王,有人不答应呢!”
罗怒、蒙秀、杨楝、覃莨、滕辽领了五族寥落残兵陆续赶来。罗怒心急地飞奔而至,闻言朗声道:“雪姑娘说得不错,寨王你拿玉玺意图谋反,传到朝廷可是大大不妙。”乜邪冷笑,看也不看他一眼:“小孩子不要乱说话!谋反?你五族带足人马上月镜山,才是意图不轨。若是给锦州府尹一本参到朝廷,恐怕平乱之军指日便到。”他语带威胁,五族首领扬眉动怒,眼看一场混战就要爆发。
节先忙道:“鬼主大人,玉玺下落至关重要,有什么嘴仗何妨等拿到玉玺再打?”
罗怒冷笑,不再搭理乜邪,径自对雪凤凰道:“恭喜雪姑娘找到玉玺,请姑娘帮我五族一个大忙,把玉玺暂借我们一回。”乜邪盯紧了雪凤凰,只见她淡然摇头:“对不住,玉玺不能给你们五族。”杨楝冷哼一声,纵步上前想抢玉玺。
雪凤凰肃然退后一步,拿出玉玺伸向崖外,朗声道:“信不信我用内力震碎了它,大家白忙一场。”覃莨忙道:“有话好说。雪姑娘,你一个小姑娘拿这东西无用,何不救我五族于水火,将它交给我们?”
只是它真能救五族于水火?抑或燃起更大的火势?雪凤凰摇头,她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单纯的几句话并不能让她深信。眼见她的手伸得笔直,覃莨在人群中厉声喝道:“你千万莫做傻事,否则我绝不饶你!”蒙秀柔声劝道:“好妹子,你想要什么只管和大伙商量,别一时想不开。”罗怒温言道:“雪姑娘,我一向敬你为人,请救我五族子民,用这玉玺做件善事。”节先道:“你到底想拿玉玺做什么?”
群声嘈杂,她无心去听。
一边是乜邪、罗怒热切的眼神,一边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
她知道,对待烫山芋向来只有一种法子。于是她张开了手,玉玺轻轻平摊在掌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江山只在俯仰之间。簌簌的山风吹过,拂起她的秀发,整个人浑似一尊白玉观音。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玉玺就要坠落无底深渊,恨不得上前拼抢。又恐争夺推搡反而遗落了玉玺,一个个暗暗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的眼中唯有玉玺。雪凤凰一笑,纤手轻轻一抛,那枚玉玺从她掌边划落,毫不犹豫地投身万丈悬崖。茫茫林海,是它最后的归宿。
乜邪惊呼扑至,一片白云狂怒出击,暴风骤雨之势令雪凤凰根本难以阻挡,更加上节先从旁携助,狼牙槊平平递出想瞬间阻住玉玺下落。与此同时,罗怒、蒙秀、杨楝、覃莨、滕辽齐齐抢步奔出,五人挤在一处想捞到玉玺,或是腰带或是披帛无不如猛龙出动,却被雪凤凰以身尽数拦下。
挡不了也要挡。妙手兰花,盛开在她的手上。配合了乜邪曾教过的“樊笼”之招,雪凤凰使出十成功力,穿梭在乜邪、节先和五族首领之中,把他们挡在崖前,不让他们有接近崖边动手打捞玉玺的机会。
七人的出手,在她眼里如同七根手指的律动,以往所有的武学积淀成就了此刻超凡的应对。她将生死置于度外,胆气既足,竟能以一敌七,与七人各拼下一招。
崖上彩衣飘飘。雪凤凰的身形疾如流星弹丸,脚下步法繁复,抢先踩在众人欲踏之地,手上兰花指暗含了无数变招后着,将众人的攻势全盘收下,硬碰硬地接了这一仗。
乜邪不由色变,心知她能接他一招已是吃力,更何况得陇望蜀,连五族首领的拳脚也想一并化解,委实是妄想。他急切间不理雪凤凰,兀自飞出悬崖外半丈之遥,甩袖袭向玉玺。谁知雪凤凰扬手打来一串八角,去势如电,撞在玉玺之上。
乜邪情知再无办法,身形在崖外滞了一滞,节先本已伸出狼牙槊去捞玉玺,此时不得不转向师父,乜邪借力踩在他的兵器上,从崖外翻回陆地。
