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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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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伯爵虽然这么问,脑子里也并未想到这事被侯爵知道会怎样怎样,可是他一听说蓼科有好多事没有写上,忽然感到不安起来。

  “没写上的是指哪些呢?”

  “怎么好这样问呢?刚才您问我‘全都写上了吗’,我才那么回答的。老爷既然这么问,心里总有些事放不下来吧?”

  “不用绕弯子啦。我一个人来看你,就是为了说话不必有所顾忌,得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没有写的好多好多。其中,八年前在北崎家,老爷吩咐的那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打算带到棺材里去。”

  “北崎……”

  伯爵一听到这个姓名,就觉得很晦气,身子不由得震颤起来。由此,他明白了蓼科的意图。越是明白就越感到不安,他很想再次确认一下。

  “在北崎家,我说了些什么呀?”

  “那是个梅雨时节的夜晚,您不会忘记的吧?小姐逐渐长大懂事了,但也才十三岁。那天,松枝侯爵难得一次来家里玩,侯爵老爷回去之后,我看您脸色很不高兴,为了散散心,您到北崎家去了。那个晚上,您对我说什么来着?”

  ……他已经明白蓼科到底想说什么。她是想拿伯爵的话做把柄,企图将自己的丑行一概算在伯爵的账上。伯爵立即犯起了疑惑,蓼科服毒难道是真的想死吗?

  眼下,蓼科从一摞坐垫上抬起头来,那双镶嵌在白粉墙般浓妆的脸上的眼睛,犹如城堞上开着两个黑魆魆的箭洞。墙内的黑暗耸峙着“过去”,箭矢从黑暗中瞄准外面暴露于光明中的伯爵的身子。

  “现在还提那些干什么,那都是闹着玩的啊。”

  “是这样吗?”

  伯爵感到,那双箭洞般的眼睛缩小起来,从那里奔涌出锐利的黑暗。蓼科又一次说道:

  “那个晚上,在北崎家……”

  ——北崎,北崎。伯爵极力想忘掉这个盘结于记忆中的名字,而蓼科尖利的嘴巴却紧紧咬住不放。

  自那之后,他已经八年没有踏进北崎家了,如今连房屋的细微结构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里位于山坡下边,既没有门楼,也没有门厅,宽阔的庭院围着板壁。大门内潮湿而又阴暗,似乎随时都会爬出一些鼻涕虫来。门口摆着四五双黑色长筒靴,靴子内侧沾满油污,可以一眼窥见暗红的皮革上的斑点,由此翻向外侧的脏污的宽而短的带纽,写着主人的名字。粗暴而响亮的高声歌唱一直传到大门之外。日俄战争正在激烈进行,这时候开办军人旅馆可是个安全可靠的职业了,赋予这座宅子质朴的外表和马厩的臊臭。伯爵被迎接到内宅,一路上就像通过传染病院的走廊一样,甚至连衣袖都害怕碰到廊柱。他对人身上的汗臭等异味,打心底里感到厌恶。

  那是八年前梅雨季节的一个晚上,送走来访的松枝侯爵,伯爵依然激情荡漾,一时难以平静下来。此时,蓼科察言观色,敏感地看穿了伯爵的心思。她说:

  “北崎说了,他最近弄到一件好东西,务必请您欣赏一下。为了解解闷儿,那就今晚上去一趟吧,怎么样?”

  聪子就寝之后,蓼科有“访亲问友”的自由,她同伯爵夜里在外面私会并不犯难。北崎热情迎接伯爵,摆上酒,捧出一卷古画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这里太吵闹啦,因为出征的军人今晚举办壮行会。虽然天气很热,还是把挡雨窗关上为好……”

  主楼的楼上,人们正在尽情高唱军歌,和着节奏不住地拍手。北崎有些顾虑,伯爵说那就关上吧。这样一来,反而包裹于一片哗哗的雨声之中了。屋里有一面源氏隔扇,上面那些色彩浓丽的绘画,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令人窒息的扑面而来的妖艳气氛。仿佛这间屋子本身就在这幅秘籍之中。

  北崎从桌子对面伸出满是褶皱的双手,小心翼翼解开画卷的紫色绳子,在伯爵面前首先出现的是一段出色的画赞,并引用了《无门关》公案之一:

  赵州至一庵主处,问:

  “有乎?有乎?”

