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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爷这回可是才脱了阎王,又撞着小鬼——祸不单行!那宝玉观音,怎么也要百两银子吧?”王小虎咂摸着嘴,吐沫横飞地说着,眼中尽是艳羡。
“什么宝玉观音,那叫羊脂白玉懂不懂!巴掌这么大一截,又是祖上传下来的,有高僧念过经的,百两黄金也压不住。那个贼骨头,下这般狠手,真是赚疯了!”酒馆老板娘桂姨妖娆地走过,啧啧叹了一声,把酒盅搁在桌上,仿佛也沾到什么好处似的,眉飞色舞。
“哎哟哟,天爷爷,这割肉带血的,杨老爷上回丢的,听说是块金饼子?”邻座的赵老头大呼小叫起来。
“上回是金西瓜!”
“不对,是金冬瓜……”
“腊月里丢的玩意更值钱!老状元公落拓时卖掉的砚台,可是先帝御赐的,镇宅的传家宝呀!”
酒馆里此起彼伏洋溢热闹的闲聊,对于凤翔府首富杨十二的不幸遭遇,凡俗百姓幸灾乐祸地当做正月里最好的谈资,一天说上十来遍,每个人都感到欢喜满足。这位从不做善事的杨大官人爱财如命,靠着祖产和朝中做官的娘舅,积下惊天的财富。偏偏杨府遇了贼,这贼偷了不止一回,三天两头光顾一次,任他家里铁壁铜墙围着,照样端了宝贝去。起初杨府瞒着外人,只勒令府衙早日破案,谁知那偷儿欺人太甚,接二连三盗走东西,杨十二这老脸再搁不住,悬赏天价要抓这贼归案。
唐安走进西凤酒馆时,烧驴肉热喷喷的香味令他精神一振,刚想吼一嗓子,要半斤酒一斤肉,四下里的酒客瞧见了他,七嘴八舌找他寒暄起来。
“小唐,昨晚又出事儿啦,你居然还敢溜出来喝酒!”
“看见那贼的模样没?听说是个女飞贼?”
“女贼?杨府护院可有五十号人!连个丫头也抓不住?”
唐安脸上讪讪的,装模装样挺了挺胸,忝为护院之一的他,昨夜里熬了个通宵,被同样熬通宵的衙役盘问得欲仙欲死,正待喝点酒去去晦气。
桂姨瞅见他孬种的样子,嘴角一撇,收了鄙夷的脸色,笑嘻嘻地挨上前问道:“哟,小唐来了,辛苦一晚上罢!快,半斤酒一斤肉,老规矩上了!”伙计应声而去。
唐安的脸色好了些,打着哈欠说道:“再折腾下去,我这小命就交代在杨府了。”王小虎提了酒菜过来,和他拼了一桌,热情笑道:“说说,那白玉观音是啥模样?”唐安拉下脸赶他走,“去,去,背时的事说了更添乱,爷烦着呢!”
桂姨刚想开口询问,看他一张臭脸悻悻扭转腰身,想起连日来五起盗案,唐安怕是丧了胆,奚落的笑容越发盛了。其余想搭讪问消息的酒客,议论的声响小了许多,不想在这当儿节外生枝被他生事。
唐安心中冷笑,热酒热菜端上桌,没了计较的心思,自顾自飞快吃了。畅快吃喝完毕,一抹嘴儿,午时已至,该赶回去换班。他随手把剩下的烧驴肉用纸包了,丢下几十文钱,扬长而去。
这日子过得真是煎熬。
他一路想着心事,没多久走到杨府门外,一个娇柔的身影挎了篮子闪出。蓝布袄子上绣了几朵桃花,加上细白的皮肤和那双水灵的眼,一张普通的相貌便有了几分动人。唐安迎上前去招呼道:“莺儿姑娘,要出门?”
