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云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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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公元前311年,被秦国吞并不久的蜀地发生叛乱。
这时候蜀国名义上的统治者是蜀侯通国,他可能是之前蜀国的王子,也有说法认为他是秦惠文王的儿子。
秦国派陈庄辅佐和监视蜀侯通国,但这几年楚国背地里搞了不少小动作,可能暗暗在跟陈庄勾结,鼓励他反叛。
到了丹阳、蓝田之战的时候,陈庄看到秦、楚两大国火拼激烈,即将出现两败俱伤的局面,机不可失,他立即出手,先杀掉蜀侯通国,然后带领蜀地的遗老遗少们发起叛乱,希望摆脱秦国,自己当蜀王。
但他严重低估了秦国的实力,也算错了秦、楚交战的时长:依靠韩、魏的帮助,秦国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打退了楚国的进攻。
等这边揭竿而起的时候,蓝田之战已经结束,于是他只能单独对抗强大的大秦帝国。
病榻上的秦惠文王派出张仪、甘茂、司马错进入蜀地平叛,蜀郡太守张若也积极响应,陈庄的叛乱没有多久就被镇压下去了。他因为误判时机,过早暴露了自己反叛的野心,最终全盘皆输。
这次叛乱反而给秦国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们可以更加严密地控制蜀地了。
秦王派公子恽接任蜀侯,并且让张仪在蜀地展开大规模建设,以笼络人心。
张仪是个文武双全的鬼才,他给蜀地带来一份大礼。当时蜀地还是一片蛮荒,为了向蜀地居民展示自己的诚意,秦国政府下血本,由张仪主持,在原来古蜀国的都城遗址上建起成都、郫城和临邛三座城池。
其中,成都是按照咸阳的规模修建的,分为大城和少城,城市格局相当先进,“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兰”,极其宏伟而富丽,是当时天下最豪华的都城之一。
考虑到蜀国不久前还是化外之地,这种规模的建设工程成效是十分惊人的,很快就把蜀地带入了文明社会,从此追上中原的发展脚步,并且永久地成为华夏经济中心和人才输出地之一。
这是利在千秋的伟大功业,秦国虽然带给天下无尽的杀戮,但也确实对得起蜀地百姓。
安排好建设工作以后,张仪回到咸阳,却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风向有些变了。
张仪的最后一计
惠文王病重,即将登基的太子荡是个武夫,身边跟着一群腰圆膀阔的力士,整天咋咋呼呼的,对于那些油嘴滑舌的说客正眼也不瞧。
张仪是个人精,他马上感觉到山雨欲来。于是他劝说惠文王跟楚国和好。怎么和好呢?把去年抢到的半个汉中还给楚国。
半个汉中,也就是上庸和安康盆地,那是甘茂拼死打下来的。他一听张仪想要还给楚国,顿时火了,噌地一下跳起来,找到秦王理论:“大王别听张仪挑唆,难道还有人为了土地太多发愁的吗?归还汉中不是不可以,但要等天下大乱的时候,用归还汉中交换楚国的友好,如果现在把汉中还了,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我们拿什么跟楚国交换?”
甘茂考虑得很周详,至于张仪,他分明就是在出馊主意,坑秦国。为什么绝顶聪明的他会出这样的昏招?这跟他一向的立场有关。张仪一直主张先拉拢楚国,把扩张的主方向放在韩国那边,向韩国推进,一路推到周王的洛邑,先灭周室,迁九鼎,再图谋天下。
再从阴暗的方向揣测,张仪可能有这样一种考虑:秦国以后可能待不下去了,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前几年把楚国得罪得太狠,赶紧跟他们修补关系,以后还能跑去楚国继续做官。他是一个滑头的人,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但他的想法却跟太子荡不谋而合。太子年轻气盛,急着建功立业,要想建立威名,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干掉周王室。所以他也希望跟楚国和好而把扩张目标放到韩国身上,因此张仪的提议得到太子荡的全力支持。
商议的最终结果,各退一步,还是要把半个汉中还给楚国,当然,并不是白给,而是要楚国拿黔中的土地来交换。
不料楚怀王听到这个提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宁可不要汉中,我只要张仪,你们把张仪那小子交给我,我就跟你们和好。”
以楚怀王的智力水平来说,提出这种方案是可以理解的。
但秦惠文王就为难了,他宠幸张仪一辈子,末了就这样把人家卖了?