  主遂竖起拳头。

  州曰:“水浅,非泊是舡之处也。”

  言罢,乃行。

  那时,暑气蒸逼,就连蓼科由背后用团扇扇过来的风,也像刚揭开的蒸笼,吹来一股股热气。等酒劲儿一上来,只觉得后脑勺里响着哗哗的雨声,外面的世界天真的人们传扬着战争的捷报。而且,伯爵在看春画来着。北崎的手在空中一划拉,抓住一只蚊子,接着,他便为惊动了客人而道歉。伯爵瞥一眼北崎苍白而干燥的掌心,只见沾着蚊子的黑点和鲜血,不由得一阵恶心。这蚊子怎么没有叮咬伯爵呢?难道不管是什么都在着意保护他吗?

  画卷上第一景是身披柿黄色法衣的和尚和年轻的小寡妇,两人对坐在屏风前边。俳画风格的笔致和洒脱流利的线条,生动地描画出和尚一脸滑稽相。

  接着,和尚突然向小寡妇扑过来,小寡妇刚想反抗,而衣裾已经紊乱。于是,两人光着身子搂抱在一起,小寡妇脸上一派平和。

  和尚的脸上露出惊惧而喜悦的神色。小寡妇的脚趾用胡粉涂成白色,画面运用传统技法,使得每根脚指头都深深弯向内侧。互相缠绕的洁白的大腿战栗着,一直流贯到脚趾,紧紧扣在一起的趾尖儿仿佛憋足了一股劲儿,极力不让无限流泻的恍惚之感逃逸而去。在伯爵眼里,这女子显得很果敢。

  另一方面,屏风外面小沙弥们站在木鱼和经桌上,有的骑着别人的肩膀,一心瞅着屏风里的风景,终于把屏风挤倒了。赤条条的女子捂着前面企图逃跑,和尚连斥骂的力气也用光了。由此开始,场面一片混乱。

  ……

  ——伯爵看完了,心中充满莫名的阴郁。他酒兴方炽,心绪烦乱,越发不可收拾。他又要来一壶酒,默默喝了下去。

  然而,眼底始终刻印着画卷上女人蜷曲的脚趾,还有那调情般的白色的胡粉。

  此后发生的事情,只能说缘于那场梅雨阴森的溽热,以及伯爵的厌恶心情。

  距离那个梅雨夜晚的十四年前,夫人正怀着聪子,伯爵曾染指于蓼科。当时蓼科已过四十,伯爵只能说是一时兴起,不久也就收场了。不料十四年之后,伯爵又和已经年过半百的蓼科旧情复燃,这一点他做梦也没想到。自从那个夜晚之后,伯爵再也没有踏进过北崎家的门槛儿。

  松枝侯爵的来访,被伤害的骄矜,梅雨之夜,北崎家的厢房,酒,阴惨的春宫画……看来,所有这一切都催发着伯爵的厌恶感,使他热衷于自我亵渎,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蓼科的态度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是惹起伯爵厌恶的关键。“这婆子打算等上十四年、二十年、一百年,她随时准备着,招之即来,而且情意缠绵,百般体贴。”……这事对伯爵而言,完全是一时鬼迷心窍,或者出于极端的厌恶,跌跌撞撞进入幽暗的柳荫下,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春宫画里的幽灵。

  况且,这时的蓼科,她那一丝不苟的动作、谦恭的媚态,以及谁也无法匹敌的闺中教养所表现的矜持,一起和盘托出,同十四年前一样,对于伯爵依然具有一种威慑作用。

  似乎事先串通好了,北崎再也没有露面。事后,他俩相对无言,雨声包裹着黑暗,军歌的合唱冲破大雨,这会儿,一句句歌词清晰地传进了耳朵。

  铁血疆场,烽火连天,

  护国使命,待君承担。

  去吧,我忠勇的朋友!

  去吧,君国的好儿男!

  ——伯爵忽然变成了孩子,欲将满心的愤懑一吐为快,于是,他把主人们之间的一些事情一件件全都抖搂出来,这些事情本不该让仆人们知道的。对伯爵来说,他感到自己的愤懑之中也蕴含着祖上历代相传的愤懑。

  那天,松枝侯爵来访,抚摸着过来行礼的聪子的娃娃头,也许趁着几分酒兴,他贸然地说:

  “啊,小姐出落得实在漂亮,长大后真不知会多么出众呢!放心吧,叔叔给你找个好女婿。只要一切都交给我,保证给你找个百里挑一的如意郎君。这事用不着你父亲操心,叔叔我一定让你穿金戴银,嫁妆排成一里路长,摆摆绫仓家代代从来没有过的阔气。”

  伯爵夫人倏忽蹙起眉头,当时伯爵只是柔和地笑着。

  他的祖先没有对凌辱表露过微笑,而是少许展现优雅的权威以示抗争。然而现在,家传的蹴鞠废绝了,吸引世俗人等的诱饵没有了。真正的贵族,真正的优雅,并不想给他些微的伤害,对于充满善意的赝品无意识的凌辱,只能报以暧昧的微笑。面对新的权力和金钱,文化所浮泛的微笑里,闪烁着极其纤弱的神秘。