自从腊月里杨府失盗两回后,杨府的护院就又招了三十人,管家只得多买了两个小丫头莺儿、燕儿洗衣送饭,专门打点这些护院的汉子。杨十二是个好美色的,家里不作兴养老婆子伺候,一水儿的年轻小姑娘在院子里奔走。护院们乐得看着舒坦,只是府上规矩甚严,偶尔调笑两句倒罢了,真要敢动手动脚,罚薪俸扫地出门都是轻的。
莺儿甜甜一笑,油亮青翠的云鬟曼妙地曳过他面前,应声道:“唐哥好,大伙儿昨晚熬夜,我去弄些树奶子来你们补补。”白桦树汁做的树奶子?那可是好东西,唐安眼睛一亮,笑眯眯道:“你哪里拿得动,再喊个人帮帮手?”
莺儿笑了摇头,晶亮的眸子里闪着聪慧的光,“多谢唐哥,店家会遣伙计送货,我不过跑跑腿。”唐安点头,又说了两句,告别她往府里走去。莺儿比起另一个丫头可机灵多了,那个燕儿老实得像根木桩子,一张娃娃脸,永远长不大似的。
他打了个哈欠,松泛随意的神情慢慢谨肃起来,不苟言笑地走到了岗位上。五十个护院分两班轮流值岗,他是午时到子时这班,原是作息不用颠倒的美差,可昨夜失窃是当场事发,府尹老爷不得不从被窝里爬出来安抚,所有衙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于是熬整夜录口供查证据就跑不了,他唯有趁出去吃饭歇口气儿。
搭档的成小楼向他使了个眼色,唐安扫了眼,所有的护院神情疲倦。他摸出烧驴肉递给小楼,两人小声说着话往一旁清净的小路走去。
“杨新发狠了,说再买五十个护院,凑成百数。”成小楼嘿嘿偷笑,轻声说道,“唐哥,咱收手吧?风声越来越紧了。”
唐安溜了一眼四周,谨慎说道:“之前说好,偷他九回,让姓杨的做梦也吓醒!”成小楼苦笑,“这才五回,你看昨晚搜查的架势……我怕最后功亏一篑。凤翔这里守了半年多,该走了。”
唐安沉吟了片刻,犹豫道:“今晚再干一回,杨十二那些命根子,我一股脑都端了。”
“乖乖!老小子要哭爹喊娘了,三代累积的宝贝。”成小楼笑得精怪,自打杨府被偷,杨十二清点藏珍,他们才暗中得知这厮的身家究竟有多豪富。“唐哥,你到底把东西藏哪儿了?到时能带出去么?”
唐安面色不变,拍拍他的肩,“小楼,不该你操心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万一出了事,就我一人担着。”
“唐哥你这是什么话,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早就卖给你了!”成小楼一脸死生有命,豁达说道,“行,再吓吓那条老狗也好,浑球的,昨晚被姓柯的小子摸走两百文,亏死我了。”
“既然这些衙役趁火打劫,我们临走时,再去招呼他们。”唐安在他耳边冷笑说了一句,成小楼大喜,乐呵呵应了,想象柯小子捶胸顿足的模样,顿时解了气。
杨十二的藏宝阁名叫归燕楼,因屋檐下有燕子做窝,祖上外出做生意时,起了这么个名。平素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十丈以内,洒扫的丫头们皆是从小伺候杨十二的家生子。唐安这些护院巡逻时,远远隔了距离,三三两两围在外头走来走去。
管家杨新四十来岁,顶着黑眼圈在楼外布置陷阱,想把死角尽数堵上。他越忙就越是一身邪火,嘴里时不时蹿出骂娘的话,诅咒贼人不得好死。唐安与成小楼上前见礼,杨新瞪了两人一眼,嚷嚷道:“衙门里说了,这贼婆娘是横扫北方的大盗雪凤凰,既然是个女的,你们招子放亮点,别见着个娘们儿,就以为是院子里的使唤丫头!知道了吗?”
“是,是。”唐安心中好笑,却客气地问道,“那什么雪凤凰,是什么来头?”
“别的不知道,单知道她雪天才出手!你们看看,这倒霉天气,十天有八天有雪,让不让人活了!”杨新骂骂咧咧,又问候了雪凤凰祖上十八遍,“给我盯仔细了!瞧这暗沉暗沉的天色,晚夕的雪不会小。真是天作孽!”