但张仪丝毫不惧,大大方方地对秦王说:“大王放心,微臣自有办法——楚王有个宠臣,叫靳尚,跟微臣关系很好,他又得宠于楚王的爱姬郑袖,只要能让他们两人去劝说楚王,微臣必定安全。再说,有大王在,楚王哪敢动臣?”
惠文王将信将疑,张仪一再请求,惠文王只好让他去出使楚国。
楚怀王一听张仪来了,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即下令把他打入大狱,准备狠狠收拾一番。
不想张仪早就跟靳尚打好了招呼,张仪一被抓,靳尚马上就去挑唆郑袖。
郑袖是个蛇蝎美人,民间都在传说她用计陷害美人的故事。
据说当初魏王曾经送过一位美人给楚怀王,很受怀王宠爱。按理说这样的美人肯定会招来郑袖的嫉妒,可郑袖却表现得非常热情,对魏美人照顾得殷勤备至,让她住最好的房间,三天两头的送各种珠宝,有好吃的、好穿的都会马上派人给她送去。
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郑袖对魏美人很好,连楚怀王都感动地说:“爱姬一点嫉妒之心都没有,寡人喜爱的美人,她也跟着寡人一起喜爱,这才是忠臣侍奉君主的方式呀!”
魏美人当然也把郑袖当作亲姐妹看待,凡事都听她的主张,郑袖就趁机对魏美人说:“大王不喜欢你的鼻子,以后见到大王最好把鼻子遮住。” 魏美人果然就信了。
从此以后,每当见到怀王,魏美人都用袖子掩住口鼻。怀王很纳闷,私下问郑袖怎么回事,郑袖假装欲言又止,怀王反复追问,她才说:“估计是不喜欢大王身上的气味吧?”
怀王气得发抖,当即喝令侍卫割掉了魏美人的鼻子。
于是郑袖轻松除掉了一个劲敌。
不过这么隐秘的宫闱秘闻是怎么被外界知道的呢?民间的这些小道消息添油加醋的成分很多,不能完全相信,只能说:郑袖确实是个很得宠,但名声又很不好的女人。
靳尚找到郑袖,劈头就说:“大事不好,夫人只怕要失宠了!”
郑袖很惊讶地问怎么回事,靳尚说:“张仪是秦国最大的功臣,刚刚被我们大王关押起来。我听说,秦国准备送一名公主给大王,以便求大王释放张仪。秦国公主一旦来了,必定要威胁到夫人的地位,那时怎么办?”
郑袖一听这话,立即紧张起来,问靳尚:“先生可有主意?”
靳尚说:“不如夫人亲自去求大王释放张仪。既然张仪被放了,秦国自然就不会送公主来了,秦王和张仪也会很感激夫人,以后夫人在国内有大王的宠爱,国外有秦国作依托,地位会更加巩固。”
郑袖赶忙去找怀王吹枕边风,大肆申说抓捕张仪的坏处,靳尚也趁机向怀王进言:抓捕张仪虽然出了一时之气,但会严重得罪秦国。
楚怀王是个耳根很软的人,禁不住众人里里外外的劝说,不久就把张仪放了。
哪知道张仪胆子非常大,不仅不赶紧逃走,还公然又去游说楚怀王。
他拼命吹嘘秦国如何强大,秦国跟东方各国相比,就如同猛虎跟群羊,楚国为什么不跟猛虎交友而去跟羊群做伴呢?
张仪又一次“许诺”,秦国跟楚国交好,以后互相不攻击,永做兄弟之国。为了相互表示信任,建议双方互相派人质,实行和亲政策,这样楚国就可以腾出手来吞并东方那些小国了。
这时正好屈原出使齐国回来,听说张仪又在游说怀王,当即进谏,劝怀王不要听张仪的花言巧语。可惜怀王这人实在太蠢了,吃了那么大亏仍然不长记性,根本听不进屈原的劝说,又一次相信了张仪的话,订下了跟秦国和好的政策。
张仪成功完成使命回到秦国,但这时的秦国已经变天了。
秦惠文王已经过世,这时候当政的是秦武王,也就是原来的公子荡。
秦武王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
他跟他爹一样充满吞并天下的豪情壮志,但谋略和眼光就差得远了。
还在他当太子的时候,嬴荡(或者说,赵荡)就对张仪横看竖看看不顺眼,张仪的对手们见到这情形,就见缝插针地到他跟前挑拨:“张仪那种阴险小人,一心贪图荣华富贵,心里从来没有国家,见风转舵,朝三暮四,根本不要指望他会为秦国效忠。”
再加上张仪这些年一直在各国之间跑来跑去,跟各国君主频繁接触,在许多国家都有出谋划策的经历,当然让人忍不住联想:他背地里是不是跟别的国家有什么勾结?