  伯爵把这些对蓼科讲了,暂时陷入沉默之中。他在考虑,当优雅复仇的时候,应该运用何种方法进行复仇。难道没有公卿家族那种香熏衣袖式的复仇吗?即用袖子遮掩着缓缓燃烧的香,整个过程几乎不见一星火色,悄悄变成了灰烬。凝结的香炷一旦点燃,就把微妙的含着馥郁香气的毒移入袖中,不知不觉沉滞在那儿……

  因此,伯爵确实对蓼科说过:“从现在起,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就是说,聪子成人后免不了要照松枝所说的由他来替她找婆家,要是那样的话,结婚之前就叫聪子同她所中意的男人睡觉,不管是谁,只希望他能守口如瓶。至于男子出身如何,一概不讲究。只有一个条件,必须是聪子所喜欢的人。绝不能让聪子以处女之身嫁给松枝介绍的女婿,这样就能暗暗给松枝一个釜底抽薪。但这种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要跟伯爵商量,所有的过错都由蓼科一手包揽,一竿子到底。至于闺房秘密,蓼科是内行,伯爵要她极力教会聪子两种相反的本领:使那个同非处女睡觉的男人以为她是处女;反过来,而使那个同处女睡觉的男人以为她是非处女。

  蓼科听罢,一口应承下来。

  “用不着您说,只管放心好啦,这两手我都熟。不论在女人行里串了多久的爷们儿,管保他看不出来。我一定尽早教会小姐。不过,这后一手又是为的什么呢?”

  “为的是使那个同未婚女子偷欢的男人失去过大的自信。要是他以为睡过的是个黄花闺女,要为她担负责任,那就糟啦。这一点你也要多加留意才好。”

  “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啦。”

  蓼科没有随便说声“遵命”,而是十分郑重其事地承诺下来。

  ……

  ——刚才,蓼科说的就是八年前那个晚上的事。

  伯爵很清楚,蓼科悲悲切切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凭蓼科这样的女人,她不会懵里懵懂地不知道八年前所承诺的事情已经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对方是洞院宫家,虽说也是松枝侯爵做媒,但这是一桩关系到绫仓家东山再起的姻缘,一切都和八年前伯爵盛怒之下所预测的事态大不一样了。蓼科不顾这些,依然照老皇历办事,只能看作有意而为之。而且还把秘密捅到松枝侯爵的耳眼儿里。

  蓼科不惜暴露一切,决心孤注一掷,她打算向侯爵家公开进行报复吗?这是怯懦的伯爵所不敢想象的。抑或她不是针对侯爵家,而正是向伯爵本人发难吧?伯爵对此不管采取什么态度,总是有个把柄抓在蓼科手里,要是她把八年前枕头边的话告诉了侯爵,那就难办了。

  伯爵不想再说些什么了,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既然已经传入侯爵家的耳朵,自己即使招来对方的白眼,那也只好认了。话又说回来,侯爵也许会发挥强大的力量,想尽办法遮掩过去吧?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有一点伯爵是很明白的,蓼科虽然嘴里再三表明,但心中并没有道歉的意思。这个毫无悔意而服毒自杀的婆子,看她那一脸浓妆,宛若一只蟋蟀掉到白粉盒里,裹着紫红的睡袍,蜷缩着身子。她越是渺小就越使得整个世界都充满阴郁之气。

  伯爵注意到这座屋子和北崎家的厢房一样大小。一想到这里,耳边立即响起沙沙的雨声,不合节令的溽热突然袭来,仿佛要使一切东西尽早腐烂。蓼科再次抬起涂满白粉的脸孔,似乎想说什么。那干瘪的布满褶皱的嘴唇内侧,映着射进来的灯光,可以瞅见艳红的京都胭脂,看上去就像濡湿的口腔里充血一样。

  蓼科究竟想说什么,伯爵自以为可以猜测到。蓼科所做的一如她自己要说的,全都和八年前那个夜晚有关,她的所作所为,就是要使伯爵想起那一夜来,难道不是吗?她就是冲着自那以后再没关心过自己的伯爵来的……

  伯爵忽然像小孩子一样,提出个残酷的问题:

  “总之得救了,这比什么都好……不过,你一开始就真的想死吗?”

  本以为她会发怒或大哭,没想到蓼科嫣然一笑。

  “这个嘛……老爷要是叫我死,也许我就会真心去死。只是您明明说过的话,八年之后也许又忘了……” 三岛由纪夫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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