唐安拉了成小楼开始巡逻。两人腰佩宝刀,手提铃铛,若有风吹草动,扯了铃铛里塞的布条,就可召集其余护院帮手。尽管这些日子以来,归燕楼方寸地草草木木不能再熟悉了,表面功夫仍然要做做,两人小心谨慎地察看沿路情形,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北风倏地吹过,撩起两人衣角,眼见天上乌云叠被子似的,越来越厚,唐安嘴角流露一抹淡淡的笑意。
今夜会有一场大雪!
秦国时的金虎符,御赐的金星石砚,杏核微雕的楼船,折枝荷叶犀角杯,高逾半尺的羊脂白玉观音,这五件奇珍被他费尽心思盗去,杨十二起码去了半条命。
唐安劫富,并没想过要济贫,他做一笔买卖逍遥一年半载,花完了银两就再干一票,最是看这些奢豪的财主不顺眼。想到杨十二肉痛的模样,唐安周身痛快,盘算着最后这回,要拿多少才算够?
“你说得是,早日脱身才好,把自个赔进去就不值当了。”唐安下了决心,浮起笑容,“子时换班后就走,灯笼准备好了没?”成小楼得意扬眉,“就等你这句话,我一直备着呢。”
此时,莺儿与燕儿两个丫头,带了个推板车的伙计进了院子,一人发了一盅热腾腾的树奶子和两个饦饦馍,护院们吃得畅快,把小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莺儿抿嘴笑,水灵的眼瞄着归燕楼,尽是艳羡。燕儿木着脸,分派完吃食就傻傻地顺了莺儿的眼,也去看那美轮美奂的楼阁。
她们不比内院丫头,近不得这楼,就这么远远看着已是僭越。果不其然,杨新见到两个粗使丫头进了园子,慌不迭打发她们出去,看在树奶子的份上,脸色稍许好看了些,没有动手赶人。
黄昏时分,天上终于一片一片砸下雪团来,打在脸上微微吃痛。成小楼举起桐油伞,几丈外人影就模模糊糊的,真要来个贼,他们不能靠近归燕楼,岂不是两眼一抹黑?他暗笑杨府上下愚蠢,对唐安说道:“唐哥,你是如何想到雪凤凰的?”
唐安一听,出神地想了想,“你记得前年苗疆的偷门大会么?我赶去的时候,晚了半月,那时千家寨主选出几个得力的人手,要去找缪宗玉玺。后来你猜怎么着?”他没有卖关子,自问自答地续了下去,“最后玉玺就落在雪凤凰手中,此前从未有人听过她的名字,之后……她当了苗家、乌蛮、水家、徭人、峒人、蕃人六族族长的面,把玉玺丢下月镜山。”
成小楼“呀”了一声,只觉寒风萧瑟,“这丫头这么大胆?你冒她的名……”
“去年我在太原府,她闹腾得正欢,凤翔这种荒僻地方,她若来了,不妨让她看看我的手段。”唐安微微一笑,搔头道,“我留下凤凰的印记,不管像不像,扰乱人心就算大功告成。”
两人相视一笑,不紧不慢地走完一圈,再走一圈。相比其他护院的忐忑不安,对于入归燕楼行窃这件事,一个望风一个动手,业已做得纯熟,只等天黑行事。
眼前花光一闪,杨十二房里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四个丫头忽然冒雪抱了铺盖,施施然进了归燕楼。秋月看见唐安,随手招呼道:“来,叫几个人帮我们搬东西,今儿我们睡这里了。”
唐安道:“按禁令我们不许靠近……”秋月不耐烦道:“什么禁令,搬完了你就出去,谁让你住里面了?”唐安道:“是,是。”叫上离得最近的几人过来帮手。等收拾完毕,秋月打发他们出去,把归燕楼房门一关。成小楼递了个发愁的眼色,唐安笑了笑,摇摇头不以为意。