他把楚怀王骗得那么惨,这次却轻轻松松地回来了,就更加让人疑心,背后是不是干了什么卖国的勾当?
再说,军队里许多将领都是张仪推荐上来的,长期发展下去的话,一旦朝中势力跟军方勾结起来,后果很可怕,这方面也要防患于未然。
所以武王继位以后,立即着手削夺张仪的权力。
张仪知道自己在秦国待不下去了,毕生的功业也已经完成,便向武王申请去魏国为相,好在那边继续挑拨东方国家的关系。
武王当即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张仪又一次去魏国为相。魏国虽然明知道他是来当特工的,但现在他们已经是秦国的小弟,没法拒绝,只好含泪收下了张仪。
第二年张仪便死在了魏国。
秦国、魏国、张仪之间是否有某些私下的斗争,很难说。秦武王是真的讨厌张仪,还是做给外界看的,也难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送走张仪绝对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头脑,失去了张仪的秦国开始渐渐走偏,接下来便犯了一系列的错误。
宜阳攻防战
前些年,秦国挟持韩、魏攻击东方各国,取得巨大的成功,一度显露出独吞天下的趋势。
但秦武王对他爹的这套政策却颇为不屑。
他是个急性子,见不得那些畏畏缩缩、扭扭捏捏的花架子。明明就是饿虎入羊群,还假惺惺地跟他们玩合纵连横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这配得上大秦帝国的威武形象吗?
现在大秦帝国如此强大,足以傲视群雄,不如来个痛快干脆的,直接推平三川郡,打进洛邑,掳走九鼎,活捉周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才是帝王之业呀。
他想干就干,马上着手准备。
要打进洛邑,需要通过韩国的三川郡,其中最重要的关卡是宜阳,所以第一步就是进攻韩国,夺取宜阳。
宜阳也是中原西部的一个枢纽,处在韩、魏、楚、周王畿中间。秦国的疆域虽然广大,但现在仍然局限于函谷关内,每次打击中原都需要千里迢迢地出函谷关,战线太长,后勤压力大。如果夺下宜阳,相当于在中原内部占据了一块根据地,以后直接从这里四面出击,吞并天下,岂不快哉!
问题在于,韩国是秦国的小弟,是蓝田之战打败楚国的功臣,攻打他们,等于秦国出尔反尔,自己打破秦惠文王建立起来的连横网络,以后谁还肯跟秦国连横呢?
其次,虽然周王已经没有任何权威了,但威逼周王室还是一件十分敏感的事情,必然招来山东六国的一致反对。
再有,宜阳对于韩国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夺取宜阳等于一招黑虎掏心,要了韩国半条命,韩国必定拼死抵抗,秦国会付出很大代价。
不过他不管这些,想干就干,谁也拦不住。
秦武王的母亲惠文后是魏国公主,在直性子的武王看来,魏国是天然盟友,可以跟他们商量借道攻打韩国。
他连续几次跟魏襄王碰面,商量借道的事,魏襄王当然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可现在这个时代,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了别人呢?他只好答应秦武王的要求,让开一条道路,让秦军攻打三川郡。
秦武王最宠幸两个大臣——甘茂和樗里疾,把他们分别封为左丞相和右丞相,所以两人既是秦国最重要的军事将领,同时也管理朝中事务。
樗里疾对于攻打韩国明确表示反对,因为从军事上来说十分不划算;从内部因素来说,秦国刚刚经历过几场伤筋动骨的大战,急需休养生息;从战略上来讲,这次行动背弃了秦惠文王一贯的借力打力的外交策略,会把秦国拖入一种不利的国际环境中。
韩国是樗里疾的姥姥家,樗里疾一直是秦国朝廷里的亲韩派,这可能也是他反对打韩国的原因之一。
另一位大将甘茂则比较务实,他虽然也反对攻打韩国,但只是简单地说:宜阳是大城,距离秦国又远,如此远程奔袭,敌人早有准备,要打下来恐怕不容易。