与此同时,罗怒的腰带,蒙秀的披风,杨楝、覃莨、滕辽三人的刀枪拳脚,他们冲了玉玺而去,挡在前面的雪凤凰是心头的刺,必要除之而后快。
雪凤凰纤指勾缠,将席卷出崖的腰带与披风绕在一处,罗怒低喝一声,不再忍让,腰带如蛟龙游动,仰头反噬一口,向了雪凤凰一记重击。雪凤凰正和乜邪过了一招,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来不及出招阻拦。
她嘴角挽了笑,任由众人的劲力倾泄在身上。她不惜以身相拼,缓得一缓,玉玺早落得踪影全无。
哀叹声惋惜声怨怼声,众人惊异地叫嚷。雪凤凰“哇”得吐出一口鲜血,神形涣散。刚才这一瞬她过了七招,中了四击,虽不致命,却在刹那间逼尽内力,一时心力交瘁,无以为继,勉强站直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
人影一闪,龙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扶住她单薄的身子。他站的位置甚是巧妙,恰巧把雪凤凰和众人隔断开来。他递上一方锦帕,雪凤凰微微一笑,擦去嘴角的血迹,坚毅的目光射向众人。
五族首领面面相觑,半晌不能言语,他们无法相信,雪凤凰竟把如此珍贵的玉玺给丢了,一个个遗憾地望向悬崖深处,试图找出玉玺的踪迹。
乜邪怒气冲天,若不是让雪凤凰偷走玉玺,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如今无尽的宝藏深埋地底,除非花费数年掘地三尺,否则当年苦苦汇聚的金银珠宝,又将无用武之地。
他好恨!弥勒不肯复国,他的徒弟丢了玉玺,这一对师徒简直是他命途上的克星。乜邪双手指节嘎嘎作响,雪凤凰大胆地直视他,没有丝毫退缩。
千钧一发之际,龙鬼张开手臂拦在雪凤凰身前,一字一句地道:“爹,是我帮雪姐姐盗走玉玺,所有罪责由我来担,要打要骂要杀要剐,请先由我始。”
雪凤凰大为感动,正想站起来替他承担,乜邪吸了口气,冷冷地道:“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他怒极反笑,桀骜的目光扫过雪凤凰,看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乜邪一声不吭,忽地回转身径直下山,再没看龙鬼一眼。玉玺既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留下后悔也是无益。儿子能有这份担当,也不枉他昔日的教导。他宽大的白袍穿过树木,恰似一个不死的幽灵在寻找归宿。
龙鬼看他离去,两眼忍不住涌上热泪,是他无用,让爹的梦想又一次遭受打击。
龙鬼握紧双拳,那一刻,他完全地长大了。呼应着他的心境,凌空在头顶鸣叫掠过,气势惊人。
节先一动不动地盯着雪凤凰,她坦然的目光如溪水清澈,令他想起当年的雪湛。如雪湛在世,或者会和雪凤凰有同样的选择。他刻板清瘦的面容终在那袭红衫里笑出一朵花,向雪凤凰和龙鬼欠了欠身,追着乜邪下山去了。
罗怒又是惋惜又是解脱,在崖头伫立了一阵,雪凤凰此举不仅让乜邪复国少了一个向上的台阶,也让他们五族没了牵制朝廷的法宝。怀璧其罪,玉玺如真在五族之手,是否会因此招祸也未可知。
这样的结局,让一切恢复从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蒙秀望了雪凤凰出神,她的果敢远胜自己,这不是少女的任性,而是洞悉天下情势后的决断。蒙秀不想与她为敌,如此胆识,希望将来都能是五族的朋友。想到这里,蒙秀与罗怒四目相交,忽然觉得此刻的太平是那样的珍贵。