天色尽黑,漫天大雪依旧不停,院子里很快堆起无数棉花垛,隔了丈外一看,分不清人影还是雪影。唐安低声道:“天助我也。”成小楼仍在苦恼那四个丫头,唐安便递去一物。
一支特制的迷香,一头套着尖刺,浑似飞镖形状。成小楼大喜,把镖香还给唐安,乐悠悠哼着歌。
戌时,护院们挑灯走在院子里,每十丈就有灯亮起,两只灯如一对兽眼,被大雪打得朦胧一片,仿佛摇摇欲坠的一簇焰心。唐安与成小楼正经过归燕楼后的梅林,横枝斜茎,最易隐蔽身形。唐安把灯笼交给搭档,纵身一掠,如魅影荡入林中,一眨眼没了踪影。
成小楼若无其事提了两只灯笼前行,绕过这片林子,再走过依水叠石的假山林,即可到归燕楼前。那时,唐安将穿楼而出,与他会合。两人一走曲线一走直路,已得手多次,留给唐安在楼中摸索的辰光极短。若非唐安之前扮做古董商人与杨十二结交,曾来过数回,根本连对方有何珍藏都不得门径。
唐安身如轻影,飘飘然临近归燕楼,一层楼面亮了灯,二楼昏暗如寂。双耳听风辨声,扬手射出四支点燃了的镖香,微微的火星不仅没有熄灭,钉上楼中楠木柱后,反而燃得更快。他数过十息,扣住碧霞纱窗的插销,从外边一用劲,一扇窗户悄无声息地打开。
唐安猫身进了楼内,四个丫头聚在一处玩牌,此时歪斜倒在地上。一楼摆放的都是大件器玩,譬如紫檀佛像,鎏金铜马,红珊瑚树,就算拿得动也跑不远,绝非偷盗良选,机关也埋设得少些。唐安瞥了眼徐徐燃烧的镖香,避开暗藏的陷阱,径自掠上二楼。
楼上摆满了博古架,陈设的物品多放置在雕漆木盒中,与架子竟是浑然一体雕镂而成。想要打开盒子上的铜锁,须费一番工夫不说,最要命的是,这些架子摆放皆是有讲究的。那四个婢女并不敢上楼,只知守在一楼有灯台的地方便会无事。
脚下轻盈若飞,唐安小心地点亮偷门奇宝中的“如萤”,借了拳头大的一团微光辨析地上的机关。宝相花纹的砖面,踩上去安然无事,若是不小心触到联珠纹,就有天网降下,碰到牡丹纹,则会翻出兽夹。最头疼的却是忍冬纹,表面安然无事,归燕楼顶会有烟花悄然报信,幸好这花纹在二楼少之又少。
唐安毫无人前粗俗猥琐的模样,挺拔的身形宛若旋转的软剑,绽出绚丽光芒。他浑若无骨,看清地上的阵法后身形一变,踩了奇门步法“凤鳞”,口中念念有词:“九天在兑七宫,正西是吉位。”杨十二用的是活机关,砖面的花纹有数种布局,每日可移动调换。唐安好歹通晓一些机关之学,生生背了口诀,按既定的步法走去,有功无过。
此外,若无杨十二的符牌嵌入墙上,所有漆盒内会多一层防护,即便打开铜锁也是枉然。唐安初次入楼来取金虎符时,便骇然发觉漆盒内空空如也,好在他生性仔细,发现机括所在,用削铁如泥的匕首剜去了那层插簧挡板。饶是如此,耽搁颇久的他归队时差点被随后赶至的护院发现,好在冒了雪凤凰的名,他亦在雪夜动手,借由雪色掩映,追上了正自魂不守舍的成小楼。
初次失窃后,杨十二盛怒之下,加招了护院,在归燕楼增设了机关。博古架之间拉了极细的丝线,系上铃铛,一旦响铃即有暗箭射出。亏得唐安就是拉线埋箭的护院之一,看得心惊不说,真轮到晚上亲自走一回,依旧提心吊胆,生怕行差踏错。
等到被偷了两回后,杨十二疑有内鬼,暗中在窗下偷铺上薄薄的细沙,唐安不慎着了道。幸好发觉得早,抹去足印,又用软泥粘出脚底细沙,在雪地里踩踏一个时辰,把破绽遮掩过去,衙役排查时也未看出端倪。