不过既然武王坚持要打呢,他也勉强同意。
当然他有自己的私心。现在朝廷里他和樗里疾竞争得很厉害,樗里疾早有无数军功了,自己跟他比起来底子太薄,急需要立更大的功业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所以攻打韩国暗合了甘茂的心意。
甘茂最担心的是万一攻打韩国不利,自己会受到武王的责难,特别是樗里疾一直在找茬,到时候被参上一本就麻烦了。
所以他费尽唇舌向武王讲述了“曾参杀人”的故事——
曾参是孔子的弟子,以贤良闻名于天下。
有一次曾参不在家,一个跟他同名的人杀了人,被官府通缉,街坊邻居都误以为是曾参杀人了,纷纷传播这个消息。
曾参的母亲正在家里织布,见到有人来说:“曾参杀人了,你赶紧躲起来。”她很不屑地说:“我儿子怎么可能杀人?”然后继续纺织。
过一会儿,另一个人来了,也说同样的话,曾参的母亲还是不为所动,继续忙自己的事。
又过了一会儿,第三个人来,也说“曾参杀人”,曾母再也坐不住了,扔下机杼翻墙逃跑了。
讲完这个故事,甘茂对秦武王说:“微臣不如曾参贤良,大王对微臣的信任也不如曾母对儿子,造谣中伤微臣的人又远远不止三个,微臣千里迢迢去讨伐韩国,只怕朝廷里那些人说微臣的坏话,大王就信了。”
武王明白他的心意,很干脆地保证:“放心,我一定相信你,不会听信谗言。”
随后武王在息壤与甘茂订立盟约,君臣互不怀疑,甘茂这才带兵出发。
公元前308年,甘茂、向寿带领大军杀奔韩国,横扫三川郡,包围宜阳城,惨烈的宜阳攻防战就此打响。
秦国这招“黑虎掏心”直取天下的中心位置,惹得各国哗然,所有国家都在忐忑不安地考虑自己的对策。
韩国人退无可退,倾尽全国之力,拼死也要防卫宜阳。
东、西两个周国和周王室惴惴不安,既怕韩国守不住,犹豫要不要去援助他们,又在犹豫该不该出卖韩国换取秦国的宽恕。
魏国早已经明确出卖韩国了,甚至派兵帮助秦军围攻宜阳,但他们确实很无奈,属于被胁迫的。
甘茂还亲自到赵国,希望赵国一起出兵,赵武灵王没答应,甚至考虑过扣押甘茂,不过最终没敢。
楚怀王暴跳如雷。攻打宜阳相当于在楚、韩、魏中间插入一枚钉子,他当然不同意。但援助韩国可行吗?楚国朝堂上发生激烈辩论,最后决定援助韩国,于是派出景翠奔赴宜阳。
可惜楚国的态度非常不坚定,景翠在宜阳附近按兵不动,希望先看看秦、韩双方战斗的结果再决定下一步策略。
也可能楚国确实还没从蓝田之战的失败中恢复过来,出兵只是表明一种姿态,不敢真正跟秦军碰面。
总之,关键时刻,东方各国集体怂了,没人敢真正救韩国,只剩下可怜的韩国苦苦支撑。
事实证明樗里疾的判断非常准确,秦国这次打韩国果然很吃力。宜阳是中原大城,守城军队就有二十万,钱粮可以支用很多年,韩国又以举国之力防守,加上秦国刚刚在蓝田之战和蜀地叛乱中遭到削弱,所以这次战事很不顺利。
秦军围困宜阳五个月不能攻下,前方的甘茂和后方的秦武王都急了。这次出征他们受到朝廷里众多官员的反对,是顶着压力出动的,如果最终打不下来,岂非说明那些反对者才是对的,这样自己的面子往哪儿搁?
甘茂之前的担忧果然应验了。朝廷里樗里疾和公孙奭(shì)看到战事胶着,坚持说这都是甘茂的错,不停地弹劾他,所谓三人成虎,最后武王也顶不住了,准备下令撤军。
一旦撤走,甘茂“出师不利”的罪名就坐实了,一生功业就要这样毁掉。
前线的甘茂悲愤莫名,让人提醒武王:“不要忘了我们的息壤之盟!”
武王想起“曾参杀人”的故事,甘茂费尽心力为国尽忠,难道真的要这样毁灭一名忠心耿耿的大将?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武王终于力排众议,决定坚持下去,他派乌获带领五万兵马增援甘茂,准备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得到援助以后,前线将士士气大振。这是最后的机会,甘茂把自己的家产全部散发给将士们,红着眼说:“如果明天还拿不下城池,宜阳城外就是我们的墓地!”