杨楝、覃莨甚是恼怒,想拿雪凤凰出气,碍于乜邪在场没有动手。等那两人去后,他们连龙鬼也想一并教训,正欲出手,瞥见罗怒和蒙秀毫无敌意的目光,不由愣住。
杨楝道:“怎么处置这两个小鬼?”语气中对雪凤凰再无客气之意。罗怒瞧出他的杀气,衡量轻重,递了个眼色给蒙秀,两人踏出一步,等隔开杨楝和覃莨,罗怒方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杨楝一怔,“便宜了他们?竟视玉玺为儿戏,不把我五族放在眼里。”覃莨亦附和。罗怒一指滕辽,“还是蕃主想得开,事已至此,不必苦苦纠缠了。”滕辽已闪在一边,抱臂冷眼旁惯。杨楝见蒙秀也有维护雪凤凰之意,再见凌空俯冲而下,立在龙鬼肩头,心中长叹。
罗怒朝雪凤凰施礼告辞,她没有还礼,一颗心犹自猛烈跳个不停,没有发觉他率众下山。等她回过神时,罗怒等人的身影早没在绿林深处。
这些人皆可能在盛怒下向她出手,她本准备全力出击,如今他们放弃了,雪凤凰精疲力竭,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一般,大汗淋漓跌坐在地,脑子里空空一片。
龙鬼陪她坐了,抚着凌空的鸟羽,微笑道:“这样好,乐得清净。我爹野心太大,请姐姐远离这是非之地,否则日后还会为此所害。”雪凤凰回过神,苦笑道:“他们想的全是玉玺,只你会为我着想。”
龙鬼青涩的眼中有一丝难言的忧伤,很快故作镇定,开心笑道:“你跟你师父真是一对儿,他懒得登基做皇帝,你也不在乎这传国玉玺。”
雪凤凰垂下头,什么复国大业,江山社稷,弥勒既不在意,她就更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群山在她脚下,浮云在身边游曳,她心中渐渐把烦恼化作烟云散。师父别去是想相忘于江湖,她便如他所愿。
纵然心不甘,情不愿。
暂时放下心事,她看着眼前那个明朗的少年,道:“你呢?你爹那么失望,你不去陪他?”
龙鬼摇头,站直身躯,迎着风张开双臂。他立在雪凤凰身边,挺拔矫健,神采奕奕,不再只是个小小少年。
“我在这里再呆多久,一样会让爹失望。”他漆黑的眸子透彻而自信,“我打算像弥勒那样游历千里,或者有朝一日回来,即便不能像爹所期望的那样,也能做个敢于承担的男子汉。”
雪凤凰看着他,道:“你已是一个敢于承担的男子汉。”龙鬼爽朗一笑,在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深深凝视雪凤凰一眼,摇摇手扬长而去。
“雪姐姐,再见面时,我就不是个小孩子了。”他意味深长地丢下这句话,去得洒脱自在。那个磊落的背影,像玉玺上勾画的印记,记在了雪凤凰的心里。
人走尽了,雪凤凰在山顶独自坐着。白云苍狗,世事这般起伏莫测,但天地一任万物流逝,不会为任何事留恋。她在丢下玉玺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天地的无情和有情,也想通了师父为什么不想复国,不想见她。
直到明月当空,群山俱静,虫儿的清鸣相互唱和,她心中一片空灵,再无半点阴霾。山风吹得衣袂飘飞,雪凤凰哼着江陵民谣,振衣踏步走下月镜山。
那一年,雪凤凰一盗成名。五族间或有人再进缪宗陵墓,历经艰险穿过迷宫后,见到那一枚凤凰金钗悄然竖立,不得不知难而退。雪凤凰遂与当时“神偷”金无虑齐名,人称“名盗”。
自此之后,月镜山有一座山峰被世人称为“凤凰山”,就是雪凤凰丢下玉玺之处。到了后代,月镜山香火大盛,因佛寺众多改名为“梵净山”,凤凰山之名亦一直流传至今。 明日歌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