再一个雪夜,杨十二带了两个护院睡在二楼,忘了自己派人安置的“天女散花”,那机关极为机敏,若有稍大的声响,一粒铜球就会滚落。他打呼打得震天响,激发了铜球,结果漫天洒下无数石灰。两个护院因鼾声没能睡着,被石灰迷了眼,还要拖老爷下楼,一路踩踏机关若干,周身狼狈不堪,连带杨十二挂彩三处。就在他们匆忙走后,唐安趁乱盗走了一件宝贝,气得杨十二暴跳如雷。
上回偷白玉观音最是惊险,唐安不经意间睬到了忍冬纹,若非成小楼看到烟花仓促示警,柴房里不知何故失火乱作一团,他早已当场被擒。唐安不晓得今次会多出什么花样,一边暗中祈祷,一边回忆楼内陈设布置与先前有何不同。
杨十二有件珍宝,平日秘不示人,只在老太爷八十大寿时炫耀过一回。那是一件象牙雕球,十八层镂空牙雕套球堆叠在一起,分别绘制龙、凤、山、水、花、鸟、虫、兽,巧夺天工,宝光璀璨。唐安最想得到的便是此物,不出意外,西南四只黄花梨香几上陈设的盒子中,必有一只藏了这象牙雕球。
香几近在咫尺,唐安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眼皮打架,阵阵眩晕袭上心头。他蓦地胆寒,想起莺儿递来的树奶子,娇艳的红唇似乎笑得别有用意。不行,不能撩倒在这里,唐安狠下心,咬破舌尖,咽下一口咸腥的血,精神一振。
头脑里略得一丝清明,他飞快地踏入香几之间,顿时暗道不妙。四只香几看似没有玄机,一旦陷入此地,唐安惊觉香几与博古架,乃至一旁伫立的八只鎏金竹节熏炉隐约排列成阵。只要他一提步,必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他深吸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事先备好的青砖,缓缓移开左脚,搭上砖块。夜深如水,窗外扑扑雪声。唐安放下心来,将提起的左脚勉力踩到一只香几上,如被拎起的鱼,慢慢抬开右脚。雪声依旧窸窣沉闷,他的心情恢复平静,凝神张望四周,影影幢幢的架子像森然的卫士,令他再度烦躁。
唐安如伏在香几上的猫,紧紧扒着漆盒,用千机钥轻轻打开。正想用匕首剜去插簧挡板,眼睛瞪了起来——挡板竟不翼而飞。咦,是他眼花了?唐安瞳孔一缩,不仅没有挡板,盒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暗骂晦气,飘然掠到第二只香几上,盒中依然没有挡板,像是杨十二的符牌正嵌在枢纽处似的。这盒中有九只镶金玉臂环,运气不坏。
他欢喜劲尚未过去,脚下忽地一软,转瞬间呼吸不畅,险些掉下香几。无声无臭的毒气又来了,他急忙摸出清心丹,不管有用没用,丢了一把在嘴里。今晚透着邪性,唐安心神不宁地想,这生意不能再做了。
不甘心白来一趟,他提起仅存的内力,掠向下个香几,打开漆盒,一颗圆润的夜明珠兀自闪亮。明珠的闪光勾起他心中的贪念,一时涌出冲动,想把这楼面扫尽。他咽下一口吐沫,飘向最后一只漆盒,取出一件古玉佩,腿脚越发酸软。
他飞身扑出阵外,一个趔趄落在宝相花纹砖面上,心生警惕。盘算下辰光,进楼花费不少时候,若露出蛛丝马迹,功亏一篑便不合算。咬牙忍了又忍,终于狠心往楼外迈步。
唐安两眼充血,摇摇欲坠,勉强飞身遁出归燕楼,向藏宝的地方摸去。谁也不会想到,赃物并未出归燕楼,既然要走,自当一并带走。可他伸手后顿时色变,着手处空无一物,整个人如浸在冰雪中,浑身透凉。
难道杨十二看破他的形迹?或是仅仅发觉这藏宝地?不行,这护院的活计做不得了,拉上小楼立即就走!唐安不再犹豫,人如狡猴,向楼外雪堆弹射,几个起落,已追上了提着两只灯笼的成小楼。