第二天,三军将士背水一战,争先恐后地攻城,在付出巨大牺牲以后,终于攻下了宜阳。
秦师入洛邑的通道从此打通,秦国的势力从关中直通周王畿,威逼周天子,九鼎即将到手!
秦王举鼎
宜阳之战,秦军斩首六万,韩国精锐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国力遭到重创。
宜阳陷落以后,秦军继续四面出击,横扫三川郡,向南攻下南阳郡,卡住楚、韩之间的通道;向北渡过黄河,打下武遂,这是韩国南北衔接的地方,秦国在这里筑城防守,把韩国疆土分割为南北两半。
韩国山河残破,已经到了灭国边缘,韩襄王被迫派公仲朋到秦国谢罪,秦武王才把武遂还给他们,勉强维持了韩国领土的完整。
同样凄惨的是洛邑的周王室。
三川通道被打通以后,关中到中原已经畅通无阻,秦军直来直去,随时可以闯进洛邑游玩一番,天子的王畿沦为秦王的狩猎场。
樗里疾首先带军队来打前哨。
秦国车马浩浩荡荡,堵塞了洛邑的道路,数千名军士全副武装,踏着整齐的步伐,挟着逼人的气势进入这座百年名都。
四百年来,曾有无数的诸侯国军队踏上洛邑的土地,但他们要么是来朝觐周天子,要么是来帮助平叛。只是这次,秦军是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周朝首都。
周赧(nǎn)王赶紧派人扫洒迎接,衣冠整肃的周朝官员们垂首侍立在道路两侧,城中百姓全体出动,乌压压的人群跪了一路,以最恭顺的姿态迎接这群侵略者。
立国七百余年的周王朝已经来到了生命的尽头,即将面临胜利者的裁决。
这一刻,天下人都望着这座城市,揣测着周王朝接下来的命运。在这个决定历史走向的关头,有人窃喜,有人悚惧,有人愤懑,有人悲悯,这里的任何一丝动静,都会牵动天下所有人的神经。
等待周王朝的究竟会是什么?
不久以后,审判者终于到来。
远处鼓乐齐鸣,秦王的车仗在五色旌麾簇拥中进入城门,金车玉轮,翠羽华盖,执的是白旄黄钺,行的是天子仪仗,后方跟着各路诸侯与各番邦部落的代表,人头攒动,百兽率舞,好一派帝王威仪,好一场盛世繁华!
武王坐在高高的轩车上,身配明黄绶带,头戴十二冕旒(liú),微笑着拱手拜谢四方。
街道的尽头,周赧王早已带着满朝文武列队迎接。赧王要行跪拜之礼,早被武王手下的人扶住,武王在车上哈哈大笑:“免礼!孤王岂敢当。”
周王室的人们大气也不敢出,恭恭敬敬地把秦武王迎进王宫,宴席早已摆好,只等秦国君臣上座。
随后是各种烦琐的礼节,浩大的欢迎仪式举行了整整三天,整个洛邑一片沸腾,沉浸在一种诡异的狂欢气氛中。
这几天秦武王带着手下的侍从们游遍了周朝的宫室,各种礼器、钟鼓、典籍图册,看得人眼花缭乱,都是地处偏远的秦国君臣们从来没见过的。
武王对于太庙大殿前摆的九鼎尤其感兴趣,穿行其间,赞叹不已,问周朝官员:“听说九鼎对应天下九州,哪个是我们秦国的?”
周朝官员指着一只夔龙盘绕的赭石色巨鼎说:“大王说的当是那只龙纹赤鼎,又名雍州鼎。”
雍州大致就是秦国的范围,龙纹赤鼎正好对应秦国。
武王走过去在龙纹赤鼎上摩挲两下,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转头对身后几名彪形大汉说:“你们举得起这鼎吗?”
武王好武,平时最喜欢结交各种勇士,身边随时跟着一群大力士,有名的例如:孟说、任鄙、乌获,这些人都有千钧之力。
这些力士们都是一群莽夫,听见武王这样说,都想要显露一把,于是争前恐后地上去搬那大鼎。
传说九鼎是当年大禹收纳天下金铁冶炼而成的圣物,每只都有千斤重,力士们虽然个个有神力,要举起这些鼎也很不容易。
乌获等人接连上去试了,只能略微搬起来一点,离地几寸就再也抬不动了。
武王得意地大笑:“一群蠢材!隔天还要叫你们把这些鼎搬回咸阳去,就凭你们这样,不是让周朝的人笑掉大牙?”