成小楼提起灯笼轻声道:“唐哥,把东西放夹层吧。”唐安苦笑,“我们这就走,你记得菱花巷那屋子怎么走吗?”成小楼腿一颤,矮了半截,哭丧了脸道:“不等换班?只怕今夜就过不去……”唐安道:“等换班就是捉现!莺儿看破我们了……”说罢,他径自朝杨府外面掠去。
成小楼叹了口气,熄灭了灯笼丢在一旁,朝了相反的方向飞身而去。
今夜一切透着古怪,唐安身如幻影,在雪中自由穿梭,闷闷地回想刚才的情形。他忽然后悔,没问小楼有没有中毒,说来奇怪,离开归燕楼身心畅快许多,头脑也清明起来。他犹疑地想,难道是杨十二加了迷香做埋伏,与莺儿并无关联?
他步子越来越快,在杨府偌大的园子中穿花绕树,游鱼似的借了茫茫飞雪,逃出生天。他熟知护院巡游路线,故这一路竟是未遇障碍,顺利跨越杨府高墙。唐安心下略定,隐隐中自觉仍有阴霾挥之不去,回首望了一眼。
风雪中飘然立了一个窈窕身影,如女鬼幽幽地跟在他背后。
唐安魂飞魄散,扬手就是一排镖打去。那丽影淡然举袖一招,也不说话,定定看着他轻笑。见暗器被她轻易收了,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这是莺儿!他认得那件蓝布袄子,这丫头的轻功竟如此高妙?唐安不敢回头,使出十分气力,没命地往前跑。黑吃黑!她早就盯上他了吧?原以为小妮子爱找他说话,是对他另眼看待,谁知是个毒蜘蛛!要生生吞了老子。
唐安心中一边骂,一边回头看了眼。见鬼,这女人没有脚的吗?飘飘地像片叶子吊在身后,不离不弃。
“杨府这案子惊动了刑部衙门,刑部来人已在路上,这几日就要到凤翔府。”身后传来清脆的语音,在这个雪夜如空谷回声,煞是好听。
唐安无心欣赏,被她这句话扰乱了心神,是了,他走得正是时候。
“唐哥,你我不是敌人,何妨停下一叙?”脆脆的声音别有一种动听。唐安忽然停下,怔怔地道:“你不是莺儿。”
他点亮如萤照去,昏黄的光映在一张娃娃脸上。唐安一直觉得燕儿的脸像木头刻的不会动,可此刻她一双秀目灵巧飞扬,哪里有半点痴傻模样?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燕子就快飞回来了。”燕儿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唐安的脸色煞白如雪,再也不能言语。
“每回出事的晚上,都有好大的雪,衙役来问话时,只有你不断瞅着归燕楼。旁人只当你惦记主家出事,心生愧意,我却知道你看的是燕子巢。”
唐安的身子越发僵了,绷紧如一根弦,若是有箭矢,怕是当即要挽弓射出。
燕儿旁若无人,悠悠地说道:“那雪是压不坏鸟巢的,可就算知道这个理,多少会不安心,因此你也不免多看了几眼。一回倒也罢了,回回都是这般,岂不怪异?耐不住好奇,我就上去瞧了瞧。”
唐安倒吸一口凉气,这丫头的轻功不逊于自己,心机之深,更在他之上。他心下转过数念,不再想着动手,反而学着成小楼的惫懒样子,涎着脸问道:“燕儿姐姐,你给个话,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但凭姐姐吩咐。”
他这番故意示弱,惹得燕儿轻笑,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唐哥,你偷这些东西,是自个留着把玩,还是脱手卖了?”