乌获等人都很惭愧,再加把劲去抬那鼎,个个挣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还是只能抬到齐腰的位置。
武王大吼:“你们这群废物,看我的!”卷起袖袍,大摇大摆地上去,一手托住龙纹赤鼎的底部,一手扶着鼎沿,大叫一声:“起——”硬生生把龙纹赤鼎抬了起来。
刚过腰部,他就感觉不对劲了,耳朵里响起一声尖利的鸣叫,骨骼嘎嘎地响,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好像在剧烈颤动。
旁边众人看到武王一张脸已经憋成了酱紫色,大叫:“大王当心!”
但武王怎能让他们小看了,再提一口气,暴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猛然把鼎抬过头顶。
龙纹赤鼎刚过头顶,随着喀喇喇一声脆响,只见武王右臂从中间断开,白森森的断骨突了出来,双目迸裂,鲜血喷涌,整个人往后便倒。
巨鼎重重落下,砸到武王小腿上,顿时血肉飞溅,武王昏死在地。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公元前307年,秦武王在洛邑举鼎而死,天下震动!
风云突变
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懵了。
东方各国的人们表面上大惊失色,内心却都在窃喜,韩国和周王朝的人们更是弹冠相庆,就差敲锣打鼓庆祝了。
秦国国内,举国哀悼,但人们却各有各的想法,一场剧烈的动荡已经在酝酿中。
秦王宫里早已乱成一团。
文武百官们紧急商议继承人问题。秦武王还很年轻,没有儿子,也没有同母的兄弟,更没有指定继承人,接下来让谁接任王位是个很大的问题。
处在风暴中心的惠文后顾不上为儿子伤心,赶忙召集心腹大臣们进宫密议,商量的结果,是让庶出的公子壮认惠文后做母亲,继任王位。
另一边,芈八子也紧急召人进宫商议对策。
“八子”是秦宫里很低的一个品级,所以芈八子的地位很低,按理说没有资格争位,但她却有几个独特的优势:其一,她是楚国公主(也可能只是楚国宗室之女),有楚国这座大靠山;其二,她的兄弟魏冉、族弟向寿都在军队里掌握大权,军方是向着她的;其三,她精明干练,长袖善舞,比那个木讷的惠文后更得人心。
当然最大的优势还是她有几个杰出的儿子。
芈八子有三个儿子,长子公子稷(jì)正在燕国做人质,次子公子芾(fú)和三子公子悝(kuī)在秦国,公子芾已经成年,也在军队里任职,年龄优势和资历都胜过其他兄弟,所以他们这一派系希望公子芾继任王位。
武王的寝宫里也在紧张地商议,武王后跟惠文后一样,也是魏国公主,作为王后的她,因为没有子嗣,瞬间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权衡各种利弊之后,她决定投靠到婆婆惠文后手下。
于是芈八子为一派,惠文后跟武王后联合起来是一派,各自拥立自己的继承人。
朝廷里面也迅速分裂,两派人分别支持芈八子和惠文后。
按理说惠文后作为太后,具有最高权威,她指定的继承人才是最有说服力的,况且公子壮从身份地位来说都没有任何问题,应该顺理成章地继位才对。
可惜政治斗争归根结底要看实力,芈八子一派有军方支持,气焰嚣张,闹哄哄地反对公子壮继位。
而武王其他的兄弟们,恐怕都知道芈八子这个小妈的厉害,一旦她成功上位,大家都别过好日子,所以他们基本都支持公子壮。
至于军队那边,芈八子极有手段,竟然争取到了樗里疾这位大佬的支持。樗里疾一向是亲韩派,反对秦武王东进的战略,宜阳之战的胜利更是直接打他的脸,这可能也是他反对惠文后的一个原因。
樗里疾是军方元老,一言九鼎,他的支持宣告军方彻底倒向了芈八子一派。
这背后还有一个微妙的因素:武王当政这几年,基本上全盘推翻了之前惠文王的国家战略,惠文王手下的老臣们嘴上不好说,心里是抵触的。对于他们来说,支持惠文后就代表着武王政策的延续,支持芈八子则是推倒重来,他们当然宁愿支持后者,即使不好公开支持,暗地里动一些手脚是没问题的。
但芈八子派也有他们的困难,他们的问题在于“名不正言不顺”,毕竟有太后在上,你要替换掉太后和王后一致选定的继承人,凭什么?这明明是犯上作乱,怎么去说服别人?
双方经过几轮明争暗斗,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干掉对方,谁也不肯俯首认输。
但国不能一日无君,这样一直拖下去,难道真要双方火拼决胜负吗?国际国内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就在秦国局势陷入胶着的时候,千里之外却传来一声惊雷——赵武灵王主动联络芈八子他们,要把公子稷送回国内继位!
赵武灵王是个极有想法的人,这些年一直积极活动,试图在国际上为赵国打出一片天。
前几年燕国内乱的紧要关头,就是赵武灵王把公子职送回燕国,成为决定燕国局势的关键一步。
从那以后燕国就一直跟赵国保持友好,两国共同抗击齐国。赵武灵王尝到甜头,这次见到秦国出现了同样的机会,他故技重施,派人去燕国把公子稷接过来,准备送回秦国,扶植一个受赵国控制的秦国政府。
消息传来,芈八子最初的反应是:“关他什么事?要他来管?”
但魏冉这些军方大佬却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打破僵局的绝好机会。
秦国国内局势已经陷入死结,赵国这股外来力量一介入,双方的平衡立即被打破,有望迅速结束战斗。
而且他们这些人也别无选择——公子稷是芈八子的长子,法理上就该优先选他,如果坚持保公子芾的话,他们这派人只怕要爆发内乱,自己人一打起来那就彻底完了,只会让惠文后来给双方收尸了。
所以芈八子、魏冉这些人一合计,迅速做出抉择——放弃公子芾,跟赵武灵王里应外合,迎接公子稷回国继位。
既然退了这一步,后面的事情就轻松了。
芈八子他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是我们要以下犯上啊,是人家赵国来胁迫我们立公子稷,我们为了避难生灵涂炭,不得不答应。太后你想反对,难道是想把秦国拖入战争?军方是支持我们的,你让军队去帮你挡住公子稷?你自己看着办吧。
惠文后缺少军方支持,无法抵御赵国的干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稷被送回国内。
群臣倾巢出动前去迎接,当即扶公子稷登上宝座,昭告天下,新一任秦王正式登基,是为秦昭襄王。
至此,经过两年的激烈斗争之后,终于尘埃落定,芈八子随后给惠文后她们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宣称要平定叛乱,大军出动,对惠文后一党大开杀戒,公子壮和他那些兄弟们被杀,武王后被赶回魏国,惠文后永久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身为低级妃嫔的芈八子终于一步登天,登上大秦帝国的太后之位,自称为“宣太后”,从此开始了对秦国朝政长达近四十年的操控。
“真小人”宣太后
芈八子是个手段特别狠辣的女人,权力欲极强,凡事都要按自己的意见来。秦昭襄王登基的时候还很年轻,芈八子便趁机开始干涉朝政。
她有魏冉和芈戎两个军队实权人物的加持,又封自己两个儿子为泾阳君和高陵君,让他们四人共同把持朝政,在朝廷里横行无忌,号称“四贵”。
芈八子又自称为“太后”,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太后的称号(本书前面称呼的“太后”是为方便描述),暗示自己的地位超过以往各位君王的母亲。
从此以后,宣太后加“四贵”的组合,牢牢控制了秦国国政,左右了之后很多年秦国的内外政策,甚至一度有架空国君的倾向。
不过秦国幸运的地方在于,宣太后确实有特别高的政治才能,她狠辣、无耻、手段下作而高效,又会笼络人心,拥有政治家需要的一切素养,是一个绝对优秀的领导者,即使放在整个战国时代去看都不输于任何人。
宣太后的执政风格从一次著名的谈话就可以看出来——
秦国内乱的这几年,各路小丑如释重负,都纷纷出来活动,其中就包括那个自作聪明的楚怀王。他一直记着丹阳和蓝田之战中韩国趁火打劫的仇,秦昭襄王继位以后不久,楚怀王就趁机发兵去攻打韩国,包围了雍氏。
当初韩国是为了响应秦国的军事行动才去偷袭楚国的,现在因此被报复,他们当然首先想到去向秦国求助。
但宣太后的态度很明确:我是楚国人,楚国揍韩国,不救!