“把玩?我不是文人雅士,玩不出名堂,自然想卖个好价钱……怎么,燕儿姐姐能找到好买家?”唐安的眼再度热火起来。燕儿白他一眼,反手甩出一物,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唐安讶然看去,是那件他垂涎已久的象牙雕球。
“给你三个月,想法子把所有东西脱手,再取一半银子周济凤翔府的穷苦百姓。”她甩出一个沉沉的包裹,唐安手忙脚乱接在手里,打开了宝光灿烂。
他喃喃道:“要我做好事?”
燕儿肃然道:“你偷走杨十二最心爱之物,他吐血一场后,少不了加重盘剥,强取豪夺,把失去的都追回来。真到了那天,不知有多少人无辜受累,你可过意得去?虽然说,他如今这种事做得也不少……”风雪打在她一张秀靥上,晶莹的雪花堆叠在睫毛上,鬓角上,云鬟上,衬得她仿佛雪娃娃一般。
唐安苦笑道:“早知如此,不如一刀杀了来得痛快。”他只能说说而已,真要杀了杨十二,府尹忌惮杨府的地位家世,上下搜捕,牵连的人不知有多少,这麻烦越发大了。想到燕儿要他卖赃物,就不会报官,唐安心下一松,想她只要他捐出一半,道:“这剩下的银两,燕儿姑娘到时如何来取?”
燕儿浅浅一笑,一双明眸莹亮如星,看得唐安一呆。她手指略动了动,象牙雕球便灵巧地于指尖舞动,“这件东西是杨十二害得人倾家荡产讹来的,我要物归原主。别的物件我都不要,你留着也好,周济百姓也好,我管不着。你也别以为我强取豪夺,腊月二十六日晚,你衣裳上沾了莹蛾粉,是我帮你偷偷洗去的。正月十五那天,你脚底踩了石灰,是我换走你的鞋。昨晚烟花大作,杨十二与杨新赶来归燕楼却晚了半刻,是我帮你故布疑阵,在柴房放火声东击西。还有今夜,我偷了杨十二的符牌,你才能如此顺利——分走你一半,算是酬劳如何?”
唐安吐出一口气,摸摸衣袖,掌心尽是汗,原来他早就露出破绽,刀尖上走到如今。燕儿秀目一弯,朝他笑道:“不过……”唐安心中一紧,听她不经意地道,“你堂堂大男人,偷东西冒女娃儿的名,很不厚道。”
唐安赧颜说道:“这……我……雪凤凰名头大,少不得借用借用。倒是姑娘心存侠义,仗义相助,唐安受教!别说是一半,就是全捐出去,我也不说半句闲话!”
燕儿露出促狭的笑容,端详他半晌,扬手又丢过去一物,“这是两份新的过所,你们易容后用它出关。今夜不用担心,除了你俩,所有的人都服了泻药,看时辰该发作了。”唐安想起自己是从她手上接过的树奶子,若有所思。
“行了,快去与你的同伴会合,我还要回去,免得莺儿无辜受累。等刑部的人到了,我会给杨十二送一份大礼,这里面牵连甚广,你们早早出关为宜。”她豪气地拱手告辞,飘然如风荡去。
“姑娘到底是谁?”唐安望了她的背影喊道。
她嫣然回首一笑,那张娃娃脸灵动狡黠,“你冒名顶替,不知道我是谁吗?”
雪絮簌簌落下,夜色中她如凤凰傲雪凌霜,瞬间去得远了。唐安怅然若失,他冒用她的名,假凤凰引来了真凤凰,见面了才知道,他不过是个贼,而她却不仅仅是个大盗。
唐安捧着沉甸甸的贼赃,也罢,这回就全捐出去。她的气魄手段,他比不了,不如爽快一回,不能让人小瞧。他忽然轻松一笑,刚才说得嘴响有八分是吹牛,此刻心定了,竟是再无牵挂,就连这漫天飞雪打在身上,也仿佛有了些许暖意。
无边风雪中,他挺直脊梁朝了远处飞奔…… 明日歌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