韩国前前后后派出很多批说客,车马塞满了到秦国的道路,都说不动秦国出手,雍氏被围困五个月之久,万分危急。
最后韩襄王派尚靳来到秦国,对秦昭襄王说了一堆“唇亡齿寒”的道理,秦昭襄王有点动心了,不料被宣太后在后边听到了,召尚靳进去面谈。
她对尚靳说:“当年我侍奉先王的时候,先王把腿放到我身上,我感觉好重,但是先王整个人压上来以后,我却不觉得重了。为什么呢?因为舒服啊!现在要救援你们韩国,兵马钱粮要消耗很多,却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你说,我为什么要救呢?”
她是典型的“真小人”,一席话说得非常清楚了:老娘不做亏本生意,少扯那些有的没的。既然要求人帮忙,就得拿出好处来贿赂老娘。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让老娘屁颠屁颠地替你跑腿,凭什么?
尚靳看到这老娘们如此难缠,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向韩襄王汇报。
最后还是多亏甘茂去向秦昭襄王求情,韩国可能也送了不少金银财宝,才说动秦昭襄王出兵了。
但宣太后这番话明确无误地说出了她做人的原则——无利不起早。
一切从现实的利益出发,不讲道义,不留情面,只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有好处的事情杀头都不怕,没好处的亲爹来求都没用。
她把这种原则贯穿到自己的整个执政思路中,最终演变成为秦国的国家性格,所以秦国的对外政策就是利益优先,见缝插针,见风转舵,有便宜就占,有好处就捞,该翻脸就翻脸,该动手就动手。
这种办事方式冷酷而高效,非常贴合战国时代的国际形势,秦国正是因此才能在国际间的大风大浪中始终不迷失方向,始终以维护自身利益为第一原则。
再说宣太后自己。
这个无耻狠辣的女人,做出来的事情处处让人惊掉下巴。
她执政的那些年,最著名的事迹就是跟义渠王的风流韵事。
义渠国是秦国的老对手,他们国家虽然不大,但秉承胡人的尚武风气,战斗力惊人,地理上又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因此常常给秦国带来很大威胁。前些年五国合纵攻秦的时候,他们就曾经在后方夹击秦国。
秦国百年以来一直在打击义渠国,到惠文王的时候已经取得了重大成果,迫使义渠国臣服,沦为秦国的附庸。
但这种关系是不稳定的,秦国对义渠国的打压一刻也不能放松。
昭襄王继位以后,义渠王也来朝贺,这位威猛的草原汉子,跟正值盛年妖娆多姿的宣太后竟然互相看对眼了,两人公然勾搭到一起,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如果是在中原各国,这事早都炸锅了。但秦国本身蛮族风气就重,对于这桩丑事举国上下都没怎么反对,秦昭襄王也没说什么。
义渠王从此把咸阳宫当作藏娇的金屋,没事就来会会情人,宣太后也借此排解深宫寂寞,两人各取所需,还生了两个儿子,郎情妾意,琴瑟和鸣。
宣太后爱不爱义渠王呢?应该说是有好感的,她是“无利不起早”的女人,要她牺牲色相为国为民那是肯定不可能的,所以这起私情背后首先是情欲的满足。
但如果仅仅到此为止,宣太后也就是个普通的淫妇而已,她可不是那么简单,除了情欲,她还要权势。
两人私通了三十年之后,义渠王“年老色衰”,渐渐失去了宣太后的欢心,于是在他又一次来咸阳密会的时候,宣太后母子合谋,偷偷把他害死在了咸阳宫里,随后发动大军攻打义渠。
秦军骤然出现在身旁,义渠国的人们还想着:“秦国太后是我们大王的情人,他们肯定不会侵略我们。”所以完全没有防备,瞬间被杀得七零八落,这个立国百年的蛮族国度就这样被秦国消灭了。
秦国从此去掉了西部的隐患,可以全力东进攻伐中原了,这是秦昭襄王的政绩,更是宣太后为国家做出的巨大贡献。
此是后话。
先说回秦昭襄王刚刚登基的时候。
从秦昭襄王开始,秦国正式撕掉伪装,抛开一切仁义道德,在国际上抡起大棒,四面出击,打击一切可以打击的对手。
其他国家就苦了,他们也被迫做出调整,也变得冷酷无情,从此以后,所有的文明法则都被扫荡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弱肉强食。“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华夏大地沦为残酷杀戮的修罗场,战国时代进入了一个最血腥的阶段。
各国的统治者们都感受到了这种强大的压力,为了自保,他们不顾一切地扩充自己的实力,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强国竞赛。 权力游戏:简明春秋战国史(套装共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